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內,氣氛沉凝嚴肅,一名衣衫陳舊的老伯站在原告席上,眼神飄忽閃爍,不時心虛的偷偷往被告席上挺直背脊、神色清冷的男人瞄去。
就在法官一連串的詢問下,那老伯結結巴巴的闡述了自己年老生活困頓,兒子多年不曾聞問,未善盡哀養之責。
「抗議!」就在老伯愈說愈流利,好像自己有多委屈之際,身為被告律師的江鑫明忽地出聲了。「原告陳建吉先生在被告修立行先生還在母胎時就外遇離家,拋妻棄子多年,從來不曾盡餅撫養之責,根據民法增訂的第1118-1條文,對于未盡哀養義務的父母親,子女可以主張免除其撫養義務。」
「胡說!」忽地激動大叫,拋妻棄子的陳建吉怒道︰「孩子撫養父母本就是應該的,再怎麼說,他身上流的是我的血,我現在老了,拿他一點生活費難道過分嗎?」
如此無恥又不要臉的言論,為何他可以說得這麼理直氣壯又光明正大?被告席上,修立行臉色鐵青,心中既憤怒又不敢置信,瞪著那個名為他父親的男人的目光充滿了鄙夷與唾棄。
而旁听席上前來加油助陣壯聲勢的江家一家五口頓時噓聲不斷,其中更以奇樂兄弟和江滿福的聲音最為響亮,至于修秀蓉則是一臉緊張,所幸有江陳月秀陪在身旁不時輕聲安慰。
緊握著雙拳,江心玫同樣為修立行感到憤怒與不平,見他神情僵凝,臉色鐵灰,全身緊繃像是隨時會折斷的模樣,一雙明亮眼眸直勾勾凝盼著他,盼望他能接收到自己的心意。
心有靈犀似的,在這剎那間,修立行視線朝旁听席上掃去,就這麼與她的眼眸對上,在一片喧鬧嘈雜中,兩人無聲凝視之際,忽見她高舉手臂做出支持的動作,同時口中也大叫起來——
「加油!」
其聲又大又亮,硬是蓋過了眾人的喧鬧,直竄進修立行的耳里,讓他不禁笑了起來,原本對生父的怨憤頓時被一股溫暖潮流所覆蓋,心中暖洋洋的。
「肅靜!」眼看實在吵得不象話,法官拿起小木槌敲了桌面一下,待法庭恢復原先的肅穆安靜後,他往被告律師看去。「被告還有話要說嗎?」
「是的!」站起身,江鑫明冷靜,申述。「如果只因貢獻一只精蟲,卻從未盡案親之責,生而不養,多年後再用血緣關系以父親自居,要求被告給予撫養費,那麼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說當年陳建吉先生自慰射在衛生紙上的精子也是他的孩子,我們可以告他謀殺親子?」
這天才比喻一出,旁听席上頓時爆出一陣瘋狂大笑,就連法官也暗咳了幾聲掩飾笑意,而修立行則表情微妙的看向自己的律師,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
「這、這、這怎麼能比?」陳建吉火了,氣急敗壞的大喊大叫,「這完全是強詞奪理,根本就不能這樣比……」
「肅靜!」再次敲了一下小木槌,法官沉聲要求,「原告請保持肅靜。」
好不容易待法庭內又恢復安靜,在法官的詢問下,雙方又你來我往的辯駁了一陣,最後法官一槌定音,下回開庭再議。
于是眾人魚貫走出法庭,倒是身為原告的陳建吉在法庭上理直氣壯、大吼大叫,下了庭後反倒躲躲藏藏的先溜了,似乎也沒什麼臉私下面對被他提告的兒子。
法院走廊里,修立行看著那抹偷偷模模離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難以形容。
法庭內理直氣壯,振振有辭;法庭外卻心虛開溜,連面對他與母親的勇氣都沒有,多麼的可笑哪!
以他如今的經濟能力,要每個月給那個人一筆撫養費也不是難事,但憑什麼?
如果當年那男人對他與母親稍微有一點情分,或許今天的情形就會不一樣了吧?
他也不顧父子在法庭相見這種難堪事發生,但要他付錢給一個從來不曾養育過他,甚至還沒有一點親情的經常毆打他們母子,把他與母親逼得險些流落街頭的男人,這讓他怎麼甘心?
