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伊虎收線的那一剎那起,奈奈子就開始了猶如行尸走肉的日子。
她喚來老管家,只扔了一句她要回家了,隨即,就見老管家快手快腳幫她備妥一切,看得出來,他的主子早已通知了他將瑣事打理好,只等她自己開口說要回去了。
在這老僕眼里,她是什麼?
一塊黏著不放的牛皮糖?
但無論別人是怎麼想的她都已經無所謂了,她的心,累了,倦了,麻木了。
在離去前,她面無表情拉開了衣櫃,將那滿櫃子的昂貴衣物,連同所有配件全部剪爛。
他騙人!
說所有東西都是為她準備的,但他現在卻改了口,說這里不是她的家?
這個世界上,到底還有沒有永恆不變的誓言?
反正他有的是錢,隨時想買整櫃的衣服哄人開心都很容易,就讓他再去揮霍給希罕他的女人吧,至于她,夠了,真的夠了。
除了衣服,她還到他書房里,將所有關于她的錄像帶,全抱到院子里,澆上汽油,點燃了火苗。
火勢熊熊,似可以燒盡一切,包括那所有不當有的情緒,她彷佛可以听見帶子里的小小奈奈子,因著火焚而發出的哭號。
活該!誰讓她識人不清,愛錯了不該愛上的男子。
在一切處理完畢她準備定人時,有位理容師匆匆趕來,手腳利落地替她修剪長發,甚至連手指甲和腳趾甲都沒能放過,老管家說,這是他家主子特意交代的。
這是什麼意思?
奈奈子冷冷想著,是怕她帶走此地的福氣,還是怕她回到日本時,因著面容憔悴而讓人看出她在這里飽受欺陵?
可無論原因為何,她都不想知道了。
飛機騰空,奈奈子全身縮進椅子里。
她閉上眼楮,連看一眼窗外景物的勇氣都沒有,因為這里的一切,包括空氣,都會讓她想起一個應該忘記的男人。
她向空中小姐要了毯子,全身縮進藍色毯子底無聲哭泣,哀悼著她那甫萌芽便夭折的愛情。
所有認識伊虎的人,都很難從他的表情窺出他的想法,即使是親如手足的兄弟。
像這會兒,剛由與黑寺風的惡斗中撿回一條命的伊家老四伊豹,終于心情轉好地為伊虎和他心愛的女子做著介紹。
「伊莎貝爾,我二哥伊虎,『伊家四獸』里的○○七,此外……」他攬著伊莎貝爾笑虧著老哥,「他還是我們伊家男人里的完美情聖代表。」
「完情聖代表?」
秀氣的伊莎貝爾偏著螓首好奇打量,怎麼看都覺得她這未來二伯和她的豹一樣,是個慣于游戲人間的情場浪子,實在很難將此等稱號與那正俊魅微笑的男子畫上等號。
「是呀!」伊豹笑嘻嘻的說,「打對方九歲起就認定了她,一等就是十三年,怎麼,二哥,我那完美二嫂今年應該夠大了,要不要和老弟我的婚事,一塊辦辦?」
伊虎瞇眸掃視眼前那摟得像麻花似的小情侶,淡淡一哂。
「小豹,你果然凡事都比人快手快腳,原是整天打野戰、穿舊鞋過日子的,這會兒說收心就收心?」
「那當然!」
伊豹嘻皮笑臉,低頭順勢在懷中佳人臉上偷了個香,伊莎貝爾沒能閃過,又羞又惱只能小小捶了他一下,他依舊眉開眼笑一臉得逞了的表情。
「現在就等這位同學點頭就範了,愛情呀,來得凶猛,即使是矯健如豹子也會瞬間遭到滅頂。」
伊虎也陪著笑了,深邃的眸子卻不見笑意。
「既知會滅頂你還有膽踏進去?」
「不踏進去又怎知個中滋味?愛上一個人,本就已經是一場義無反顧的命運大挑戰了。」
「什麼時候開始……」伊虎笑得輕松,「豹子竟比老虎還要勇敢?」
「因為呀--」伊豹拉長了尾音,「愛情,會讓人勇氣倍增。」
是嗎?伊虎沒再作聲了。
那為什麼他的愛情,卻只是讓他感到膽怯?
