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之間已經到了第九天了。
倒數計時的時刻逼得愈近,眾人不安的情緒反倒愈是平靜下來。只是有些人會突然放下手頭的活兒,征征地發了一會兒愣,才又回神過來繼續工作。表面上仍是充滿了山雨欲來的感覺。
這有點像物極必反的道理。
鐘瑞的身影在眾人望眼欲穿的期待下,仍末出現。
白晝溜著腳步過去了,換黑夜登場。
晚餐雖然很豐盛,但顯然大家都沒什麼胃口。雖然大伙依舊集到屋外看星星賞月亮,可一雙雙眼楮全都不是投向天際,反而全集中到草原彼端的某一點,仿佛草原的那一端隨時都會出現一名紅發綠眼的少女。
「尼克哥哥,紅雁的姊姊什麼時候會出現啊?」
紅雁真的不了解他們在緊張什麼。但是她也很好奇這個最近才知道的姊姊長什麼樣子?為什麼大家都怕她不會出現呢?她揉揉發癢的鼻子。
「等一會兒,」尼克回答,同時也像在安慰自己。「再等一會兒,凱瑟妮。」
「紅雁叫紅雁。」她帶著些許不快地糾正。尼克哥哥心不在焉時,才會叫她這個很難听的名字。
大家都緊張兮兮的,不覺得很悶嗎?
想歸想,紅雁仍乖乖坐在眾人旁邊,看墨芎星斗須臾地飛逝,被露白的天月復卷去,空留人們對它的惆悵。
第十日,在眾人的期盼之下,終于來臨。
眾人呆呆地看著太陽一點一滴露臉,將葉子上的露珠照耀得熠熠生輝。
「瑞……」鐘綺征征地朝著東方跪下,渴盼的雙眼布滿失望的淚。難道她對女兒過于自信,老天為何要如此對她?雖然鐘瑞和她沒有血緣關系,但她仍是她捧在手掌心的明珠啊!她苦命的鐘瑞……
尼克失魂落魄地站著。最後,白家兄弟一左一右扶著白母進屋休息,劉清姝也在三人身後跟著進了屋,白父便叫大家全一塊進去。失落與心痛是被容許的情緒,卻不容許因此影響生活的正常運作。
生活生活,人一生就是要活。
眼看大伙兒都各自散去,紅雁不禁感到無聊起來。她也很擔心姊姊的下落,但要叫她乖乖坐著是更不可能的。
「尼克哥哥,」她拉拉他的衣袖。「陪紅雁玩去。」
「還玩?!尼克積壓了一夜的郁悶情緒驀地炸開,血絲充斥眼瞳,用力甩開她黏上的手,失控如受傷的野獸。
她被他口中連聲咒罵嚇到,手伸出去也不是,縮回來也不是。
「尼克——」
「走開,別煩我。」尼克索性背著她,心浮氣躁地吼道。「要玩自己去!」
尼克哥哥好凶哦。紅雁有些害怕地放下手。沒關系,紅雁去玩就好了!她有些賭氣。紅雁非但沒有往屋子走去,反而跑向馬廄。算了,尼克哥哥不陪我去,我自已去也一樣!
「寶貝早,白雪早,蘭娜早,小喜子早,阿乖早……」她一一向每匹座騎「寒喧」,而每一匹馬也像听得懂她的話,溫馴地探出毛茸茸的馬頭讓她撫模。
在牧場上討生活的人均精通馬術,其中又以白家兄弟為其中之最。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紅雁悟性差吧,就算是匹小馬,她也只能坐在它背上一、兩分鐘,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嚷著要白奇哲抱她下來。她寧可站在馬廄中跟它們講上一天的話,也不要在馬背上待一分鐘。即使有白二少這麼優秀的師父,也拿她沒轍!
