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是一位優閑、充滿教養的風雅之士,現在卻被迫必須照顧這個不知打哪來的蠻子。
呃,也許說照顧是稍微夸張了點,他邊拭汗邊想。霸佔住他床鋪的蠻子正鐵著一張臉,十分不悅的瞪著他,彷佛他會出現在這兒全是他的錯一樣。
他做錯了什麼?他唯一的錯是手無縛雞之力才會讓人綁回家,然後又在他恐懼的眼神之下一時心軟點頭答應收留他。按理說,他應該感激涕零,哭得你死我活謝謝他的大恩大德才對,沒想到他卻跩得跟什麼一樣,二話不說就往他的床上倒,害他必須上客房睡一夜,接著又將他從被窩里挖起來,大聲嚷嚷要洗澡。
原本展裴衡也搞不懂她在嚷嚷些什麼,經過一番比畫之後他才看懂,原來是要洗澡。他立刻命人燒水,然後繼續蒙頭大睡,但他還沒能來得及入睡,一個尖叫聲叫得又亮又響,他只好再一次從被窩里爬起來,出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老鼠!有老鼠!」頓時尖叫聲飛滿天,叫得最大聲的不是別人,正是早上英勇劫牛的搶匪。他立刻領悟到何謂一物克一吻,原來這個凶巴巴的不男不女怕老鼠。哈!那他可完了,這年頭什麼沒有,老鼠最多。
說真的,展裴衡不得不佩服他的學習能力,才不到一個下午的時間,他已經能說上幾句簡單的吳語,而且正慢慢捉住吳語的要訣,照這樣發展下去,很快就能完全听得懂他說的話。他期盼那一天趕快來臨,至少用嘴巴溝通要比眼楮來得好,他都快被瞪出一個洞了。
「小扮──」展裴衡試著區分他的性別。從被打劫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斷地猜測這人究竟是男是女,怪里怪氣的穿著既不像男也不像女,更別提是頭上頂著的怪發,又短又鬈,還用一條亮亮的東西綁起來,像極了市集里賣的雞毛撢子,土得教人發噱。
但他沒敢笑,因為快把他瞪到地下的劫匪不但霸佔了他的床,還發出切齒的咬牙聲,丟下令他愕然的一句話。
「我是女的。」
這四個字教自詡為風雅之士的展裴衡當場楞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是女的?怎麼會?他看看那扁平的胸,再看看他比男人還粗魯的坐姿,瞬時耳朵嗡嗡作響,不敢接受這個打擊。
那麼說,此刻他們正獨處?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那不就……
「我不要娶你!」展裴衡立刻大吼,不想他優雅的人生就此葬送在這雞毛撢子頭手上。
這死家伙到底在鬼叫什麼?大呼小叫的沒個男人樣。詠賢不悅的攢起眉頭,對于他的跳腳完全置之不理,腦中想的淨是如何回家。
她不會像小說中描述的那樣,去鑽研什麼電啊、現代文明之類的鳥事,反正同這些古人解釋這些也是白搭,多浪費力氣而已。現在最重要的是尋找回家之路,既然她來得了,理當回得去,電影里都是這麼演的。她之所以會決定跟這個弱不禁風的破病鮑子回家,一來是想暫時能有個安身之處,二來是因為她哪里不好掉,偏偏一頭栽進他的棚車,其中必有關聯之處。更何況他又好死不死的活像伊藤伸繁,這更加深了他是重要關鍵的可能性。
令人受不了的是,他們簡直像得一塌胡涂,連那副弱不禁風的病夫樣都神似得教人想送上一拳。
他究竟在吠什麼?嘰哩呱啦的像只老母雞,吵死人了。「男女授受不親呀,你這麼做會誣蔑我的名節你知不知道?我是個有品味、有操守的風雅世族,怎麼可以和未婚少女共處一室?」他愈喊愈大聲,手撐住雙頰,看起來就像個晚節不保的老寡婦。
