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可曾後悔?」
「後悔?」柔雅美婦微微一怔,停下手中的針線活,抬眸凝睇神情嚴肅的女兒,然後漾起一抹柔美卻堅毅的笑花。「不,娘不曾後悔。」
「也許……」輕咬著粉唇,清秀少女略顯遲疑,最終還是忍不住質疑。「也許爹早已忘了我們了。」
娘親用盡了人生最精華美好的歲月痴等著一個遲遲未歸的男人,等到的卻依然是夜半枕畔的蕭索孤獨,難道就不曾懷疑她那從未見過面的爹親或許早已負心忘義,不會再回來了嗎?
彷佛看透女兒的心思,柔雅美婦憐惜的輕撫著她的臉,輕聲道︰「不會的!我最了解你爹了,他不會忘了我們的。他肯定是讓什麼被絆住了,這才一時回不了家,總有一天,他會回來尋我們的……」
輕「嗯」了一聲,清秀少女闔著眼,撒嬌似的蹭著娘親柔女敕的手心,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
如此痴傻卻又如此堅決,娘耗盡了大半生卻從來不曾後悔,就連為她取的名字也是為了痴待那至今未歸的郎君哪……
雖說來到「武家莊」住下的第二天清晨就與應孤鴻打了一場,但雙方也算是前嫌盡釋,不必再擔心被卷入黑風堡與俞家之間的「求親糾紛」,沈待君倒是頗為滿意。
擔憂之事一放下,她便也松了心,加上武家莊到處熱鬧滾滾,接連著幾日慶祝主人壽誕,他們師姐弟三人熱鬧也湊了、壽宴也吃了,更在俞子南的介紹下,認識了不少萍水相逢的江湖人;反倒與他們較有「淵源」的應孤鴻,這些日子卻始終沒踫見過,也不知是已離去,還是他太過孤傲,不屑出現在人前。
這一日,在俞子南的相邀下,一行四人結伴同游西湖,欣賞蘇軾筆下「濃妝淡抹總相宜」的美景。
才來到湖邊,只見一艘艘的畫舫悠然湖心,弦絲管樂,歌女傳唱隨風陣陣飄揚;岸邊游客穿梭不絕,各式小販林立,吆喝叫賣聲不斷,乍看雖有些吵鬧,卻盡顯市井小民活月兌飛揚的生命力。
如此熱鬧景象,讓從小住在山上,就算下山後這一路來也絕少見過如此繁華市集的華丹楓、華妙蝶兩人頓時瞠圓了眼,目光全被吸走,最後更是迫不及待的拉著師姐流連在各攤販之間東瞧西看,早就忘了今夕是何夕了。
沈待君就不是個貪鮮好動之人,被兩人拉著逛過一攤又一攤的小販,正當有些受不住之際,卻見華丹楓眼楮忽地一亮,開心大叫起來——
「快看,有人在賣紙鳶!」
此喊叫一出,其余三人不約而同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果然不遠處有位老伯擺了個攤子,攤位上掛滿了各式各樣色彩絢麗的紙鳶,而附近空地早就有數名孩童聚在一起比賽誰放的紙鳶高,蔚藍天空下五彩繽紛,好不熱鬧。
「怎麼你想玩嗎?」有趣的笑問,俞子南經過這陣子的相處後,對他這種時而出現的孩子心性並不陌生。
呵……看來他們師門三人也頗為有趣。
身為師姐的沈待君,性情清冷內斂,處事冷靜沉穩,平日雖話不多,但只要一開口,兩個師弟妹便極為听從。
至于即為師弟又兼具師兄身份的華丹楓,個性開朗隨和,偶爾犯點孩子氣,極好相處,但只要有人想對其師姐妹不利,他馬上像只被侵犯地盤的獅子般惡臉相向、咆哮以對,恨不得將對方大卸八塊。
而華妙蝶則是三人最小最為天真單純的一個,也許就因為她的年紀最小,最受保護,天塌下來也有師兄、師姐頂著的關系,所以整日無憂無慮,樂呵呵的。
