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錯誤的季節 第二章
作者︰應非

她夢見自己正跑在一個個石階上,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了頂端,上面卻還有另一段樓梯。

正當她站在樓梯的起點遲疑時,下一刻,她卻發現自己竟然站在一座圓形的競技場正中央,競技場很大,看台上一個人也沒有,她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突然間,她听到了鈴聲,尖銳淒厲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包圍著她,她的心狂跳,驚慌的四處梭巡。那鈴聲代表什麼?會不會有一頭狂牛或一只猛獅從哪里竄出來?她很害怕,想逃,卻不知何處是安全的……

她驚嚇得冷汗直流,卻突然听到一個輕柔的呼喊︰「遠蓉……朱遠蓉……」

她迷迷糊糊的張開眼,昏暗的室內眼前有一張俊美的臉……她看錯了,那張臉不可能出現在這個房間,更不可能對她顯露出一絲關心。

於是她重新閉上眼,翻了個身,把被子緊緊裹住,為自己壯膽般的低聲叫道︰「噩夢,走開!」

「你的噩夢指的是我嗎?」她听到杜洛捷微帶嘲諷的嗓音。「想不到我活生生的成了別人的噩夢!」

遠蓉愣了一下,緩緩的回過頭來,帶點不明所以的迷茫。終於,她認清了事實,原來杜洛捷真的在她的房間里,那不是夢。

「你怎麼會在這里?」她的聲音沙啞,不解的問︰「天亮了嗎?」

杜洛捷被她的問題嚇了一跳。「天亮?天都快黑了……」

他走到落地窗前拉開沉重的緹花窗廉,一片金色的陽光灑落進來,夕陽正把天空渲染成五彩的繽紛。

「中原標準時間,六點整。」

遠蓉皺眉,感覺到濕透的睡衣緊緊的黏貼在她身上,原來她睡了這麼久!「就算這樣,那你又為什麼會出現在我房間?」

杜洛捷從落地窗前走回她的床邊,臉上沒有任何吊兒郎當的神情。「我打電話到你公司,他們說你早上打過電話,說人不舒服會晚一點到,我打你的手機不通,家里又沒人接,所以我就趕回來了。」

她早上打過電話到公司?真奇怪,自己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

杜洛捷在床邊坐下,伸手探向她的額頭,朱遠蓉下意識想躲。

「你在發燒?怎麼不去看醫生?」

她軟弱的撥掉他擺在她額頭上的那只手。「沒什麼要緊,睡一覺就好了。你找我什麼事?什麼事重大到讓你親自跑回家來找我?」

杜洛捷看到她的床頭櫃上有一支溫度計,拉長身子拿了過來,甩一甩塞進她口中。遠蓉瞪他一眼,但還是乖乖的含著。

「阿公打電話給我,要我們晚上回杜家大宅吃飯……」

「我還以為什麼大事,」遠蓉打斷他,冷笑說︰「真慶幸我在生病,可以名正言順的抗旨。」

「這麼虛弱還要講這麼刻薄的話,听起來有些不夠力,要逞口舌之快,等你病好了講起來比較過癮……」他伸手拿下溫度計,眉頭頓時皺起。「三十九度,我帶你去看醫生。」

「我不要。」遠蓉想都沒想就拒絕。

「別任性了,」杜洛捷絲毫不理會她的反對。「你總得養足精神才有力氣戰斗。」

遠蓉沒再說話,勉強掙扎起了身,但身體一離開床就一陣頭暈目眩癱軟下來。杜洛捷慌忙伸手扶住她,憂心問道︰「你這樣行嗎?」

遠蓉揮揮手,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向浴室。杜洛捷目送她消失在浴室的門後,心里有些下放心,深怕她昏倒或跌跤,一時之間也不敢離開。