詠賢雖不知道他在嚷嚷什麼,但他那副不男不女的模樣,卻教她惡心得想吐,當場決定教訓他,讓他知道何謂真正的男人。
「閉嘴!」她正確無誤的發對這兩個音,教展裴衡又是一陣愕然。
「呃,女俠──」他立刻見風轉舵,倏然轉柔的嗡聲卻更教她火大。
「Shit!」她反射性的開罵,最討厭听到這種要死不活的聲音。
「原來女俠芳名叫Shit,小生失禮了。」他連忙打躬作揖,結果惹來另一個白眼。
「你再給我嘰哩呱啦、哩唆看看,小心我揍你!」她大步一跨就要兵臨城下,卻莫名其妙的被自己的腳步絆倒,當場極不文雅的臉向下倒地,跌成一個大字形,沾了一鼻子的灰塵。
她八成是中邪了,怎麼會突然跌倒,真是邪門。
「Shit姑娘,你不要緊吧?」展裴衡立刻再度尖叫,極度厭惡看到這種不雅的事發生。
詠賢連忙捂住耳朵,算是敗給他的高分貝。罷了,經他這麼一叫,她的怒氣也給叫散了。現在最重要的事是找到線索,唯有弄清楚來龍去脈,她才有可能回到現代,才有可能月兌離這個只懂得尖叫的破病少爺。
她決定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盡可能地運用她的語言天分。在經過最初的混亂之後,她已經比較能分得清古吳語和現代寧波話的不同。現代寧波話由于歷經好幾個朝代,混入了相當多的準北語,發音系統上已有所偏頗,所以乍听之下和古吳語有很大不同,但幸好她天生對語言敏銳,又肯學習,不怕駕馭不了這種本來就闢哩啪啦的語言。
忍耐,她告訴自己。掉入古代又怎麼樣?總有辦法回去的,但先決條件是不被眼前這只公雞吵死。
「你、身、上、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她一個字一個字分開說,盡量將嘴張得老大。
展裴衡听得一臉茫然,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
「啥?」他滿臉疑問。
「東、西。」她說得不對嗎?她記得這「東西」這兩個字是這麼發音的沒錯,她曾听服侍她的女僕說過。
「茶壺?」他恍然大悟,立刻塞了個陶壺給她,塞得她啞口無言。
她的語言能力有這麼差嗎?她記得「東西」二字的確是這麼說的呀。
算了,用寫的好了。她拉把椅子坐下,準備重現她可怕的毛筆字時,耳際突然傳來更可怕的尖叫聲。
「老鼠,老鼠在你腳下!」
她猛然低頭一看,果真看到兩只毛茸茸的大老鼠,像是和她有仇似的繞著她的腳跑。
「啊──」她連忙跳上床,和也怕得跳上床的展裴衡抱在一塊兒尖叫,完全忘了要問他的事。
「老鼠……老鼠走了。」展裴衡嗲里嗲氣的驚叫聲連帶近得教人發癢的呼吸一起傳入她的耳膜。
猛地,她抬頭一看,不期然的看見一張清秀得過分的俊臉和長得可以轉個彎的睫毛。生平第一次她如此接近男人,最糟糕的是這個男人幾乎不能稱得上是男人,只能勉強算是披著男人外衣的陰陽人。
她連忙甩開他的擁抱,惡狠狠的警告他。
「不準泄漏我怕老鼠的事,听見了沒有?!」她困窘的命令道,生怕自己「頭號女煞星」的美譽就此完蛋。
展裴衡的反應是眼楮一眨也不眨,根本不知道她在說啥。
「算了。」她投降。反正是雞同鴨講,不說也罷。
苞著她轉身離開,決定練好了吳語再來再接再厲,弄清楚她究竟為什麼掉到古代來。
瞪著她背影發呆的展裴衡則是滿臉的莫名其妙,深信自己平靜、優雅的貴公子生涯即將因這位長得像男人,行動更像的天外飛客而結束。
他,展家有史以來最秀氣,最符合時尚的翩翩美男子,怎麼可以敗在一時的同情心之下和劫牛賊糾纏個沒完沒了?
