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明歷二二一年十一月,第三十七代玄武王正式繼承神力,成為北方之王。同年十二月,玄武城迎來了近千年來歷史最長經歷最慘烈的一場惡夢。
年輕的玄武王率一小隊死忠侍衛隊直搗皇城,在位僅一周的遲墨負傷逃亡,皇後幻紗于臥室懸梁自盡。面對至親的尸身,甫成年的玄武只是拋下淡淡的一瞥便轉身離開,下令此宮永遠封閉,並布下「入禁地者魂飛魄散」的黑色詛咒。
于是,玄武城後宮成了埋葬第三十七代玄武少年時光的龐大墳墓。
偽王畏罪潛逃,其余黨自然不得善果,尚有悔改之意的發配四國邊境,永遠不得返回玄武國,頑固抵抗者——殺無赦。看似無情的王令一下,朝野上下頓時激起一片呼天搶地的悲鳴。下錯賭注的亡靈流著眼淚,咬牙切齒地盤旋在大殿當中,長久不肯離去。
一身緞黑的玄武翼站在王座前。諸多張牙舞爪蜂擁撲上的亡靈,皆被四方神子特有的護體聖光所阻無法近身,唯有扭曲出各種惡毒的姿勢不停咒罵。
凝視著出了干涸的血跡外空無一物的大殿,玄武翼咧開一個清朗的笑容而那笑容在滄煌眼里,卻酷似摻了冰屑的冷漠嘲弄——嘲諷世事難料和人的貪欲私心,嘲諷企圖逆神的不自量力,嘲諷天真的無用和過度信任的單純。
他以前盡心保護的小王子不見了,至親的傷害和背叛果然殺傷力極強。滄煌哀哀嘆氣,耳邊傳來玄武王稚氣尚未褪盡的沙啞嗓音。
「我終于回來了。」
「王,歡迎歸來。」他單膝跪地,左手疊著右手壓上膝蓋。那是武官對一國君主最正規的致札。
一小隊由偏門進入正殿的侍衛見狀,皆以同樣的姿勢跪倒,行禮。
此時正值夕陽西下,暖色的余輝順著琉璃瓦房檐滑下,斜斜落上大殿紅漆門前的石板,點燃一片如水的光澤。
玄武翼眯起眼,向忠心耿耿的護衛伸出手,「滄煌,我們來作場夢吧……」
滄煌听得一頭霧水,拉著他的手站起身。
玄武翼眼中的溫暖正逐漸退散,真正的黑夜就要來了,「來作場任性霸道的夢吧,你和我,還有他們……」
扁明歷二二三年六月,玄武王將稍見穩定的玄武國交給親信,以緝捕遲墨悖德一黨為名吞並周邊部落一十八個。
次年二月,在前一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擴充領土兩倍的玄武一族,又在野心之神的驅動下,將魔爪伸向森林覆蓋率最高的西方。
戰爭帶來的痛苦令人們度日如年,恨不能及早月兌離苦海——在這種怨聲載道的抱怨聲中,時間就如指間細沙流失了無數。在晨曦黃昏的不停交替中,光明歷二二五年翩然而至。
暮春時節,樹杈間嬌艷的花被風吹落一地。一襲水藍色衣裙的少女手執掃把沿著筆直的石板路一路向前,清理出一條窄窄的小路,通體雪白的獨角獸跟在她身後,踩著落花淺草的模樣甚是乖巧溫順。
零落驀然停下腳步,聲音中充滿了悲傷,「天空變得好安靜。」
身後專心挑選新鮮花瓣添補五髒廟的獨角獸一頭撞上她的背,垂著修長的頸慌忙後退幾步,幾瓣花瓣沾到鼻子上,讓它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卻激起了更多的花瓣。
零落莞爾,笑容中卻流露出更多的憂心忡忡,「如果我能如你一樣就好了,不必有這麼多的煩惱。」
它揚起頭,乳白色的長鬃順頸散落。零落輕揉它柔軟的皮毛,喃喃自語,「這麼安靜不是好兆頭……希望下一場戰斗不會死太多的人……玄武王大概也累了吧?」
然而,天空中只有風拂過的聲音。
她輕聲嘆氣︰「昨晚夢魘鏡中一片血紅,預示接下來的戰爭極其慘烈,但是沒有轉為青紫色……說明青龍國不會有滅國之災……」
羅利似懂非懂晃晃大頭,伏下頭繼續撿食花瓣。
