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好不老實 第四章
作者︰孟妮

第二天一早,祥子被屋外的雞啼聲給吵醒了,他起身到屋外洗了把臉,這才注意到窄小的房屋里沒有其它的聲響。

「桔梗?」他試探地輕喚著。

響應他的是一室的靜默,他的心陡地狂跳了起來。

沖進屋內里里外外翻找了一趟,都沒有瞧見她的身影,被褥已折疊整齊,床上也已經沒有余溫。

屋里屋外轉了好幾趟,確定真的沒看見她的身影,祥子立刻飛快地跑去找王老爹。

「老爹,你們……你們有沒有看到桔梗?」他快急瘋了。

老夫妻被他的急迫給嚇了一跳。「好象……好象一早看到那姑娘出去了。」

她出去了?

馬匹也不見了,他頹然地靠著牆滑坐了下來。

昨兒個在城里見到的告示更像塊沉重的巨石般壓迫著他,她是不是去投靠她的大舅了?不再餐風露宿、不再浪跡天涯,她走了,就要遠遠地離開他的生命。

他雙手掩面,饒是鐵錚錚的漢子也下免痛不欲生。

她的身體才剛好,需要好好的休養。她是小姐,是天,而他是奴才,是地,他在妄想些什麼,癩蝦蟆還妄想吃天鵝肉嗎?

淒淒惶惶的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看到桌上她為他備好的一碗清粥和幾碟小菜,又發現她的衣物、行李都還在,他才強捺住倉皇不安的心。或許,她只是出去一下子,只是一下子而已,等會兒就會回來了。

從早晨一直到晌午,他就呆坐在門前,翹首望著前方婉蜒的黃土小路。她就是從這里離開的,會不會也從這里回來?

晌午過後,日影又漸漸地西移了,天空漸漸染上了夕陽絢麗的色彩。

他不吃、不喝、不動,只是呆呆地看著,感受著心里宛如被刨了一個大洞,空空蕩蕩地不著邊際,汩汩地淌著血,他就像個踏進棺材一半的人,只剩下一口氣懸著。

季祥啊季祥,你在妄想什麼?想她還會回來?想她不去過大小姐的生活,反而跟你這個粗人闖蕩天涯?你以為那玉人兒似的千金小姐會……會紆尊降貴地跟了你?你別痴人說夢了!

天邊倦鳥歸巢了,火紅的夕陽漸漸沉入西山,天邊只剩幾抹余暉照著這空曠的大地,像卸了妝的婦人,只剩下黯淡的倦意。

一陣達達的馬蹄聲從遠方漸漸傳來,這聲音振奮了他,像一股清泉注入了干涸的枯塘,讓他找到了一線希望。蹄聲越來越近,馬背上窈窕的身影也越來越清晰,從落日的方向朝他走來,發梢、背上、肩上仍有燦爛的金光妝點著。

咚!咚!咚!他的心重新開始跳動了。

當馬兒走到他的眼前,那熟悉的人兒也映入眼簾,細長如柳的黛眉、一雙晶光燦爛的水眸,玫瑰色澤的柔軟唇瓣微微揚起,正對著他盈盈一笑。桔梗翻身下馬後,從馬鞍上的袋子里拿出東西來。

「這幾天下來,我們也沒吃到什麼好東西,所以,我去城鎮里買了些牛肉和燒鴨,還給你打了兩斤酒,你等會兒可別喝多了。」柔柔軟軟的嗓音在他跟前響起。

他想動,他想笑,他想站起來,他想開口說話,但身體卻僵硬得像石頭,自己都奇怪為什麼他連動也動不了。

「今早,我看你睡得沉,就沒有吵你,自己去城里走了一天,買了不少的東西。你說的對,這里南方來的東西貴得嚇人,要是咱們沒丟了那車貨,可以賺上一大筆呢!」

「咱們」,她說的是「咱們」!

