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熙燁皺著眉,抽著煙,一臉陰郁的望著闃黑的夜空。
陸懷柔被「退魔使」接走了。她沒有殺了他,也沒有得回妹妹,那現在的她是什麼心情?
為了失去妹妹而悲傷?
為了背叛他而愧疚?
為了沒有達成任務而焦心?
不管怎麼想,她目前都不可能有任何正面的情緒。
真可憐……一絲憐憫閃過範熙燁腦中,讓他好像被雷打中一般的跳了起來。
怎麼會?怎麼會?他是惡魔,是撒旦,他生平最恨听到的一句話就是「神愛世人」;而什麼時候開始,他居然有了這種可笑的情緒?
他可以狂笑著讓自己的手沾滿血腥,可以毫不動搖的置遍野哀鴻于不顧,可以冷睇著許多生命從眼前逝去。
但是他無法忍受那些笑得高貴聖潔的人努力散布他們的善良溫柔,更不想看到那些無知的人們因為一些小事就又哭又笑,還一臉夢幻的說著什麼「愛的力量」的狗屁話。
只有魔鬼才知道,這些無用又累贅的可笑情緒會害得人們多慘。因為一時同情而救的狗會反咬人一口,因為一時憐憫而施舍的乞丐其實是個騙子,因為相信友情而出手相助的人會遭到背叛,因為迷戀愛情而毫無保留的人會受到重創。
人類無法記取教訓,但是魔鬼可以,而且記得一清二楚。
魔鬼活在黑暗之中,借黑暗得到力量,自黑暗獲得隱蔽,因此也最了解黑暗是什麼。
因此,魔鬼無情無愛,對自己有害無利的事情一律排拒,即使再好的伙伴也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但是,為什麼他會可憐她?為什麼他會掛念她?最應該深切記得她的背叛的他,為什麼激不出狂恨?
他不恨她,不恨……對于她之前含著淚、鐵著心的毒手,他只有驚訝,只有愕然,只有……一絲絲受到背叛的悲傷。
那種感覺,就好像從他身體里抽走了某些部分,某些他以為已經是他的,卻又被奪走的部分。
有失落,有氣憤,卻沒有恨。
他甚至認為自己可以原諒陸懷柔。
而「原諒」,正是他從未做過也從不屑做的一件事。
「在想什麼?」馮胤棠毫無聲息地出現在範熙燁面前,一臉微笑地問道。
「跟你無關的事。」
馮胤棠咧開了笑容,一點也不在意他的冷言冷語。「我也不是真心想知道。」他早就習慣撒旦這樣的臭脾氣了。
冷哼一聲,範熙燁沒興趣和他抬杠。
「要回陸家看看嗎?」馮胤棠有些無聊似的翻著手中的資料,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為什麼?」
「那邊好像有點小麻煩。」在掌心燃起一團火焰,馮胤棠順手燒了那夾子紙頁。「你是不是在那兒發現了‘門’?」
範熙燁心一凜,轉頭直視馮胤棠。「確實是有,但是上回我已經把它給封……呃……」
沒有,他沒有封。因為陸懷柔突然出現的緣故,他只來得及完成一半的工作,因此那個「門」只失去了一半的功用。
所以那個「門」現在的狀況是魔物無法跨入人界,但是人間這邊卻可以進到魔界去。
「可惡!」悶悶地低咒一聲,範熙燁丟下擱在腳上的雜志,一言不發地往外頭走去。
算了……他干脆去把另一半的「門」給打開,毀了這個人界好了。反正這兒也沒什麼好玩的了,干脆大鬧一番之後再回魔界去做他的撒旦大王。
再不然……可以把「門」擴大,讓陸家成為魔界與人間的出入口,好方便「兩地交流」。
那麼,他是不是可以在那邊設個售票口,要到人間的惡魔得付一個靈魂,要回魔界的妖邪必須交兩條人命?
範熙燁邊想邊冷笑著。這些想象若是成真應該是滿好玩的吧!但是為什麼他只覺得無趣和可笑?
