「娘,爹是個怎樣的人?」醫書讀到一半,清秀少女忽地心血來潮的詢問。
「你爹啊……」難得女兒主動問起爹來,柔雅美婦漾起一抹美麗微笑,如夢似幻的神情在顯示出此刻的她正陷入久遠前的甜蜜回憶。「你爹他溫文儒雅、學識淵博;氣質不凡、風度翩翩;心胸開闊、待人真誠,是全天下最溫柔體貼的人了……」
听起來像是個完人,只可惜一去不復返,累得娘痴等至今亦不悔。
微帶嘲諷的暗忖,沈待君可不相信這世上真有這麼完美無缺的人,私心認為是娘的痴戀與太過久遠而可能失真的記憶美化了爹親。
知女莫若母,溫雅美婦見她微勾的嘴角,不由得溫柔的模了模她的頭發,低聲柔笑呢喃,「我知道你肯定不信,待你爹回來後,你見了他便知道娘說得不假了……」
雲層密布、大雨滂沱,陰山山腳下零零散散的坐落了幾戶人家,在昏暗夜色中,最靠近山道的一戶忽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讓屋內相依為命,年已花甲的老夫婦驚異互覷,想不通這個時候會有誰來敲門,可別是山中的惡鬼才好。
愈想愈是惶恐不安,老夫婦倆遲遲不敢開門,可就在這個時候,敲門聲益發急切,讓兩人不由得再次互覷……
「老頭子,不然你出聲問問好了,說不得是劉哥兒的娘子要生了,急著過來請我們去幫忙呢!」老婦遲疑的猜測著,不想沒搞清楚就先自己嚇自己。
「那……那我問問……」吞了口口水,老伯緊靠在門後,揚著聲小心翼翼的探問︰「誰、誰啊?」
「不好意思打擾了……」一道溫和中帶著歉意的女子嗓音驀地自門外響起。
「小女子路經此山,誰知卻下起了大雨,尋了許久才找到這里有人家,想借宿一晚避雨,不知可否答應?」
听聞竟是個年輕姑娘的聲音,老夫婦頓時松了一口大氣,隨即飛快的開了門,果然就見一名相貌清秀的姑娘站在門外,只是全身上下濕淋淋的,看起來好不狼狽。
「姑娘,快進來!快進來!」老婦見狀,憐心大起,急急忙忙把她拉進屋內,嘴上嘮嘮叨叨的念道︰「怎麼淋成這樣?老頭子,快去煮碗姜湯來讓姑娘去去寒,可別因此病了才好……」
很習慣听從老婆子的指揮,老伯連忙鑽進後方灶房去煮姜湯,而渾身濕答答的姑娘也在她的照料下,很快的換下濕衣,拭干頭發,原本冷冷的身子再度溫暖起來。
「婆婆,多謝您了。」輕聲道謝,沈待君萬分慶幸自己遇上了熱心的老夫婦。
自從離開紫雲峰後,她便一個人尋訪名山古澤,愈是黃山絕嶺、渺無人煙之地,她愈是深入探查,一路來果然收獲頗豐,采集了不少珍奇藥草。
哪知今日進入陰山卻遇上大雨,讓她甚是狼狽,幸好尋著了人煙,又容他們熱情的收留,這才免去得找山洞避雨的下場。
「沒什麼,不用客氣!」老婦笑著回應。
「來來來,姜湯來了,快來喝吧!」端著剛煮好的熱騰騰姜湯出來,老伯熱情的招呼著。「小泵娘身子看起來挺單薄的,可別受寒了。」
聞言,沈待君心中一暖,笑著再次道了聲謝後,這才接過姜湯慢慢喝著,果然未久,就覺肚子一股暖流流向四肢百骸,舒服極了。
見她一副縴細嬌弱樣,老伯回想起方才還以為門外的是山中惡鬼,嚇得他老半天沒敢動一下,頓時不禁覺得好笑,「姑娘,幸好你出了聲,否則我們兩老還真不敢開門呢!」
以為他們是怕有夜盜搶劫,沈待君只是微微一笑,倒沒再多問。
反而是老婦見她孤身一人出現在這鮮少人煙的深山,不免好奇的探問︰「姑娘,這麼晚了,怎麼你會一個人來這里呢?」
「就是啊!泵娘家孤身一個人在外,多危險啊!」老伯搖頭嘮叨碎念著。
知道他們只是關心,並非想探究什麼,也無其他惡意,沈待君噙著淺笑,輕聲道︰「我原是想上山去采些藥草的,沒料到半途竟遇上大雨,倒讓自己淋成了落湯雞。」
「上山?」像是听到什麼驚人之言似的,老夫婦倆異口同聲的驚叫出來,臉上不約而同皆有恐懼之色。
「是的!怎麼了嗎?」察覺到不對勁,沈待君連忙探問。
臉色發青的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老伯這才小聲勸道︰「姑娘,你可千萬別上山,這山上有……有惡鬼啊!」
「惡鬼?」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種答案,沈待君不由得愣了愣。
「是啊!」點頭如搗蒜的附和,老婦驚恐道︰「那惡鬼可凶了,時常在山里鬼哭神嚎的;那聲音不僅淒厲恐怖,若是靠得太近听,還會震得人七孔流血,附近的王老頭就曾經嘴眼鼻耳全出血的爬了回來,還說若不是他逃得快,恐怕早就去見閻王了。」
「有這等事?」沈待君听得睜圓了眼,甚是驚奇。
忙不迭的猛點頭以示不假,老伯補充又道︰「咱們這幾戶人家是住在山腳下,平時倒听不見那些淒厲鬼嚎,可若是深入山里,運氣好的話,什麼都不會踫上,說不定還能獵些野味回來添菜;可若運氣差的話,就會听到那令人發毛膽寒的鬼嚎了,現下我們這里的人平常都不太敢上山了。」
听出了興趣,沈待君難得好奇的又問︰「陰山里鬧鬼已經很久了嗎?」
雖然她並不太相信山里真的有惡鬼,不過既然會讓山腳下的住戶怕成這樣,那肯定是有些名堂的。
「大約是二十多年前才開始鬧的吧!」老伯搖頭嘆氣。
唉……明明他小時候就不曾有過這種事,也不知在二十多年前,那惡鬼是從哪里跑來據山為王的?