「當然!」一點也不覺得這麼大個人了還熱衷著孩子玩意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華丹楓承認不諱的猛點著頭,一手拉著師姐、一手拽著師妹,沒打聲招呼就興匆匆的朝賣紙鳶的小販殺了過去。
而俞子南見狀,也只能笑著尾隨而上。
轉眼間,四人已站在攤子前,賣紙鳶的老伯眼見客人上門,馬上熱情的招呼,「公子、姑娘,瞧瞧!不論你們是要一般的,還是各種漂亮造型的,小老兒這兒應有盡有,請盡避挑!」
「師兄,你扎的紙鳶沒老伯賣得漂亮。」兩眼放光的在各種色彩豐富的紙鳶中挑來挑去,華妙蝶一開口就笑嘻嘻的故意貶了自家師兄一下。
「嘿!漂亮管什麼用?」被貶得很不甘心,華丹楓嚷嚷叫道︰「紙鳶要的是飛得高、飛得好、飛得穩,我敢肯定我做的紙鳶絕不輸任何人。」
「那可難說了,得我玩看看才知道。」華丹楓笑眯眯的也不認輸。
于是在紙鳶老伯的熱絡介紹下,華丹楓挑了一只老鷹造型的,華妙蝶則選中了一只五彩繽紛的蝴蝶紙鳶,就連俞子南也在兩人的鼓吹下,也拿了一只拖著三條長長尾巴的傳統菱形狀紙鳶,唯獨沈待君含笑不語的看著三人,從頭到尾都沒想要替自己買一只的意思。
「師姐,你也快來挑一只吧!」發現到她的「不合群」,華丹楓馬上熱情笑道︰「瞧,這只繪著牡丹的紙鳶挺醒目的,還有這只的形狀很特別,那只看起來也不錯……」
見他興高采烈的輪流拿起一只又一只的紙鳶向她推薦,簡直比攤主老伯還像老板,沈待君只是微笑搖頭。「不用了。」
「咦?」輕咦一聲,華丹楓吶吶的問︰「師姐,你不想跟我們一起放紙鳶嗎?」
再次搖了搖頭,沈待君神色不波的輕聲道︰「不了,你們自己去玩吧!」
「可是……」華丹楓還有疑慮,卻被人給打斷。
「師兄,我們就別勉強師姐了。」清脆嬌嗓乍起,華妙蝶自以為了解的笑道︰「你忘了從小到大,師姐從來都不曾跟我們一起放過紙鳶嗎?她肯定是不喜歡的。」
咦?是這樣嗎?
華丹楓搔了搔頭,回想過往,發現師姐確實不曾跟他們一起放過紙鳶,當下以為她真的不喜這種孩子氣的玩意,于是也就不敢再要求了。
不喜歡嗎?不,她不是不喜歡,她只是尚未等到自己真正想要的那只紙鳶罷了。
苦笑暗忖,沈待君眼底迅速閃過一抹黯然,隨即強振起精神,嗓音輕柔卻很堅持。「我有點倦了,想到茶棚下去坐一會兒,歇息一下。你們盡避去玩,別讓我壞了你們的興致。」
華丹楓原本還有點擔心放她一個人,但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確定那茶棚離放紙鳶的空地不遠,只要轉個頭就可以隨時看到她,就算突然有了什麼意外發生也可以馬上發現,當下便安了心。
「好吧!」點頭同意,他不忘補上一句。「師姐,如果有什麼事,隨時喊上一聲,我們會听見的。」
微笑的點頭答應,沈待君朝他們擺了擺手,悠悠然的朝茶棚而去。
見狀,華丹楓等三人也不再浪費時間,很快的付清了紙鳶的錢後,便興匆匆的往湖畔邊的一處空地奔去,三兩下就將三只紙鳶升上天空,與原本就在空地上玩的孩童們混成了一團。
甚至連俞子南也從一開始的拘束,到最好也放下了身段,重拾起童心,玩得可開心了。
沈待君來到了茶棚,尋了一空桌坐下,向店主要了一壺茶後,便怔怔的遙望著空地上又笑又叫的放著紙鳶,臉上滿是歡快笑容的師弟妹……
多麼的歡欣、多麼的快樂、多麼的……令人艷羨!