舉起一根細白修長的食指,展裴衡對天發誓,絕對會甩掉雞毛撢子頭,以尋回往日的清靜。
***
發誓歸發誓,現實可不是這麼回事。
走在建都大街上的兩個人一個滿頭大汗,另一個則是照例想瞪穿對方。
展裴衡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錯,他可已經盡力為她添購行頭,她硬要穿得不男不女,他有什麼辦法?
「呃,Shit姑娘。」經過了半個月的非人生活,現在他們已經能用吳語溝通。剛開始時,他不是挨打就是挨罵,而且錯全不在他,他唯一犯過的錯就是收留她。他懷疑自己收留的不是人,而是拿著叉子叉人的牛頭馬面,他已經被她叉得遍體鱗傷,而且對方有變本加厲的趨勢,就像現在。
「干嘛?!」詠賢凶巴巴的問,恨不得剝上厚重的衣服。她這輩子沒見過比古代服飾更不切實際的東西,又長又厚又重,而且粗得像塊超大菜瓜布,說有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不好,母夜叉的心情很壞,他最好閃遠一點。「我知道你不怎麼滿意你身上的衣服,但綾羅綢緞你又說不要──」「廢話!」詠賢不客氣地打斷他,她情願被粗麻搓死,也不要被織著俗麗圖案的錦緞悶死。
「休想教我穿那些大紅大紫,惡心死了。」真搞不懂這時代的審美眼光是怎麼回事,淨比誰穿得比較俗氣,不愧是古人。
「惡心?不會吧?」
展裴衡看看自己身的綾羅,再看看她一身的粗布,心中有一堆疑問。這可是流行啊,哪個世族子弟不以打扮光鮮自豪的?要不是她時時刻刻盯著他,非賴著他不可,他才懶得帶她出門,瞧瞧她那一身寒磣,丟人哪。
不過他沒膽講,當務之急是先擺月兌她。她這麼死跟著他,不但丟人而且礙手礙腳,要是教死對頭瞧見了,非把他笑到地下去不可。
「Shit姑娘──」「我叫詠賢。」她再次打斷他說話,口氣仍是凶巴巴的。
「你要用錢?」展裴衡愣了一下,繼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錢?對了,他怎麼沒想到用這一招擺月兌她?叮叮當當的銅錢誰不愛,就算是天外飛客也不能免俗。
他立刻掏出一堆銅錢塞進她手里,塞得她莫名其妙。
「哪,錢在這兒。」太好了,終于可以擺月兌她去做自己的事。
「你干嘛給我錢?」詠賢拿起銅板仔細看。乖乖!這些要是能帶回去現代,鐵定可以賣不少錢。
「你不是要用錢?」他特別在用錢兩個字上加重音調,徹底誤會她的發音。「誰要用──算了。」她懶得解釋。Shit就Shit,反正已經听了半個月,就當天天踩到狗屎好了。「還給你。」她把錢還給他,對于他的誤解完全沒轍。
「你不是要錢啊。」展裴衡大失所望的收下銅錢,心中巴不得她趕快滾蛋,放他一天假。
「我不是要錢,我要你身上的東西。」經過了半個月的觀察,她終于發現他身上有一塊奇特的牌簡,紅檜木雕花鏤空,正中央瓖有一塊黃玉。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曾經見過,但隱約中卻有一股熟悉感,她一時也想不起來。
詠賢可以確定她之所以會跑到這鳥不生蛋的朝代一定和那塊牌簡有關,這也是她為什麼死賴著他的原因。她只見過他拿出來一次,而且是在夜深人靜、難得會有人發現的時候,要不是她煩得睡不著爬起來散步,根本無緣窺得。
她一直奇怪,為什麼愛美又愛叫的他會有那麼一塊陽剛味十足的牌簡。那牌簡看起來像是塊令牌,而且是電影中常常出現某種神秘組織之聖物,只有首領才擁有……
「東西?什麼東西?我沒有啊。」
嗲得教人頭皮發麻的聲調又再度響起,詠賢立刻打消腦中的念頭。這人要是可以當首領,那豬都可以飛上天了。要不是她曾親眼目睹,並確定那塊牌簡確實在他手中,她才懶得理會這個人妖俱樂部的創始會長。
