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被救了後,就跟著領路的漢子一道走的玄玉,他沒想過,他所要去的地方,不是什麼深宅大院,也不是官派大邸,當然更不會是什麼武林高手的居處,而是一座位于深山叢里的小小山神廟。
而他所要見的神秘幕後主使人,在這清風淒淒的夜深時分,點亮了廟內的燭火,在他們又渴又累的一行人方抵達時,即踏出廟門迎接。
「小人袁天印,參見王爺。」等在廟里的袁天印,在他一步入廟內後即朝他彎身一揖。
「免。」他隨口應道,兩眼直打量起這位陌生人。
眼前約莫三十的書生,面貌溫文儒雅,身子也顯得單薄,就外觀來看,是個十足十的文人,但他的那雙眼,卻掩不住與生俱來的敏銳與鬼氣,尤其他還在嘴角噙了抹自信從容的笑意,讓人一看即知,這絕不會只是個鄉野俗地里的夫子,或是寒窗里捧卷苦讀的書生。玄玉再看向站在他身後的那名漢子,馬上明白,眼前之人,絕不會是什麼泛泛之輩。
「他是你派來的?」玄玉兩眼朝他身後領路的大漢一瞥。
「正是。」袁天印帶笑地介紹,「他名喚堂旭。」
玄玉隨即朝他抱拳以謝,「多虧壯士伸予援手相助,小王在此謝過了。」
名喚堂旭的那名漢子,只是草草地點了個頭,也不回話,將腳步退至袁天印身後更遠處,兩眼警戒地瞟向窗外。
「這桌酒宴,是為小王設的?」看完廟內擺設好一桌的菜色,也數過一回桌上的酒杯數後,玄玉大方地問。
袁天印熱絡地邀他入席,「兩位王爺與郡王若不嫌棄酒菜寒酸,何不坐下共飲一盅?」
冉西亭只是與顧長空相視一眼,悶聲不吭地齊轉首看向玄玉,而受邀的玄玉,馬上大方地入席。
「那小王就不客氣了。」
既然都有玄玉領頭了,累了一日的冉西亭與顧長空,隨之紛紛跟進,餓了一日的他們,顧不得體不體面,也不等主人勸菜,就急著先祭一祭已經空了許久的五髒廟。然而就在他們一飽口月復之欲之時,身在席中沒有動箸的玄玉,只是一逕瞅看著殷勤為他們斟酒添菜的主人袁天印。
總算是招呼完畢坐下來的袁天印,並沒有回避玄玉審看的目光,只是舉杯對他笑道。
「不知王爺……」拉長了音調的袁天印,朗眉一挑,「此行是否要到洛陽就任?」
「怎麼,你也听到風聲了?」暗自在心底防人的玄玉,只是一笑帶過。
「是,或否?」沒得到答案的袁天印,卻忽地面色一厲,沒打算和他打太極。
玄玉怔了怔,一頓,「是。」
听了後又倏地換過臉色的袁天印,邊笑邊兀自點頭頷首,在想了想後,緩緩拉開手中的繪有一條墨龍的紙扇,持扇輕搖。
「聖上若要讓王爺有番歷練,洛陽的確是個理想的地方。」表面上不動聲色的袁天印,刻意說得話中有話,「而太子,若是想未雨綢繆,洛陽,也的確是個打發的好地方。」
話意听得分明,也著實覺得刺耳的玄玉,心頭宛如突遭根粗繩漸漸收細,猛地一收緊,令他的兩眉微微朝眉心聚攏。
「未雨綢繆,是什麼意思?」發覺太低估對方的玄玉,面上還是帶著笑,話中退了數步,半懵半假地問。
「王爺又何需多此一問?」袁天印反而好笑地睨他一眼,「這四字,你我應當心知肚明才是。」這個被指派坐鎮洛陽的齊王骨子里哪會只是個沒半點心機的草包?雖說他的年紀的確不大,但相信聖上和太子在暗里玩的花樣,他應當比任誰人都明白才是。
玄玉那只持杯的手倏地收緊,而袁天印的反應,只是好整以暇地低首啜飲了一口美酒。
被說中了?