他不是那種擁有大愛,顧意對那些錯待自己的人盡釋前嫌的人,所以就算有血脈上的聯系……
很抱歉,他依然無法原諒!
況且在他大學畢業那年,那男人還向母親借了一筆錢就消失無蹤,也沒听他說要還啊!
被了!已經夠了!他和母親的生命中少了那男人的存在,反而過得更好,所以就別再來糾纏他們了。
「看什麼?」忽地,江心玫來到他身邊,輕輕拉住他有些冰涼的手心,臉上有著好奇與擔憂。
搖搖頭,修立行收回視線,看看她,又瞧瞧走在前方的江家人與母親正聊得歡快,他心中的感覺更是復雜,最後只能反手握住她溫暖的手心。「我很羨慕你有這麼一個幸福和樂的家庭。」輕輕的,他不無感嘆的道出心中的艷羨。
聞言,江心玫羞澀一笑,郝紅著臉,結結巴巴悄聲嘟嘍,「那個……你我……我們……可以……一家人……」
她這話說得斷斷續續又好似含在嘴里,既小聲又模糊不清,可修立行卻耳尖的听到了,當下不由得眉梢一揚……
這是求婚嗎?
他想笑,正待回話之際,卻見奇樂兄弟不知何時倒退回來,雖然沒听見自家老妹聲若蚊吶的「求婚」,卻把他那些艷羨言語听了進去,當下哈哈大笑的猛拍他肩膀——
「兄弟,不用羨慕……」江鑫奇笑得賊兮兮。
「等你和小玫結婚……」江鑫樂默契接腔。
「我爸就是你爸……」繼續玩不膩的接話梗。
「我家就是你家……」兄弟不膩,他也不膩。
「你想有滿滿的家人,就有滿滿的家人……」雙手交握胸前。
「你想有滿滿的愛,就有滿滿的愛……」頭仰四十五度角望天。
「入贅到我家吧!」高八音大合唱。「讓你心想事成,開啟美好的人生。」
一旁被揶揄調侃的修立行看著兩兄弟默契十足的演大戲,原本感傷復雜的心情瞬間蒸發無蹤,只剩下滿滿的無言與想笑的沖動。
「你們很煩耶!」又羞又窘,江心玫漲紅著臉大叫,覺得這兩個兄長每次都能見縫插針,在巧妙的時機取笑人,實在太討人厭了。
既然調笑人的目的已得逞,奇樂兄弟也不浪費時間與他們糾纏,徑自哈哈大笑的往前跑。
「你、你不要理他們,他們總是愛胡說八道!」看著身旁的男人,江心玫從剛剛的氣勢洶洶又變成了滿心的尷尬與羞郝。
嗚……雖然她也想和他成為一家人,但不是讓兩個雙胞胎哥哥這樣亂喊亂叫出來的,感覺很不浪漫耶!
眼看她通紅著一張臉,修立行不禁勾起了嘴角,正待開口說話之際,肩膀忽地被人從後頭一拍——
「入贅是不錯的選擇!」慢悠悠的嗓音配上滿滿的微笑,從後方趕上來的江鑫明非常的真心誠意。
「堂哥!」江心玫尖叫,臉皮更紅了。
「哈哈哈哈哈……」留下一串大笑,江鑫明拋下兩人,追上前加入奇樂兄弟的行列。
「看來我以後真的會有滿滿的家人與滿滿的愛了。」忍不住輕笑出聲,修立行倒是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咦?他的意思是……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江心玫霎時全身紅得宛如煮熟的蝦子,滿心羞澀的瞅凝著他。「所以……你真的願意入贅到我家?」
一陣無言,修立行瞪著眼前的女人,表情古怪,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唉!為什麼她總是搞錯重點?