零落望著靜寂的天邊,「既然不是滅國之難,為什麼我還會這麼不安?」好像……有什麼就要破繭而出了……
攤開手掌,接一縷溫暖的陽光,她虔誠地祈禱,「弗洛藍……請賜予青龍國百姓安穩的睡眠……」
像是獨自的祈禱只換來身邊獨角獸一個咧開嘴巴大大的呵欠。
「多謝捧場。」手指在羅利鼻子上跳了幾下,零落的神情跟著活潑起來。
俏麗的尖耳朵轉了轉,白色的獨角獸得意揚揚地仰起頭。
「馬屁鬼。」她淡笑,美麗的臉龐仿佛一朵盛開的花,寧靜而絢爛。
然而這份難得的好心情被打斷了,路的盡頭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
「零落……」
轉過身,神情恢復到起先的平靜如水,她眉目柔順,低聲回應,「哥哥。」
青龍皇子青軌一身藏藍,頭發和眼楮呈湖藍色,較妹妹要淺許多。淡淡一片的藍將這位青龍國少有的美青年襯托得更加俊秀出塵。
他伸手摘去落在妹妹長發上的花瓣,眼神柔和地問︰「又在祈禱了嗎?放心吧,不會滅國的。」
不會滅國的……青軌說得如此簡單,讓她無力反駁,只能露出柔順的笑,「昨夜夢魘鏡也預示未來不會太糟。」
夢魘鏡,唯有青龍巫女能夠駕馭,可以預示未來,映照現在。
「既然夢魘鏡也這麼說,就不要過多祈禱了!祈禱太勞神,我可不想傳承的時候看到你一臉憔悴,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
傳承……零落垂低頭,在哥哥看不到的地方微微苦笑。
青龍傳承是確定繼承人的一個儀式。儀式中,繼承人要與巫女交換契約,向神明供奉兩人血液混合而成的酒,在天啟降臨的同時,確定新青龍的純血身份。歷代交換契約的巫女皆是青龍的意中人,所以傳承在某種角度上來說,就是新青龍的大婚。
然而這一代的巫女大任卻落在了零落的身上——哥哥與妹妹的傳承,听起來多少有點驚世駭俗。不過畢竟自她出生以來,為青龍國帶來的「驚奇」數不勝數,這一回也會很快的湮沒在人們健忘的記憶中吧?
與眾不同——炫的只是那股新鮮勁,久了,自然被遺忘了。
青軌拍拍妹妹的額頭,「不要想得太多,傳承結束後,你就可以過小鮑主一般輕松自在的日子了。」
「嗯。」她露出天真無邪的小鮑主該有的期盼眼神。
「等擊退玄武,我們就舉行儀式。」做哥哥的信誓旦旦,環住零落縴細的肩膀。
做妹妹的愛嬌地靠上青軌的肩膀,疲倦的無聲嘆息逸出粉女敕的唇瓣。
血紅的夢魘—一非滅天,卻已回天乏術。
傳承,只怕會成為夢中的臆想,被永遠的奢望下去。
呵呵……原來天真的人,不是她,而是那個做哥哥的。
白色獨角獸抬起冰涼的鼻頭,蹭蹭零落白皙的手背。她凝視著它烏黑的眼珠,綻開極為慘澹的笑容。
血戰前的安靜,讓人通體冰涼,衷由心生——惡夢,即將來臨。
體貼的哥哥只關心傳承和家人的心情,她該如何開口告訴他︰國家危在旦夕,王座前將血流成河……罷了罷了,該來的始終會來的,沒有人能躲得掉……
沉浸在各自思緒中的兩人一馬,在花瓣飛舞中構成一幅絕美的圖畫,可惜旁邊無人欣賞,亦無人有心情欣賞。
爆廷侍衛穿過回廊,跪倒在庭院小徑盡頭,洪亮的嗓音響徹空曠的院落——
「皇子,公主,王上召見。」
青龍神殿。
年邁的青龍君主拖著曳地的皇袍,在空曠的大殿里來回踱步。
巫女禱告時跪坐的蒲團,顏色陳舊的趴在地面上,仿佛一位身形佝僂的虔誠信徒。老君王繞過蒲團,站至夜之神弗洛藍神像面前。眼神柔和的黑暗之神高高矗立在大殿深處,慈悲而溫柔的俯視著塵世中萬千受暗色眷顧的生靈。
凝視著守護神,老人心中的憂慮層層加厚,壓得他幾近窒息。
