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三點半,位于台北敦化南路上的「永邦大樓」。
位在二十四層樓的行銷企畫處,百來坪的辦公室里,有人從茶水間端來熱咖啡,臉上寫滿了想找人閑磕牙,混個下午茶時光的想法。
「嘿!小左,國家歌劇院的‘杜蘭朵公主’去看過了沒?」
「看過了!」小左激賞的點頭,「氣勢磅礡,劇情感人……欸,你光會問人,自己又去看過了嗎?」
「還沒耶,我還在想該怎麼開口邀‘業務部之花’一起去看。」
伴著椅子滾輪滑動的聲響,一個坐著辦公椅滑過來的男人,瞪大眼楮插進了話。
「不會吧?許協理,你也對那朵花有興趣?」
「廢話!」端著咖啡的男人翻翻白眼,「只要是男人,美麗的花兒誰會不想采?」
辦公椅上的男人點頭回應。
「‘業務部之花’是長得還不錯啦,但總管理處那里可有朵花,比她漂亮十倍以上,而且誰要是娶了她,還能減少十年的奮斗喔,只可惜呢……唉,那朵花是長在懸崖峭壁上的,大伙只敢用眼楮去瞧,誰也沒膽伸手去摘。」
「總管理處?」端咖啡的男人聞了聞咖啡香,「你是指咱們公司里的‘杜蘭朵公主’?」
「哇靠!許協理,你是跟天借膽哪!居然敢拿咱們的‘永邦小鮑主’去和杜蘭朵公主相比較?」
「怎麼不能拿來比較?你們不覺得還真有點像嗎?同樣美麗過人,也同樣對男人輕蔑無情。杜蘭朵公主明明知道自己的美艷會害男人無法自制,卻還公開征婚,並定下了殘酷的條件,凡是來征婚的男人都要先答對她提出的三個謎題,只要錯了一題,就得接受斬首示眾的下場,還真是應了咱們中國人老祖宗的那句話——‘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喂!許協理!」
另一張辦公椅也滑靠過來,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滿臉不以為然。
「你居然拿咱們的小鮑主和杜蘭朵公主相提並論?這樣對她不公平喔,她雖然也漂亮,也同樣對男人嗤之以鼻,但她可沒有隨便砍人腦袋的壞毛病。」
「呿!誰都知道你是小鮑主的頭號粉絲,自然會幫她說話,但請弄清楚一點,真正的杜蘭朵公主離咱們太遙遠,再怎麼殘忍嗜殺也威脅不到咱們,可麻煩你掐指算一算,自從咱們‘永邦’小鮑主上台主事後,有多少原是位高權重的男人,若非被她降了職,就是連飯碗也打破,最好只好卷鋪蓋走路的?」
一句話頓住了眾家男人的聲音。
還當真有人低下頭,掐指數算起來。
嗯,就從最近的例子開始算吧。
楠梓廠的李廠長,就是被小鮑主降職去當掃地工,硬將他給逼走的。
因為這位有本事帶領全工廠員工,奪得各廠評鑒比賽總冠軍的男人,卻有著多次假借職務之便,性騷擾廠內女員工的紀錄。
而任職于研發部,由瑞典特地聘來的湯尼博士,則被小鮑主調往杜拜分公司。
據公司「路透社八卦網」的馬路消息透露,听說是湯尼博士沒長眼楮,自恃人長得不錯,又自以為風流多金,多次向小鮑主放電求愛,天天送花送鑽煉,在小鮑主幾次私下警告無效後,痴情的湯尼博士遭到了被發配邊疆的命運。
可別忘了還有客服部的王襄理、藥研處的趙技師、物流部的曲課長、營業處的方副理,加加減減至少有二十個倒楣男人的例子。
在小鮑主的「英明」領導下,女人升官在「永邦」已成了司空見慣的事,害得眾家男人常會生起「恨不身為女兒身」的遺憾。
唷喔,差點忘了還有小鮑主在三年前甫上任時,所頒布的第一道人事命令,讓藥技高級研發處的潘經理走路的事了。
幫職的原因是責怪他率領該部門研發出「紅色風暴」,傷風敗俗。
究竟這款藥的藥性,有多麼的傷風敗俗?