她奇怪地看著祥子仍僵坐在屋前石階上,渴望、焦灼、難以置信、激動等各種情緒交織在臉上,霎時間,他臉上的淒惶讓她軟了心。

「怎麼了?」她柔聲問道。

「妳……妳沒走?」他終于艱難地吐出今天的第三句話,聲音粗嗄沙啞。

「我不是說了嗎?我到城里去了一趟。」

「妳……妳又回來了。」他兀自喃喃地道。

桔梗眨了眨眼。「當然,我不該回來嗎?」

「不是……不是……哎,我不是……不是這個意思。」他越急,舌頭就越像打了結,又高興又激動地難以成句。

「傻瓜!」她的聲音又柔了幾分。「快幫我把東西搬進屋里吧!」

他能笑了,能動了,看到她,他像重新活了過來,力氣也回復了。祥子咧開笑臉,幫她卸下馬背上的貨物,桔梗采購了不少路上所需的食物和衣物,他們身上的東西在遇到那群土匪後,幾乎全被洗劫一空,身上除了典當了她玉鐲換來的五百兩銀子外,再沒有其它東西了。

「你什麼都沒吃?」她詫異地問。只見一桌的清粥小菜,仍保持著她出門時的樣子。

他這才想起,一整天他就坐在門口,連動都沒有動過。「我……忘了。」

她有些生氣地瞪了他一眼,縴麗的身影忙著將食物重新熱過、擺好。

他的視線緊緊跟隨著她。「妳怎麼去了那麼久?」

「昨晚睡不著,今早天還沒亮就出門了,本以為晌午就能回來,誰知我迷路了,該走南城門回來的,卻走去了北城門,多繞了不少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妳……妳在城里有沒有……听到……,或看到……什麼?」他忐忑不安,一顆心提到了喉頭。

她仍是一臉的燦爛笑意。「沒有啊!倒是發現這里的毛皮比杭州便宜太多了。」

她的眸子清澈明亮,不像有假。他松了一口氣,心里的罪惡感稍稍淡了些,或許冥冥中注定她和他的緣分未斷啊!

「快吃吧!你一定餓壞了。」她忙著為他夾菜,又替他倒滿了一大碗酒。

他咧著嘴笑,心里一痛快,便仰頭灌下了一碗酒,說不出的歡暢快樂,終于有了食欲,張嘴便囫圇吞下不少的菜。

她只是微笑,體貼地為他斟滿一碗又一碗的酒。

他又灌了一口酒,頗有藉酒壯膽之意。「妳……妳現在有什麼打算?」

「我想,我大舅既然不在這兒了,我留在濟南也沒有用了。」她有些失落地說。

一時間,他又開始感到矛盾,懊悔著不該騙她,讓她千辛萬苦地來到這里,卻又撲了個空。

她低嘆一聲,眉宇間染上愁色。「天地之大,竟沒有我容身之處。」

「妳……」和我一起走吧!

「我想,我還是回杭州吧!」她幽幽地道︰「或許是命吧!我注定該嫁進沉家的,我認命了。」

他渾身血液瞬間凝結,只覺得胸中一陣氣血翻騰。

「妳和我去包頭。」這話不假思索地沖口而出。「妳和我走,我不會讓妳受苦,我……我們一起做生意,妳出了本金,妳是東家,妳不要嫁到沉家!不要回杭州!」

他急得滿頭大汗,一連串語無倫次的話亂七八糟地說出來。「我……妳別回去吧!我不會欺負妳……啊……瞧我這笨嘴。」

他恨不得一拳打昏自己。「妳是千金小姐,我是個大粗人,妳……妳沒地方去的話,就和我一起走吧!」

「……」桔梗沒吭聲。

「我不會講話,我沒念過書,我的嘴巴笨,我是個粗人,講話不會拐彎抹角的,妳……」

妳跟了我吧!我會好好對妳,這話如魚刺梗在喉頭,咽不下去,卻也吐不出來。

她眼睫輕顫,半掩的目光里看不出她的情緒,他急得滿頭大汗,汗濕了背脊。

久久之後,她才侵吞吞地道︰「我也沒有去過蒙古,不知道你口中的包頭是怎麼樣的,反正我也沒有地方去了……」

「好好好,那和我一起走。」他點頭如搗蒜。

「但是,我怕麻煩了你……」好生遲疑的語氣。

「不會不會,妳吃得比一只小鳥還少,我養得起妳。

話畢,見她俏臉微紅,他才驚覺自己講了什麼,一張黝黑的臉也漲得通紅。「我……哎,我……我……」

他我我我了老半天,也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瞧著他那副呆樣,她噗哧一笑,嬌媚的神態又讓他看痴了。

