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王並不是鬼,也不是閻王,沒有管轄眾鬼的權利。
他只是一個術士,一個有著陰陽眼,能與靈界相通,且法力高強的術士。
他作術不為斂財,只是在充當人與鬼之間的溝通橋梁,好讓陰陽兩界各自安分守己,是以亦有人敬稱他為「陽間的地藏王菩薩」。
舉凡家宅不寧,鬧鬼鬧狐,蔭尸作怪,邪靈上身,都會有人干里迢迢來尋求他的幫助。
表王住在酆都,想是在這傳聞中陰陽交界的地域里,陰氣極盛,不論是想修法練術,或是想和鬼神打交道,都比較容易。
住在酆都里的人們多半早睡,因為听說在入夜之後,沒人說得準那在街上走動、在茶館里嗑牙朝你微笑、在二樓甩袖招手拋媚眼的,是人抑或是……鬼。
闢至寶和季雅來到酆都,他們將船泊港,沿著階梯一步步爬上山,終于來到了鬼王所居的「寥陽宮」里。
整座道觀佔地極大,除了前殿的地藏王菩薩,後殿的佛堂上還有著佛祖、阿彌陀佛、彌勒佛,以及燃燈佛等等。
他們說明了來意,讓侍童帶進內室里等候,約莫半盞茶的時間過去了,他們終于听到了腳步聲。
原先季雅以為會見到一個面色陰沉、脾氣古怪的老道士,但她卻驚訝了,未見人先聞聲,那是把年輕爽朗的笑聲,朝了相後,發現那是個年近三十的年輕男子,高昂著偉岸身軀,東著一頭銀白色長發,眼眸如星,十指白淨縴長。
「兩位找我?」年輕男子在兩人眼前瀟灑坐定,開門見山的問道。
「不!」季雅趕緊搖頭,「我們要見的人是鬼王。」
「我就是鬼王!」
男人從懷中取出一柄折扇,唰地一聲展開,笑出了一對深邃且動人的笑窩,他低頭,笑咪咪地環顧己身,「姑娘有意見嗎?」
當然沒了,季雅只能用力搖頭。
表王一點都不像鬼不是她千里迢迢來此的重點,季雅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偷心木盒」,再敬捧給了那不像鬼王的鬼王,只見他面容微訝地接過,閉上眼楮對著木盒感應了一會兒,然後緩緩張開眼楮。
「這個『贖過匣』尚未完成它的工作,而妳……就要還給我了嗎?」
贖過匣?!
他是不是說錯了,還是他們找錯了?
季雅和官至寶對望一眼,心里同時浮現這個疑問。
看出他們的狐疑,鬼王笑咪咪地解釋。
「這只木匣是前幾年有位白發老翁上我這兒以三年苦役換去的,那時候他莫名其妙地來到我這里,自動自發天天幫我掃地、倒茶、抹幾、清理落葉,甚至還幫我重新修葺了『寥陽宮』的屋頂,瞧他那股殷勤勁,我就知道他肯定是有求于我,果不其然,三年一到,他向我開口,說要素個能夠促成男女姻緣的寶物,因為他听人說我法術高強。」
表王邊笑邊搖扇。
「我跟他說,老人家,你可能掃錯地方嘍,我這兒又不是月老祠,但他不信,硬是堅信我既有法術可以通鬼神,自然就有法術可以促成姻緣。我是有通鬼神的法術啦,所以看得出他前世是個仙人,不能開罪,我只好給了他這個木頭匣子,並將約略的使用辦法告訴了他,說只要刻上一對想要撮合成佳偶的男女雙方人名,再由其中之一寫滿了另一人的名字一千次,他們之間的緣分,自然就會水到渠成。」
「所以老人家將這個盒子……」季雅小小聲的開口,「取名叫『偷心木盒』,里頭的小冊子叫做『偷心手札』其實也沒有錯的。」
表王大笑,「偷心?!取這名字是想合他自個兒的心意吧。事實上老人家並不知道,這個木盒子,其實並不是為了這種目的而存在的。」
「並不是?」乍听此話,原是坐在椅子上的官至寶不禁起身靠近。「那麼究竟它的作用是什麼呢?」