「小鳳仙,紅雁覺得好奇怪。尼克哥哥跟紅雁生氣,紅雁不生氣;奇哲跟紅雁生氣,紅雁會生氣他。」她模著這匹小母馬雪白的須毛,小臉蛋上淨是疑惑。她不了解自己為什麼不在意尼克對她發脾氣,卻偏偏一直牢記白奇哲對她說的重話。
因為奇哲……「因為奇哲是奇哲嘛!」她大聲地告訴自己,也提不出更好的解釋。
一陣不熟悉的嘶鳴令她好奇地往里面探索,最後一間馬廄隔間光線最差,在太陽尚未升起時,里面根本是一片漆黑。她听見的聲音便是由里面傳出。她立刻蹦蹦跳跳跑過去。
那是一匹她所見過顏色最真最純的黑馬,它不友善地對她齜牙咧嘴,一副「天下無敵手」的神氣模樣,令她看了就想笑。
「嘿,馬馬。」紅雁對這匹初來的新馬頗感興趣。馬廄里所有的馬匹她都如數家珍,這匹想必是近日才送來的「新貨」!
「叫什麼名字?」她去模它發亮的鬃毛,立刻就想到了一個好名字——「綠豆!」它的眼楮可真夠小!
馬眼立刻不服輸地放大瞳孔。綠豆?還芝麻呢!真是「人眼看馬低」!眼楮長得小又不是它的錯!馬兒非常哀怨地丟個「白眼」。
「馬馬乖。」她模仿白奇哲的安慰,很義氣地拍拍那顆又大又毛的馬頭。「馬馬不喜歡綠豆,那馬馬叫芝麻。」
芝麻!又哀又怨又惱的眼光再次殺過來。
換湯不換藥,而且這湯還愈換愈小碗呢!
「嘎,馬馬生氣啦?」那雙咖啡豆眼珠很不高興地往上翻了一翻。「那馬馬還是叫綠豆好了。」
馬兒垂頭喪氣,綠豆總比芝麻大,綠豆就綠豆吧!誰叫自己這麼倒楣,淪落到被一個這麼沒有美感的人類取名?
「綠豆綠豆,綠豆陪紅雁玩。」
玩?馬兒張牙舞爪地舉蹄踢著門欄的木板。難不成要和她玩辦家家酒?馬兒懷疑地豎著耳朵,擠眉弄眼看這個人類還有什麼花樣!
一個人跟一匹馬能玩什麼?馬兒看著紅雁輕快地翻過有半人高的門欄,先是對它光滑高大的身軀又模又拍,然後又將手指繞上它長長的須,輕輕拉扯。
「綠豆乖乖不動,紅雁想騎綠豆,綠豆陪紅雁散步。」她囑咐著,見馬頭似勉為其難地點了兩下,算是同意。
白奇哲好不容易將鐘綺扶入房中安頓好,窗外驀地響起一聲尖叫,接著是一陣不算小的騷動——狗吠與人聲雜沓的聲音沸沸騰騰地傳來。
白奇哲是最先沖出去的。「什麼事?」左手持著隨時備在一旁的獵槍,他攔下一個年輕牧工劈頭就問。
「二少爺……」那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見到白奇哲猶如溺者見到浮木。「不得了了!紅雁夫人把「炫風」給騎出去了,它沖破了馬廄,沙耶先生已經追出去啦!」
※※※
藍澄澄的天空被高掛的太陽?center>
金色,再加上天邊一叢翠巒綠林,這種世外桃源的氣氛原本該是寧諦祥和的,卻被一只瘋狂的小紅雁所打破!