新青龍的天兆遲遲沒有降臨,而原本充盈在他體內的力量正日益飛速消退,再過幾個月他會徹底失去青龍的神力,變回普通的傳承前的體質——享受長久的生命,而無其他超常的能力。
現在他的神力早已不如從前,青軌亦無法在這一時半刻得到大啟,完成傳承的儀式。玄武王的進攻迫在眉睫,無力抵抗的青龍國命懸一線,老君王原本花白的頭發一夜之間全數化成了銀白的雪。
老龍王向黑暗之神伸出枯槁的手臂求救,「弗洛藍大人,請告訴我該怎麼辦……」
回答他的,只有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和遠處隱隱傳來的號角聲。
神,靜默著。
青軌和零落相繼進入神殿,看到父親滄桑憔悴的背影時不約而同心中一悸——一
從什麼時候開始父親已然老去,而他們還懵懂無知沒有長大?致禮後,迎接他們的是青龍王苦澀而哀傷的目光。
老龍王拉住自己的一雙兒女——左手是青龍繼承人青軌,右手是神之巫女零落。他們年輕漂亮的面容,讓老人的哀傷無止境地擴展開來。
他們還這麼年輕,他們的面前卻已無路可走。
無法容忍自己成為同等神祗階下囚的高貴自尊心,令老人作出了最為慘烈的決定。他用力握緊青軌和零落的肩膀,鏗鏘有力的聲音卻在不經意之間遺漏出深沉的悲傷。
「不知為什麼這一任的天啟遲遲沒有出現,玄武的狼爪子已經伸到我們面前了!事態緊迫,我們沒有時間等待天啟的降臨,一味的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青軌垂下眼臉,遮去其中肆意涌現的沉痛,「孩兒不孝。」
做父親的拍拍自己兒子的肩,「這是天意,若是上天要滅我青龍族,沒有人能夠阻止。」
天意。零落直直地看著父親雪樣的白發。
老龍王繼而又說︰「我會盡全力打開通往上界的門,讓代表神的榮光落到神殿里。接受榮光的同時,你們要盡快完成傳承,我也會同時將身體里剩余的神力全部傳給青軌……」
「父親!?」青軌驚恐地瞠大雙眼,零落則跪倒在地,長長的裙花凌亂鋪散。
兩人再一次異口同聲,「請不要這麼做!」
老龍王則舒眉展目,如釋重負般淡淡笑起,「這是唯一能救族人的方法。雖然這是違背神理背叛守護神的舉動,我會為此神形俱滅,但是,只要青軌可以成功獲得承認,登上王位,擊退侵略者,我死而無悔!」
這種極富犧牲精神,大義凜然的話語令零落顰起眉頭,斬釘截鐵阻止他,「父親,這並不是唯一能拯救青龍族的辦法,而且也不是一個好辦法。」
青軌偏過頭,凝視著妹妹一雙清亮的水眸。
零落說︰「萬一失敗了,不僅我們三人會因為觸犯神靈而粉身碎骨,恐怕還會禍及無數無辜的族人!即使傳承順利完成,我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擊敗玄武王……違背天綱,即使可以躲過一時卻難保一世平安,反而會給侵略者‘鏟除叛徒’的借口來滅我青龍一族。」
少女清脆的聲音中充滿了感情和睿智,令聞者皆靜聲凝神。
沉吟良久,老龍王嘆出一口氣,「零落,這是我們唯一的方法。」
「請父親三思。」
三思——除此之外,他已走投無路。「孩子,你害怕了嗎?」
似乎一直都在等待對方問出這個問題,零落的眼神灼灼閃亮,「父親多慮了。零落自願做為人質,留守神殿迎接玄武王!請父親和哥哥趕快從密道離開皇城,保存實力,耐心等待天啟降臨,只待有朝一日返城雪恥。」
「簡直是荒謬!」青軌鐵青著臉喝斥。
零落漾開笑紋,「巫女司守護之職,現在這種時刻可不能躺在床上作‘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美夢!扮哥請放心,一切相關事宜,厲害關系,我早已想得很周全了。神殿乃一國之要,沒有得到守護神弗洛藍的承認,玄武無法統治青龍國,而巫女是夜之神管理下界重要的媒介,相信玄武王不會傻到斬殺巫女奪取神殿,為此觸怒神明是不智之舉……
