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桀的夢想永遠不會實現了。
一個在計畫外的超速行駛的沙石車,毀掉了他的夢。
參加小學畢業典禮後的一個月,寧雪出席了韓淑妹的喪禮。
喪禮簡單樸素,寧雪陪著簡家夫婦到了殯儀館,只見張煥頹然坐在椅子上,身旁圍了幾個正在勸慰他的同袍及鄰人。
雖然隔了點距離,但那掩面哭得像個孩子一樣,連話都說不好的張煥,還是讓寧雪無法克制地掉下了眼淚。
「嗚嗚……阿妹這麼好迪一個女孩子……這老天,怎馬茲會這樣對宜哪……鵝今年還跟宜說,說要帶宜回上海老家去瞧瞧……宜從來沒坐過飛機……開心得不得了……鵝知道鵝年紀大,委屈了宜,但宜從沒抱怨過……還把鵝的家打點得溫暖舒適……阿妹呀!鵝真是不舍得儂呀……」
「唉,人都去了,你還說這些做什麼?」在一旁幫忙勸慰的鄰居搖頭嘆息,「你就當她是去另一個世界里享福了就是。」
「說實在話……」
村子里幾個原不看好這位「張太太」能夠安分守己的婆婆媽媽,竟然都紛紛地垂首抹淚了。「這張太太,扎扎實實是個好人的。」
「是哪!她待人好客氣,好有禮貌的,常常人騎在腳踏車上,遠遠一見了鄰居就會立刻下車鞠躬微笑的。」
「還有哇,前陣子我娘家爸爸生了病,我得回高雄住幾天,她知道了後,二話不說主動幫我照顧我家那兩個小的。」
「她還幫我院子里的花澆水……」
「她還教我怎麼樣的烤肉醬比較香……」
「她唱的山地歌謠可好听的,比電視上的歌星還要唱得好……」
眾人爭先恐後,一句接一句地贊美著韓淑妹,只是……
寧雪眼眶泛紅的注視著曼堂後面的棺木。
只是不管這些人再怎麼說好听的話,張媽媽都不會再像以往一樣,謙卑微笑且還要一一地鞠躬道謝了。
既然被贊美的人已經听不到了,那麼,再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是想要藉此安慰還活著的親人?
還是想要藉此贖些許自己過往曾經說人壞話的罪惡感?
寧雪想起了張媽媽剛剛嫁到村里時眾人的輕蔑私語,如今兩相對照,她心里的唏吁更深了。
而當初曾用竹掃帚對付那些說他母親壞話的小男孩,如今听到了這些,又會做如是想?
寧雪將眼神轉投給跪在靈堂前,不住地往火盆中拋放著紙錢的大男孩,卻是什麼表情也沒能見著。
沒有昔日的桀驁不馴,沒有一旁張伯伯的嚎啕槌胸,他……沒有表情。
而那種沒有表倩的表情,反而讓寧雪看了更難過罷了。
因為那會讓她聯想到前不久剛學過的成語,它就叫做——萬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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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巨輪不會因為一個人的中途離席而停下。
夏天過去後,寧雪上了國中,這一次,她不再「有幸」能與韓桀同班了。
雖然不同班,但她就是無法阻止自己對他的關心,算是為了張媽媽吧。她這樣想。
跌破眾人眼鏡,韓桀在學校成績名列前茅,他以傲人的腦力及體力,無論是在課業成績或是在運動競賽上,他都是個響叮當的風雲人物。
韓淑妹是他們之間的橋梁,現在既然橋斷了,兩人也就不再有刻意交集,而僅止于校內或是村里無意間遇到時的招呼了。
寧雪不知道別人是怎樣看待韓桀的,她卻能看到他那變得收斂的眸中,層層的冰封及高牆,他並非不再多刺,也並非不再桀驚不馴,他只是將這些包括他的快樂及悲傷,都收納進了無人能再觸及的心底。
「你最近好嗎?」她真心地問。
「你覺得我不好嗎?」他漠然反問。
于是她就被鎖住了所有的聲音了。
柄中畢業後,他們各自考上了不同的學校。
她的高中在桃園,他的專校在台北,他們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遙遠,但雖如此,寧雪還是會常常夢到張媽媽,夢到小韓桀,夢到他說了要帶著媽媽和她,建立一個溫馨家園的夢想。
時過境遷,他或許早就忘了這個夢了,而她,卻還傻傻地在幫他惦記。
斑三那年她十八歲了,即便是聯考在即,她依舊沒忘了趕在清明節時去看父親,再順道到韓淑妹墳前,為她送上一束雛菊。
在韓淑妹的墳前,她巧遇上了正在割草整理墓地的張煥。
「小雪兒!」
張煥看見她,連忙放下鐮刀,拉她到墳前坐下。
「儂可真是有心啊,不枉阿妹生前總說儂就像是宜的親生女兒一模樣。」
「沒有啦,張伯伯。」寧雪紅了臉,有些羞慚,「我只是因為來拜爸爸,所以拐個彎過來的。」
「不管怎麼樣……」張煥一臉感慨。「儂總算是有心的了,張媽媽走了都快六年,這世上還有誰會惦記著宜?不過宜還算是好運的羅,至少有鵝日日夜夜惦著,就怕日後等鵝也走了,墳頭草比兩個人還高,都還沒人會知道……」
長聲一嘆,寧雪看見老人暗暗抹臉,繼之趕緊抬頭擠出一個笑。
「府好乙斯!張伯伯年紀大羅,嘮嘮叨叨的。」
「不,張伯伯。」寧雪溫柔搖頭。「您快別這麼說了,只是……」俏目忍不住四下游移著,「為什麼沒看見韓桀?他沒回來嗎?」
「回來?」張煥笑得苦澀,「這孩子自從上台北去讀書後,除了寄信之外就從沒回來過……」
寧雪听了張伯伯的話才知道,從國中起,韓桀就已經不再向他拿過錢了,即便是張煥硬要給,他怎麼也不肯拿,就連學費都是他自己去半工半讀掙來的。
原來……寧雪終于明白,他的課業成績會變好,想來是為了那些獎學金吧!