還是最刻意想掩藏的,突然遭個外人看穿,以致一時之間無地可掩,亂了陣腳?
玄玉勉力定下心神,松開指節,緩目迎上袁天印,以截然不同的目光重新審視著他。
「他們在說些什麼?」在一室氣氛忽地冷清下來時,顧長空挨傍著冉西亭,悄聲地咬起耳朵。
「我怎麼知道?」只知道玄玉似乎正隱忍著什麼的冉西亭,總覺得這兩人在話里高來高去的,且那名袁天印所說的,似乎正巧踩著了玄玉心頭的某處。
「說說你救我的目的吧。」深吐出一口氣的玄玉,不動聲色地繼續掂量起眼前人的斤兩。
「不瞞王爺,小人以相命之術營生,王爺是龍是鳳,小人一看便知。」袁天印突地將扇面一閤,將扇擱在桌上,兩手肘撐于桌面,十指交握,面色嚴峻地望著他。
「喔?」他倒要請教請教,「那依你看,我是何物?」
「匣中蛟龍。」
匣中之龍,因不得志,因困囿,因有志難伸,故在匣中低聲長吟,動作頻頻,渴盼能月兌離眼前的束縛,飛上青霄。
面帶精光的袁天印,透過燒紅的燭火,在燭下深深凝望著玄玉那張天庭飽滿、口鼻高正的臉龐,劍眉下,那雙炯銳有神的雙目雖偶被長睫掩蓋了下來,但隱約仍可看出,他那眼中深含著不可催折的意志。愈是細看,袁天印愈是覺得,眼前這名新帝之子,目光雖是含斂,舉止儀態也不顯大氣,更無皇家中人的驕傲之態,給人的感覺,就是很「安全」,但就是安全太過了,反讓識人無數的袁天印,更加看清了藏在他身後那些極不安全、蠢蠢欲動之物。
那叫野心。
之所以會覺得他急欲所動,無法安然定于一位,是因他根本就不像個尾隨在人後听從他人之令的人,他該是個站在萬眾前方,一呼百應之首,而不該是個徒懷凌雲壯志,卻只能做個被迫入匣困束的蛟龍。
听完他那月兌口的四字,不可否認的,玄玉的心房,因他,的確是掀起了絲絲波瀾,但他很快即壓下,面容仍保持著風平浪靜。
「有意思。」玄玉淡淡地應著,先是為他斟了一杯酒後,再為自己手邊的空杯填滿。
察覺玄玉斟酒的先後與其動作,不僅恭謹,且甚懂師徒輩份之禮,在杯中只斟七分滿,並以侍奉之姿將酒杯端敬地推上前予他。眼中帶著欣賞的袁天印,霎時已在心中有了幾份篤定,這位齊王玄玉,就是他要找之人。
他馬上捉住機會,「恕小人斗膽,有句話,小人非得問問王爺。」
「說。」早就等著他月復里文章的玄玉,拉長了雙耳,就待他一開金口。
開門見山的袁天印,一語即中的,「王爺可想為聖上定天下?」
舉杯欲飲的玄玉,握杯的手頓了頓,復而仰首一口飲下。
「說下去。」將喝空的酒杯擱在桌上後,臉上找不著半分笑意的玄玉,黑眸直瞠望向袁天印。
「王爺若想為聖上定天下,王爺身邊,就該有點本錢才是,最起碼,能用的能手就該添上幾個。」他撇了四下跟著玄玉的人們一眼,眼神里,帶點著嘲弄,也帶點傲然。
這麼自傲?