總而言之一句話,他不肯承認、不肯給的話無妨,她就死跟著他,賴著他,看他能忍到什麼時候,反正她時間多得是,不怕他不投降。
不過她很懷疑自己會先死在他的嗲聲嗲氣和滿臉白粉之下,這個時代的男人個個變態,似乎不把自個兒涂得像陪葬用的紙人就不叫男人,真是奇怪的風俗。
「Shit姑娘,你話要說清楚呀。」展裴衡雙頰一撐,又是一副準備吵上王母娘娘的模樣,哎哎叫個沒完。「我是個有格調、有操守的世族子弟,從不做雞鳴狗盜之事。你說我身上有東西,是啥呀?咱們展家多得是金銀珠寶,要狗、要貓、要牛、要羊,要啥沒有啊?瞧你說得一副我好似作賊的樣子,你知不知道,這樣會破壞我的名聲?一旦壞了名節,那我就做不成建鄴城第一貴公子,若是當不了第一貴公子,我也就對不起爹娘,這對不起爹娘也就罷了,我還會進一步對不起展家的列祖列宗。一旦對不起列祖列宗,我又有何顏面在死後名列祖宗牌位──」「Shutup!」被吵得頭昏眼花的詠賢一把捉住展裴衡的衣襟,照例又是捉得他無法呼吸。
她只不過向他要個東西,哪來這麼一長串繞口令?天殺的,再不快點找到回家的路,她確定自己會在回二十世紀之前先死在這只人妖公雞的亂啼之下。
「呃,Shit姑娘──」雖然不明白她家的教養是怎麼回事,但小命要緊。
「再哩唆,本小姐就先將你一腳踢到亂葬崗,省得你哎哎叫個沒完。」
她冷冷的放話威脅,恨不得立刻將他塞進墳墓。
「Shit姑娘,你的稱謂弄錯了。稱呼自己要說小女子,最低限度也要自謙為本姑娘,千萬不可自稱小姐,這是個嚴重的錯誤,也是一個──」「閉嘴──」媲美千年寒冰的口氣比提著衣襟還有效,人妖公雞終于停止啼嗚,還給她一個清靜。
這瞬間,她懷疑他是否恰巧是「雜念協會」的會長,否則怎麼會嘰哩呱啦叫個沒完?她也不過只是隨便提了一下,他便嘴碎得像部語言學習機。很可疑喲!莫非他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值得探究。
「你是不是有塊黃玉牌簡?」她決定明說,殺他個措手不及。
展裴衡的反應果然沒令她失望,發呆之外還加上原地亂跳。
「姑娘,你怎麼知道?」人妖公雞這回不叫了,改為小聲的附耳,順便附贈滿頭大汗。
「廢話,自然是見過。」她嗤之以鼻,對于他的低能佩服得五體投地。
「你見過?」展裴衡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的精光,快速得教人不易察覺。「我不但見過,還模過──」不對,她怎麼可能模過?那牌簡她是第一次瞧見,哪有可能接觸,可是,為什麼她的印象中曾撫觸過那塊黃玉,好象是在許久、許久之前,在她還很小的時候。
「你模過?不可能吧。」展裴衡神經兮兮的聲音刺穿她的耳膜。「那塊牌簡早已經歸還它的主人,你怎麼可能模過?」他邊說邊觀看四周,像是在作賊。
「你把那塊玉給人了?!」他不說還好,詠賢一听見回家之路的關鍵就這麼給「跑」了差點當場宰了他。
「噓,小聲點,要是教人听見,那我可慘了。」展裴衡連忙將她拉到一邊,眼觀四方。
「你干嘛怕成這副德行?」詠賢不解,但很想把他的膽子掐出來就是。
「Shit姑娘,你有所不知,那塊牌簡是一個叫‘龍蟠’的竊賊硬塞給我的,還說是寄放,差點把我嚇死。」他邊說搧動縴縴玉指拍拍胸口,拍得詠賢想順便送他一掌。
「龍蟠又是啥玩意兒?」詠賢忍住翻騰的怒氣。這滿臉白粉的公子哥兒最缺的便是血色,她倒不介意捶他幾拳,看他會不會比較像個男子漢一些。
「是賊呀,是最不入流的夜賊。」
展裴衡滿臉不屑,蓮指輕晃便晃出一條赤色的羅帕來,看得她差點昏倒。
「說得好听點是義賊,說得難听點是專搶世族的土匪。要我說呀,被他搶過的世族真倒霉,好好的金銀財寶全讓乞丐、流民拿了去。乞丐哪!有什麼資格佩戴咱們世族的財產?要不是那沒人性的夜賊沒格調、沒品,咱們哪會遭殃?