表王想了想,笑笑地凝視眼前疑惑的兩人。
「用說的不如用看的明白,我先叫個東西出來,也許你們就會比較容易相信我的說法了。」
只見他低聲念了幾句法咒,在盒上結了個手印,重重一擊,喚了聲︰「出來吧!」
話剛完,一道白煙裊裊地由盒蓋上浮出。
白煙著地,竟變成了個頭頂發髻、愁眉苦臉的老婦,一俟現形,她誰也沒理,徑自跑去抱緊季雅的腿跪下,又是磕頭又是痛哭。
「姑娘呀,您就行行好!快把最後一次的名字給寫滿吧!」
季雅被跪哭得頭暈腦脹,壓根就听不懂,只想蹲身攙扶起老婦。
「老婆婆,您快別這麼激動了,千萬別跪我,晚輩承受不起的。」
「不!」老婦依舊死死抱著她,怎麼也拉不起。「我不起來!我不起來!除非妳點頭同意。」
「同意什麼?」季雅傻傻地問。
「同意在手札上頭寫下第一千次的官至寶的名字!」
「不行!這件事情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無論如何絕對不可以……」季雅語氣堅決,突然腿肚上一個吃疼,讓她輕叫了一聲。
听見她的叫聲,鬼王沉下臉,嘴里輕喝一聲︰「歸!」老婦瞬間又化為一陣白煙,咻地一聲鑽回木匣子里。
「妳有沒有怎麼樣?」官至寶趕緊趨前采問。
「沒……我……」季雅嗓音微顫,顯見她還沒能從方才那奇怪的一幕中抽離。「我沒事的。」
闢至寶不理她的抗議,硬是押著她在地上坐下,微掀高她的裙襬,赫然驚見在她的右小腿腿肚上,有個正滲著血絲的黑色牙印。
見此情況,鬼王立刻喚來侍童,命他至丹房取藥。
「這只是小傷,沒關系的……」季雅期期艾艾地出聲。
「什麼沒關系!」鬼王瞪著她,「妳被惡鬼咬了一口,傷及血液,若不及時治愈,陽氣會漸失,三日之後,就等著當鬼了吧。」
「她……」季雅瞪大眼,無視于藥粉灑上傷口所帶出的不適,只是訝異地問︰「那個老婆婆是鬼?」
「不是鬼難道是神?」鬼王沒好氣,再補上一句︰「妳听過神會咬人的嗎?」
在將季雅傷口處理完畢後,鬼王回身坐定,吩咐還站在一旁的童子,「將這匣子扔進『化魂爐』里!」
「等一下!」季雅連忙阻止,「為什麼要燒?這里頭不是……不是還有個……」
「還有個鬼嗎?」鬼王接下她的話。「是有個鬼沒錯,但鬼也分好鬼壞鬼、善鬼惡鬼,這老太婆心術不正,人家不幫她,她就動口咬人,活該魂飛魄散。」
「請不要這個樣子……她並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難道還是牙癢,將妳的腿看成了磨牙的工具?」鬼王沒好氣,斜睨著官至寶,「這女人是你的?」
季雅搖頭,官至寶點頭。
表王哼口氣,「盯牢點,心腸太好,思路又固執到近乎愚蠢,如果放她一個人在外頭會有點危險的。」
闢至寶一臉贊佩,「鬼王眼力真好。」
「那當然!」鬼王甩扇一笑,「誰讓我閱人鬼無數,看太多啦。還有哇,小泵娘,妳今日既已將這匣子歸還于我,想來就是決定不想要它了,既然如此,我燒或下燒,都不關妳事了。」
闢至寶皺眉開口,「可否先請您將這個木匣的來歷及功效,明白告知?」
表王手撫著木匣,審睇著他們兩人。
「這個『贖過匣』顧名思義就是它是個可供鬼魂棲身,並任由該鬼設法去贖過立功的法器。
「這種盒子我有數十個,個個功效不一,里頭各自住了條無主孤魂,他們無法輪回轉世,也無法聆道修佛,因為他們都曾在前世犯下大錯,雖已在地府里受過酷刑,但所積功德仍不足以轉世,是以只能飄蕩在酆都。