是的!她艷羨,艷羨著他們的性情相近,艷羨著他們的興趣相合,艷羨著他們看起來是如此的男俊女俏,如此的登對。
反觀自己……
終究也只不過是個受尊崇的師姐罷了!
一個性情清冷、個性沉悶,始終等不到心之期盼卻早已被人遺忘的那只紙鳶的師姐。
想到這里,她澀然一笑,強迫自己將那黯然而情傷的目光收回,眼眸微垂的靜靜喝著清香中帶絲微苦的茶水,卻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皆早已落入暗處一雙飽含興味的銳利眼眸里。
歇息了好一會後,她不讓自己把注意力轉回歡快放著紙鳶的師弟妹身上,眸光往周遭掃了一圈,這才發現茶棚右方不遠處有家字畫攤。
心想著閑著也是閑著,沈待君決定逛逛字畫攤去,當下起身來到字畫攤前,視線卻瞬間被掛在攤架上的一幅字畫給吸去,怔然的目光遲遲無法移開……
「姑娘對這畫有興趣嗎?」字畫攤主人——一名身形瘦弱、氣質斯文的中年書生察覺到她的視線所及之處,不待她回答便微笑著將那幅字畫由攤架上取下,輕捧著送到她的手中。
其實那字畫並無繪有什麼氣勢磅礡的大山大水,只是單純的畫著一汪江水,水上孤舟遠去,舟山隱隱有抹男子背影,而江畔倚樹獨立的女子目光迷蒙的遙望遠方孤舟,神色孤寂的似乎在等待著什麼,至于畫的左上角空白處則題了兩句古詩……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驀地,一道低沉的吟哦聲忽地響起,讓原本還處在恍惚中的沈待君猛然驚醒回神,迅速轉頭朝聲音來源看去,卻見已多日未曾現身的黑風堡少主竟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的身邊,薄唇噙著顯而易見的嘲意吐出畫上所題的兩句古詩。
知曉眼前這人的心思詭譎,性情難測,此回現身也不知是何來意,沈待君不由得神色一斂,彷佛先前的的恍惚不曾存在,波瀾不興的噙著一貫的淺笑開口了,「原來是應公子,好些天不見,一切可安好?」
「挺好的。」冷冷的看著她,應孤鴻惡意的笑道︰「尤其是瞧見了你,那就更好了。」
哼!這些天來,他一直忙著追查某件事卻始終沒有結果,除了原本就已知道的外,一點新線索都沒有,心情正差著呢!
沒想到一返回杭州城,就讓他撞見了她黯然神傷的痴望著那個「女敕小子」的眼神,頓時挑起了他難得的興致,于是便隱于暗處觀察,也因此愈看愈是興致盎然,心中起了猜疑。
接著又見她心神恍惚的站在字畫攤前呆看著某幅字畫,久久無法回神,讓他不由得大感奇怪,終于忍不住上前查看,結果……
唇角勾著笑,應孤鴻在瞧清畫上所題的兩句古詩後,再回想她先前黯然痴凝的神色,原本心中的猜疑霎時得到證實,讓他多日追查無果的惡劣情緒在瞬間消失無蹤。心下不禁大樂不已。
呵……這下可有趣了!
沈待君不知他復雜詭譎的心思,也不知他現身接近自己所為何來,但卻深深明白此人絕不會無聊到來與自己閑話家常,所以戒慎而禮貌的溫聲道︰「雖不知應公子此話何意,但你開心就好,若無其他事,恕在下先走一步。」
話落,她放下手中的字畫,正欲轉身離去之際,卻听那似嘲似諷的嗓音再次揚起——
「沈姑娘,這幅畫你不要了嗎?」拿起她舍下的字畫,應孤鴻佯裝很感興趣的欣賞起來,嘴里還不忘刺激一下對方。「我瞧你似乎挺喜歡的。」
他……知道了些什麼?
