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瑤踏進帥帳時,雷氏兩兄弟似已針對軍情討論了一段時間,兩人一見她出現,一個露出不懷好意的表情,另一個則是明顯的松了一口氣。
雷薩--許久不見的二皇子,是雷煜前不久才特地請下山的,他只斜眼看了朝他兩人行禮的任瑤一眼,眼底的漠然十年如一日。
任瑤看向雷煜,見到他正上下審視著自己,趕緊把還淌著血的右手腕虛掩到身後。
「終于肯出現了,差點要讓人以為有人會帶著整隊人馬跑去投靠敵人,畢竟……舞蝶座首的族人也可能是聯軍之一。」
雷薩的譏笑對任瑤而言早習慣到麻痹的狀態,她比較好奇的是另一人對她失職的反應。
「此趟圍堵失敗,全是屬下的過失,請皇子降罪。」她只面對雷煜說話。
「當然要降罪,妳的失職害我這邊人馬損失慘重,若不是大哥依計劃前來支持,我真要如了妳的意,當個冤死鬼!」想起前仇舊恨,雷薩不禁咬牙切齒的說道。
「夠了,你沒看到瑤已經受傷了嗎?很顯然的她是遇到伏擊了,人能平安回來已是大幸。」雷煜一開口,氣氛馬上不同。
「傷得嚴重嗎?為何不先讓軍醫看過再來?」語氣中有的只是無盡的關心。
他溫溫的語調永遠有撫平人心的奇能,任瑤暗嘆一口氣,抬眼回視他溫熱的視線。「回報軍情比療傷重要。」
「胡說,要是因此留在我身邊的全成了傷兵殘將,那還要誰來幫我打仗?」他駁斥她的話語。
任瑤沒有說話,但那雙眼卻看向全身布滿血漬的雷薩,對他多處傷口未曾包扎的情況很是不解。
雷薩沒好氣的回答,「別看我了,我不一樣。」
這話的意義實在是--在雷煜眼中,就只有她是不一樣的。
大哥偏心偏得太厲害,睜著眼都能說瞎話。
「別理他,妳那邊情況如何?損失得嚴重嗎?」
「死者三十,重傷一百,輕傷也將近兩百來個,若不是臨行前太子將主力分撥五百兵員給我的話,死傷將不只這些,對我方的戰力有極大的影響。」
「大哥,你為什麼這麼做?若是中埋伏的是你那邊,情況還得了嗎?」雷薩瞪大虎眼。
「但事實證明,我的安排是正確的。」雷煜那表情就像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話是沒錯,但……」若是沒多那五百士兵的話,這妖女就算沒死,也會傷得重一點,真令人扼腕啊!
「對方有多少人?」
「近兩千,雖然不是主力,但各個都是叢林野戰高手。不過,他們也不是完好無缺的回去,沒讓他們折損半數以上的人馬,我是不會放他們回去的。」任瑤也是有她的驕傲戰績的。
「說得好听,真有本事,就不會損兵折將的回來。」雷薩沒放過貶低她的機會。
「看來二皇子此戰必是大顯神威,手下肯定無人傷亡。」任瑤哪肯放過污蔑他的天賜良機。
「關于這點,我還是那句老話,我和妳就是不一樣,我負責的是誘敵,對付的又是敵方的主力,把傷亡數字維持在預估之內才是最困難的事。」
任瑤點頭稱是。「二皇子說得極是。」
但看在雷薩眼里,卻是諷刺極了。
「你們兩人都做得很好,薩,你先下去,順便叫軍醫過來。」
待雷薩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出去後,雷煜才伸手執起任瑤的下巴,探詢的眼直入她的靈魂。「勝敗乃兵家常事,妳眼底的憤慨是因人而起的,說吧!」
「你怎麼知道我有話要說?」她驚訝的表情是從進帥帳以來,最生動的一面。
像突破冰層的雪蓮,終于活了過來,讓雷煜不由得勾起嘴角。「是,妳只是沒看到我藏在身後的手指,剛才很費心的掐指算過。」
「哼!既然如此,為何還遣開二皇子?」
「因為,妳的請求我不會答應。」話說得斬釘截鐵。
「你連我還沒講的事都算得出來?」她才不信。
「不,我只是太清楚妳的每一個表情,盡避妳面對薩的時候,總習慣裝出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不過,妳永遠瞞不過我。」
他的話害她心跳漏跳一拍,差點以為他真的知道了什麼,心虛得不敢再直視他的眼,尤其他那雙坦蕩蕩的眼一直讓她想逃避。
還好雷煜正好在這時抓起她受傷的手臂,傷口被扯動的痛楚,讓她有借口回避他的視線。
「還好傷得不重,休息個幾天應該沒問題……」
「不,不需要休息,只要你給我兩千兵馬,我一定可以殲滅那支伏擊我的騎兵。」她要報仇--沒人能欺負她!