不一會,他听到有水聲傳出,八成是在洗澡,方才扶她時,她的衣服都是濕的。

她的睡衣是柔軟的絲料,薄如蟬翼的貼在她的身上;她的肌膚白皙,就像沒有曬過太陽;還有她的胸部,小巧卻堅挺……

杜洛捷突然有點浮躁,水還在嘩啦嘩啦的流,他瞪著那扇門,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開始有了反應。

這太荒謬了!他甩掉那可笑的想法,逃難似的奪門而去。

等他完全回復情緒回到遠蓉的房間,遠蓉已經洗好了澡,並且換上簡單的線衫牛仔褲,坐在梳妝台前,神情恍惚的梳著頭發。

杜洛捷走上前,把手上的牛女乃放到梳妝台上。「我知道你一天沒吃東西,我在廚房找了半天,就只有一罐還沒過期的女乃粉,先喝一點填填胃。」

遠蓉並不餓,但卻覺得空虛,她感激的說了聲謝謝,一口氣喝掉大半杯。

「你當初真不該把歐巴桑辭掉,沒吃沒喝就算了,真的有事,家里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

她放下空杯,虛弱的說︰「留著做什麼,打我們小報告嗎?結婚到現在你也沒在家里吃過一頓飯,又三天兩頭夜不歸營。我已經厭煩了一堆三姑六婆成天對我耳提面命。」

杜洛捷沉默了一會,因為生病的關系,她話中原本該有的尖銳都沒了,反倒像無可奈何的埋怨……

「能走了嗎?」他的聲音不由自主放輕幾分。「你的外套放哪里?」

遠蓉沒有吭聲,逕自站起來走向衣櫥,卻沒有力氣把外套從衣架上扯下。杜洛捷走了過來,一語不發的拿下外套,動作輕柔的替她套上。

遠蓉任由他摟著自己走出門外,突然覺得有個結實的肩膀可以依靠真好!

第二天早上,就在遠蓉準備上班時,卻看見杜洛捷衣著整齊的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報紙。

家里的報紙早就被她停掉了,難道他這麼早就出去買回來了?昨天晚上他一定沒怎麼睡,就算她發燒發得迷迷糊糊也察覺到他進來好幾回——喂她喝水、吃藥、還替她擦了汗。

站在原地,她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他們一向見面就針鋒相對,對於溫情與友善,竟是咫尺天涯的陌生。

杜洛捷從報紙上抬起頭來,發現杵在客廳入口的朱遠蓉,皺一下眉頭。「要去上班啊?怎麼不多休息一天?」

這個提議實在太誘惑人了,但最好還是不要……杜洛捷也許習慣對每個女人施展他的柔情,但這一病才讓遠蓉發現,她已經缺乏關愛很久了,對這方面的抵抗力太過軟弱。

「休息是一件奢侈的事,」遠蓉用濃重的鼻音回答︰「我們那是間小鮑司,每一個螺絲釘都很重要。」

杜洛捷笑一笑,居然沒再勸阻她。「既然如此,自己注意身體……我等一下去公司,要不要我順便送你?」

「不必了,這里交通不方便,晚上回家麻煩,還是我自己開車去好了。」她咬著唇,遲疑半晌……「昨天晚上謝謝你,實在……太麻煩你了……」

「也沒什麼好謝的,」杜洛捷埋首報紙中連頭都沒有抬。「本就是我該盡的『責任』不是嗎?」

遠蓉的心情一下子冷卻下來。

「我懂了,」她輕輕的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接下來幾天,遠蓉都沒有再踫到杜洛捷。他不但沒有回家,甚至連一通問候的電話也不曾打過。

日子恢復了常態,上班、下班……然後一個人回到清冷的豪宅之中。遠蓉突然發現這樣的生活有些難捱,因為冥冥中,她竟然已經有了一點期待。

別當傻子了!她提醒自己。對杜洛捷這種人心存期待是最悲慘的事,他不過是在某個時節里,走錯了空間,習慣性的放置他的溫柔,然後,再習慣性地把它遺忘。

不必放在心上。記住你是朱遠蓉,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那是他最痛恨的身分。

最好的方法就是讓自己保持忙碌,在公司待到半夜,然後在渾渾噩噩中上床,沒什麼大不了的……

一個人做菜是寂寞的。遠蓉切著洋蔥,一面幻想著滿屋的笑聲與歡樂,但她知道這是完全不可能的,至少在這段婚姻中不可能!