這遭殃也就罷了,偏偏他又看上我,不但搶了我的玉佩又硬將牌簡寄放在我身上,還威脅我不可以說出去,否則就殺我滅口。我哪敢說呀,只敢乖乖的點頭等他來取,好不容易昨兒個晚上他大爺終于大發慈悲拿走了那塊燙手山芋,你就不知道我吁了多大一口氣。要是給官府的人知道我的身上竟擺著龍蟠的牌簡,那我還能不死嗎?所以說呀,那些自稱為仁義之士的夜賊最沒品了,淨會挾仁義之名洗劫咱們世族……」
詠賢閉上眼楮忍受人妖公雞的嘮叨,作夢也沒有想過世上竟有比伊藤伸繁還惹人厭的家伙。從他那一長串媲美萬里長城的獨白中,她至少听懂了一些事,那塊牌簡不是他的,而是屬于一個叫龍蟠的家伙所有。
龍蟠?蠢得令人發噱的名字,八成是代號之類的別稱。沒想到在這亂得教人沮喪的時代竟有這麼一號東方羅賓漢出現,真令人感動。問題是,這位令人亂感動一把的龍蟠先生握有她回家的關鍵,除了找到他之外別無他法。這下可慘了,人海茫茫,她該上哪兒去找?再說她連人家的長相都不知道,唯一的線索是身旁這個只會到處亂叫的窩囊廢,叫得比動物園里發情的公猴還凶。
她是倒了什麼楣?掉回古代也就算了,居然還掉進伊藤伸繁copy版的牛車之中,忍受他不男不女的高分貝音調。
「像咱們世族呀,最風雅了,瞧瞧我的手。」展裴衡伸出一雙比女孩還要白皙的青蔥玉手,得意的炫耀。「有氣質、有格調的貴公子就該像我一樣,保持一雙美麗的手,要不然會給其它世族弟子比下去,丟了咱們展家的臉。」
人妖公雞顯然不善于察言觀色,沒看見一張怒氣已達臨界點的臭臉。
「有一雙長繭的手很丟臉嗎?」她咬牙切齒的問道,祈禱他最好別說是,因為她恰巧就屬于那「丟臉」的一群。
「那當然。」他毫不猶豫的接口。「只有低階層的人才需要勞動,本公子向來不屑那些流血流汗的事,髒哪!」他說得理所當然,一點也沒發現杵在一旁的詠賢早已額暴青筋。
「你這死人妖──」她掄起拳頭便要給他一拳,未料突然響起的高呼聲意外的救了他一命。
「有賊啊!」叫喊的是一位老婦人,哭得唏哩嘩啦。
有賊,在哪里?