接下來的日子還算是風平浪靜,修立行與江心玫的交往穩定進行中,雖然江滿福頗有怨言,但也不再那麼反對了;而修秀蓉則因棄養案的開庭而正式認識了江家人,甚至還和江陳月秀聊得投機而結成好友,彼此三不五時就找對方出去逛街閑聊。
至于王怡蓁則因被評鑒人員打上「差」,是以試用期滿後便被公司婉轉辭退,對于此結果,奇樂兄弟在大爽之余,也強烈懷疑那個評鑒人員就是修立行,奈何他始終對此質問微笑的保持沉默。
而關于棄養案,在三番兩次的開庭中,身為被告律師的江鑫明皆于理有據的朗朗闡述,一一駁回陳建吉的指控,甚至還請來當年老家的鄰居當證人,證實陳建吉年輕時確實狼心狗肺、拋妻棄子,從未盡餅為人父的撫養之責。
是以最後一次開庭,法官英明的判下他對于女的撫養請求權不存在。
簡而言之,修立行勝訴了,不用給那不負責任的男人任何一毛錢。
此判決一出,法庭旁听席上頓時響起熱烈的掌聲與歡呼聲,而敗訴的陳建吉只能難堪又狼狽的快速離去。
至于修立行則是難得喜形于色,開心的跑上旁听席用力抱住母親,隨即放開後又轉而抱住一旁的江心玫,而這次擁抱的時間則久了一點,以至于讓江滿福不滿的直鬼吼。
總之,一切都很順利,順利到修立行覺得人生真美好。
不過,就在一片夢幻般的美好中,現實來臨了……
「干!阿爸叫我們有空帶小玫和姓修的回宜蘭啦!」才掛下電話,江滿福就馬上變臉開干起來,一雙眼惡狠狠的瞪向正坐在江家客廳沙發上的修立行。
你娘咧!這姓修的近來跑他們江家就像在跑自家廚房一樣,不只拐走他女兒,連他媽媽也來拐走他的水某,讓他最近時常當孤單老人,實在氣死人了!
「阿爸怎麼知道小玫交男朋友了?」江陳月秀很是疑惑。
「對啊!阿公怎麼知道?」江心玫同感說異,她都還沒打電話去說自己交了男朋友啊!
「一定是阿明回去說的啦!」江滿福幸災樂禍起來。
嘿嘿……姓修的若跟他們回去宜蘭,一定會被老家那一大群男人電得金光閃閃,瑞氣千條。
想到這里,江滿福樂了,突然覺得帶他回老家見長輩也不是那麼令人不爽了。
不愧是父女,江心玫也想到了同樣的事,當下滿心憂愁的看向身旁的男人……
瞧瞧這削瘦的身板,他真禁得起宜蘭老家那些如熊似虎般的叔叔伯伯、堂叔堂伯、堂哥堂弟的聯手摧殘嗎?光是想她就抖了!
「放心!」仿佛看出她的憂慮,修立行倒是很氣定神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就怕兵太多、水太強,他擋不了也掩不了啊!江心玫差點跪地伏體,想到過往那些親人的手段,她就欲哭無淚。
「你不會半途而廢吧?」像要得到令人安心的保證般,她可憐兮兮的看著他,再次問出答應與他交往前所問的問題。
「不會!」強忍住笑,修立行伸出三根手指,像童子軍般發誓。
「就算被一大群如熊似虎般的男人拖去墓仔埔也不會?」江心玫都快哭了。
嗚……當年那個被拖去墓仔埔的,現在看到她就好像看到鬼,緊張到還會抽筋,就怕有江家男人躲在暗處,隨時會跳出來把他拖走。
「你到底有多絕望?」修立行終于忍不住笑出來了。
看來墓仔埔那次,不只是造成某個男人的陰影,也成了她的陰影哪!
「很絕望……非常非常絕望……」她哭喪著臉,掩面悲鳴。
「放心吧!」一把將她擁入懷中,修立行樂開懷的大笑。「我對墓仔埔很熟,把我拖到墓仔埔,只會讓我有『賓至如歸』的感沉,嚇不倒我的……」
這廂,有情人兒甜蜜相擁;那廂,江家老爸站在他們兩個身後,非常非常的火——
「干!竟敢在我家抱我女兒?林北還沒死,還不快給我分開!」
宜蘭,一座佔地廣大的三合院內,今天異常的熱鬧。
三合院的主人姓江,是宜蘭當地有名的男丁旺盛的大家族,雖然祖輩三兄弟一直不曾分家,和樂融融的住在祖宅里,但是其子孫開枝散葉,有些就近居住在宜蘭,有些則分散在台灣各縣市。
但是今天江家子孫中,不管住得近或遠,只要有空,每個人都趕回了祖宅,目的就為了看看是哪個人這麼不怕死。
所以當修立行隨著江滿福一家五口踏進三合院的那一剎那,他享受到了巨星的待遇——萬眾囑目!