但自傲之人,必定有著能以自傲處世之處。
「連番救我兩回,你就是想向我證明你的能耐?」自他的話里,已經揣模出個大概的玄玉,淡淡說出他的行事目的,「可我怎知道你這不請自來的,會是我日後的能手?」
袁天印也不加掩飾,「兩回虎口余生,小人證明得還不夠嗎?」
既他都這般痛快,再僵持下去一探虛實,似乎就太不上道
了。
玄玉坐正了身子,「說吧,你要什麼?」
「小人不要金銀財寶,更不要高官厚爵,小人只要王爺給我一個承諾。」也不再拐著彎的袁天印,老實不客氣地道出他的條件。
他眉心一斂,「承諾?」怎麼,說不得?是想用在日後敲詐?還是想當成王牌?
袁天印兩手朝他深深一揖,「待王爺大業已成之日,小人所求之願,王爺不可拒絕。」
「你有何心願?」
「現在還不是時候,日後,小人定當告知。」然而袁天印只是淡淡輕搧著手中墨扇,並不急著給他答案。
昏黃的燭火下,玄玉的面容,因風搖焰而有些看不清,但在他的眼中,卻清晰地映著袁天印那張自信飽滿的臉龐。
在廟內失去了交談的人語後,一室詭異的沉默,持續了許久許久。
就在眾人都等不下去之時,在玄玉的唇邊,忽地漾出了笑意,他激賞地迎向袁天印等待的目光。
「好,我答應你。」他一口允諾下來。
「什麼?」同樣身為座上客的冉西亭與顧長空,不約而同地驚叫而出。
「另外,小人還有一事相求。」沒有搭理一旁干擾的袁天印,眼中只有玄玉一人。
「何事?」玄玉不意外地問,仰首飲盡一杯酒。
早就盤算好袁天印,不慌不忙地再為自己圖個名份,「小人目前不在公門身無官職,日後行事恐將諸多不便,依我看,王爺不如就為我掙個差使,這樣一來,日後我跟在王爺身邊,也才名正言順。」
「你想當什麼?」同時也在心中思考著這問題的玄玉,短時間內思索不出個好職位後,干脆就由他自個兒來作主。
袁天印慢條斯理地吐出一字,「傅。」
「王傅?」他一手撫著下頷,「你可曾考取餅功名?」若是沒個功名底子,只怕王傅這一職,不是他想當就能當的。
「袁某不才,曾在前朝以一篇拙文掙來個狀元。」難得把自己的過去抖出來的袁天印,表情頗為慚愧地向他頷首。
心底霎時有如撥雲見月的玄玉,舉起酒杯含笑地朝他一敬。
「你上任了。」
ΩΩΩΩΩ
「你就這樣讓他拜師?」
坐在搖搖晃晃的車輦中,隔著車窗兩眼直視著鄰車許久顧長空,一手放下厚重的窗布,回首看著坐在車中手捧經書的冉西亭。
「不然呢?」埋首在書里的冉西亭應了應。
「二叔,這樣真的好嗎?」心底還是防得緊的顧長空不禁要憂慮,「那個叫袁天印的也不知是什麼來頭,咱們可以信任他嗎?」
自那晚玄玉在袁天印的要求下,對袁天印行完拜師大禮後,這對師徒倆就開始行影不離,就連乘車也都共乘一車,每回看向他們,不是見他們師徒倆在對奕,就是在說些任誰也听不懂的明來暗去的話。還有,那個袁天印帶來大漢堂旭,打從第一眼見到他起,就從沒听他自口中蹦出個字過,簡直就是沉默寡言到了極點,要不是袁天印說過那家伙只是不愛說話,他們還真以為那個叫堂旭真是個天生的啞子。
「玄玉說行就行。」素來就很相信玄玉的冉西亭,邊說又邊將手中的書本翻了頁。
他沒好氣地翻著白眼,「你也未免太相信他了吧……」玄玉也才不過十九,而這個四十有余的冉西亭,卻是對玄玉言听計從,這情況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了?