利落地在陸家門口停了車,範熙燁萬分不悅地瞪著這棟屋子,心情極差。
沒想到他還要回到這個地方。
鎖好車門,打開沒鎖的房子大門,一股熟悉的腥風立即撲向他的臉。
為什麼?他不是已經將魔界那邊的入口封住了嗎?為什麼又被打開了?是誰這麼做?
不爽地看著滿屋亂跑的狂妄小表們,範熙燁深深的覺得那天的自己真是多管閑事的做了白工,甚至還差點送上了一條命。
這是他打出生到現在,最昂貴的一樁蠢事。
漠然地關上門,範熙燁毫不閃避地往陸懷素的房間走去,完全不理會自己腳下踩死了多少不長眼的妖魔鬼怪。
罷走上二樓,一股奇異的味道混合在腥風中襲來,滲進範熙燁的鼻息中,困惑著他。
「這是什麼味道?」他喃喃自問,自知得不到答案。
慢步前行,範熙燁發現二樓的妖魔比起一樓少了很多,而且都是一些等級較高的魔物,躲在較不易發現的角落里窺伺著。
不知道為什麼,一陣不好的預感突然沖上他的心頭。
突然……覺得好累。
默默地站在原地,範熙燁失去了跨出下一步的意願。他不想再走過去。似乎再往前的話,他就會失去更多……
但是,他還會失去什麼?他還會讓什麼失去?
沖著這一點、範熙燁還是邁出了腳步,推開了陸懷素的房門。
房間的中央,坐著他最不想見的人。
「為什麼你要來?」
冷冷的、靜靜地望著陸懷柔的背影,範熙燁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
「為什麼你在這里?」
扁是看到她的背影,就讓他的心好像被狠狠撞了—下,猛烈地晃蕩起來。
「這里是我家。」
「你不是死了?」
「你不也死了?」
「是啊!還是你親手殺了我的。」既然她不避諱,他也沒什麼好顧忌的。
「我也親手殺了我自己。」陸懷柔平靜地道。
默默望著陸懷柔毫不在乎似的說出這句話時全無動搖的背影,範熙燁不知道哪里來的怒氣,如星火落入油井般直燒上天。
她為什麼可以這麼平靜?當他因此煩惱、困惑、混亂的時候,她卻似乎毫不動搖般地說出自己的背叛……
相較之下,他真像個傻瓜。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在這里?」
陸懷柔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背對著他。
「該不會又是來殺我的吧?」開著不好笑的玩笑,範熙燁的心隨著陸懷柔身形的顫動也隨之一冷。
可惡……
「你出去吧!」已經夠了,這是兩人最後一次牽扯,他不需要、也不想要再為了她多費心神。
為了這種不可解的情緒而煩惱,一次都嫌多。
「你要做什麼?」
「做之前被你打斷的工作。」語中帶刺,範熙燁一點也不在乎陸懷柔的感受,只意識到心中那股翻騰的怒意和怨氣,化為一把把傷人的利刃。
只是,她為什麼不轉頭?為什麼不看他?
是不願看他,或是不敢看他?
「不要走過來好嗎?」出乎範熙燁意料之外,陸懷柔的要求不再如方才一般平淡,反而是急切地哀求著。
範熙燁心知有異,但是卻依然往前走,口中同時問道︰「為什麼?不過去我沒辦法施法。」
「求求你。」她依然低聲下氣地懇求著。
範熙燁如她所願的停下了腳步。「告訴我為什麼。若是我靠近你,出現在你面前,你會怎麼樣?我會怎麼樣?」
陸懷柔緊繃著肩,悶不吭聲。
「沒誠意。」冷冷地扔下一句,範熙燁又繼續往她走近。他就不信會怎麼樣!再怎麼說他都不會再讓同樣的疏忽發生。
「他們要我殺了你。」听著他的腳步聲,陸懷柔漠然平板地吐出這麼一句,終于讓範熙燁停下步伐。
又要殺他?這些無聊的退魔使,難道不能去找個兼差來消磨一下時間嗎?真好笑。
「你應該知道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她也不可能再成功,不管誰都不會。
「但是………」她欲言又止。「我不能看到你我……」
「為什麼?」她為什麼不能看到他?難道想背對著他來殺他嗎?啐!