「呀!呀呀呀!」
一股黑色的龍卷風挾帶千斤萬鼎的氣勢一並破壞了這份美感。紅雁整個人癱在馬背上,死命抓著馬鬃。馬兒吃痛地嘶鳴著,像發了瘋般又跑又跳,使出渾身解數想向身上那個試著制伏它的人做最大的抗爭。殊不料它的動作愈激烈,紅雁便愈害怕;她愈害怕,手勁就愈大,馬兒就被抓得愈痛……根本就是一種惡性循環。
「奇哲!奇哲!奇哲!」她的聲音一次比一次尖銳,一次比一次害怕!她真的沒想到這匹馬這麼暴躁,嚇得她魂飛天外。馬兒往樹林沖去,被驚動到的鳥兒紛紛展翅撲飛向白雲青天,一些小動物亦四處躲竄。
紅雁怕得什麼也听不見,看不見,更沒發現附近有一個女子正心驚膽跳地看著這一切。那個女子不及兩秒馬上反應過來,明白這名金發少女分明無法控制馬匹,而且馬的身上甚至連韁繩都沒安哩。
「嗶——」女子口中吹出平常叫喚馬匹的哨音,又尖又長,馬兒嚇了一跳,「唰」地一聲轉過身。
紅雁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弄暈了頭,一時的惡心加上突然的反沖力令她失去重心,最後一聲尖叫末了,她整個人被傾後凌空一拋,狠狠地從空中摔到地上。
馬是一種陰楮不定的動物,不經妥善馴服無法成為人類的好搭檔。這匹馬太野太傲,對人類戒心又重,可得費一番工夫來馴服了。
那女子斜眼瞟向倒在地上昏迷的人,確定無礙後,繼而提高警覺與前頭的馬兒對峙。
「過來。」她大喝一聲。
綠豆大小般的馬眼透出悍光,提高了前蹄人立起來,一副「你能拿我怎樣」的局傲神態。
女子低哼一聲。若是平常,自己會花去一下午的時間與它過招,這樣難馴的馬往往會是千里良駒,可是現在人命關天,她可沒時間與它耗下去了。她惋惜地舉起槍,射出僅剩的一發子彈,故意打在馬兒前面的土地上,引起馬兒失措的嘶叫。
「走!」女子伸手凌厲地往空中一揮,手中的長槍恐嚇地略微舉高。
馬兒又發出一陣長嘯,知道眼前這名女子沒有剛剛那個好欺負,立即飛快地跑開。女子見馬兒已吃了苦頭,立即前往倒在一旁的金發少女那兒去探視。
「該死!」她修長的手上下試探金發少女全身有無傷痕,暗忖她的身分。她的肋骨沒事,呼吸平穩,只受了一點表皮外傷……她實在幸運。
「凱瑟妮!」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女子不禁吃了一驚。這個名字是屬于她失散已久的妹妹的,莫非這名女孩……她睜大一雙綠眼,屏息地看著那名策馬過來的金發男子,一股熱流頓時冒上胸口。
「哥!」
尼克拉住韁繩,一雙藍眼楮瞪得老大,手竟然微微發抖。「蘇蒂?」
鐘瑞!
眼前這名女子正是眾人朝思暮想的紅發綠眼少女——鐘瑞!
「尼可拉斯!」多年的午夜夢回都念念不忘的親人,此刻竟然重逢……
「痛痛!」
「乖乖,銀嬸幫你擦汗。」
「姜湯姜湯,姜湯來了!」
「痛痛………」
尼克一回來就帶來鐘瑞返家的好消息,白家眾人莫不歡欣。但紅雁可就沒那麼好受了,只能說她調皮過頭,這回可踢到鐵板了!
此刻在紅雁房里,銀嬸正悉心照料著她。白奇哲憂心忡忡地站在一旁,盯著紅雁直看。
「怎麼樣?有沒有大礙?」
「放心吧!二少爺!包在我身上。」銀嬸回道。
「嗚……嗚……痛痛,奇哲、奇哲……」
「我在這里。」白奇哲伸手握住她的手。「我在這兒陪你。」他萬分心疼地模著她因冒汗而沾濕的長發。紅雁充其量是嚴重瘀青及一點破皮,但精神上卻驚嚇過度,再加上原先的輕微感冒,在床上靜養二、三日是逃不了的。
紅雁微微掀開藍眸,便看見白奇哲因擔心而憔悴的臉龐。「渣渣。」她伸手模他下巴冒出來的胡胡。
「對,渣渣。」將她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臉頰上,他情難自禁地側過頭,在她掌心烙下一吻。「我知道的,渣渣很丑。」
「奇哲不丑,」紅雁強調地搖頭。「奇哲好漂亮。」
「謝謝。」白奇哲將頭埋在她胸側。「天啊……」他不禁哽咽。「如果我失去你怎麼辦?如果那匹馬踏死你怎麼辦?那匹天殺的爛馬!懊死!懊死!懊死!」他緊緊摟住她,這匹馬真是罪該萬死,竟將心愛的紅雁折騰成這等模樣!