杜洛捷不是那種認命的人,他若肯妥協,早在他們第一次在美國被安排見面時,他就不會拒絕這場婚姻了。他有一道堅不可破的防火牆,一旦發現了病毒,就會毫無余地的自動剔除,就此在檔案中列管。

遠蓉一直覺得自己有些怕他,像現在這樣的「太平盛世」,總有一點像暴風雨前的寧靜,詭譎的叫人心驚。

她心不在焉的起油鍋,丟下洋蔥,冷不防身後卻傳來熟悉的聲音——

「好香喔!煮什麼這麼香?」

兵中起一陣油爆,遠蓉嚇得跳開,驚魂未定的問道︰「你怎麼會在家?」

杜洛捷帶著笑意走到桌邊,低頭看著桌上已完成的幾樣菜。「為什麼你每次見到我就問我這個問題?這也算是我家吧!你請客嗎?煮這麼多菜……」

「沒有……」她慌張的、好像做了虧心事般的解釋。「還不是潔聆下午拉了我跟去超市,她買了一車,結果我不知不覺也抓了一堆……我沒看到你的車?」

他的笑意更深,逕自在桌邊坐下。「公司的司機送我回來的,我下午才從大陸回來,幾天幾夜沒命的趕,覺都沒好睡,受不了,叫他們直接送我回來。你沒客人,我卻不請自來,歡迎嗎?」

原來他去了大陸,怪不得好幾天沒看到人……話說回來,就算他在台灣,不也常常不見蹤影?

「當然……請便。」她想起鍋中的洋蔥,急忙回頭翻炒,一邊拿起牛肉放入鍋中……不一會,一盤熱騰騰的黑胡椒牛柳起了鍋,放在一個銀白色的圓盤中。

遠蓉把菜端到桌上,帶點歉意的說︰「洋蔥炒焦了,將就一點。」

「別鬧了……」杜洛捷已經毫不客氣的大快朵頤起來。「我平常不是在公司吃便當,就是一些無聊的要命的應酬,能在家里吃頓家常菜,實在是太幸福了!」

講得好听,你還常和一些女明星去吃燭光晚餐呢!遠蓉沒有說出來,她不想讓他覺得自己在乎。於是她月兌下圍裙,跟著坐了下來。

「我還真沒想到你會做菜,看你姊姊跟你媽那種嬌滴滴的模樣,我以為你也是從不自己動手的……嗯,真的滿好吃的。」

相較於杜洛捷的狼吞虎咽,遠蓉只是稍微動了動筷子,每樣菜都嘗一點。這時候看到這麼一桌菜,她竟然有一點感傷。

「這不算什麼,以前在美國時,一遇到聚會,大家就指定我開伙。那時,一弄就是一、二十人份……」

「現在為什麼不煮了?」

遠蓉笑一笑,帶點無奈。「做菜就跟辦服裝秀一樣。伸展台前三分鐘的光鮮,後台卻是三百個人、三千分鐘的前置作業。勞心勞力的目的為了什麼?不就為了觀眾,為了掌聲?」沒有其他人吃的菜,目的何在……

杜洛捷注意到她話語中的落寞,筷子停了半晌,竟不知如何接口。都是這場懊死的婚姻!還有他這個同樣該死的,名義上的丈夫。

但……不行!不能心軟,一心軟,就此功虧一簣了。

於是他話鋒一轉,輕快的說︰「是啊……美國,真是個自由的天堂,你在美國是念什麼的?」

遠蓉笑了出來。「談不上念什麼!只是去看看玩玩,交了一堆朋友……蓉衣的設計師也是那時候認識的!」想起在紐約的時光,她心情好了一點。「……我們在一間倉庫里創業,請了一堆亞裔的員工,我那時候還和一堆朋友去車衣服呢!」