座下的車輪,此時突地輾過硬石,使得車身大大顛躓了一下,被震得東倒西歪的冉西亭,經顧長空的幫助下好不容易才坐好後,也學顧長空掀起窗布,看了眼走在一旁的鄰車。
「放心吧,玄玉這孩子做事向來就有他的主張,既然他會拜袁天印為王傅,那便定是有著他的道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玄玉既覺得袁天印可用,那麼他們這些身邊的人,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麼。
「二叔……」顧長空嘴里拖著長長的嘆息。
「到洛陽的外郭城了。」一逕看向窗外的冉西亭,兩眉忽地攢緊。
「怎麼了?」顧長空連忙也擠到窗邊一探究竟。
他一手指向過于冷清的外頭,「情況不對。」
「怎麼半個人也沒有?」顧長空也訝然地瞪大了眼,「接罵的人呢?」按理說,洛陽眾官員,應當在他們抵達洛陽的外郭城之前,就該在西門的次北西陽門前列隊迎駕,可怎麼外頭,不但半個官員也無,就連百姓也沒見著一個?
帶著滿月復的不解,在明德門前下了車輦的顧長空與冉西亭,不明究里地環首看著四下好一會兒,始終也沒見著在他們意料中應當出面來迎接他們的洛陽官員,他們不解地轉首,就看也下了車的玄玉,正面無表情地仰首眺望深深緊閉的西陽門,而在他身後的袁天印,則是興味盎然地輕搖著墨扇。
冉西亭忙不迭地走至他們身旁提醒。
「玄玉,你是不是事前忘了要知會洛陽太守一聲?」說不定就是因他們一路上為了躲避那些想行刺的人,所以行蹤隱密,才讓洛陽太守沒接到消息。
「我早派人知會過了。」臉上表情完全看不出陰晴的玄玉,兩眼直定在城門上方正在嘻嘻鬧鬧的守城護軍身上。
冉西亭登時皺緊了一張臉,「那……」
「沒人接駕那就算了。」滿肚悶火的顧長空,不是滋味地指著明德門,「哪,你們倒是說說,這座城門是怎麼回事?」關得緊緊的,里頭的人是不想讓他們進城,還是故意想賞他們一記閉門羹不成?
在心底輾想了半晌後,玄玉朝身後的親衛統領彈彈指示意。
「洛陽總管齊王駕到!」親衛統領立即往前一站,扯大了洪亮的嗓門朝城門上的守城護軍大嚷。
位在西陽城上頭的幾名守城護軍,只是撥空瞧了底下的人一眼,又繼續在上頭打渾說起笑話來。
「洛陽總管齊王駕到,開門!」這一回親衛統領更加奮力揚高了聲量,並因大吼而嚷得滿面通紅。
「什麼洛陽總管?」一名軍衛嗤之以鼻地哼了哼,臉上猶嘻嘻哈哈的,「咱們只知洛陽有洛陽太守,可不知有什麼總管!」
親衛統領怒聲一斥,「放肆!」
「哼!」上頭的軍衛只是笑挑著眉,「也不瞧瞧你是站在誰的地頭上,究竟放肆的是你還是我?」
不動聲色的玄玉,再次朝身後勾勾指,副官立即取來仔細保管的聖諭,兩手捧至親衛統領的身邊。
「聖諭在此,現在馬上為齊王打開城門!」
「聖諭?」城上的軍衛听了,好似听了什麼笑話般地笑成一堆,末了,又朝他們擺擺手,「待我向我家主子請示過了再說吧!」
「什麼渾話,都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怒火中燒的顧長空邊說邊挽起衣袖,「你們……」
玄玉一掌按下他,「打狗也要看主人。」
「可是他們也未免太──」兀自不滿嚷嚷的顧長空,話還沒說完,就遭玄玉以凌厲的兩眼一瞪,霎時他趕緊閉上了嘴。
「別說了。」玄玉深吸了口氣,「一個字都別再說。」
「玄玉,現下咱們怎麼辦?」挨站至他身邊的冉西亭,小聲地在他耳邊問。
硬是沉住氣的玄玉,一把握緊了拳心,「就等他們去請示。」
「啊?」冉西亭傻愣當場,「要等?」他有沒有說錯?他可是洛陽最大的官,而他卻得拉段……低聲下氣的等下頭的人來替他開門?