「奇哲在這里陪紅雁,紅雁趕快睡覺。」他輕聲哄著她。紅雁听話地合上眼,但不到兩秒又立即睜開。「奇哲?」
「什麼?」
「紅雁決定不跟奇哲生氣,可以嗎?」
雖然心情沉重,白奇哲仍忍不住發出了一個微笑。「這表示紅雁要跟奇哲說話嘍?」
俏臉尷尬地生紅。「紅雁想跟奇哲說話,不然紅雁好難受。」
想當然耳!也虧這小妮子能憋這麼久。原來冷戰時不是只有他難受!「奇哲怎會不跟紅雁說話呢?」他捏捏她的臉頰。「可是紅雁要趕快睡覺,把身體養好,才能和奇哲說很多話,對不對?」
「哦。」紅雁真的又閉上眼,大約憋了十秒鐘,她又克制不住地睜開眼楮。「可是紅雁現在就想跟奇哲說話,紅雁覺得很奇怪。」
「說吧!」白奇哲搖搖頭,這小妮子精神才好一點,小腦袋里就不知在想些什麼。「什麼事情很奇怪?」
「綠豆啊,紅雁哪里惹綠豆生氣?」原來她在思考落馬的原因。「綠豆為什麼不和紅雁玩?」
「綠豆並不是生紅雁的氣,」原來那匹躁馬被她叫做「緣豆」。「它只是——嗯,不太快樂。紅雁什麼都沒做錯。」
「綠豆呢?」一听見馬兒沒生她的氣,眼神頓現光采。
「不行不行,你現在還不能出去。」他一眼看穿她的舉動。「我要你躺在床上睡覺。」
「可是綠豆——」
「綠豆——嗯,跑到林子里玩,你現在找不到它。」
「哦。」紅雁失望地微嘟起嘴。「等一下好了……」長長的呵欠從唇中逸出。「等一下……」
白奇哲從房間走了出來,便見到失蹤已久的鐘瑞。
鐘瑞獨自站在通往二樓的階梯頂端,綠眼直勾勾地注視窗外。整個人在陽光照射下,成了一個黑色剪影。
鐘瑞的出現造成極度震撼,鐘綺可是一把鼻涕一把淚死摟著女兒,白父則頻頻追問失蹤這段日子的行蹤。
「我掉下天侖山崖後,被河水沖走,幸好扎營休息的商隊發現了我,我命大,撿回了一條命。」
「那你怎沒盡快和我們聯絡,還有,你的救命恩人是誰?爹要親自去謝謝他。」鐘瑞雖然不是白父的親生女兒,但他將她視如己出,關懷之情溢于言表。
「……我累了。」鐘瑞仍舊是一副惜字如金的態度,話題也就此打住。相處這些年,白家人對她的性子也模出幾分。只要是鐘瑞不願開口的話題,那麼就算你浪費一天一夜的口水,說破了嘴皮子也沒有用。
「她睡了。」白奇哲說道。
鐘瑞似有所思地點點頭。「我妹妹,是吧?」
白奇哲忽然領悟自己為何從來不對鐘瑞來電的原因了。
她與他過于相像,除了一樣冷眼觀世的態度,她還有點高傲且難以親近,令人望而卻步。鐘瑞需要的是無限的包容及一顆熱情的心,而那是他做不到的。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你的身世,既然你還認得尼克……」
她冷淡一笑。「我連娘也不曾提過——盡避她算是我最親的人,我也不曾提過。」
「瑞——」他無言地看著她。「你不高興嗎?」
「不是。」鐘瑞勉強地扯出一絲笑容。「只是這麼久了——我一直以為再也見不到他們——」她揮揮手。「讓我一個人靜靜好嗎?」