「真的假的?」杜洛捷一臉不相信。

「當然是玩玩的,我做的東西還能看啊?」遠蓉神采飛揚、容光煥發,和平時與他針鋒相對的冷傲神情截然不同。

「回台灣之後,我告訴他們想代理蓉衣,差點沒把他們嚇死,做好衣服拚命送來。那時我也不懂什麼行銷通路,到處踫壁,又狠不下心來sayno!還好是來了Rose,她真是了不起……告訴你,我們今年有盈余了。」

就像一個小女孩在炫耀她的新洋女圭女圭,唇角飽含著秘密與得意,那種天真的喜悅,讓杜洛捷不禁莞爾。

「我知道,」看到他的表情,她突然覺得懊惱。「你每天隨便經手都那麼多錢,看不起我們這小小的營業額……」

「不是不是……」杜洛捷急忙解釋。「是我沒想到你一個千金大小姐,能這樣從無到有闖出一片天,真是了不起!我听說阿公曾經要幫你打通關節、甚至加碼投資你,你都沒有接受。老實說,我很佩服!」

他的贊美反倒讓遠蓉不好意思。「沒那麼厲害啦……听說你才真的了不起,學生時代就在股市呼風喚雨,你阿公每次說起你,都是一副眉開眼笑的樣子。」

「那是因為我听話啊……」杜洛捷陰沉沉的接了口。「他要我念商我就念商,要我往東我就往東,跟條狗一樣。」

「那也不一定,」她不假思索的說︰「他叫你回來娶我,你不就抗旨了嗎?」

愉悅的氣氛瞬時凝結成大冰塊,慢慢的在朱遠蓉心中滴下冰冷的水珠。

杜洛捷緩緩放下筷子,一臉寒霜。最後,他輕輕的開口道︰「你知不知道我阿公到美國去押我的那一天,我在做什麼?」

遠蓉的心狂跳,有一種很壞的預感。

「我正在前往我自己婚禮的路上。」他說出了遠蓉一直不知道的細節。「打從在美國被安排跟你相親,我就猜到了阿公的用意。所以我決定先斬後奏,和我在美國的女朋友結婚。只可惜我被出賣了。阿公得到消息,在教堂前攔截我的車,硬把我給帶回來——有沒有人告訴你,我是穿著結婚用的大禮服,被六個彪形大漢給架上私人飛機的……」

他的聲音輕柔,遠蓉卻听得心驚膽跳。

「……而我可憐的女朋友,就站在教堂里,在她的親友面前,等一個缺席的新郎。」

遠蓉的臉色蒼白,一時之間,竟是無言以對。

沉默無言了半晌,她咬著嘴唇,力求鎮定的回答︰「我很抱歉……但我不覺得我應該為這件事負責。」

「不……你應該要負責的。」杜洛捷輕柔的聲音飽含威脅,而他居然還帶著微笑。「因為你有他夢寐以求的條件——年齡、學歷、外貌、還有那別人求也求不來的身分。因為他找到了你,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賭到你身上……但是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他如願的——」

遠蓉驚駭的瞪大眼,害怕再听到什麼樣嚇人的話。

「我是個商人,在商人眼中任何人都是商品、是籌碼。」他的唇邊有笑,但他的眼神卻不是那麼回事。「聰明的話,離我遠一點,總有一天……你這個籌碼,我一定會用到的。」

那日與他的一段談話,讓她深切的認清了,她根本是杜洛捷程式檔里被容忍的一只病毒。

而他之所以豢養她這只病毒,無非是在等待最好的時機,讓她去破壞更精密的檔案。

好可怕、好淒慘……

杜洛捷的阿公為了集團更大的經濟利益,尋尋覓覓找到她這個符合條件的世家千金,甚至不顧孫子心有所屬;她的家族為了更遠大的政治前程硬逼著她嫁給不情不願的杜洛捷,對她的委屈與寂寞視若無睹;如今她名義上的丈夫杜洛捷,也正蓄勢待發,不惜利用無辜的自己,只求報一箭之仇……

太可笑了!她為什麼非得接受這樣的命運?