「所以,不必擔心我的安危……倒是做為青龍的父親和哥哥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四神之間無尊卑之分,爭斗亦不受神明管制——我擔心的是你們的安全。」
心底惻惻然,青軌伸出手想要撫模妹妹如瀑的長發,然而從她那雙清澈的杏核大眼中散發出的冷靜和默然,讓他在錯愕中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一頭柔軟的青絲如水樣冰涼。
這一瞬,他是青龍繼承人,零落是巫女,他們之間干淨到仿佛與生俱來的血緣,和長年相處積累的寵愛呵護都不復存在了——她只是在盡巫女的職責而已。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距離,遙不可及。
驀然襲來的空虛和寂寞讓青軌的口氣變得異常虛弱,「我……我不同意……」
但似乎沒有被听見。
零落低眉垂目地跪在神前,老龍王手撫雪色長須沉吟。
青軌突然想說點什麼,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想說︰不同意,不過好像已經說過了……
好半晌,年邁的老龍王鄭重而緩慢地點了點頭,「也只能這樣了。」
青軌在這一瞬間失去了說話的。
原來在滅亡面前,身份可以那般固若金湯將人拒之千里,而感情顯得那麼渺小,微不足道……原來,原來……
☆☆☆
最終老龍王和青軌仍是走了,匆忙之間未曾回頭。零落守在夢魘鏡旁,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薄藍色的鏡面,目送他們遠離皇宮。
夢魘鏡,青龍國鎮國之寶。銀質的鏡身仿佛易碎的薄冰,脆弱而凌厲。鏡面由四條首尾纏繞的蒼龍環繞著,有著冰一樣刺骨寒冷的溫度,唯有其主人青龍巫女可以觸踫,施法召喚潛伏其中的神力。若是其他人誤動了夢魘鏡,便會在頃刻間失去生命化為冰雕。
可預知未來,顯現當今的夢魘鏡可以說是青龍巫女了解外面世界的眼楮,只是,有些事情亦無能為力……
「他們終于走了,我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奸詐小人……」手指輕輕劃過獨角獸小巧的鼻尖,看著它因為受不了自己冰冷的體溫而打出幾個響鼻,零落咯咯笑過之後幽然嘆息,「連你都看出來了,我果然是壞人……」
羅利用鼻子蹭著她的手心。
「這樣無論發生什麼,都是我作主了,也不用一直待在這里了……你在安慰我嗎?」抱緊它修長的頸子,她的指尖再一次滑過平靜的鏡面,拂起陣陣漣漪。
鏡中浮現的,是屬于她的記憶。
幼小的女孩海藍的長發上系著兩朵粉紅色俏麗的蝴蝶結,紅撲撲的臉蛋上,一雙杏核大眼中波光蕩漾。她隨著秋千的每一下起伏發出興奮的高亢尖叫聲,隨後咯咯笑個不停,長長的水色裙擺亦隨著風漾出稚氣少女特有的純真與嫵媚。
「公主,公主,小心一點!」跟在秋千旁邊的侍女心焦的高聲叮囑。
小女孩開心地笑著。秋千越蕩越高,人仿佛要飛出去了。
那時候,是天真不知愁滋味的真快樂……
水紋漣漪不斷,場景切換。
「羅利,羅利,把隻果還給我!你這只饞嘴的獨角獸!」拼命追著白色獨角獸跑的,是花一樣的豆蔻少女,海藍色的長發束在腦後,一搖一擺搖曳生姿。
遠遠的,有個少年坐在柵欄上,一身黑衣,姿態寂寞而孤傲,看不清的眉眼給她萬般懷念的感覺。
想要看清楚,想要看得更清楚一點!