看著冷漠的鐘瑞,白奇哲忽然有股上前安慰她的沖動。她好歹也是個的「妹妹」,但是他卻從來不曾對她做出任何關心的舉動。從未有過溫暖的去擁抱她。「別想太多,你只要記住,你永遠是白家的女兒,「倫哈卡貝」是永遠歡迎你的。」
鐘瑞縴細的手臂,也很快地給了白奇哲強而有力的回應。
「謝謝。」
尾聲
一年後
「你看這是什麼?」紅雁蹲在馬廄的門欄前,手中拿著半截胡蘿卜,引誘著饑腸驢驢的馬兒們;只見每匹馬都豎直了耳朵,口水全都用「噴」的。
紅雁被馬兒著急兼諂媚的模樣逗得欲罷不能,臉上布滿了得意的笑容。
「給小喜子?」蘿卜又換個方向。
「——還是小鳳仙?」
馬兒爭先恐後地,全部鼓躁成一團。
紅雁慢條斯理地收回手。「好吧,蘭娜好了。」
被點到名的馬兒,立刻一聳,尾巴神氣活現地翹起,得意地魄視同伴,換得眾馬「嗤之以鼻」的叫聲。
「紅——雁!」背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紅雁吐吐舌頭,心虛地站了起來。
「我不是告訴過你——不、準、過、來?」白奇哲巴巴地再三申誡,。「萬一傷到身子怎麼辦,都要當媽媽的人還不懂得照顧自己!出來!」
「等一下。」紅雁拿著蘿卜跑到最里邊。「那,」她將蘿卜放入食槽。「給「綠豆」。」
沒錯,「綠豆」又被找了回來正確一點的說法是它自己又跑回「倫哈卡貝」。原來發現它的牧工欲舉槍射擊,白奇哲卻阻止了他們。
經過白家二少爺親自出馬,方才大功告成。這匹黑馬驕傲難馴,卻被白奇哲訓練成一匹敏捷且听話的良駒,眾人莫不嘖嘖稱奇。
所以「綠豆」就這樣又留了下來,而且日漸乖馴,跟紅雁最為親近。
盯著她五個月大的圓月復,白奇哲無奈地揉揉額角。「你怎麼老不听話——」
紅雁只是不好意思地脹紅著臉,雙睜卻直盯著丈夫漂亮的薄唇。她慢慢踞起腳尖,嘟著嘴巴湊上前去給了白奇哲一個纏綿得欲罷不能的吻。
綠野藍天,整個世界嶄新得令人心曠神怡。
夏日的和風徐徐地吹拂過倫哈卡貝草原,風中飄揚的淨是人們的笑語與迷人的花香。藍天白雲,這真是個美好的世界,永遠流傳著綺麗動人的故事……
「倫哈卡貝」外傳——白驛南V.S鐘綺
叮咚叮咚叮!叮咚叮咚咚
山海關外有三寶
人參、貂皮、烏拉草
山海關外有三杰
東白、西闕、南皇甫
山海關外有三境
猿谷、冰崖、百草地
咚叮咚叮咚!咚叮咚叮叮……
三年前,哈爾濱的夏季。
夏季是哈爾濱的商業旺季,水路陸路來往頻繁,擠滿了度假旅游者及作生意的商販。
「歡迎光臨,先生。」推開這家「濱夜飯店」的旋轉玻璃門,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傳來,誠摯的招呼也隨之響起。一個梳著光亮七分頭的男服務生,恭恭敬敬地行禮。
「嗯。」白塔北將行李交給服務生。櫃台後是個穿著旗袍風姿綽約的婦女,含笑候著。
「給我們兩間單人房。」白塔北說道。