離婚是一件困難的事。選舉在即,一群人各懷鬼胎,包括杜洛捷在內,這個節骨眼他鐵定不會簽字。

鬧緋聞?也學他一樣?算了!他壓根就不在乎。不要弄到最後,他沒反應,母親倒先找她麻煩。

遠蓉還記得母親是怎麼對付她的堂姊朱雲蓉的——

遠蓉一直被外界稱為三小姐,但朱夫人其實只生了遠恩,璋蓉與遠蓉三兄妹。排行中的大小姐,就是既是堂姊也是表姊的朱雲蓉。雲蓉的父親是朱敬山的弟弟,母親是朱夫人的親姊妹;因為父母早逝,所以她從小就來到朱家,由朱夫人一手帶大。遠蓉和堂姊的感情甚至比和親姊姊璋蓉還好。

堂姊大學畢業就奉命嫁給父親的一個親信,一個律師出身的政治新星,不但外型好、個性斯文有禮,而且不鬧花邊新聞。遠蓉曾經有段時間非常崇拜這個堂姊夫,也深深慶幸堂姊能找到如此幸福美滿的歸宿。

但堂姊和堂姊夫的恩愛並沒有維持很久,才幾個月,堂姊的笑容就越來越少,神色越來越憔悴,對母親也不再像從前那麼親匿,反而還帶點憎恨的意味。遠蓉問過堂姊理由,但她總是不肯說。

有一天,遠蓉在雜志上看到堂姊和堂姊夫收養了一對家境貧困的智障兄妹。雜志上說堂姊因為不能生育,所以他們夫婦接受神的安排,願意奉獻大愛收養有殘障的小孩……他們夫婦各抱一個孩子,堂姊夫的笑容燦爛,堂姊的表情卻有些迷惘。

那時,遠蓉對這個消息感到十分困惑,這樣的事堂姊為何從來不曾對她說?堂姊的不快樂是來自她的不孕嗎?收養智障兒真是出於堂姊的意願嗎?

不久之後,在一個下著大雷雨的傍晚,堂姊突然跑到遠蓉就讀的大學來找她,神色倉皇、渾身濕透,完全就像是一個落難逃家的人。

堂姊劈頭就問遠蓉身上有沒有錢,能不能籌一些借她。遠蓉驚訝萬分,堂姊夫既是律師又是立委,收入豐厚,堂姊怎麼需要向她借錢?

「你是欠人家賭債還是惹什麼麻煩,要不要跟媽媽說?」

她話才出口,堂姊立即尖叫。「不要告訴你媽,你媽是個老巫婆,是個變態……」

這完全不像堂姊會說的話,遠蓉簡直嚇壞了。

「你一定要幫我遠蓉……」堂姊突然拉住她的手,淚水潸然而下。「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才會找你……你姊夫他要殺我……」

遠蓉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因為那兩個智障兄妹,畢竟不是自己生的,難道是因為這樣起沖突了嗎?「姊夫為什麼要殺你?堂姊……你是不是太累了?是不是……那樣的孩子很難帶?」

「孩子當然難帶……」堂姊歇斯底里狂笑起來。「他從拍完照後就根本沒再多看他們一眼,他收養他們不過是為了制造形象,我卻得一天到晚和他們綁在一起……我不是看不起那樣的孩子,但是我好累、我受夠了……我一定要走……我要生我自己的孩子,我不要再為了他的利益賠上我的青春、我的快樂!」