零落的手指急切地撫過鏡面,漣漪再起,鏡中卻換了場景。
終年陰暗潮濕的神殿中,身子縴細單薄的少女跪坐在神像前祈禱,十指交纏,雙手扭出專屬的姿勢。距離她跪坐的蒲團不遠,有著一攤淡之又淡的血跡,雖然經過清水仔細沖刷過,空氣中仍彌漫著清清淺淺的血腥味。
少女突然捂住嘴干嘔起來,低著的頭,弓起的背和無力垂掉的雙臂勾勒出恐慌的弧度。
保在咽喉無法吐出的悲鳴通過鏡子傳遞過來——
好可怕!好想逃走!好想逃走……
在女性顫抖的聲線背後,回蕩著無數淒厲的哀號和嘶吼。
無數的亡魂飄浮在空曠的神殿中,日夜辱罵詛咒制裁他們的青龍和巫女。
青龍神殿不僅僅是祭神的地方,亦是以神之名,以神為證的刑場。
鏡之外,刺骨的涼鑿鑿鑽入骨縫,零落合上雙眸,狠狠咬住粉女敕的唇,貝殼般小巧潔白的牙齒涂抹上一層淡淡的血色。
多年之後,她仍是無法適應這種血淋淋的殘忍,哪怕對方是罪大惡極之人。
深呼吸再深呼吸,她睜開眼,夢魘鏡中的血色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茫的白。
一座白茫茫的國都,素得好像墳墓的國都。
零落瞠大雙眼,熟悉的街道、店鋪,甚至城牆上都懸掛著白色的挽結,優質的布料被風扯起,呼啦啦展開張揚悲涼的弧度。
同色的圓形紙餞漫天飛舞,遮去青龍國都殘存的最後一點亮色。
「王,回來吧……」
「王,不要丟下我們……」
「王,王,王……」
仿佛壓抑著巨大悲傷的哭聲浸透半空中狂舞的顏色,一聲連著一聲隱隱傳來,錐心刺骨。
王?什麼王?誰的王?
零落環顧四周,在看到站立在人群中的某個身影時愣住了。
一個同樣穿白衣的女子。雪白的臉孔,海般深邃的眼眸,藍色的長發垂在臉頰兩側,發梢逶迤一地,白色的衣裙了無生氣的包裹著柔軟的身段,仿佛一場開到茶靡的花逝,只剩哀哀落敗的平和——死一樣的平和。
她似乎意識到鏡外有人錯愕的注視著自己,緩緩抬高小巧的下巴,朝著她的方向嫣然一笑。
那驀然迸發的笑意和先前潛伏在蒼白面容下的平靜,讓人冷汗涔涔。零落猛然別開頭,手掌擊上鏡面,水花飛濺之際,夢魔鏡恢復常態,白色的墳墓消失了。
幻覺,一切都是幻覺!
零落捂住臉,瘋狂的搖頭再搖頭。
那不可能是自己,絕對不可能!沒有人可以預言自己的未來,沒有人……她也絕不會例外!
死亡的青龍國,一身縞素的自己……莫非這場戰事的結局正是如此——他們必定亡國?