「好的。那就柳房和愉房吧!這兩間你們絕對喜歡!」拿出墨水、筆及簿本,她登記下兩人的住宿資料。
「是的。」白塔北露出從容不迫的微笑。
「先生貴姓?」女人為這對中年男人優雅的男性魅力深深傾倒。
「白。」白塔北在外永遠是一張頗具親和力的笑臉,和氣生財,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請登記,白塔北、白驛南。」
「白——」女人提筆的手微微一愣,接著馬上又露出一朵如花的笑靨。「原來是白大爺、白二爺,安東,長青,將這兩位先生的行李提好。」她將一串鑰匙拋給一名服務生。「帶路。」
「玉姊。」方才領他們至櫃台的俄裔服務生大為好奇。做服務業自是顧客至上,可老板娘的態度除了親和外,倘多了一分敬畏。「這兩位白先生是什麼人啊?」難道他們是什麼大人物?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他們可是「倫哈卡貝」的主人呵。」玉姊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說道。「穿青衫那個叫白塔北,是二當家,而白衣衫的那個,就是白驛南,是「倫哈卡貝」的主人。」
玉姊正興舊地敘述著「倫哈卡貝」的歷史時,門口的鈴鐺聲再度向起。
這回進來的是兩個女人,年紀較長者約三十五、六歲,一張鵝蛋臉配上和藹熱心的笑容;年紀輕者為一名十五、六歲的縴瘦少女,冷峻的表情及下垂的雙眼予人一種說不出的隔閡之感。
「玉姊。」進來的婦人熟稔又親切地招呼。「好久不見啦,事業順利啊!」
「哪里哪里!」玉姊笑著上前迎接,繼而又想起什麼似的往後招來那名服務生。「小班來,和鐘姊招呼一下。鐘姊,這是新來的小弟,以後請多照顧了。」
鐘綺原本是跑山海關的商販,近年來組織了一支小隊,自個兒雇人帶了起來,專替哈爾濱的商號攜帶、供給一些民生必需品。
經年累月下來,鐘綺也闖出一點名堂。拿玉姊來說好了,兩個女人的交情十分濃厚,大半歸功于鐘綺的良好信譽、說一不二的作風。
「哪兒的話,今年還得請您多指教呢。瑞,過來打個招呼。」
少女安靜地上前。「玉姨。」
「好,好。」玉姊對這名少女不知怎地,硬有一份「肅然起敬」的感覺。鐘瑞是個奇怪又神秘的孩子,混血兒的身分更是令人好奇……鐘綺從未透露鐘瑞父親的身分,所以玉姊盡避好奇,也頗為尊重地保持沉默。
入夜的哈爾濱美得猶如星海,整條江濱大街閃爍著霓虹燈波浪,坐落于江濱大街上的江濱公園,是青年男女最愛在星空下散步的場所。再往前走不遠處便是濱夜飯店,一家頗富盛名的旅館。
濱夜飯店除了以精美的飲食及豪華的廂房、完善的服務態度建立起口碑外,另一個原因是玉姊別出心裁,將中、俄二國的風格巧妙地融在一起,非但不會格格不入,反而賦予飯店另一種異國情調。這點能從男服務生身著筆挺燕尾服的彬彬態度,及女侍身著旗袍的娉婷婀娜體態瞧出,可不是中西合璧嗎?