一听見這句老詞,詠賢的雙腿就彷佛是一千零一夜里的石頭門一般,只不過故事中的芝麻開門換成了「有賊」兩個字。
她的雙腿正確無誤的找到盜匪逃逸的方向,然而距離實在太遠了,那「古賊」最起碼離她五十公尺以上,要立刻追上他似乎有些困難。「拉弓!」她命令道,要呆在一旁的展裴衡搶過路邊小販的弓箭射穿那無恥的搶匪。
在她的怒喝之下,展裴衡非常听話的拿起弓箭,又非常努力的拉弓,但是沒用,他使盡吃女乃的力也拉不開。
「沒用的家伙,滾開!」
詠賢一把搶過箭,兩手隨便一拉即拉滿弓朝搶匪射去,咻一聲,箭是射了出去,但搶匪愈跑愈遠,眼看著箭就要落地,而搶匪也將逃逸。
就在這個時候,怪事發生了,原本應向下墜落的箭竟然像長了翅膀似的朝搶匪直直飛去,不偏不倚的將搶匪釘在正前方的土牆上,成功地捉到搶匪。
「Shit姑娘,你真是太厲害了。」展裴衡的眼楮立刻升起崇拜的光芒,照得詠賢一陣莫名。
「哪……哪兒的話。」真是邪門,明明那支箭往下墜,怎麼會突然上升,比噴射機還厲害?
「你射箭的功夫真是了得,哪像我連弓都拉不開。」展裴衡張開青蔥般的十指,心疼不已的照料剛才因拉弓折斷的指甲,嘴里還發出嘖嘖的嘆息聲。
這死人妖!詠賢面帶慍色的睨視他過度女性化的動作,決定在找到龍蟠之前好好虐待眼前這只人妖公雞,教會他強身的道理。
「立刻跟我回家。」她二話不說拉起展裴衡就跑,拉得他一陣莫名奇妙。
「做……做啥?」母夜叉又發威了,這回鐵定沒好事。
「把你的玉手磨出幾個繭來。」她笑得比羅剎還可怕。
***
面對堆得比人還要高的柴,展裴衡不禁頭冒冷汗,困難的吞下口水。他是個風雅的世族,一生沒拿過比筷子還重的東西,更遑論巨大的斧頭。他拿出細柔的白絹捂住口鼻,對于撲鼻的木頭味大皺其眉。他前世絕對沒燒好香,否則不會連撿人都能撿個母夜叉來,而且這個母夜叉還專以欺侮他為樂。他是個有志氣的貴公子,絕不會屈服于她的婬威之下,絕對不會!
「把斧頭拿起來。」一腳踩在地上,一腳跨上木樁的詠賢冷冷的開口,一副「你最好照辦」的惡霸樣,陰狠的眼神瞪得展裴衡的志氣立即飛到九霄雲外,腦中存在的只有「服從」兩個字。
「Shit姑娘,我是個世族,咱們世族從來不做這種卑賤之事,這會壞了我的名聲。」他邊說邊輕撫自個兒的臉頰,擔心折騰了一個早上的妝會花掉。
「哦?」面對眼前不男不女的家伙,詠賢覺得自己的耐心正一點一滴的流失。「能不能請教一下,你所謂的‘壞了名聲’是怎麼個壞法?」不過要他砍個柴,哪來那麼多名堂。
「Shit姑娘,你打哪兒來我是不清煬,不過啊,在咱們建鄴,世族子弟是不可以弄髒自己的手,像砍柴這類粗活更是大忌。」真糟糕,不知道臉上的妝掉了沒有,待會兒回房得多撲些粉。
「是嗎?」問話時的母夜叉只差沒拿起斧頭砍人,而凶殺案中的男主角卻還不知死活的撫臉嘆息,絲毫未曾察覺到響徹天際的咬牙聲。「那你們這些‘世族子弟’都干啥?」她發誓,他再撫下去,她就要撕破他那張蒼白如鬼的臉。
「斗蟋蟀啊,斗雞呀,再不然就聚在一塊喝喝小酒,談談國家大事。」當然,最重要還是比誰衣著華麗,誰的佩飾比較多,另外,發型和化妝也很重要──事實上,這才是最重要的。
「听起來還真忙啊。」詠賢說得咬牙切齒。斗蟋蟀、斗雞?外頭那一群搶匪怎麼不見有人斗?她在二十世紀捉罪犯捉不完,結果卻掉到這比二十世紀更亂的西晉干瞪眼,這算是天意嗎?