堂姊泣不成聲,遠蓉也忍不住淚水盈眶。「可是你能去哪?而且……雜志上不是說你不能生育……」

「我當然可以生,」堂姊粗暴的打斷遠蓉的話。「有問題的是他不是我,事實上……我懷孕了。」

教室外的雷聲轟隆隆,遠蓉的腦中也轟然作響。天色黑得很快,她還記得堂姊的臉浸透在深淺不一的光線中,彷佛要與夜色一齊融化。

「我懷孕了……我懷了一個真心愛我、而我也愛他的男人的孩子。從他身上,我才知道什麼是愛情,才知道被愛被呵護的感覺是如此幸福。我不在乎虛名,我也不在乎財富……」

堂姊的神色哀傷,臉上仍然掛著淚,但她的語調是平靜、祥和且帶著不容錯認的堅決……遠蓉知道,事情是無可挽回了。

「那姊夫呢?他那麼重視名聲,他怎麼可能讓你走——」

「不要跟我談你的姊夫,」堂姊一字一頓,那話語中的寒意,連遠蓉都忍不住起雞皮疙瘩。「你的姊夫……是個同性戀。」

天啊!遠蓉整個人僵住。高大英挺的堂姊夫,溫柔又有智慧的堂姊夫,她最崇拜的堂姊夫……竟然是個同性戀!

「同性戀也就罷了!可是他們竟然在新婚當夜、就在我精心布置的床上搞給我看!一面還很得意的嘲笑我,說我被賣了都不知道。」

遠蓉全身發抖,結結巴巴的問︰「你是說……我媽她……也……也知道這件事?」

「她怎麼會不知道呢?」堂姊淒然一笑。「朱家有什麼事她不知道?你以為她會在乎嗎?她只在乎朱家的名聲,還有就是有一天能當第一夫人的美夢。犧牲我這個外甥女算什麼?就算是你和璋蓉,她的親生女兒,也不過是她手下的卒子罷了。」

遠蓉的淚無聲的流了下來,她從來就不懷疑這一點,但為什麼要如此赤果果的展露在她眼前?

堂姊終究還是沒能和愛人相聚。她拿著遠蓉給她的錢,就在一家小旅館里吞服大量的安眠藥自殺了。現場還留了一封給她丈夫的信,表示她沒能好好照顧兩個小孩,使得小孩誤食殺蟲劑死亡。她覺得愧為一個母親,所以要到天國去照顧早夭的孩子……

文章里頭沒有只字片語提及她的懷孕。

事情發生後,看著母親在鏡頭前傷慟欲絕的哀嚎,看著堂姊夫痛不欲生的模樣,遠蓉只覺得荒唐可笑……真相比戲台上搬演的還要淒淒惻惻。

真相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而那絕對不是別人眼中所看到的那樣。

遠蓉自此之後開始月兌離乖乖女的形象,做一些明知會惹母親生氣的事。她偷偷的跑到麥當勞去打上,到街頭發傳單,即使被熱油燙傷了手、在大太陽底下曬到月兌皮,也不肯退卻。

想要離開朱家的第一步,就是要學會自己獨立。

就在遠蓉畢業之前,璋蓉靠著相親外加幾次刻意安排的約會,嫁給另一個黨國元老的兒子李克偉之後,遠蓉意識到,下一個就是她了。

於是,她跟父親提關于出國的事,父親沒有意見,要她同母親商量;但出乎意外,母親竟然一口就答應,還熱心的建議她到紐約去。

現在回想起來,自己還是太天真了,母親早就把一切都計劃好了。

當她在紐約見到了杜洛捷,她才驚覺到,原來自己是從一個陷阱掉到了另一個陷阱,母親怎會如此輕易的放過她呢?