由于當年那藥還在研發的最後階段,尚未正式申請衛生署核發使用證照,也並未對外公開販售,所以小鮑主究竟是如何知曉它的「傷風敗俗」?有關于此沒人知曉,只怕也將會一世成謎,因為沒有哪個不怕死的,敢去問她這個問題。
但無論如何,最後「紅色風暴」不但沒上市,連它的配方及研發紀錄,都讓小鮑主給派人毀掉了卻是不爭的事實。
即便听說公司當初為了開發這款準備拿來打敗威而剛的閨房靈丹,可說是砸了重金下去研發的。
但「永邦」是間獨資公司,總裁在三年前就已不太管事,副總裁又無故失蹤後,那位居總裁特別助理的小鮑主,就成了公司里的唯一大頭目,想開發啥便開發啥,要毀掉啥便毀掉啥,誰也不敢多吭聲,免得惹麻煩上身。
加上小鮑主有「蔑男癥」早已是全公司上下都知道的事實,所以如果「不幸」生為男性,又必須靠捧「永邦」的飯碗過日子的,就要懂得隨時把皮給繃緊點,小心行事。
愈想愈覺害怕,連咖啡也失了香味,眾家男人的臉上,紛紛出現了哀傷。
就在這時,電話鈴聲劃破了寧靜,那叫小左的男人懶懶接起,卻在听完後迅速換上嚴陣以待的表情,轉頭面對著眾家難兄難弟宣布——
「秦秘書說,特助下令,十五分鐘後召開公司所有部門課長級以上人員會議,討論上半年度公司各部門績效成果。」
一句話先得到了十秒鐘的死寂,接著是一個個呼天搶地的撾胸哀號。
「十五分鐘?!我操!我連開電腦、翻檔案、找資料的時間都不夠!」
「還有呢,特助每回一驗績效,就還要連帶听听未來計畫表,我我我……這一時之內,讓我上哪兒去生計畫表?」
此外特助不但人精明,記憶力更是好得驚人,上回有人偷懶把舊報告刪刪改改,拿來當新報告用,立刻被特助糾舉出來,當場扣了一個月的薪水。
「還有哇,她每回召開這種緊急會議都專挑男性主管來刁難,女性主管乘涼看熱鬧,性別歧視!嚴重的性別歧視啦!我要去勞委會提控訴啦!」
「嗚嗚……這回我慘了,算了算也該輪到我遭殃了,嗚……我家有老母幼子……」
「算了吧,各位,換個角度想,此時至少有十幾層樓的男人都和咱們一樣正在戰栗害怕,多點人陪著死至少還有伴,瞧!我剛剛說得沒錯吧,她果然是咱們的杜蘭朵公主,是專門生來克咱們‘永邦’的男人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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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室里,坐在桌首的年輕女子,長發俐落盤梳戍髻,僅在耳邊垂落幾綹青絲。
紅色的蕾絲背心,白色的絲質長袖上衣搭著黑色長褲,全身上下不見任何首飾。
雖然沒有首飾陪襯,但這位總裁特助本身就是個聚光體,自然而然成為眾人注目焦點。
再加上她位高權重,隨便打個噴嚏就能讓公司里的人事大翻身,誰敢不從頭到尾,戒慎恐懼地盯牢她的表情,又有誰敢在她主持的會議上閃神,或是不小心打瞌睡。
全場安靜,只除了被點名站起的男人,正力求表現侃侃而談的聲音。
「‘提供最佳的藥品,增進人類的健康’是我們‘永邦’始終秉持的信念,而該如何挑戰世紀脈動?該如何創新突破?則是‘永邦藥業’現階段的最大目標,專業與誠信的營運,堅實的立基與永續發展……」
說的人正說得口沫橫飛,卻讓一雙冷瞟過來的目光,給嚇停了聲音。
範彤彤縴指不耐的重敲著會議長桌,「廢話一大堆!我要听的是重點。」
「是是是……重點重點重點……」男人掌心、額心全都汗濕了,低頭快翻著手上那疊至少有三十公分厚的報表。「我我我……我們部門的的的……重點是是是……」
「坐下!」範彤彤不耐的下令,「我可沒那種美國時間听你犯結巴,等一下再听你的。許協理,你先來!」
許協理必恭必敬,目不斜視地站起身。
「報告杜蘭朵;︰」臉上愀然變色的他用力地咬住舌頭,「噢,不!報告特助,有關于我們行銷企畫處的上半年度成果匯總是……」
許協理語氣鏗鏘有力,有條有理,範彤彤雖支頤傾听,心思卻早已飄移。
她除非是吃鮑了撐著,才會喜歡開這種頂級無聊的會議。
既然如此,她干嘛老愛三不五時一個興起,來個突擊檢查般的召開全公司會議?
因為她生活太無聊,喜歡看人緊張戒慎害怕的表情?
因為她骨子里的惡魔性又犯了,就愛凌遲鞭笞那些笨男人的神經?
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像歷史上的武則天皇帝,擁有生殺大權,但還是偶爾會生起殺得好累的倦怠情緒。
好無聊的會議喔!究竟是哪個王八蛋提議要開會的?
就在此時,她的私人秘書秦蜜,先是小聲敲門,然後探進她那張漂亮的小臉蛋,「特助,電話。」
「沒看見我正在開會嗎?」範彤彤沒好氣地冷冷作答。
「是周先生打來的。」秦蜜絲毫沒被她的表情給嚇著,特助是不會拿公司里的女性開刀的,這一點,就連打掃大樓的大嬸都知道。
「哪個周先生?」範彤彤意興闌珊的問道。
秦蜜微微一笑,「‘鍥而不舍’的周先生!」
下一瞬間,會議室里發出砰然大響,眾人傻眼地看見範彤彤身後的椅子,因她猛地跳起身,先是往後撞到牆壁再彈回來撞上會議長桌的畫面。
沒理會自己失常的動作有多麼引人側目,範彤彤一心急著回辦公室去接電話,沒再看向還傻坐著的眾人,逕自往會議室門口走去。
「特助……」公司里的一位資深老臣,趕緊代大家問了,「那麼這會議……」
「散會!」
不耐地拋下話,範彤彤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的瞠目結舌之中,消失了身影。
真……真的能散會嗎?