「好不好?」他忐忑地問。

「你不嫌我礙手礙腳的話,那我就和你一起走吧!」她笑著響應。

「不嫌不嫌……」他講得又急又快,一顆心高興得快飛起來了。

第二天一早,告別王老爹夫婦後,他們兩人又踏上了旅程,馬蹄踏著輕快的腳步,一路往包頭走去。

「秋天以前,我們就可以趕到包頭了。」

祥子指了指前方。「那里就是殺虎口了。」

注意到他語氣里的不尋常,桔梗極目四望,只見黃土飛揚,眼前地勢崎嶇,氣勢不凡。

「這里是長城的一道關隘,也是去包頭的必經之路,有一首民謠唱的就是這里。」

「你唱給我听。」她柔聲要求道。

他的聲音低沉而豪邁,充分演繹出詞中透著的蒼涼。

「殺虎口,殺虎口,沒有錢財難過口,不是丟錢財,就是刀砍頭,過了虎口還心抖。」

唱畢,風兒將他的聲音傳得遠遠的,在荒野中飄揚。

他又道︰「這里的歧道有兩條路,一條是往殺虎口,一條是往張家口,兩條都可到蒙古草原。如果不是因為沒有活路了,誰想離鄉背井,從這里走西口。過了這里,可能名揚立萬,可能賺到財富,也可能死于非命。從這里一去,能不能回來都不知道,得搭著命才能走西口。」

他的背影看來蕭索,話里的悲苦讓她心中一酸,想也沒想地,她拉了拉他的衣袖。

「祥子……」

他回頭看她,見桔梗溫柔地拉著他衣袖安慰,一時間精神一振,一掃原來的悲涼心情。

「走,我們走西口去。」

他唱起一首蒼涼雄邁的敕勒歌。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包頭的地界東西約十里,南北約五十里,是蒙古族上默特部落巴圖爾家族的「戶口地」,巴圖爾家族就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康熙皇帝時,漢、蒙不準貿易往來的禁令解除後,大批漢民來到這里屯墾。包頭地處旅蒙商隊通往蒙古草原的交通要道上,一年四季人來駝往不斷,異常興旺。

包頭的天然地界是一條河流,就叫「巴圖爾」,被漢民譯成漢語,就是「博托河」或「包頭河」。這河水滋潤了兩岸的青草,兩岸水草青女敕,河中淺水清澈,是個放牧的好地方。

「這里就是包頭?」桔梗看了看四周,回頭問祥子。

這里,沒有她想象中的繁榮熱鬧,只有寥寥零落的幾戶店家,秋天蕭瑟的風吹著,店家的幡旗隨風招搖,冷清得讓她有些失望。

他眺望著這塊他要大展手腳的土地,一時豪情萬丈。

「妳可別小看這里,不出幾年,這里就會勝過薩拉其,成為塞北大城了。」

她攏緊了衣襟,雖然還沒入冬,但天氣已漸寒冷,寒風刮得刺骨。

「知道這里為什麼叫『包頭』嗎?」他指了指前方。「包頭,是蒙古語『包克圖』的諧音,意思是有鹿的地方。等到明年夏天的時候妳再看看,包頭會美得讓妳驚訝。」

對于包頭這個地方,他已經在心里反復計量過許多次,經年累月地拉駱駝,讓他非常了解旅蒙商隊的心態,從這個分界點過去,就是一望無際的戈壁沙漠了,他們必須在這里補充糧食,做好一切的準備,而從蒙古回來的商隊,則想在這里大吃大喝一頓,舒舒服服地好好睡上一覺,以舒緩疲倦。

兩人身上共有不到五百兩的銀子,這足夠讓他們在這里開上一間不大不小的驛館了,經過協商後,兩人各佔一股,他為大掌櫃,她則是二掌櫃。

來到包頭後,他首先擺宴招待了當地的主人巴圖爾家族,還有一些在包頭有頭有臉的商家。

「各位,小弟剛來到包頭,日後遺需要各位多多幫忙照應,只要有我幫得上忙的,只要一句話,小弟必將竭盡所能。」他舉起酒杯向眾人敬酒。

「哪里,季兄弟好生客氣,在這里做生意,大家都是魚幫水、水幫魚,互相關照。」

「各位大哥大爺,以後還得多麻煩各位了,我們有不懂的地方,還得要靠各位多多海涵、照應。」桔梗微微一笑,艷光四射。

在這塞外荒城,哪里見過這麼水靈靈的大美人,眾人一時都瞠大了眼。包頭來了一對男女開驛館,這原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但那二掌櫃美麗無雙,早就沸沸揚揚地傳開了,今日親眼見到,卻覺得傳聞還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