他垂眸睇著腳下燈火璀璨的香港夜景,惦念起那對比這夜景還要燦爛百倍的澄澈眼眸。
他羨慕小豹,雖然在外表上他和小弟同樣樂觀,但骨子里,他比較像是個悲觀主義者,雖然經過幾年了,但他還是沒能忘懷當日大哥被迫在妻子與責任間做出選擇,大哥那隱藏在眸底的痛苦。
人人都說伊家之龍是沒有心的,但那只是因為他們眼拙,看不出罷了。
大哥和他是同類人,痛苦的感受只會深埋在心底、在骨里,不願讓人覷出他們也有軟弱的時候,不同的是,他慣于用玩世不恭、無所謂的態度來虛應,大哥卻不一樣,他只會安靜,狀似無情無心的安靜。
在幫中地位僅次于父親的大哥,一邊是妻子,一邊是責任,他能夠怎麼選?又該怎麼選?
人要無心,才容易存活,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無心之人自當無愛,無愛,凡事優游自在。
所以,他寧可濫施博愛,寧可以選擇個他不愛的妻子,也絕不容許那種會深深糾葛的情愛,像癌細胞一樣地侵入他的生命,毀了他的冷靜。
而這,才是那完美人生計劃的真諦。
卻偏偏,奈奈子毀了他的計劃。
他愛上了她,深切入骨!
他瞇緊眸,面無表情,想象不出若有一天,有人挾著奈奈子逼他作出決定,他會怎麼做?
他會瘋的!
伊虎冷冷地做了結論。
經過協調,伊豹答應給依莎貝爾一段緩沖及適應獨立的時間。
他放了手,由著伊莎貝爾獨自回英國和她的父母做爭取,告訴他們她愛上了一頭豹子,且遲早會嫁給他的事實,而伊豹,回台灣處理他手上尚未辦完的正事。
至于伊虎,他哪兒都沒去,他留在香港,因為他知道,在亞洲這里,他尚有事未收尾。
他留在香港卻沒閑下。
正逢社交旺季,「伊家四獸」又是名滿東方世界的響當當人物,他陸續收到了幾張時尚名流晚會的邀請帖,那種專供有錢人顯示財力的場合,每張帖子都是主辦單位派人親自上門鞠躬,虎爺長、虎爺短地邀他出席的,其中,甚至還包括了那因和伊豹結下梁子而遭他惡整過的黑寺風。
說不惱「伊家四獸」是騙人的,但「識時務者為俊杰」終歸是千古不變的真理,幾經權衡之下,黑寺風還是跟著那些鞠躬哈腰的家伙一樣,笑吟吟找上了門。
對于所有邀約,伊虎一概微笑收帖。
接下來的日子,他夜夜笙歌,經常被刊登在時尚雜志彩色內頁,他俊美帥氣,他一擲千金,他瀟灑不羈,他手臂上總挽著不同的富家千金或名模紅星,他老被狗仔隊拍到跟不同的女人進出賓館,一群女人都搶著在鏡頭前承認和他有過一腿,想借機炒熟知名度的企圖恁地明顯。
他在鏡頭下微笑,卻從不曾費神去解釋或澄清,他不斷微笑也不斷上報,直到他的手機來電顯示上,出現了一個他熟悉極了的名字。
他接了電話,並點頭同意對方要求他立刻過去一趟的要求。
他闔上手機閉眼吁氣,直至此時才發覺他的嘴角酸痛難言。
原來呵!
他想,微笑,竟會累人至斯?!