背脊驀然竄起一陣刺骨的寒,她不由自主地抱住雙臂。背後喊殺聲震天,有一瞬她甚至听見皇城的大門被撞開的斷裂聲,遙遠的巨大的聲響以一個短促的轟鳴撞進心田,硬生生截斷身體中某段柔軟的東西,寒冷頹然消失。
既不冷,也不溫暖,這種感覺被詮釋為「麻木」。
抬手,肌膚滑過夢魘鏡,一個男人的影像顯現在水波闌珊中。
黑色的長發如瀑散在寬闊的肩膀上,稜角分明的臉龐糅合了剛毅和陰柔兩種截然相反的美麗,一雙黑曜石打造的眼閃耀著犀利和霸道的光芒,卻奇異的沒有沾染絲毫戾氣,仿佛他並非這場戰爭的發起人,而像是一位歷盡千辛萬苦找尋而來的痴心人。
痴心人?
零落被自己驀然生起的念頭嚇到,慌忙站直身子。
鏡中,男人消瘦健壯的身子包裹在銀色的盔甲中,早已被鮮血浸透的銀甲與黑緞樣的發相輝映,越發顯得他英氣逼人。哥哥就是曠世美男子的零落對敵人少見的英俊早已免疫,反倒被彌漫在他微微勾勒的唇角處的點點嘲諷和漠然迷惑了心神。
一個隱隱透出孩子氣的冷漠男人,竟然給她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熟悉?!
再次被嚇到,她慌忙關閉夢魘鏡的神力。
此時此刻,多余的東西不必去想,因為她已知道他是誰了。
整理好凌亂的發與裙擺,再三深呼吸後,鏡子中浮現出一張艷若桃李的年輕笑顏,那是青龍巫女璀璨的笑臉。
敏感的獨角獸很顯然無法接受零落一連串急速的情緒波動,歪著大大的頭,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表情多多、瞬息萬變的臉孔。
然後它漂亮的大眼楮被蓋住了,一個不帶任何溫度的冷淡聲音由頭頂蕩下來,「走吧,羅利,我們去神殿門口迎接玄武王。」
淡青色的青龍城,因為長時間的抗戰顯得格外蒼涼蕭條,站在街道兩旁的老弱婦孺一個個面黃肌瘦,擠成堆,排著長龍,驚恐的目光隨著竊竊私語飄浮在彌漫著淡淡血腥的空氣中。端坐在馬背上的玄武翼放眼遠眺,遙遠處的天邊泛開灰暗的顏色,樹木花草逐漸枯萎變黃,一切都證明了青龍已棄城逃亡,青龍國正逐步走向死亡的事實。
勝利的這一刻玄武翼竟然感覺不到絲毫喜悅,只有清淡的哀浮現心間——同為四神的青龍,竟然是個棄城逃走的懦弱家伙。
罷了,這樣的人沒有資格擁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神格。
「去神殿。」簡單的安排之後,玄武翼帶著滄煌和侍衛隊驅馬前往皇城中心——青龍巫女的所在地。
穿過筆直的中央大街,由雕刻著盤龍的精致大門進入皇宮內院,神殿坐落在青龍正殿的斜後方,暗淡的陽光照映在青白色的大理石上,越加顯得盤繞其上的漢白玉裝飾璀璨生輝,仿佛孩子白皙純真的面孔。
某張純真的面孔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如此敗落的國都竟然會勾起隱藏在記憶中的溫暖——那是唯一的寶貝。
收回心神,玄武翼看見神殿入口的平台上出現了一抹素白的身影——海藍色的長發以白色絹帶系起,零星散落的發與長長的裙擺在驟起的風中搖曳,成為瀕臨死亡的青龍國中唯一一點亮色。
他勒住前行的坐騎,錯蹬,翻身下馬,大踏步向神殿走去。
滄煌和侍衛隊皆在下一刻跳下馬,跟在王的身後,亦步亦趨地緊隨。
那就是玄武王了——有著挺拔身材,俊秀面孔的年輕男子。
處于某種自尊心作祟,零落昂首挺胸,唇角平直地凝視著來者越來越近的身影。在看清他眉眼的一瞬,心髒的地方傳來一陣被鈍刀捅入的悶痛,她還來不及思考原因,身體已本能地抽出佩劍。