沈待君心下一凜,目光微閃,可回過身時卻只是鎮定的微笑著。「我想應公子這般細細的欣賞,肯定是比我更加喜歡,我就不奪人所好了。」
如此不慍不火的回應,應孤鴻卻勾起了笑。「不過畫的意境可得襯上人的心境才更顯價值,不是嗎?我想沈姑娘比我更加適合擁有這幅畫。」
有種被看破隱匿心思的驚恐,沈待君的臉色在瞬間發白,心中慌亂至極,向來波瀾不興的眼眸此刻卻盈滿了倉惶與不安,可卻還得強自鎮定的笑道︰「應公子,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還想裝蒜?
冷哼一聲,應孤鴻這人有個惡劣的癖好——完全見不得人順心無事一身輕,如今既然讓他抓到了把柄,就更想惡狠狠的撕裂她臉上強裝出來的清冷、沉靜的假象,所以他惡意更盛的笑了,「三個人中,總有一個會被落下的,不是嗎?」
暗藏譏諷的反問,他裝模作樣的為她嘆息。「更何況你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姐弟,那種被落下的孤寂失落感就更加強烈了。」
他果然是知道了!
原本就蒼白的臉龐如今更是毫無血色,沈待君不知他是怎麼得知她不欲人知的秘密,但卻也不願任由他奚笑、玩弄,于是……能穩住心神後才冷淡的響應。「是否被落下,又是否孤單失落,我想那都與應公子無關。」
見她冷著臉,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應孤鴻尚還不滿足,嗓音低柔的在她耳邊輕笑,「你說,我若是將你這番情意轉達給令師弟知曉,算不算是功德無量呢?畢竟有可能促成一段好姻緣呢!」
讓師弟知道她隱于內心深處的情思?
不!不行,絕對不行!
若是師弟真的知曉了她的心意,或許他們連單純的師姐弟也做不成了。
眼底迅速閃過一抹驚慌,沈待君不安的輕咬著唇瓣,側身避過他吹拂在頰邊的氣息,深幽黑眸一瞬也不瞬的直凝著眼前心思詭譎難測的男子,弄不清他究竟意圖為何?「應公子,你到底想怎樣?」
「怎樣?」揚起眉梢,應孤鴻眼尖的瞄見遠方空地上的某「女敕小子」似乎已發現了這邊的異狀,正氣急敗壞的丟下紙鳶,滿臉焦急的急掠而來時,他笑得更歡悅了。「不怎麼樣,只要你現在親口承認,那我就不為難你,也不對你那師弟透露一字半句,如何?」
這男人明哄暗逼的,難道就只是無聊的想听到她親口承認自己對師弟的情意嗎?
柳眉微蹙,沈待君實在不相信事情會這麼簡單,但自從被戳破心思後,她就一直心慌意亂,腦袋亂轟轟的一片,就連表面上的沉穩鎮定也只不過是強裝出來的,實際上她早已無法思考!
所以听他答應不對師弟透露一字半句後,就算提出的條件是如此怪異,她在心慌意亂下頁難以多慮的點頭應允了。
「我承認……」深吸一口氣,她白著臉,沉沉的凝睇著眼前的男人,嗓音微顫卻堅決的緩緩道︰「我對師弟確實有著超乎師姐弟的情誼!事實上,我愛他,是男女之情的那種愛,但那又如何呢?這份情我一直藏在心底,藏得很深、很緊,從不打算讓他知曉,也沒想讓他為難、困擾,這只是我個人的私密情感,我問心無愧。」
壓抑隱藏了許久的情感,一旦開了口承認,沈待君像是截堵的河水終于找著了缺口般傾瀉而出,波瀾不興的神色看似冷靜淡定,可略帶顫抖的不穩語調卻明白顯示出她心中情緒起伏的波濤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