日本九州島熊本松鳩祖邸
身著日本傳統服袍,盤腿踞坐,雙臂環胸的松鳩武藏瞇緊惡眸,睞著眼前的未來女婿。
他從未對人看走眼過,這孩子又是他看了十幾年的,這會兒要他承認自己看走了眼,他實在辦不到。
輕咳了咳,松鳩武藏瞇眼啟嗓。
「虎,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會要你過來吧?」
伊虎點頭,「大致有數。」
「有數?」
松鳩武藏被眼前小子的平靜惹毛了火氣,他朝伊虎砸去一本雜志,彩色頁上,正是伊虎和某個選美佳麗在派對里,旁若無人熱吻的畫面,他的手,甚至還探進對方衣里。
「你不覺得該對這些『垃圾』稍微做點解釋?」
「解釋?」伊虎笑容不變,「社長,這麼多年來這種垃圾早已數不勝數,怎麼這會兒你竟會要求起我的解釋?」
「那是因為……」松鳩武藏倏地起身,高大的身軀散發著駭人的氣勢。「之前奈奈子還小,那是因為她不曾跟你單獨出游,對你死心塌地,那是因為之前的你很明顯玩得尚有忌憚,而現在,你根本是故意玩得天下皆知!」
還有一點,這小子竟然喊他「社長」?
懊死!這小子果真欠修理,在以往,他是跟著奈奈子喊「多桑」的,雖然,只是一年一次。
「如果我的放肆造成了貴家族的不適,我願意道歉。」
即使大炮轟頂伊虎仍是面無表情,他的話中出現了「道歉」字眼,但表情,卻只是更欠揍的一點悔意也沒有。
「光道歉有個屁用?」
松鳩武藏恨惱地將手背在身後踱起了方步。
「你知道你放肆的行為替奈奈子帶來多少傷害嗎?她被人嘲笑、被人調侃,她甚至……」
「如果我的行為讓令嬡受擾,我願意解除婚約。」伊虎打斷松鳩武藏的話,直視著對方聞言不敢置信而瞪大的眼楮。
「再說一遍,小子。」
「我願意解除婚約,並主動對外解釋是因為我自己的不當行為才招致令千金的決定退婚,而如果這件事對山本組帶來任何損失,煞道盟願無條件承受損失,並加倍賠償。」
松鳩武藏不再躁惱了,他停足環胸,瞇緊眼眸。
「小子,損失?賠償?金錢?利益?這就是唯一存在于你們這樁婚約中的東西?」
「若非如此,社長以為呢?i伊虎淡淡聳肩,「我們雙方都知道,這只是一樁對雙方家族都有利的利益婚約,如果中途關系變質,利益成了負擔,那又何須再繼續勉強維持下去。」
松鳩武藏狹長的眸子里起了深思。
他是見過世面的黑道頭子,不是毛躁後進,虎小子的話有問題,非常有問題,尤其,他明白虎小子對這丫頭用了多少心思,那耗盡心思去特意收集的女兒節禮,絕不可能單單只源出于利益。
「你不想知道奈奈子從夏威夷回來之後的生活嗎?」
松鳩武藏冷冷啟嗓,卻見伊虎只是面無表情別過了視線。
「你放心,她沒有以淚洗面,也沒有頹迷不振,她是我的女兒,就算受了傷也不會讓人知道。但我知道你們之間一定發生了事倩,這丫頭現在發了瘋似的每天流連道場、流連武館,她要證明她很強,證明她不需要任何人也可以活得下去……」
松鳩武藏瞇冷眼瞳,聲音中微泄了為人父的憂心。
「但我知道她不快樂,她不笑了,也不蹦蹦跳跳地來跟她多桑、卡桑撒嬌了,除了沉迷練武外,她還愛上了淋雨,每當下雨時我們都會找不著她,最後才發現她守在後院竹林里,傻敦敦地抱著那尊石虎像,說要坐在那里听下雨的聲音……」
「對不起!」
伊虎霍地起身,縱然強掩,卻還是掩不住神情的狼狽。
「社長,我還有事要走,有關于解除婚約的事情,我會請我的律師及公關主任再與你聯絡……」
唰地一聲,伊虎拉開紙門,迎向他的,是一把鋒利的武士刀和一個美麗的女人。