「等。」他再次重覆,兩眼灼灼瞪向城上的守城護軍。
始終站在玄玉身後的袁天印,在看了玄玉的反應與決定後,甚感欣慰地一笑,而後邊搖著墨扇邊踱回車輦,就等著看接下來玄玉將如何應付將發生之事。
ΩΩΩΩΩ
一座空宅。
在城外捱站了一個晌午後,姍姍來遲替他們開城門的,不是地方官洛陽太守康定宴,而是洛陽太守的上司,權掌河南府的郡令程兆翼來迎他們入城。在入了城後,玄玉打算先去見見那個竟斗膽不來接駕的康定宴,可程兆翼卻推說康定宴日前得了風寒,目前仍在病中無法見客,只領他們到他郡令府府上坐了一陣,而後便差人帶他們來到為他們安排好的洛陽總管府內,說是先讓舟車勞頓的他們稍事休息一番,改日再為他們安排與康定宴見面之事。
但他們萬萬沒想到,此刻擺在他們眼前的洛陽總管府,外觀雖是華美,但骨子里卻是名符其實的空宅一座,不但府宅內遍草叢生,窗欞紙片殘破無數,就連屋瓦也掀了幾處可見頭上青天,更過份的是,府中不但半個府沒家僕也無,就連家俱也空空如也。
「欺人太甚……」咬牙切齒的顧長空,想起那些讓他們進城的衛兵那時目中無人的嘴臉,再回想起申梁甫那副瞧不起人的模樣,以及眼前空無一物的景況後,就恨得牙癢癢。
冉西亭沒想到他們會做得那麼絕,「居然就連張椅凳也不留給咱們……」
「來人。」早就做好心理準備的玄玉,馬上朝身後吩咐,「立即將府務整頓好,並派人去買齊府內所需用品,天黑前若是買不齊,也務必要想法子將寶親王安頓好。」
「是。」得令的親衛統領,忙支使著下頭的人去辦。
發派完底下人後,玄玉宅中大廳走了一陣,四下審看了一會後,親自關起能用的窗扇以抵颯冷的西風,命人清出一塊干淨之處,忙扶著冉西亭席地而坐。
冉西亭按著他的臂膀,「玄玉……」
「看樣子,得暫時委屈二叔了,不過二叔放心,這景況不會太久的。」扶他在地上坐下後,滿面歉意的玄玉拍拍他的肩輕聲安慰。
「不會太久?」一肚子怒氣無處可泄的顧長空跟在他的後頭直數落,「你是沒瞧見他們對待咱們的方式嗎?難道你還嫌他們不夠猖狂?」
沒把他的話听進耳的玄玉,自顧自地迎來站在外頭的袁天印後,也找了個干淨的地方給他。
「也得請師傅屈就一下了。」
「王爺不需為我擔心。」過慣市井生活,隨處皆可安的袁天印,笑笑地抬起一掌。
玄玉轉眼看了仍在廳里蹦蹦跳跳的顧長空一會後,回過頭來端謹地向袁天印請示。
「眼下的情況,不知師傅有何高見?」
「只有一字。」袁天印只是朝他亮出一指。
霎時廳內所有的人全都聚到袁天印的身邊,紛紛拉長了耳,就盼能听到什麼能救他們于此窘況的金玉良言。
「忍。」他愉快輕吐。
「忍?」顧長空當下又哇啦啦地扯大了嗓門,「這口鳥氣教咱們怎麼咽得下去?」
「忍。」笑咪咪的袁天印有耐性地再次重覆。
「長空。」有些不耐的玄玉,冷眼往旁一瞟,「你若是閑著,就在府里繞個幾圈,看看府里需要些什麼東西,列張清單好讓親衛們去買。」
「但──」氣得額上青筋直浮的顧長空還想說些什麼。
「走吧。」看不過去的冉西亭干脆拉著他走。
「我到院里走走。」他們兩人一出廳門,細心的袁天印隨即也托了個藉口出去,把廳里留給他一人靜心思考。
「嗯。」玄玉點了點頭,心底直在想著那個忍字的字義。
忍?