「可不是嗎?」展裴衡理所當然的點點頭,聲音嗲得像是正遇見給錢的恩客。「咱們世族子弟也不好當呀……哎呀!糟了,我的粉掉了一大塊,這可怎麼辦才好呢?」驚懼的聲音尖得像天隨時會塌下來。詠賢立刻承擔起女媧的角色,義不容辭的自地上抓起一把泥土為人妖公雞補妝。「Shit姑娘,這……」展裴衡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驚惶失措」四個字來形容,事實上他快昏倒了。「你……你不能將這麼髒的東西往我臉上抹,這會破壞──」「你的名節?」詠賢殺人的表情擺明了他敢點頭就等著領死,遺憾的是他的頭仍然照點,一點都不知道即將大禍臨頭。「去你的名節!」她再也忍不住發飆,那是自從掉入這個年代之後就想做的事。「你知不知道外頭有多少流民只有樹根可啃,甚至餓得只能吞泥土充饑,而你卻只在乎他媽的名節!」
「我……」
展裴衡還來不及回話,結果又被詠賢接下的一大串話炸倒。
「你們這些世族說穿了根本是廢物、米蟲!比最低等的生物還不如,只會浪費國家的公帑!」歷史課本還真沒說錯,晉朝的世族一個比一個爛,是十足的大爛貨、超級爛米蟲。
低等的生物?這話是啥意思,他听都沒听說過。不過,從母夜叉的表情看來,他最好不管她說什麼一律點頭,以免她一時激動拿起斧頭劈了他。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他向來自認是全建鄴城最出色的俊杰,因此他立刻點頭附和。「Shit姑娘說得是。」
「廢話!」她決心訓他到底。「你喝的酒怎麼來的?說!」
怎麼來?他干嘛煩惱這個問題,伸手就有了嘛。「有人會釀。」這應該是正確答案吧。他滿頭大汗的想。
「誰釀?你嗎?」詠賢哼道,巴不得把他塞入酒甕中讓他看個清楚。
「我……」他倒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是個世族子弟哪,張口就有飯吃,管那麼多干嘛?
「還有,你穿的綾羅綢緞是誰織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轟得他措手不及。
「這……」
「你吃的米呢?自個兒長出來的嗎?」
「呃……」
「所以結論是,你是個廢物!」
既然惡霸都已經決定不和他商量就定他的罪了,他還有什麼話說?只好猛點頭。「你還點!你知不知道你那張撲滿白粉的臉有多惡心,看起來就像陪葬用的紙人!」而且還是一千塊一打的便宜貨。詠賢簡直氣得快吐血。
陪葬用的紙人?不會吧,整個建鄴城的世族子弟中就屬他的化妝技巧最高,用的粉也最好。十兩白銀一錢耶,這可是高檔貨。不過,也有人批評過這種粉太死白,不太自然,也許該換別的試試。
「既然Shit姑娘不喜歡這家鋪子賣的粉,那我換別家的粉好了。」听說「協和號」的新產品風評頂好,下次買來試試便知好壞。
「你……」她就算不被他那臉白粉燻倒,也會被他的回答氣倒。一個大男人撲粉像什麼話,更嘔人的是,滿街都是撲滿了粉的大變態!