「哎呀!樊小姐太客氣了,大家都是生意人,以後還得靠你們幫忙呢!」

桔梗喝了點酒,嬌顏上染了一抹紅霞,更見媚態橫生,眾人皆看得痴了,再也挪不開視線。

季祥一個跨步,像座山似的高大身形擋住了身後的縴弱佳人,眾人一時不免扼腕。

「各位,不要客氣,好酒好菜多得是,可得給我面子多吃些才是。桔梗,妳再去多整治幾道好菜來。」

看出了他眼里跳動的火焰,還有那旺盛的佔有欲,眾人也識相地將眼光挪往別處。

他們的店鋪開張了,取名為「盛祥號」。

生意開始上軌道了,他的驛館整潔美觀,價錢公道實在,店內的伙計親切有禮,使客人賓至如歸,因此總是客滿,生意越做越好。

桔梗原本出身于商賈之家,對買賣原就不陌生,她有女子特有的敏銳和細心,而她的美貌則成了店里的活招牌,她在店內打點生意,管理帳簿,而他朗穿插在商旅中做生意,兩人完美地配合著。

這里有得是蒙古、旗人、漢人的姑娘,各個大方活潑,能騎馬、善射箭,英姿煥發,具有大漠兒女的豪邁俠情。

這里民風淳樸,牧民豪爽好客,漢民勤勞樂天,商人也都是實在的買賣人,還有那些過往的旅蒙商人,各種風土民情都大大回異于她所熟悉的煙花杭州。

「石子,這是二掌櫃。」祥子領了一個約十五、六歲的少年來到桔梗的面前。

「二掌櫃。」少年恭敬地低喊,未曾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一時間也發起怔來了。

桔梗點了點頭,看得出祥子對這名叫石子的少年特別親昵,那石子雙眼靈動有神,看起來聰穎伶俐。

「桔梗,他是石子,他爹是我的好兄弟,把他托付給我,從現在起,他就在盛祥號里干活兒。」

桔梗笑了笑。「石子,你識字嗎?」

「識……識一些簡單的字。」少年的臉微微漲紅。

「好,那你先在驛館做些雜活兒,和店里的伙計一起吃飯、睡覺。雖然你和大掌櫃熟識,但是,在人前你仍得叫他大掌櫃,要遵守盛祥號一切的規矩,你懂嗎?」

她的聲音悅耳溫柔,但又威嚴莊重,听得石子忙不迭地點頭。「我知道,大掌櫃已經和我說了,要我听妳的話,店鋪里的事,二掌櫃說了算。」

她微微一笑。「每天晚上休息時,有請先生來教伙計識字、打算盤,你可願意學?你若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你,那很辛苦的。」