這忍字,是該忍洛陽眾官,抑或是忍他自己?
伸手推開窗的玄玉,望著園中遍生的雜草,在秋風的吹拂下,凋萎枯黃,滿徑殘葉。
要對付這些洛陽官員,若他抬出身份來,的確,是可以壓住那些對他不敬、也擺明了要跟他過不去的洛陽眾官,但做得太絕,又怕那些前朝遺臣們以及居住在洛陽里頭的異姓王,將會在不滿他之余,找個名目合力對付他,並藉此與朝廷抗衡,更甚者,或許他們還會聯合起來起兵謀反,因此,以目前形勢來判斷,高壓,絕非良策。
既是不能高壓,那也只能懷柔。但,該怎麼懷柔才能讓洛陽眾官既不會把他給踩在腳底,又不會將他給視為除之後快的眼中釘?關于這一點,他得好好想想、得從長計議,免得一個不妥、那麼他就連在洛陽的立足之地都將不穩。
袁天印說得沒錯,在他想出個懷柔對策之前,眼下的一切,雖是令人難咽下梗在喉間的這口氣,但目前,也唯有忍這一字可行。
走在庭間漫步的袁天印,透過園中的枯木草葉,兩眼定放在玄玉那張思索的臉龐上,他笑了笑,轉身朝園中另一個方向走去,但未走幾步,另一陣步伐聲在他身後響起。
他回首一看,向來總是跟在他身後的堂旭,正伸出手朝他遞來一張字條,在堂旭的另一手里,正捉著一只信鴿。
攤開小字條的袁天印,在閱完上頭所寫的後,忽地覺得,這座洛陽城,在玄玉抵達後,日後,恐將變得更加熱鬧。
ΩΩΩΩΩ
由洛陽舊宮城大業殿改建為總管大堂的大堂內,在這日,河南府內各職員,在河南郡令令下,齊聚大堂之上參見新任洛陽總管齊王玄玉。
安安靜靜的殿堂內,無人出聲,坐在大堂案內的玄玉,在听完治下各官員的簡報後,冷肅著一張臉,兩指不斷翻閱著案上呈來的公摺,其它前來的官員們,則是靜立在堂兩側,個個神態清閑從容,與玄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翻摺的兩指突地一頓,埋首閱摺的玄玉緩緩抬起頭來,一手閤上摺子將它舉起。
「這是什麼?」
堂上所有官員,經他一問,隨即不約而同地私下交會了一下眼神,而後有默契地噤聲保持沉默。
「為何河南府不上稅?」拎著摺子的玄玉,首先就將兩眼射向總管河南府財稅之務的戶部司大人梁申甫,「梁大人,你倒是說說。」
有備而來的梁申甫,不慌不忙地將兩手往前一揖。
「回王爺,不是不上稅,而是無稅可上。」
「哦?」玄玉懶聲一應,「說清楚。」
「河南府鬧旱,已有三年之久,百姓無稅可交,河南府自然無稅可上貢朝廷。」早就與所有官員套好招的梁申甫,答來流暢無礙。
「鬧旱?怎麼在我到任之前無人知會我此事?」頗為驚訝的玄玉,又將兩眼一轉,目光直落在程兆翼身上,「程大人,你身為河南郡令,你又怎麼不向朝廷上摺稟奏這事?」
就連揖手作恭都懶得做的程兆翼,邊剔著手指指縫間的污垢,邊漫不經心地應著。
「下官的摺子是上奏朝廷了,但那是在三年之前,當今聖上御極不過二月有余,時移世易,許多前朝舊事聖上尚不及處理,下官怎知朝廷那方面是如何交待王爺的?」
「大膽!」坐在一旁的顧長空,頭一個看不過去他那目中無人的傲慢之狀,但坐在案內的玄玉只是朝他擺擺手。