懊……該不會這又是小鮑主整人的新手法之一?
筆意嘴里喊散會,卻叫秦秘書躲在門口拿紙條記下人名,看哪個敢先動的,日後就先拿他開刀?
與會眾人面面相覷,尤其是那些男性主管,每個人的額頭上都掛著因懼而生出的大顆汗珠,眾人對看了老半天,就是沒人敢先有動作。
直到某位勇敢的「報馬仔」,將鼠目鑽到了門外看了半天動靜,在確定範彤彤真的回到她的辦公室講電話,而秦秘書也不在門口,那劫後余生的歡呼聲,才開始在會議室里響起。
並且,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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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
當範彤彤所搭乘的飛機,來到希臘的聖托里尼島上空時,已是傍晚時分。
她從飛機窗口看見火紅色的夕陽正讓湛藍色的海水長線,一點一滴地吞沒啃蝕著。
就像是她的心,也正讓極度的恐懼及殷切的期盼,給交替地輪流啃蝕。
聖托里尼正是傳說中于西元前一五○○年因火山爆發而失落的文明——亞特蘭提斯的所在地,放目望去俱是火山地形的特質。
此處的海灘不但美,還有著別的地方沒有的黑礫灘及黑沙灘,洋溢著特殊的愛琴海度假氛圍。
海景很美、沙灘很美、夕陽也很美,但這些都無法將她的恐懼轉移。
又是深深恐懼又是熱切期盼,這正是她在接獲消息後,這些日子以來的心情。
「鍥而不舍」是一間征信社。
周先生則是負責為她找尋「他」的偵探。
在歷經將近三年的漫長尋找後,她終于得到了與他有關的消息.
周先生說他此時人在聖托里尼,這座希臘著名的度假島嶼上。
範彤彤將視線由窗口調回來,低頭不安地啃起手指甲,忖度著在見到他時,她該說出的第一句。
說——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不行!疏離得近似虛偽,一點意義都沒有。
說——喂!你也太沒良心了吧?連養育你多年的養父母都能棄之不理?
呃,他會不會氣得掉頭就走,再讓她找個三年?
說——那一夜,真是辛苦你了……
你瘋了呀你!範彤彤!
原在咬著指甲的小手,改而重重敲頭。
她除非是個白痴,才會在他面前主動提起那一夜。
那一個無論是她或他,想必都只想從記憶里連根拔掉,偏偏又鐫刻于心底深處的難忘長夜……
她敲頭的動作肯定不小,因為連身旁的陌生人都看不下去了。
「小姐,你不用擔心啦,這架飛機或許不大,可還從沒出過事。」
範彤彤轉過眸,看見一位臉上漾著安撫慈笑的洋人長者。
老人的笑容讓她想到了爺爺,也讓她滿懷不安的心思,終于能暫時轉移。
「我……」
她不好意思地放下手,雖沒打算解釋,卻因感受到對方釋出的友善,改而掛上甜甜微笑。
「老先生是島上居民?」她轉開話題。
老人咧嘴一笑,「為什麼會這麼猜?因為我看起來土里土氣,不像是個觀光客?」
「不是這樣子的。」範彤彤搖搖頭,「因為您親切得會去主動關心陌生人。」
「聰明的小泵娘!」老人點頭呵呵笑,「沒錯!我正是本島居民,而你,來自于東方嗎?」
她點下頭,「我是從台灣來的。」
「台灣?我听過,一個很會賺錢、曾經創造過世界經濟奇跡的小島。」
範彤彤故意語氣不滿的說︰「唉唉,又是這一句,我希望哪天能听到的是——呀!我知道!那個很有文化氣息的美麗福爾摩沙小島。」
老人被她的語氣逗笑,順著她的話接下去,「而且也是一個生產美女的小島。」
範彤彤笑了,卻又突然生了點小擔心,「那麼你們島上生不生產美女?」
「當然也生產呀!」老人臉上噙滿驕傲,「不過小泵娘你放心,我們美女的味道和你的不一樣,你在我們這兒,沒人能搶得過你那獨特的東方美女風采的,喔,對了,美麗的小泵娘,你是上咱們這里來玩的嗎?」
她搖頭,「我是來找人的,所以可能要麻煩老先生在下飛機後,幫我指點一下路途。」
「你要找什麼樣的人?」
「一個……呃……一個……」
向來能言善道的範彤彤難得舌頭會打結,因為不知是該將「他」給歸類為親人?長輩?朋友?或是其他?
看見她的表情,老人笑著擺擺手,「小泵娘不必再想該怎麼說了,以我這閱人數十載的老眼一看就知道,你是上咱們這里來尋找你的愛人吧?」
愛人?!
範繼書是她的……愛人?!
那個從她十二歲起看著她長大,被她喊作叔叔的男人?
半天擠不出一句話反駁的範彤彤,臉頰如森林大火般地熊熊燃熾起來,燒得她面紅耳赤,也燒得老人得意的大笑,久久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