「我一看到你,就會無法控制自己的手啊!」陸懷柔的雙肩不住抖動著。「我不想殺你……我不想……」
什麼?!看到他……就無法控制自己?
是催眠嗎?退魔使對她催眠,對她下了一定要殺了他的命令?
為什麼要對她做這種事?為什麼他又會因此而憤怒?為什麼……
範熙燁伸手抹了把臉,閉了閉眼。他不要再為自己的情緒問題而困擾萬分了。
或許讓陸懷柔消失會是個好辦法。而且她是一個被人強迫要殺了他的殺手,他完全沒有不除去她的理由。
「感謝你告訴我這件事。」一手凝起火球,範熙燁眼底淨是復雜的神色。「我不想被殺,因此我不得不殺你。」
前方傳來了陸懷柔輕輕的、破碎的低笑,一絲絲如針般螫上了範熙燁心頭。「好吧,反正你不殺我的話,我也會殺你……」
她就這麼不留戀?「已經沒有可以讓你繼續活下去的動力了嗎?」
「沒有了。」她倒是答得毫無猶豫。「爸媽不在了,妹妹不在了……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會為了我的死去而哭泣的人。」
那他算什麼?這個疑問差點從範熙燁口中說出。連他自己也模不清為什麼會這麼想。
「是嗎?」他靜靜問道,臉上陰郁遍布。
「是的,請殺了我吧。」
他殺了許多人,倒是第一次踫到這麼爽快求死的。範熙燁牙一咬.硬是將已經舉起的手放了下來。
「我不要。你要殺我的話就來吧!反正你也沒有這個本事。」混帳東西,他的心情越來越不好了。
「你沒有喜歡的人嗎?沒有任何想見的人嗎?」
陸懷柔搖了搖頭。「喜歡的人是我最不想見的人。」見了就要殺了他,她寧可不見啊!
範熙燁心一動。「是我嗎?」
「嗯……」所以她不能見啊!一見面就要失去理智地拔刀相向,她怎麼受得了?要是死了搞不好還比現在好過一些。
听見陸懷柔的告白,雖然心中情動,雖然欣喜若狂,但是範熙燁卻依然不動聲色,好像一點都不因她的掏心剖情而受到影響。
「那我更不能殺你。」範熙燁冷冷一笑,「你應該還記得之前我說過絕不會原諒你。絕對不會!現在不殺你也是為了折磨你。」
「但是我會殺了你啊!」
「殺不死的,我不在乎。」他不會讓她死,不管怎樣都不讓她死。
對于自身奇怪的執著,範熙燁不想深究。光是那些讓他心煩的陌生情緒就夠他想破頭了,不必再去深思這個搞不好會讓他想得腦漿四濺的問題。
「為什麼……」陸懷柔終于轉過身來,讓範熙燁對著她的一張淚顏發楞。「讓我活著對你有什麼好處?你能夠容忍背叛你的人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嗎?」才說著,她的手已不受控制地朝他揮來。
捉住她揮舞過來的執刀手臂,範熙燁听著她厭世的悲嚎,感受著那把懸在空中的匕首似乎已經刺進心上一般地疼。
「夠了。」拿開她的刀子,範熙燁任陸懷柔哭倒在懷里。「那些人還對你說了什麼?」絕對不只要她殺了他這麼簡單,光憑這些還不足以讓她失心喪志至此。
畢竟他在她心里的地位,遠遠地排在許多人之後。
「懷素……死了……他們根本就……沒去找她。」
听著她的破碎低喃,範熙燁只覺得更生氣。
他就知道!她會這樣痛不欲生的主因,絕對不會是他!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冰冷的語氣,無情的打擊,範熙燁不打算再同情她了。
「你不打算原諒我了嗎?」
「別想得太美好了。我說過絕對不原諒你。」她有什麼資格要求他的原諒?