二十多年前才突然出現?
靶覺事情有點古怪啦!
心下暗忖,沈待君雖然覺得古怪,但她本就不是個多事之人,當下也不再好奇深問。
「所以說姑娘,你可千萬別上山,否則若是撞上了惡鬼作祟,那就不好了。」
老婦殷殷交代,不希望她踫上禍事。
明白他們的好意,沈待君笑著點頭應和,可心中卻已另有決定,畢竟她並不真的相信有什麼惡鬼作祟。
而不知她心思的老夫婦見她點頭,這才放心的笑了開來,隨即又一下子拿吃的、一下子拿喝的出來招待她,雖然不是什麼珍饈,但卻充滿溫暖而美好的人情味。
翌日,沈待君告別了老夫婦後,一路直往山里而去,意欲尋找醫書中記載只生長在陰山,對接筋續骨有絕佳療效的「石鈴草」。
奈何「石鈴草」極其稀少,她找了大半天皆未見其影,眼見已近午時,她找了一處陰涼處,匆匆吃了些干糧後,又開始往更深山里尋去。
許久之後,她來到一處峭立絕崖邊,驚喜的發現遍尋不著的「石鈴草」竟然就生長在峭壁上,而且還為數不少的長了一大片。
只是就算她的輕功還算不錯,可絕崖深不見底,崖壁又筆直難攀,絕對無法赤手空拳的就這樣跳下去采藥,否則恐怕就要直奔崖底去見閻王了。
攬眉思量了一會兒,沈待君有了主意,很快的去找了些又粗又堅韌的樹藤回來,將其打結接成一長條後,一端綁在不遠處的一棵大樹樹干上,另外一端則綁在腰間,然後慢慢的垂繩而下,直至「石鈴草」的生長處,她才小心翼翼的騰出一只手來采藥。
霎時,只見她危險的懸在半空中辛勤忙碌,直到伸手可及之處的「石鈴草」全部收入袋里,她抬眸看著另一邊的翠綠小草,努力夠手卻依然「咫尺天涯」,可她不願放棄,當下心一橫、牙一咬,一邊小心的控制著樹藤,一邊搖搖晃晃的把身體晃過去,當成功的蕩到相當好的落點時,她滿意的笑了。
動作利落的摘完剩下的藥草,正當沈待君準備拉著樹藤向崖頂攀爬時——
「啊啊啊——」
忽地一道極其恐怖的淒厲嚎叫聲驟然響起,其聲如鬼似魅,斷金裂鐵,一聲接著一聲的在山谷間震蕩不絕,宛如遭受著世間最凌厲可怕的折磨;饒是沈待君的內力並不算差,也被震得心脈一滯,險些嘔出一口血來!
這根本不是惡鬼嚎叫,而是有著極深厚內力的武林高手的獅子吼啊!
心中苦笑暗忖,她連忙運起功力抵抗那足以震斷人心脈的淒厲嚎叫,同時也想起老夫婦口中形容的惡鬼。
看來,所謂的惡鬼根本就說個武林高手,莫怪山腳下的住戶承受不住這種帶著內力的吼叫,只是……
為何一個武林高手會連著二十多年來都躲在這山中「作祟」?
愈想愈覺得古怪,沈待君滿心不解,同時也發現那可怕嚎叫聲的來源竟然就在自己的附近,當下不由得仔細觀察了周遭,這才發現斜下方有棵針葉茂密,約莫雙臂寬的松樹自石壁裂縫中生出,而聲音似乎就是出自于樹下。
疑心頓起,她小心的又放長了藤蔓,慢慢降至松樹下後,這才驚訝的發現在茂密針葉的下方竟有一個凸起的平台,而平台後方竟是一個山洞,那淒厲刺耳的鬼哭神嚎就是從洞里傳出來的。
難道洞里竟有人嗎?