輕柔優雅的小提琴聲流瀉在整個「哈爾濱大廳」,今晚演奏的是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穿紅戴綠的男女們低語喧笑,在燦爛的水晶大吊燈下投下圈圈亮影。
「偶爾上這種洋餐館吃飯也挺有趣的。」抖抖白色餐巾,白塔北姿態瀟灑地拭拭嘴。哥兒倆都穿上洋人所謂的「燕尾服」,頓成彬彬風采的東方中年紳士,加上主導者那種派頭,無怪乎年輕活潑的淑女也好,成熟綽約的美婦人也罷,全都流露出一副留戀的眼光。
白驛南切下一塊所謂「七分熟」的牛排,赫見一絲絲紅紅的血水流出,在白色瓷盤中格外醒目。大手的動作乍然停住,刀叉很輕很輕地放下,擺入盤內。
「怎麼了?」白塔北問。
「我還是吃不慣這種玩意見,早知道應該點雞的。」他一副不敢領教的模樣,真不了解那些外國人為什麼那麼喜歡吃些半生不熟的玩意兒。
待服務生收走他那份幾乎「原封末動」的餐點,白驛南無奈地笑了笑。「我還是喜歡熱熱的川陳牛肉面,不然煎得香香焦焦的鍋貼也好,洋鬼子的玩意兒怎麼吃都不合脾胃。」
白塔北卻不以為然,從年輕時代就四處旅游的他,最遠可到過柬埔寨呢!入境隨俗,所以他等于是「吃」遍天下,各種口味都生冷不忌,來者不拒。所以對兄長的態度不以為意,只顧將自己的餐點刮得一干二淨,這才頜首要服務生過來收拾。隨後服務生便端了咖啡過來。
香香濃濃的咖啡裝在淡雅的瓷杯里,服務生細心地擺上糖罐及牛女乃小壺,圓桌中央的淡藍玻璃花瓶中插著一朵紅玫瑰。白塔北向前方的小提琴手招了招手。
「先生,來點音樂?」穿著白色禮服的小提琴手走了過來。此刻樂團正逢中場休息。
「來首哥薩克民謠。」白塔北氣定神閑地指定曲子,一面將白色的女乃精加入濃稠的咖啡之中攪勻。白驛南對咖啡則興趣缺缺,索性假寐欣賞美妙的音樂,一心只想回房泡壺鐵觀音。
「這樣不好吧。」望著鏡中的自己,鐘綺一張俏臉紅得像個隻果似的。她困窘地拉拉緊貼在身上的布料,輕咳一聲。「我覺得緊了一點。」
「會嗎?」玉姊非常困惑地打量。「我覺得看起來婀娜多姿,真是增一分太多,減一分太少,剛剛好啊!」
「不是啦——呃,玉姊,吃頓飯而已,有必要穿這麼——這麼曲線畢露嗎?」
「曲線畢露?」玉姊愣了一下。「曲線畢露?」聲音又提高了八度。「曲、線、畢、露?」玉姊立刻夸張地捧月復大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鐘綺看著她一副吃了「笑藥」的模樣。
「好……好嘛,對不起——嘿,別月兌下來嘛,這件衣服很好看啊!」玉姊急忙阻止鐘綺月兌衣的舉動。
「我真的不習慣穿得這麼——嗯,這麼——」
「性感?」玉姊提供形容詞。
「啊,呃。」鐘綺脹紅了臉,平日做生意的那副大氣豪邁頓時消失無蹤。
「好嘛,穿上它嘛,就算是給我一個面子。難得今天踫上我生日,所以我最大——我想看你穿上這件衣服的模樣,好嘛好嘛好嘛。」
拗不過老朋友的好意,鐘綺只得再度穿戴起來,玉姊興匆匆地又拿來一雙銀色高跟鞋。
「真美。」玉姊贊道。果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啊!平常總帶幾分英氣的臉龐比花更嬌更柔。柔和的乳白色很適合皮膚白皙的她,旗袍下擺綴的紅色小花更有畫龍點楮之妙。頭發再往上梳盤,插上紅色飾環——哈!誰還敢說鐘綺是男人婆來著?
守在門外等候的鐘瑞看見盛妝出來的母親,也錯愕了二、三秒才回過神。
「好看嗎?怎麼樣啊?」鐘綺克服了心理障礙,索性也大膽起來。她獻寶似地在她的孩子面前扭腰擺臀,看來衣裝也能影響人的心情呢!
鐘瑞溫吞吞地審核。「這個——」
「怎樣?」
「萬事俱備,」鐘瑞比向她脂粉末施的臉。「只欠東風。」她的意思就是︰「請上妝」!
「不,我覺得——」天可憐見!鐘瑞明知她最討厭那些香噴噴的胭脂水粉!「噢,對哦!」玉姊猛拍額頭,拉著鐘綺又往房間里走,壓根沒注意到她對胭脂反感的態度。
「別擔心,好好跟玉姨去吧。」鐘瑞平靜無波的聲音中,硬是多了一絲幸災樂禍。嘻嘻!她倒真想瞧瞧上了妝的母親可以迷倒多少男人!