陸懷柔顫抖著推開範熙燁,然後出乎他意料之外地在他面前跪了下去。「那麼,我以我最後的尊嚴求你一件事。」
「你沒有資格要求我任何事。」在這一瞬間,範熙燁覺得好難過,好像被人勒住頸子—般喘不過氣來。「還有,你難道不知道自己不是這麼容易說死就死的嗎?」她難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以為退魔使會眼睜睜地看著你消失嗎?」天使不同于惡魔,惡魔可以親手殺了下屬,但愚蠢又「善良」的天使卻是會七手八腳的救回瀕死的同伴,即使陸懷柔只是個有著天使血統的人類。
陸懷柔不理會他的冷言冷語,只是跪伏在他面前。「既然我殺不了你,也無法置自己于死地,那麼……請你讓我忘了你!」
範熙燁呆望著她,思考回路完全癱瘓。
她說什麼?讓她忘了他?
「我不要。」想也設想,範熙燁馬上回絕。她不能忘記他,他寧可看著她對他揮刀相向,心心念念都只記得要殺他,也不要她一臉笑容卻十分陌生地看著他!
「求你……」
他蹲,拍起她的下巴,看進她已經略呈透明色的琉璃眼眸,心頭的刺痛越來越強烈。
天使的雙眼……他已經離她越來越遠了。
「你確定?你真的要忘了我?」暗黑的雙眼中閃動著熾烈的火焰,怒氣狂燒。
陸懷柔沒再應聲,只是點點頭。
「自私的女人。」真是夠了,真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對這個該死的女人牽牽掛掛心心念念!
「既然如此,我就答應你!」
癌,範熙燁奪走她的吻,狂放得讓人窒息。
「這是最初,也是最後。」放開對她的鉗制,範熙燁的目光滿是復雜的情緒。「忘了我吧……」
「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馮胤棠反問一句,顯然對範熙燁的敘述相當的不滿意。「什麼叫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我已經沒有別的可以告訴你了。」踢開腳邊的紙箱,範熙燁一臉的不悅與不耐。
馮胤棠則是滿面深思。「你舍得?」
範熙燁頓了下,再開口時語氣更加冰冷,「沒什麼是舍不得的。」
沒有什麼是舍不得的,也投有什麼是真正擁有的——
「雖然我們解不了‘退魔使’的催眠,但是你可以對她下一個更強的催眠啊!」馮胤棠一點也不了解為什麼範熙燁會突然做出這麼仁慈的事,讓自己消失在陸懷柔的記憶之中。「搞不好還可以向她問出‘退魔使’的事……」
「你想殺了她嗎?」
「啊?」說得正高興的馮胤棠被範熙燁迎頭潑了—盆冰水,張大了眼楮不知所以然。
不掩消沉地玩弄著手中的表,範熙燁白了馮胤棠一眼。「我是可以再對她催眠,但若是兩邊的指令產生沖突,不用我殺她,她自己就會先錯亂發狂而死。那有什麼意義?」
「是沒有什麼意義。」馮胤棠輕笑一聲。「但是,那不是你最喜歡的嗎?看著獵物焦躁狂亂,然後死在他們自己創造出來的幻覺之中。」
「她不是我的獵物。」
「那麼她是你的誰?」
「誰也不是。」對現在的她來說,他也什麼都不是了。
「那你何必對她這麼仁慈?」
範熙燁狠狠白了馮胤棠一眼。「我要對誰怎麼樣是我自己的事,還不勞你來關心!」
「我可是好心哪……」看到他激烈的反應,馮胤棠偷偷地笑著。
「不用你雞婆!」範熙燁可是一點兒也不領情。
馮胤棠聳聳肩。「好吧,你自己不後悔就好了。我有工作先出去一趟。」
這個傻瓜,讓他自己去煩惱好了。
抽著煙,範熙燁讓自己被陣陣輕煙包圍著。
真的不後悔嗎?沒關系嗎?他對她仁慈嗎?
想起那時陸懷柔的斑斑淚痕,範熙燁就煩躁得不能自已。他到底怎麼了?有沒有誰可以告訴他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親手讓自己消失在她的世界。
她的世界不再有他。
他的世界也不會再有她。
他們的世界……不再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