「這孩子很有本事的,比宜媽媽也比鵝要有本事多了,宜的人雖然沒有回來,但幾乎兩三個月就會寄錢給鵝,但宜這些錢鵝都沒敢亂花,全都幫宜存了起來,只是宜的個性嫌偏激又極端了點……」
張煥擔心地搖頭。
「阿妹在世時就常常要擔心,阿妹走了,誰也管不住宜,真是讓人放心不下。鵝說小雪兒,小時候韓桀這孩子,除了阿妹外就只儂能夠對宜有些辦法,如果儂能幫鵝去看著宜……」
話還沒說完,張煥就突然重重地拍自己額頭一下。
「瞧鵝說的是啥馬茲傻話?!韓桀人在台北,儂怎麼去照顧宜?再加上儂長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可千萬別理張伯伯的老頭兒傻話……」
寧雪當然也知道人家說的是傻話,但她卻做了一件更傻的事情——
她向張煥要了韓桀寄錢來的住址,並在後來聯考填寫志願時,選擇了離他最近的學校。
去照顧韓桀或許是個借口,其實她早就想著要獨立了,卻始終瞻前顧後,沒能踏出第一步。
離開了墓園之後,她與簡家夫婦「談判」,決定自己的未來要由自己拿主意。
一听到寧雪想到台北念書,駱美心立刻垮下了臉。
之後在听說了她將用半工半讀的方式完成學業,並且允諾將來賺了錢就會連本帶利將簡家多年恩情及上大學時的第一學期注冊費用分期攤清,這才終于緩了臉色。
簡易原是不同意的,卻在寧雪的堅持及駱美心的敲邊鼓後無奈的點頭。
畢竟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干涉太多只會讓她變得不快樂。
發榜後,寧雪如願地考上了那所位于淡水河畔的大學學府,並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子。
一切就緒後,寧雪很快就找到工作了。
那是一間幼教安親兼補習班,按鐘點計酬勞,陪小孩的時間愈多錢就愈多,于是除了上課外,她幾乎將所有能空下來的時間全都耗進去。
北上一個多月後,她才終于能有時間將壓在行李最底層,從張煥那里要來,上頭寫著韓桀地址的信封取出。
信封上的地址,與她的租屋處僅僅相隔了幾條街。
近歸近,但那股原是滿溢在胸口要去找他的沖動,卻在隨著時間的流逝後逐漸稀薄,她的勇氣,正在消失中。
我是不是瘋了?
他會怎麼想呢?
小時候因為張媽媽托付,她在老師面前舉手,要求坐在韓桀身邊的畫面,一再地在她腦海中重復播放。
事隔多年,她又來纏著他了,而這一次,真的只是為了張伯伯的托付嗎?
寧雪不能夠確定,所以始終沒敢去找他,一再拖延著說要好好再想想了。
但命運之神並沒有給她太多的時間考慮。
這一天,夜里十點多,她剛從安親班下班,正要穿越一條小巷回租屋,一條由小巷中急竄奔出的黑影幾幾乎要將她撞個正著。
她的人雖沒被撞著,但那呼嘯而過的黑影還是將她給嚇到了腿軟,甚至往後一跌,坐到了地上。
街燈下,寧雪捂著心口定楮瞧,這才看清了黑影是一輛YAMAHA重型機車。
車上跨坐著一名身穿黑色皮衣,戴著皮手套,頭頂著賽車手頭盔,有雙效人長腿,身形頎長的男子。
見她坐倒,男人並未立刻下車檢查,卻也並沒有自顧自騎走,他只是一逕跨坐在機車上,以足撐地,似在定瞅著寧雪。
柄著頭盔上的黑色面罩,寧雪沒辦法瞧清楚對方,但雖如此,她卻仍能感受到灼熱的研究眼神,在她的身上上下打量著。
「小韓!快點走啦!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男人後面陸續又來了幾輛機車,並催促起了男人,但他仍是文風不動。
「快點啦!我們和僑生幫那伙人約好了要在淡金公路大『軋車』一番,太晚了沒出現,尤其你又是帶頭的,人家是會當我們孬種『俗辣』的。」
即便身後催促聲陣陣,但男人只是無關痛癢地下車,緩步走到還僵坐在地上的寧雪面前。
蹲取下頭盔,男人甩了甩發,目光帶著玩味地看著那見著他,隨即瞪大雙眼的寧雪。
「不急,我遇見我的小學同學了。」
男人正是韓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