武士刀,是他送給她的十一歲女兒節禮,他始終沒告訴任何人,為了讓制刀名師湘守大師點頭同意開爐制刀,他跪在大師面前七天七夜,而現在,那把他費盡心思求來的刀,正冷冷地指向他。
他睇著她冰冷的艷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弄錯了,並不是前些日子的單獨相處才使他迷戀上她的,不是她的放膽親近才讓他失了理智破了心防的,早在兩人的初次相見,在她還只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已經很荒謬地,迷戀上她了。
他喜歡她雖是生長在刀光劍影的環境里,卻依舊保有一顆純稚的赤子之心。
他喜歡她可愛的驕氣,喜歡她孩子氣的潑蠻,喜歡她精致得如詩如畫如夢如幻的眼耳唇鼻。
所以,他才會煞費苦心,在每一年女兒節送一個禮,讓她將他深深鐫刻在心底。
所以,他才會要人去拍下她的生活點滴,為的,是想親眼目睹她的成長。
所以,他才會在將她逼走之前,派人留下她的發絲、指甲,甚至,還曾經趁她熟睡時用針筒取了她的些許血液,留下她的皮屑,為的只是想要制造出一個以她為標準的復制人。
他真的不是直到最近才動了心的。
他只是一直企圖用魚目混珠的方式來掩蓋這個可怕的事實,來欺騙自己,她之于他,不過是他完美人生計劃中的一步棋。
可他不能愛她,他承認自己是個懦夫,他寧可愛的是個復制人都不能是她。
他承受不起,將來可能會見她死在他懷里的痛苦。
「很好!」奈奈子冷冷地開口,「你終于忙完了?」
他不作聲,眼神看似淡然,事實上,卻是極力隱藏那貪婪地掠奪著她的美麗的視線。
「找我有事?」好半晌後他才能夠若無其事出聲,「如果是有關于婚約的事,方才我已跟妳多桑都說清楚了。」
「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情,我不想過問,我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她將刀挺進,刀鋒銳利得驚人。
那刀,鋒利得一抵上就刺破了他的衣,刺壓在他的心口。
伊虎挑挑眉,卻是一點也沒將那能在下一瞬刺穿他心口的刀,給放進眼里。
「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她問,極力克制自己,不許有半點示弱表情。
他睞著她,面無表情。
「沒有。」好半晌後,他終于緩緩啟齒。
「你撒謊!」她不信低吼。
她表面鎮定,但手上的刀已因激顫而挺進了半寸。
刺進肉了,扎進血管了,刀鋒挑釁著他結實的肌理,他和她都知道,卻好像都沒了感覺。
一顆、兩顆、三顆血珠子由刀口逐漸滴落,被吮進了紅檜木地板,松鳩武藏挑眉環胸在後冷眼旁觀,一點都沒有想出來阻止的意思。
「我沒有撒謊!」
伊虎不但不怕還繼續往前,彷佛能就此喪命在她刀下,是人生最暢意的事情。
他進她退,武士刀在她手中顫縮著。
「不要再向前了,我會殺了你的。」她恨吼著。
「奈奈子!」他定定看著她,眼神里帶著輕蔑。「如果妳非得?開一個男人的胸膛才能得到他的心,那麼,我由著妳。」
「你真的不喜歡我,一點都不?」她被寸寸逼退,問得咬牙切齒。
「我真的不喜歡妳,一點也不!」他無意轉圜,回答得殘佞無情。
奈奈子拋下刀,放過了彼此,頭一回在人前宣泄情緒,縮蹲在廊下掩面痛哭。
伊虎咬牙離去,胸上還淌著血。
他沒騙她,他是真的一點也不喜歡她的。
他只是,愛慘了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