「不行,我剛才已經說了,我拒絕妳的請求。」
嘴角抽搐。「你……你剛才不是隨便說說的嗎?」而且還是用猜的。
「光是看妳那張冷到不行的臉,我就知道妳正在生氣,妳很氣自己中埋伏,更氣自己手下因此而傷亡,妳急著想發泄,而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追上那支隊伍,我還猜得到之前退兵時,妳已暗中叫人盯上他們,妳認為我說得對不對?瑤。」雷煜幾句話就將她的心思攤在台面上。
說得對極了!但她死都不會承認的。「這是個好機會,可讓我彌補這次任務的失敗。」
這趟她能全身而退,全拜耿直舍身護她的功勞,但那家伙也身受重傷,是被人抬回來的,雖然這種結果是她一開始就想到的,但真到了耿直派上用場的時候,她的心還是很痛,也咽不下這口悶氣。
「我從沒有怪妳的意思,我更恨不得今天中埋伏的人是我不是妳。」雷煜說得誠懇。
但看在任瑤眼里,卻是全身發毛。
這感覺……好熟悉、好討厭的感覺,很像她和雷薩對峙時的感覺,只是,這次她扮演的是雷薩。
原來,她對雷薩一直都是這麼的壞!
「我突然發現大皇子料事如神、洞燭先機,這樣的神力令屬下也想討教一番。」
「請。」雷煜適時表現出他的大方。
「你如何知道我會中埋伏?」
雷煜沒有馬上回答,但她知道自己猜中了,他確實早已知道她的路線上早有埋伏等著她。
這是不可能的!
除非楚卓鋒出賣了她,轉而跟雷煜合作……那更不可能!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任瑤幾乎想抓頭尖叫幾聲,不過,那才是真正絕對不可能的事,再怎麼淒慘,她也不會讓雷煜看到她的狼狽。
絕不示弱是她的作人原則!
「瑤不是常自認為聰明人嗎?該是不難猜出來。」他鼓勵她再接再厲的猜。
「猜中的話,你便答應讓我領兵追上去嗎?」
「不可能。」
任瑤瞪著他。「你是指我不可能猜對,還是你不可能答應讓我領兵?」
「後面那個。」他雖然不想讓她失望,不過,總比讓自己絕望來得好。
「那我不猜了。」這個男人愈來愈難應付。
「瑤。」雷煜喚住她。「我可以直接告訴妳,我有值得信任的人混在聯軍里面,所以,要探知聯軍的下個動作並不困難,也更因此,我沒必要讓妳去涉這個險,若是再中一次埋伏,誰能保證妳能每次都平安回來?」
「你不能保證嗎?那麼前一趟你是拿我和其它弟兄的命來賭?」任瑤下明白胸口那份煩悶所謂何來?所以她故意賭氣的問。
可能是自己從未听他說過聯軍中線人的事,被他摒除在外的感覺;更有可能是他明知她會中埋伏卻未事先警告,這兩項全不是他的作風,或者該說她所知道的雷煜是不會舍得這樣對她的。
若他真的舍得的話,她對他便再無把握了。
但雷煜的反應又恰好相反,他難得的激動,抓著她的雙肩不容她抗拒。「妳一定要逼我說出實話嗎?妳以為我真的肯拿妳的命來賭?我的線報只告訴我會有埋伏,但不確定是在何方。
「我當然可以更改路線,但那也打翻我們所有的計劃,更重要的是,我猜測我們營內也有他們的線人,只要我一開始就變更路線,馬上會讓他們猜到我們也用同樣的方法得到他們的軍情,所以我只好誰都不提,只多給妳五百兵馬,連薩也不知道。」
「你……你何必生氣?我又沒怪你,況且我也沒資格怪你,所有情況都在你的掌握中了,不是嗎?」情況反過來了。
任瑤這只紙老虎,平時吃定了溫和好脾氣的雷煜,不過,每當像這種時候,好先生被人惹火的時候,她也只有忍氣吞聲的份。
「但我很怪我自己,所以,我絕不會允許這種情況再次發生,更別提哪個笨蛋還想要我答應讓她領兵追上去。」
「……」這樣講,會不會稍微嫌過分了點?
「別跟我賭氣,瑤。」他的怒氣消失得很快,更何況,他從未真正對她生氣。
「我並不在乎能否建成這次的戰功,因為這場仗根本不值得打,殺了那麼多人並不能解決朱雁和部落異族問的問題,我要找出真正在他們背後煽動的人。」
這些少數民族原本安分守己的在邊境間生活做買賣,這次突然組成聯軍進犯是前所未有,鬧事原因連邊境官員都搞不清楚。
「你有眉目了嗎?」
「沒有,依妳的聰慧,猜得出原因嗎?」
又來這套?「依皇子料事如神的本事,還算不出來嗎?」借機嘲笑他。
「天機不可泄漏。」他卻壓根沒中她的計謀。
「你什麼都還沒查到。」她直言戳破他。
「被妳看出來了。」但他的樣子可一點都不像被捉包的人。
「你真不怕死,事關你的太子寶座……」
他打斷她,表明不在乎什麼寶座。「這也是妳最近脾氣特別暴躁的原因嗎?我很懷念以前可愛又愛笑的任瑤。」
對他而言,什麼他都不在乎,就只在意她一人。
不在乎寶座,卻在乎她的笑容?