不過不管怎樣,這次她一定要全力一搏,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絕不讓自己步入堂姊的後塵。

想到堂姊……遠蓉靈機一動,如果有個孩子呢?杜洛捷跟她說他不要孩子,但別人可是翹首以盼,渴望一個孩子讓兩家的結盟更堅固。

她要生一個孩子,一個不是杜洛捷骨肉的孩子。杜洛捷肯定會氣死但卻不敢張揚,至於其他人,就讓他們去空歡喜一場吧!

找一個男人很簡單,要找一個男人來生小孩也不是困難的事,至少遠蓉當時是這麼想的。

紐約不是台北,沒有那麼多束縛,也沒有多少人認識她朱遠蓉。她早就計劃好,要趁著這次替蓉衣采購新裝的機會,完成她的復仇大業。

事情進展得就跟她設想的一樣頤利,遠蓉完全不用費心,自然就有人主動前來搭訕,但她唯一錯估的卻是自己,她竟然……沒有辦法說出YES。

就在待在紐約的最後一個晚上,當遠蓉再度拒絕掉一個哈佛畢業的華裔帥哥時,她就知道,時機已經錯過了。她很懊惱也很沮喪,趁著其他人玩得盡興時,她偷偷的離開飯店的PUB,一個人搭了電梯回到房間。

卸下妝,她洗了一個長長的澡,然後呆呆的,坐在落地窗前的沙發上,看著遠處高速公路的燈光……

不一會,房間的門開了,Rose容光煥發的走了進來,瞅著遠蓉笑。「怎麼這麼早就回房了?心情不好?」

「沒有啊!」她悶悶不樂的回答。

「第一天認識你啊?」Rose在她身旁的沙發上坐下。「這幾天我看你就是不對勁,每天晚上去酒吧玩都弄得迷人的要命,等蜜蜂一只一只上門,你又-個一個的拒絕掉。你想干麼?給你老公戴綠帽啊?」

Rose不愧閱歷豐富,一下子就看穿她的心事。遠蓉的心里有些發酸,也有些慚愧。

「我最近有一個很荒謬的念頭……想生一個孩子來氣杜洛捷。」

Rose露出不贊成的表情。「雖然你是我的老板,但這種事我還是要說說你。千萬不要用孩子來當談判的工具!」

「我知道啊!」她郁郁的說︰「我只是在生氣,我氣別人為什麼可以那麼輕易的主宰我的命運,就像我是一顆棋子或籌碼。我很想反擊……起碼,不要生死全操縱在別人手里。」

「我明白,」Rose憐惜的、輕聲的說︰「但就算你真的給你老公戴綠帽,生一個不是他的孩子,結果又怎樣?你就真的快樂了嗎?」

遠蓉答不出來,這也正是她臨陣退縮的原因之一。

「生小孩很簡單,逞一時報復的快感也很簡單,但要養大一個小孩是很困難的。」Rose語重心長的說︰「我是過來人,結過兩次婚,跟了兩個爛男人生了兩個女兒,其中的痛苦是沒法向人說的。但至少我沒有對不起她們,我是因為愛她們的父親才去生她們的。

「你是一個重感情的女人,不要到時候沒報復到別人反而傷害了自己。我知道你很不甘心,但就算這樣又何必學那一些人,明爭暗斗,專干一些見不得人的事來踩別人?」

遠蓉的眼淚掉了下來,她這一輩子的朋友不多,能像個長輩開導她的更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淚眼盈盈,深吸一口氣。「你說得對,不管別人怎麼樣,最重要是自己要問心無愧。他們要怎麼樣隨便他們吧!我只管過我的日子就好了!遇到一個不愛我的丈夫雖然難受,但如果像你一樣老是遇到壞男人,嫁給杜洛捷……好像也沒那麼悲慘了。」

遠蓉下定決心不再理會杜洛捷,她自認不是個工於心機的人,無法和他們玩那些權謀的游戲。最好的方法就是完全置身事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到「蓉衣」上。