這死兔患子。鐘綺在心中啐道。
「可以走了嗎?」白驛南對眼前的華麗景象徹底失去興趣。咖啡這種玩意見真是極端,不加糖是苦得要命,加了糖是甜得令他真想嘔出來。還是一壺清茶來得好,管它是不是時下時興的玩意。
「再等一下您。」白塔北仍不疾不徐地將眼光投射到前面的佳麗群上。吃飽喝足了,他很自然地想到身體另一大需求——食色性也。欣賞一下眼前的軟玉溫香也滿意的。
白塔北眼前突然一亮。「大哥,你看看那兩位女士。」
眼前那兩位女士並非豆蔻年華的少女,但別有一番成熟的風韻。著藍綠旗袍的女人眼橫媚波,艷唇蘊含說不盡的風情,身材略顯豐腴,卻令人不禁想入非非。
穿白色的那個個頭比較嬌小,淡雅風情俱現,雖然比不上身旁那位女子的嬌艷,一張臉卻散發出光芒四射的自信,別具風姿;而含羞的眼神欲語還羞,緊緊扣住男人的心弦——
白驛南的心突然失去了跳動。他慢慢站起來,不知道自己走起路來像神游太虛;不知道自己是直視得目不轉楮;更不覺得自己的舉止有何怪異之處——其實他的魂魄已被勾了去……
「玉姊,你走慢一點好不好?」鐘綺痛恨腳下踩著高跟鞋的不確實與危機感!「做人嘛,當然是要「腳踏實地」,這種勞什子高跟鞋穿起來真是瞥扭之極。」
「我親愛的老朋友,既然都到了這步田地,就請多包涵好嗎?」玉姊無可奈何地勸道。「女為悅己者容,誰叫我平常真的是很看不習慣你的打扮,就算今天是我生日,讓我happy一下。」她很「洋化」地吊句洋文。
「黑筆?」鐘綺不解地聳起眉。
「這是洋鬼子說的洋文!是快樂、高興的意思。」鐘瑞在一旁翻譯解釋。「不是黑色的筆。」她又沒好氣地加上一句。
鐘綺臉色迅速脹紅。「我當然知道不是黑色的筆啦!」這小孩愈大愈不可愛。
由于側過頭和鐘瑞說話,鐘綺不知道自己往前伸踏的腳尖是踫著了什麼。
「哎喲!」她的身體因絆倒而往前傾去,還沒來得及意識自己發生了什麼樣的糗事,就先撞上一塊硬邦邦的「東西」。
「噢!」一定是撞到牆了,好痛——
等一下。
這面牆好厚,怎麼卻有著像絲一般的質感?而且下面還有熱熱的溫度?
原本因準備承受撞擊而緊閉的雙眼,偷偷打開了一條縫。沒有看見牆壁,反而發現置身一個寬厚溫暖的——男人懷抱。
「哇!」她尖叫地想跳起身,殊不料腳踝卻傳上來一陣意料之外的刺痛,令她不得不又「投懷送抱」。
「小心點。」男性低沉的嗓音輕柔響起,令鐘綺又是一愣,只能呆呆看著那張優雅而極富氣度的中年男人臉孔。
世界突然變得好小,窄得她只容得下那張男人的臉——已過小女兒浪漫情懷的心竟再次雀躍!
仿佛過了一生、一世紀、一千年那麼久,兩人才稍稍找回一絲理智,雙眸卻又貪婪地緊緊「黏」住對方。
「我叫白驛南。」白驛南輕輕扶起她,忍不住先開口;同時舍不得放開手中柔夷。
她反掌,喚她扣住他的手,露出一朵女人在戀愛中方才有的那種嫵媚的笑——
「我叫鐘綺。」
看來,這又是倫哈卡貝草原上的另一則美麗故事……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