「我願意、我願意!」石子連忙點頭。「我想念書、想識字,我將來也想當掌櫃。」

「好,只要你努力,你就有機會。」她微笑地說。

祥子一直安靜諦听著桔梗和石子的對話,等讓人領了石子下去休息後,他見桔梗慵懶地伸了個懶腰。

「對石子……不妨嚴格些。」他說。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

僅憑著簡單的眼神交會,她已知道他的心思,他嘆了一口氣,神情有些怔忡。

「石子他爹……和你交情匪淺吧?」

他愣了一會,沉默半晌後才說︰「我和他有過命的交情,是他帶著我開始拉駱駝,在最後一次拉駱駝時,我們遇到了沙暴,他……」

他的神情更是傷痛惘然,桔梗靜靜地遞給他一壺酒,他仰首一干而盡,抹了抹嘴後,繼續說道︰「他死了,當我們找到他尸首時,他……」

想來是當時的情形讓人極不好受,他重重地一嘆。「我答應過他,要為他照顧兒子,教他做生意,想不到話才剛說完……」

漫天的沙塵像狂風暴雨似地狂卷而來,淒厲的叫聲響徹耳際,不只是石頭,還有阿青、黃哥……共三條人命就這麼死了,他埋葬了他們,面對著他們一家老小哀淒痛哭的臉……

一個微涼的輕微踫觸將祥子從回憶中震醒,桔梗溫柔地用手絹擦去了他頰邊的淚。原來,他哭了,自己都不知道。他傻傻地、痴痴地看著她,兩人的目光膠著著。

「人死不能復生,別傷心了。」

她的聲音很溫暖,像是一道暖流,緩緩的流過他的心田,他心里感動,大手輕輕地抓住她的手,輕得像是怕驚醒了這個甜蜜的夢。

她有些受驚,手微微地往後縮,他卻下意識地握得更緊了。

「桔梗……」他啞聲低喊。

她的臉微紅,心跳也失序了,在這情潮洶涌的一刻,兩人目光纏綿而探索地交纏著……

「大掌櫃、大掌櫃……」突如其來的一喊,將兩人從旖旎的氣氛中震醒。

她迅速地抽回了手,連忙背過身去,感到掌中的空虛,他對來人有些著惱。

善于察言觀色的伙計,也隱隱覺得室內的氣氛有些不對勁,二掌櫃背著身、低著頭,而大掌櫃明顯不悅的神情,則讓他有些惶恐。

「有個客人喝多了酒,正在鬧事,還請大掌櫃去看看。」伙計迅速地把要說的話說完。

「我知道了,我這就去。」

走出了屋外,祥子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只見桔梗剛好轉身,白玉似的臉頰,染上一層困脂似的紅,照得她的眼眸更加燦然光亮。

他又看得痴了。

大漠里的冬天嚴寒徹骨,當雪漫天鋪地地落下時,他們迎進了來到包頭的第一個新年。

熱熱鬧鬧地請店內伙計吃了一頓豐盛的年夜飯,夜色已深了,在這喜慶的大過年里,祥子和桔梗也允許伙計們在今晚可以喝點小酒,小賭娛情一下。廳堂里熱熱鬧鬧的,他們要鬧到天明,為盛祥號的第一年守歲。

前廳的喧鬧聲隱隱傳來,桔梗溫了一壺酒,又整治了一桌精致小菜,和祥子兩人共度這個團圓夜。

她攏緊了衣服,在這里生活了數月,已徹底領教過塞北的嚴寒。

「妳坐在火爐邊,會比較暖和。」他替她拉了張椅子,讓她能靠著爐火取暖。

外面已是大雪紛飛,冷意從門窗的縫隙間鑽了進來,兩人偎著爐火,嗅著年節特有的歡樂氣氛,一面啜著溫熱的酒,手腳漸漸暖和起來。

她慵懶地烘著小手。「好快,一下子就過年了。」

除夕夜,該是團圓的日子,該是歡樂的日子,她卻和他身在異鄉,遠離杭州千里之外。

月圓月缺可以預料,但世事變化何等無常。

「妳想家嗎?」他有點擔心地問。

她微微一笑。「離家數月而已,還不至于思鄉,我已捎了信回家,讓他們知道我一切平安,也免得家人為我掛念。我還知道爹已為我退了沉家的親事。」

他的聲音變悶了。「妳會不會想回去?」

「我們的生意才剛做起來,我還不想回去,現在回去,爹也會將我許給別人。而且為了退婚,爹已和沈家交惡,我回去也會讓爹為難。」她的眼眸對著熊熊的爐火,淡淡地道。

他心一松,知道她目前是不會離開的,一直高懸的心總算落了地。

喝著酒,听著窗外呼嘯的風雪,靜靜地看著她坐在屬于他的店鋪里,他的心是滿足的。

「你這陣子和那個回回走得很近?」桔梗問道。

祥子點了點頭。「是,我在向他學回語。」

「學回語?」她揚了揚清婉的柳眉。

他又點了點頭。「我們既然在這里做生意,當然要入鄉隨俗了,妳看這里常有各族的人往來,我已經會說蒙古話和旗語,現在再把俄語和回語學會,以後也好招徠生意。」

見她盯著他,眸中有些迷惑還有一絲奇異的光彩,他心里又是一蕩。「怎麼了?」

「你這大掌櫃這麼勤奮,看來我也不能太懶散了。」她嫣然一笑。

他又飲盡一杯酒,偷覦著她的臉,她的眸子清澈明亮,像是美麗而幽深的湖泊,讓他心甘情願地溺斃在其中。

「大掌櫃,對于新的一年,你對盛祥號有什麼打算啊?」她語帶戲謔地問。

「我想再蓋些客房。」祥子胸有成竹地說。

她眼睫一揚,晶亮的星眸定定地瞧著他。

「以包頭的地理優勢,一定會發展成一個大城,現在是因為沒有夠好、夠多的店鋪,所以旅蒙商隊才會去薩拉其,而不願意就近來包頭。只要把房子蓋好,商隊一看有足夠的旅店,他們就會來這里落腳。」