「就是他……」
「真是不怕死……」
「嘿嘿……就讓我們好好款待一下貴賓吧……」
竊竊細語伴隨著壓指關節的 哩啪啦聲不斷從一個又一個如熊似虎的男人們口中響起,讓人忍不住替某個「不怕死」的感到擔心。
壓力……真的很大!
縱然已經出社會多年,見過許多大場面的修立行,此時此刻在眾多不懷好意的目光中,他的背脊也忍不住微微發涼了。
唉!難怪以前那些男人都被嚇得屁滾尿流、逃之夭夭,這實在是人類趨吉避凶,自我保護的天性哪!
「不要被他們的氣勢壓倒!」正當他出神之際,一道嗓音驀地揚起,江心玫臉上強笑,可眼神卻盈滿欲哭無淚的無奈。
嗚……又不是黑社會在火並,這些堂叔堂伯、堂哥堂弟般氣這麼重是要怎樣啦?
聞聲,修立行回過神,在眾多殺氣騰騰的目光下,他淡定的牽起她的手,大大方方的向江家眾多男人們一一微笑點頭致意,說有多大方就有多大方。
奈何大部分的江家男人都不欣賞他的大方,反而干聲此起彼落,其中以江滿福聲音最大。
眼看冒犯眾怒,江心玫二話不說,立即拉著修立行往廳堂里跑,打算找三個輩分最大也最疼她的「公字輩」人物求救。
「阿公——」一沖進廳堂,就見三位老人家板著臉一字排開排排坐,江心玫二話不說馬上甜甜喊人。「伯公、叔公,我回來看你們了!」
「好好好……」乍見江家唯一僅出的孫女,三位老人家疼寵的連連點頭應好,拉著她左瞧右看,確定沒瘦也沒少塊肉後,這才滿意的笑了。
而就在此時,江滿福和江家一群男人們也追進了大廳,本想開吼的怒罵在瞧見三位老人家後,頓時又吞了回去——
「阿爸、阿伯、阿叔,我帶小玫和那臭小子來看你們了。」話落,不爽的瞪了「臭小子」一眼。
直到此時此刻,那個臭小子——修立行這才終于榮幸得到三位「公字輩」的老人家的一瞥,同時源源不斷的問題也來了——
「姓啥叫啥?」
「家住哪里?」
「今年幾歲?」
「家里有什麼人?」
「有沒有房子?」
「每個月薪水多少?」
「養得起我家小玫嗎?」
一連串的質問從三位老人家口中輪流擲出,當場讓在場眾多江家男人滿意的猛點頭,而江心玫則回了——
「阿公,又不是警察在盤問,你們這樣會嚇到人家啦!」她尷尬的簡直想挖個洞鑽進去。
嗚……她怎會這麼傻,竟然想找三位「公字輩」的求救?
「如果這樣就嚇到,這麼沒用的男人,不要也罷!」阿公大手一揮,非常豪氣的叫道,當場贏得眾多江家男人的喝采。
一旁始終沒機會開口的修立行笑了,絲毫沒被這聲勢與陣仗嚇到,氣定神閑,不疾不徐答道︰「三位阿公,我叫修立行,家住台北,今年三十二,家中僅有母親一個親人,有房,薪水優渥,絕對養得起小玫。」
呵……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早有心理準備了。
「阿奇,他說的是真的嗎?」伯公板著臉向听說與他是同事的雙胞胎其中一人求證。
「伯公,是真的!」忍著笑,江鑫奇此時可不敢信口雌黃亂搗蛋,否則恐怕回台北後,他會死在某個「不怕死」的人手中。
「阿樂,他人品好嗎?」叔公問另外一個雙胞胎。
「不錯啦!」江鑫樂秉著良心回答。
同事果然不是白當的!听聞奇樂兄弟的回答,修立行非常滿意的點點頭,不過在場其他人則對兩兄弟報以噓聲,覺得受到背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