「康大人。」重新在案內坐正後,玄玉交握著十指,再把問題指向在場另一個也該負責的人,「河南府鬧旱既已有三年,你身為洛陽太守,洛陽官倉歸你治下,你可有開官倉派糧救濟百姓?」
年過四十,儀態穩重持成的康定宴,先是慢條斯理地朝玄玉恭身一揖,而後徐徐緩緩地應道。
「回王爺,洛陽官倉里早已無一米一栗。」
「你說什麼?」面色微變的玄玉,交握的指掌忍不住收緊了些。
康定宴大方地仰首朝他一望,不介意再把話說一回,「洛陽官倉無糧。」
就在康定宴話一出口後,堂上其它官員,唇邊紛紛揚起笑意,而有恃無恐的康定宴,則是將腰桿挺得更直。坐在堂上將他們一舉一動都看在眼底的玄玉,馬上回想起那日要入城之時,城上軍衛所說的話,半晌,思索出個端倪的玄玉,總算是明白了眼前洛陽城的狀況。
般了半天,前頭那兩個答話的,不過是在洛陽城中看人眼色的,雖然程兆翼身為河南府之長,但在這座洛陽城真正為首的,卻是這個手握錢糧的洛陽太守康定宴。
他不急不徐地再問︰「洛陽官倉含嘉倉,糧窖數百座,儲糧可達數百萬石,按理,這足以讓洛陽百勝飽食十年有余,而你卻告訴我,官倉無糧?」
康定宴仍是一派從容,「事實如此,官倉的確無糧。」
「為何無糧?」
他又答道︰「回王爺,早在下官到任之前,含嘉倉里的官糧本就只剩百萬石,這些年來鬧旱,臨近各州各縣都向洛陽求援討糧,洛陽含嘉倉身為國家官倉,沒理由不給,因此幾年下來,含嘉倉內早已無糧。」
玄玉忍不住要問︰「那麼現下百姓們的吃食都打哪來的?」沒道理,既是鬧旱又倉中無糧,那他這個洛陽太守又是怎麼能夠讓洛陽城不出半個饑民?
「回王爺,那些都是由下官一手張羅的。」康定宴得意地向他使了個眼色,「下官自掏腰包買糧濟民已兩年有余。」
明白他眼神的玄玉,面色無改地接下他的暗槍。
哼,沒追究他官倉無糧之罪,他倒邀起功來了?
「即便眼下的米糧都是由你張羅的,那也只能救一時燃眉之急。」玄玉干脆順著他的話鋒打蛇隨棍上,「官倉無糧這事,你說,你打算怎麼辦?」
豈料康定宴卻是推得一干二淨,「王爺,你這話問反了,你是洛陽總管,權掌整座河南府,治權遠在河南郡令之上,而下官不過只是河南郡令之下的一名太守,下官以為,應當是下官問王爺一句,王爺你打算拿全河南府百姓怎辦才是!」
當下面色轉為鐵青的玄玉,兩眼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堂上推他入套的康定宴,而康定宴,則是好整以暇地模拈著自己所蓄的長須,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棒著堂簾,站在內堂將外頭听得一清二楚的袁天印,反應只是冷笑地揚了揚嘴角,而後走至內堂的案上振筆書了兩封短箋,將它們分別摺妥後,他又自候在一旁的堂旭手中取來兩只信鴿,分別在鴿腳的箋筒內裝上短箋。
推開窗欞分送兩只信鴿一東一西振翅遠逸後,將兩手扳在身後的袁天印,又再次踱回案內,自袖中取出一本小冊,提筆在上頭以紅墨勾點了幾個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