她的眸子更加晶亮閃爍。「你想要讓盛祥號獨大?」

他搖搖頭。「那是不可能的,只要全部的商家一樣的心思,包頭就會發展起來,這不是單靠咱們店鋪就能做到的。但只要咱們先做了,別人看有利可圖就會跟進,只是咱們的腳步要比別人更快一步,才能搶盡先機。」

「想不到你會這麼想。」她撥弄了一下炭火,將它挑得更旺。

「商人雖說目的在圖利,但是也是建立在互惠互利的基礎上,單單一人不可能掙得了全天下的銀子。」

她微笑。「今年是掙了點錢,扣除了本金五百兩外,還有兩百兩的活銀可用,我也贊成建房舍和買地,但咱們能用的錢仍是有限。」

他起身在房里踱了幾步。「我想向其它商家舉債借款。」

「要借多少?」

「一千兩。」

她仍是輕笑。「這數字可不小,你一開口就是大數目。」

「高利之下又以盛祥號做抵押,必然有人願意商借。」他早已想好對策。

她微偏著頭想了想。「好,就去借吧!」

「妳同意?」她的信任讓他感動不已。

她白了他一眼。「大掌櫃發話了,我這二掌櫃自然得听從。」

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下,桔梗白里透紅的肌膚顯得更加嬌媚,一個女子怎麼可以如此又美、又雅、又媚?她雍容優雅得不容凡夫俗子褻瀆,但在眼波流轉間卻又風情萬種,魅心蝕骨,勾得他的魂都要飛了。

她的發上仍簪著當日他所刻的木簪,驀地,他的心里又是一動。她珍惜著他送的簪子,是否……也會珍惜送簪的人?

他從懷中拿出一樣東西給她。「這是送妳的禮物。」

她把玩著這根玉簪,它的質地白透溫潤如羊脂,雕工也很精細。「你不會是用店里的錢來賄賂二掌櫃吧?」

他又好氣又好笑。「這是我賺得的股利,妳的那股還寫在帳上,妳說這話真是沒良心。」

她噗哧一笑,一手抽開木簪,長發便披散下來,她嫻熟地抓著頭發,三兩下又盤好,再將玉簪別上。

見他愣愣地看著她,桔梗俏臉微紅,嬌滴滴地溜了他一眼。「你看什麼?」

他仍是眼眨也不眨的。「我看妳生得好看,又美又俏。」

她臉上嫣紅更盛,紅艷艷的像是盛開的牡丹。「傻瓜!」

她總是罵他傻,但那語氣總是又嬌又甜、半惱半氣,讓人听得通體舒暢。

在高利和良好信用的雙重保證下,祥子出面向其它商家借款,向巴圖爾族的族長買下了幾筆土地。

眼見開春後,盛祥號大量購入木材,大興土木,一棟棟新起的屋舍嶄新亮麗,不少人在私下議論著。

「這盛祥號的大掌櫃是不是瘋了?他蓋那麼多房子做什麼,不會是要給畜生住吧?!」

「那還真沒個準兒,現在哪來那麼多客人?那麼多家驛館,生意也就這麼馬馬虎虎地湊合著!他蓋房子該不會是打算養蚊子吧?!」

「哎,那可不成,我可是借了不少銀子給盛祥號,就算他們還不了錢,利息也得照付。」

「就是、就是。」

眼見房子蓋好後,一批批的商旅選擇了又大又新的盛祥號驛館,新建的客房全都住滿了,其它店家才開始懊惱,連忙再蓋起房舍--這形成一個良性循環,旅舍越蓋越多,越蓋越好,在包頭落腳的商旅也就越多。

商旅一多,店鋪也就多了起來,盛祥號才蓋好的店鋪全都順利地租出去,整條街都是盛祥號的鋪子,都是他的地,其它商家這才感慨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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