「我向他們提出條件,願意的鬼就來和我合作,由我提供匣子供他們居住,並伺機為他們找到一個需要被幫助的『飼主』,讓這些鬼可以針對他們前生所犯下的錯誤,有一個可以戴罪立功的機會,累積功德,才好及早投胎,而不再當鬼。」
說到這里,鬼王將目光投向听傻了的季雅。
「在妳那只『贖過匣』里所住的女鬼婆婆,她前世是個媒婆,曾經撮合不少良緣,但後來卻為了牟利而成了婬媒,專門為富商及高官尋覓貧家女,甚至還強逼她們的父母賣女求利,死了之後她被打入地府,在熬過了數百年的刑期後,終于能夠月兌出冥獄,行在酆都,後來她找上了我,要求我的協助,于是我就將她放在這匣子里,因為她上輩子身為婬媒,壞人姻緣太多,所以勢必得在促成姻緣這方面多下點功夫,才能有機會輪回轉世。」
「那麼……」季雅傻傻地問,「那所謂的一千次……」
表王笑了笑。
「一千次只是我跟她約好的次數,藉以鼓勵她的努力罷了,只要她能辦到,我就會為她焚香寫禱詞,告訴轉輪法王她的努力,並為她請命,以累積功德。
「在這段時間里她都跟在妳身邊,雖說限于我的法術,她無法現身,也因為和我的約定,她不可以告訴妳這件事,求妳幫她,但既然身為鬼,自然仍有些障眼法術,她會暗助于妳,讓妳辦事順利,譬如說突顯妳的優點讓對方看得見,扯扯妳情敵的後腿,讓情敵的名字在紙上消失不見等等,但這些只不過是些小表伎倆,無關于人的心智,相信我,如果她真能有神通的力量去改變人心,那就絕不會乖乖地被關在這只木匣子里了。」
「那麼……」美眸瞠大,季雅的表情彷佛深受打擊,「那月老所說的心心相印,還有什麼蠱咒一成,理智就會全部喪失了的話呢?」
表王唇邊含笑依舊。
「不好意思,當初我會給這盒子,一來是哄哄老人家,二來是幫助里面的鬼,我早說了我不管姻緣只是通鬼,他硬是不信,且又死賴著不走,所以我只好這麼跟他說了,而且我說的是『水到渠成』,絕非『心心相印』,想來是老人家自己美化了我的注解,感情這事旁人只能在旁推波助瀾,卻是無法改變心意的。」
終于明白一切的官至寶,先是伸臂將愣住的季雅摟進懷里,怕她因驚嚇過度暈過去,再笑笑地開口。
「听鬼王的意思,您是說我們之間的動心,或許有著小表暗助,卻是純粹出自于真心,而非關法術,所以也就根本沒有要被解咒的需要了。」
表王大笑點頭,「沒錯,我正是這個意思。」
「對不起!」季雅神情焦急,依舊一臉不信,「請您再想想、再確定一不是不是弄錯了?這是不可能的……如果沒有蠱咒法術,他怎麼可能……怎麼會……為什麼要……喜歡我呢?」
表王一步步走向她,雙手環胸,俊臉微偏,瞇著眼上下審視著她。
片刻之後,他伸出長指,重重地彈了一下季雅的額頭。
「小泵娘,相信我,妳不是需要被解蠱,而是需要被開智,妳對自己太沒有信心了,而且……」他再一個重指彈下,「想得太多!」
「你還愛我嗎?」
闢至寶在晨光中被問醒。
轉過頭去,他看見伏在床畔極度認真的一張小臉,小臉上嵌著一雙略顯不安的大眼楮。
他閉上眼楮,讓神智與夢境月兌離,坐起身來,先接過她捧來的清水稍事梳洗,再來繼續著幾乎每隔幾日便要上演一次的早課及問答題。
「我愛!」
「為什麼?」
「因為妳善良,妳連咬了妳一口的媒婆女鬼都能夠原諒,還幫她完成了心願。」
「那除了善良呢?」
「妳氣質端雅,溫柔恬靜,做事認真,行為規矩,腦袋固執,有點傻氣。」這些話他全都說過了,卻必須每日重提,好增強她的自信。
「後面兩個也能算是優點嗎?」
「不算!」官至寶一邊笑,一邊伸臂將仍是一臉不安的季雅攬進懷里,「可因為那是妳的個性之一,所以也能列入我愛妳的原因里。」