「過來!」她像拎小雞一般提著他的衣襟將他拉至水缸前,決定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一張死人臉。
正捂著雙頰檢查臉上情形的展裴衡不期然的看到一面映著相同面容的水鏡,接著便是迎面而來的水壓。
在水缸里掙扎的展裴衡差點嗆死,咕嚕嚕的洗臉方式是他平生僅見最粗魯的方法。
他撿回來的雞毛撢子頭不僅是個母夜叉,更像是渾身充滿暴戾的女閻羅,他都快斷氣了。「一個大男人撲啥粉?沒瞧見本小姐從不撲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嗎?」詠賢手一揮,硬是將剛從水缸中死里逃生的展大少押到巨斧前,要他對生火的媒介盡點棉薄之力。「立刻給我砍柴!」詠賢兩手抱胸,像個女牢頭似的站在他身邊喝令,只差沒拿皮鞭抽他。
他照辦。不過很不幸的,他沒能將巨斧從偌大的木樁中抽出來。他再試,但那巨斧硬是擺明跟他結仇,即使他使盡了吃女乃的力也一樣拉不開。
「Shit姑娘,這斧頭抽不出來耶。」他邊說邊微笑,濕漉漉的臉上滿是水珠,一古腦全流進了他張著的嘴里頭,嗆得他半死。
「你還能算男人嗎?」她一把推開他,對于他的無能沒轍到了極點。「只要稍微用力這斧頭不就──」可以抽出來了嗎……真他媽的倒霉,這斧頭最起碼重達十公斤,而且釘得比釘棺材還牢。古人究竟怎麼回事,用這麼重的斧頭一天能劈幾根柴?
「Shit姑娘?」
耳邊傳來明顯疑惑的聲音,教她這個魔鬼訓練班的班長不拚命都不行。
她只好拿出自出生以來最勇猛的精神,雙手緊握住木柄,雙腿用力一蹭。
矮頭當真給抽了出來,但是她整個人也隨著斧頭一同倒去,形成最危險的鏡頭。
瞬間只見巨斧飛向天際,不偏不倚的砍中堆著木材的腳架,層層堆砌的木塊猛地猶如潰堤的黃河由上往下崩落,眼看著就要將詠賢淹沒。
詠賢來不及反應,腦中唯一的思緒是她完了。
她閉上眼楮等待足以壓扁她的木塊,因而沒看見奇跡發生。等她睜開眼楮,听見展裴衡關心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她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你不要緊吧?」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憂慮,和他的眼神相互輝映。
這是怎麼回事,為何展裴衡會突然出現在她的身後,當她的肉墊子?更怪的是,原本應垂直落下的木塊居然一根根向外,彷佛遭受某種外力而四分五裂,並未如她預期中將她壓垮。依剛才的情況分析,不斷幾根肋骨就算她走運,即使喪命也稱不上是意外。這一連串謎團教她百思不懈,似乎從掉到古代以來怪事就不斷。
「Shit姑娘,你有沒有受傷?」展裴衡寫滿關心的臉隨著他語調倏地出現在她眼前,她這才從沉思中驚醒,望進救命恩人的眼底。
他……有這麼英俊嗎?詠賢愣愣的看著正前方的俊臉,不敢相信一團白粉之下的真實面孔竟是如此一張充滿男子氣概的臉。
他的確長得很像伊藤伸繁,除去白粉之後的他看起來要比伊藤來得有個性。
或者,這純粹是因為他剛剛救了她的緣故?
「Shit姑娘,你是不是傷到哪兒了?」他邊問邊伸出關愛的大手撫上詠賢微熱的紅頰。
為什麼連他的手都冰涼得教人心情愉快?她一定是生病了,居然會開始覺得這個不男不女的人妖公雞其實榫人。
「砍柴!」她甩開他的手,改捉住他的衣襟,拚命的告訴自己,他是只沒用的公雞,只會到處亂啼而已。
「還要砍啊?」展裴衡哀鳴,覺得自己彷佛身陷地獄。
「再叫就砍了你的頭。」詠賢冷冷的放話威脅,雙手扠腰,像個盡責的女牢頭冷眼監視到底,也一路懷疑到底的盯著他柔弱的手臂猛瞧,順便懷疑自己是不是神智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