簡直無法置信,她小心翼翼的讓自己降落在不大的平台上,解開纏系在腰間的藤蔓後,這才小心而戒慎的進入洞內。
石洞內窄小而昏暗,地上果核、獸骨四布,顯得極其髒亂;而愈往石洞深處走去,愈是陰暗潮濕,而那鬼嚎聲也益發的響亮刺耳。
「啊啊……哈哈……賊老……哈哈哈……直賊……」
听著那似哭似笑、似悲似怨,並漸漸可以听出是在詛咒人的叫罵聲,沈待君頓住了步伐,語帶戒備的輕聲呼喚︰「前輩?」
就在輕喚聲一出,淒厲可怕的鬼嚎在瞬間止住,洞內一片悄無聲息,寂靜而沉凝得可怕,好似那陰暗的盡頭藏有凶猛惡獸將會隨時撲出,凝結的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如此詭異又古怪,讓沈待君不由得感到不安與危險,下意識的就想退出洞外,誰知腳下才一動,一陣急促而怪異的「咚咚」聲便自陰暗的洞底急速逼近,隨即一抹有著半人高的黑影在眨眼間沖了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出手往她的穴道點去。
所幸她早有戒備,對方出手雖快,還是讓她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過,並且毫不憂郁的飛竄出洞外的平台,打算見情況不對就隨時拉著藤蔓逃離。
只是她的速度雖快,那道黑影的動作也不慢,一瞬間便追至洞口處。
而就在這個時候,沈待君才總算是看清楚了黑影的真面目——一個雙腳盡廢,亂發髒須,渾身穿著破爛衣衫的野人,而先前怪異的「咚咚」聲就是他以雙掌撐地來移動時所發出的聲響。
「你是誰?」洞口處,野人發出磨砂般粗啞刺耳的嗓音厲聲質問,五官扭曲而猙獰。「是那個賊人讓你來的是不是?他終于知道我還沒死,所以派你來殺我的是不是?哈哈哈……告訴他賊老天並未讓我死,就是要讓我去殺了他……是的……總有一天,我會出去殺了他的……哈哈哈……我會殺了他的……」
見他說話顛顛倒倒,又古古怪怪,未了還瘋狂的大笑起來,不知是否因為被困在這個上不去、下不來的山洞里太久,精神顯得極不穩定,沈待君不由得心生憐憫,放柔了聲音安撫道︰「前輩,你誤會了!小女子是在采集草藥時,無意間發現了這處山洞,听到洞內傳出叫聲,這才好奇前來查看,不是你說的什麼賊人派來的。」
這話一出,野人霎時惡狠狠的瞪著她,不一會兒,眼底的瘋狂之色漸漸褪去,他又自顧自的說道︰「是了!那賊人自然不可能派人來,因為他早已為我死了,可是我沒死……沒死……」
忽地,他想到什麼似的,喃喃自語猛地一變,面色猙獰的指天怒罵,「賊老天!什麼是善惡終有報?報你娘的王八蛋!那賊人如今肯定是快活得很……老子再也不信你……對,老子就罵你,有本事就來跟我打一場!去你娘的,若你真有靈,老子永生永世詛咒你……」
見他指著上天瘋狂的又叫又罵又詛咒,沈待君暗自嘆了一口氣,雖然不知他為何對上天有著如此的憤怒與憤恨,也不明白他何以會落得如此境況,但心中卻有著深深的同情,當下柔聲開口,「若是不介意的話,你是否願隨我離開這里呢?」
聞言,那滿頭亂發的野人叫罵聲頓停,兩眼精光大放的瞪著她,惡聲惡氣的怒罵威脅,「你敢不帶我離開,我就殺了你!」
對他的恫嚇毫不以為意,沈待君徑自微笑道︰「前輩,等會兒我得背著你攀著藤蔓上崖頂,恐怕沒有多余的手來抱牢你,你是否能自己抓牢我呢?」
「我是雙腳廢掉,不是雙手廢掉!」壞脾氣的罵了回去,那野人前輩冷嘲熱諷道︰「連這點高度還得靠藤蔓來攀爬,真是沒用!要不是我的腳……」
頓了頓,像是戳到痛處般馬上變臉大罵,「你還呆站著干什麼?還不快點!」
這位前輩的脾氣還真是不小啦!
體恤他不知被困在這里多少年了,就算是個大好人也會性情大變,沈待君也不把他惡劣的態度放在心上,當下小心的把他伏上背,確定他的雙臂有緊緊抱牢她的脖子後,這才拉扯著藤蔓,足下運勁開始往崖頂攀爬,神情專注的完全不知背上野人前輩臉上的變化。
二十多年了……他熬了二十多年、如今終于能回去了……
能回去了……
低頭看著那離自己愈來愈遠的山洞,野人前輩想起了記憶中那溫柔而美好的身影,眼眶霎時一熱,心中激蕩得不能自已……
芸娘……他的芸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