所以她听從Rose的建議,大舉追加秋冬季商品的訂購量。她並沒有打算把蓉衣拓展成如何的規模,只是想藉由忙碌的工作來減少一些心里的不痛快。

但就在她忙得不可開交時,杜洛捷卻突然來了電話。「阿公晚上要我們回去吃飯……」

又是那個討厭的飯局,但遠蓉還來不及開口拒絕,杜洛捷卻像猜到她的念頭般搶先說道︰「今天是阿公81歲的生日,所以恐怕你是沒辦法說不的。」

阿公81歲了嗎?真是看不出來!看他的樣子好像還要再活幾十年,再管幾輩子的兒孫事。

「那晚上是個大宴了?」她意興闌珊的說︰「我沒準備禮物耶!」

「不是什麼大宴,就只有自家人。算命的說阿公今年有闇運,不宜鋪張,所以就是家里的人一起吃頓飯,禮也不必送了,阿公還有什麼買不到的?」

敝不得今年這麼安靜,都沒聲張,原來是流年不利——阿公就信這一套。

去年的加大壽是遠蓉的父親在凱悅飯店替阿公辦的,場面之浩大,別說富商巨賈、達官貴人、各地顯要,就連總統都親臨賀壽,風光的不得了。總統還說了一堆老當益壯、商界耆宿等恭維話,要阿公不要急著退休,為台灣的經濟再多出幾年力……她當時還想總統是不是也在順便稱贊他自己。

遠蓉忙了一下午,臨下班之際才想起自己應該去弄個頭發,於是匆匆忙忙的趕出去洗頭。等她弄完頭發回到公司,出乎意外,杜洛捷竟然已經來了。他坐在Rose的位置上,和Rose及一群還未下班的員工抽菸聊天,事實上,大家好像都因為杜洛捷的到來而忘記下班時間了。

他從沒有上來過,總是直接打電話要她下去。看他一派悠閑自在的模樣,簡直就像這里也是他的管區。

「你來啦……」遠蓉不自在的說︰「等我一下。」

她快步走向辦公室,Rose也跟了進來,外頭傳來的笑聲讓她不太是滋味。

她低聲問︰「杜洛捷來了多久?」

「好一會了……」Rose幫她把桌子收拾好,一面提醒她。「你的妝得補一下。」

遠蓉不太情願的拿起化妝包,慢慢的往臉上補粉。「真搞不懂他上來干什麼,看他那個樣子,當真以為這里是他的領地。」

Rose替她再把頭發梳齊。「說實話,杜先生的人還不錯,沒有架子……」

「連你也被他收買啦?」遠蓉瞪著眼道︰「拜托你……」

「我只是實話實說。」她一邊幫遠蓉收拾桌上的化妝品。

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朱小姐,杜先生說時間來不及了,請你快一點!」

Rose走過去開門,並在遠蓉經過她身旁時低聲說道︰「遠蓉,如果你真想生一個孩子,眼前這個種是最好的,別舍近求遠了。」

遠蓉的臉驀地紅了,白了Rose一眼。

他們就在眾人的目視與竊竊私語下離開公司,一直到坐上杜洛捷的車,遠蓉都還是板著臉。

杜洛捷卻好像沒看到她的情緒反應,淡淡說道︰「『蓉衣』的整體比我想像的好很多,看來你的確下過一番苦心,也請了不錯的人。」

「謝謝你的贊美。」

這話听起來一點都不真誠,杜洛捷望了她一眼,笑了起來。

「看你生氣的樣子,好像我要跟你搶糖吃一樣,放心吧,我只是盡一下本分,了解一下你公司的狀況而已。」

「現在你可以放心了,」遠蓉沒好氣的說︰「等哪一天我們真的離婚,我不會跟你敲贍養費的。」

「贍養費是最好解決的問題,」杜洛捷直視前方,冷漠的回答。「可以用錢解決的事,往往都是最簡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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