「我不善良的!」她偎在他懷中,噘唇把玩著他的衣襟,「如果我是,就應該不管是不是受到蠱咒的影響,而把你還給虹珠的。」
「那不叫做『還』,那叫『讓』,因為我從來就不是她的……」
他低頭開心地嗅聞著她的發香,臉上有著對她的寵溺。
「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從沒有誰是屬于誰的問題,夫妻間是,兒女也是,到了大限臨身,得走的那一天,試問,妳又能帶走什麼?妳總想把我『讓』給她,妳尊重了她的想法,那麼我的想法呢?為什麼妳就不能尊重我的呢?在妳現在已經確定我並沒有中蠱,神智清明的時候!」
她沉默地在他懷中咀嚼玩味,好半天沒有聲音。
「現在妳懂了嗎?可以接受了嗎?」
「好吧。」她不安地抬起螓首,「就算不管虹珠,不管蠱術,但我曾經當過你的夫子,如果我們真的在一起,將來一定會被人拿來在背後議論的……」
「先別提旁人的議論干咱們何事的這一點了……」官至寶揉亂她的發絲,沒好氣的問︰「好夫子,妳到底是教會了我什麼?」
這個問題將她問傻了。
他說的沒錯,她究竟是教會了他什麼?
是雞兔同籠?
是千字文?
還是那首「長恨歌」?
事實上她的學養尚且不如他,充其量只是他裝瘋賣傻地和她合演了一出「夫子馴徒」的戲碼罷了,他喊她一聲夫子,她是當之有愧的。
「但是……」她傷心地輕咬下唇,「你的家人都不喜歡我,也不接受我。」
「妳愛的人是我,我愛的人是妳……」官至寶抬高她的下巴,逼她正視著他,「這是妳一定要時時牢記的事情,其他人的感受,其他人的事情,我們並不是不在意,但前提是,我們不能為了別人而委屈了自己。」
季雅抬頭看著他,想起那一天她當著鬼王和他的面,在月老口中所稱的「偷心手札」上寫下第一千個「官至寶」的事。
她顫著手寫下那三個字,然後趕緊抬頭四顧。
沒有!
什麼都沒有發生!
沒有天崩地裂!沒有地動山搖!沒有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她並沒有因此而失去所有的理智,她甚至還牢牢地記住冰虹珠!
原來……她狼狽地松了口氣,原來鬼王說的全都是真的,這個木匣不過是個容鬼物累積功德用的「贖過匣」,壓根不是啥「偷心木盒」的。
她沒有被制約、沒有被蠱惑,她神思澄明,也同樣……還是個毫無自信的小笨蛋而已。
一切沒變,而她愛著他的感覺,卻是依然且強烈著的。
他們的動情是真的,而非關蠱術!
在他們辭別鬼王離開「寥陽宮」時,那已重獲自由的女鬼婆婆一路哭著送他們下山且上船,還說了將來若有機會,她一定要想辦法報答季雅的。
「婆婆別跟我客氣,我根本沒幫上什麼忙的,倒是那陣子我初到官家,人生地不熟,還靠妳幫了我不少忙……噢,對了,妳若真的想要謝人,該謝的是鬼王吧!」
「放心!」
女鬼婆婆哼口氣,擺了擺手。
「妳以為他是會無條件幫忙的人嗎?他向來不會向陽人索酬,但向陰人可從沒少拿過,咱們在和他訂下合同前,就要先付下訂金的,以所擁有的鬼術伎倆或是將來可能得到的陽壽……別不信,我問妳,妳猜猜鬼王幾歲了?」
「不出三十!」
「?!是不出三百吧!」
季雅被嚇住了,連女鬼婆婆是在何時消失了的都不知道。
但無論如何,這一趟他們總算是將疑團全解清了。
他們上了船,航行在江上,不過他們的心情,已和來時的感覺全然不同了。
他們看到了未來,也看到了希望,他們並沒有中蠱,他們是真心相愛著的!
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