劍鞘摔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匡當」的脆響一直傳到大殿深處。
「哦?您要做無謂的抵抗嗎?」玄武翼停下腳步,眯起細長的雙眼。記憶中美麗的面容乍現,卻偏要搭配一柄冰冷到刺眼的長劍,仿佛一直呵護著的心情被人殘忍的踐踏了,他迸發出冷酷無情的嘲諷。
「玄武王,請命您的軍隊後退。」平靜無波的眸光落在玄武翼的臉孔上,沒有任何恐懼慌張的感覺.只是有一點點抽絲般的痛,讓人鼻酸想哭泣。零落向前踏出一步,劍尖滑過地面,發出尖厲的摩擦聲。
「如果是不同于他人的巫女,更應該知道抵抗只能帶來破壞吧,你說對嗎?勇敢的青龍巫女。」雙手環胸,玄武翼上下打量著四年之後的零落……人長高了,變得更漂亮了,熟悉的笑容不在了,眼中一片全然的陌生……她竟將他忘記了……
他感到有點寂寞。
「我只是普通的女子,即使明知無用也要拼命阻止你們進入神殿。睿智如您——玄武王,也該知道傷害神之侍女的後果!」零落微笑著告誡。
他也微笑著,不同于她流露淡淡哀傷的笑,混在他的笑容中的多是嘲諷,「真希望你只是普通的女子。」
口氣清淡的一句喟嘆,震動滄煌緊繃的神經,他側過身問︰「王,要強攻進去嗎?」
他搖搖頭,「得不到巫女的承認,即使奪取一萬座神殿也無濟于事。」
侍衛隊隊長點頭噤聲,撤回王的身後。
普通的女子?她又何嘗不想……零落迷惑地看著面前黑發的男人,聲音仍是冰冰的涼,「玄武王,收回你的軍隊,不要企圖以身試法。」
凌厲、強制,甚至是不知好歹的命令當即激起眾怒,幾柄利刃「當啷」出鞘。
滄煌抬高手,壓制住將士們瀕臨爆發的怒氣。
對身邊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恍若無知,玄武翼露出恬然的表情,「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待。」
零落亦高高仰起下巴,「我奉勸你不要痴心妄想了。」
一點都沒有變呢,還是與四年前一模一樣的嬌憨,只不過換了種表達方式罷了。他突然很想笑,真摯地說︰「我等你。」
她凜凜一震,扭開頭去。
玄武翼朗聲下達軍令,「即日起封鎖青龍神殿,沒有我的手諭,閑雜人等一律不準進入神殿,若是有人膽敢違抗禁令,定斬不赦。」
長發遮住臉,透過發與發的空隙,零落看見小小的白色獨角獸從大理石柱子後面探出頭凝視著台階下的男人,聳動在它明亮眼眸中的,竟是某種親切的懷念!
懷念……轟的一聲,腦海中有根繃到極點的線被無情的扯斷了,疼痛紛疊而至。零落一個機伶,牙齒咬破嘴唇,血腥味直沖大腦,眩暈緊迫跟隨。記憶的片段飛速擦過眼簾,重復交錯,拼合成錯綜復雜,色彩繽紛的平面壓迫搖搖欲墜的神經。
痛得好想吐……
劍尖點地撐住體力迅速外泄的身體,她隱約听見玄武王在說話,卻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听得真切……整個世界都變得氤氳一片,模糊得看不清楚了。
右手背感覺到白色小馬熱呼呼的噴氣,于是本能地拍拍它柔軟的鬃毛,輕聲安撫,「我不要緊,不要擔心……」
有個聲音穿透紛亂飛舞的回憶片段,鑿鑿地問︰「你到底是誰?」
零落听見自己回答,「一場夢。」
一場夢……只是一場夢……
而後,所有的壓迫感都消逝了,昏倒的少女理所當然沒有看到玄武王心急如焚的表情,以及他快步奔來一把抱住自己時,身後眾多玄武將士萬般錯愕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