「我以前就這麼討人厭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要找二皇子來作證?」她顧左右而言他。
「原來問題出在薩身上,想不到他才下山沒幾月就能毀了妳,可是,我目前還需要薩的幫忙。」如果這世上真有宿敵這種東西的話,他敢打包票,薩和瑤就是其中的一對……
莫名其妙的,他很不喜歡這種命中的安排。
即使是互不對盤的死對頭,他都不希望有人和任瑤是命定的那一對。
看來,他的佔有欲還真不是普通的強。
看著雷煜突然若有所思又苦笑著搖頭,任瑤還以為他把她看成不懂事的小孩,
趕緊申冤。「你怪我沒風度也好,光長個子不長智慧也行,我就是看他不順眼!」
啊!這樣講更證明自己像個鬧脾氣的小孩了啦!
「薩只是嘴巴壞了點,其實他很好相處,很容易被看透。」替自己的弟弟說話。
「我才不想了解他!但我承認非常討厭他,相信他對我的感覺也不會好到哪里去。」她有這個自信,畢竟,她這麼欺壓雷薩,要他喜歡她,無異是緣木求魚。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我真的想不通為什麼有人能在只看第一眼的情況下,就把對方當成死敵,而且完全沒有轉圜的余地。」
好可怕,他還真的非常非常慶幸不是他,但也因為兩人同樣都是他最在乎的人,缺一不可,又覺得倒霉到極點。
「這要我怎麼說呢?唯一想得到的就是……」她嫉妒雷薩!
在她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之下,在她要什麼就沒有什麼的時候,她見到雷薩幸福的笑臉,他有完美的身世、身邊滿是守護愛惜他的親人,甚至連她的阿爹都給他分去了!
不錯,是嫉妒讓她討厭他。
但為什麼偏是雷薩而不是雷煜?
她不明白!
雷煜和雷薩的背景相同,煜更擁有他人所沒有的尊貴身分,他是未來的君王,擁有阿爹和那個女人更多的期許。
那為什麼她偏不去找雷煜的麻煩?
太奇怪了!
她承認是在見過雷煜用那雙縱容疼惜的眼包容著雷薩時,她才知道何為嫉妒。
但那種情緒是因雷煜而起的……難道追根究柢,引起她覬覦的其實是雷煜那雙溫柔的眼?
如果那眼能只放在她身上,她就可以忘記很多不願意想起的事︰但當雷煜眼中真的只剩下她時,當她漸漸沉溺在他的溫柔呵護中時,她又怕自己心中的魔會要再出來作亂,她怕听見阿娘尖銳的辱罵聲……
雷煜可以給她她一直要不到的東西,她知道。
但她要得起嗎?
會不會當她終究受不了誘惑伸手拿取時,一切就毀了?
那她寧可不要!
這樣就好……別貪心去拿不該踫的東西,一切就不會變。
任瑤搖開滿腦子混亂的思緒,逼自己說出另一個連她自己都不會相信的答案。
她走近雷煜身前,雙手攀向他胸口,難得的溫馴讓雷煜感動之余正想響應她的投懷送抱,她卻開口了,「我是嫉妒雷薩,因為他有個像你這麼好,並且永遠包容愛護他的哥哥。
「如果你也能同等對待我的話,我很願意和他和平共處,你……你願意把我當成你的妹妹嗎?」
雷煜想也不想的一把推開她。
這是兩人認識以來,他第一次把她從身邊推開。
「那是不可能的!」
他看著任瑤失去他的依靠,雙手環胸,一副無措又無辜的樣子,而他卻必須咬牙握緊雙拳,才能忍住上前撫慰她的沖動。
「妳是故意這麼說的,對不對?妳明知道我要的是什麼,還敢對我說這些廢話,妳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他真的很生氣。
「你也知道我是不會接受你……」是不能接受啊!
「為什麼?請妳一定要告訴我原因,讓我知道我究竟是哪里配不上尊貴的任瑤小姐?」他咬牙切齒的問,雙眼難得帶著殺氣。
任瑤無力地撇了下嘴角,帶著微微的自嘲。「別這樣說好嗎?我從沒有瞧不起你,也不敢看輕你,真要分出你我之間的差距的話,配不上的人也絕對不會是你。」
「那是為什麼?」他要答案。
「我、我不喜歡你!」說著她從一開始就編出的謊言。
「這問題,我記得幾年前我們就已經討論過了,我也記得妳的答案不是這個。」所以他不接受。
「你……」深吸口氣,任瑤讓自己回復冷靜。「我沒必要回答你這個問題。」
「是嗎?」雷煜也不想把她逼到牆角。「妳該坦率一點的,瑤。」
冷靜的對她說︰「我可以包容妳的任性、縱容妳的驕蠻、疼惜妳的委屈,任何妳想要的,我沒有給不起的,妳如果不希罕,可以直接拒絕我,犯不著在我們之間畫上那條線。
「那只會顯示出妳的自私和無理,妳妄想要繼續得到我的關愛,又吝于付出我想從妳身上得到的。」
他冷凝著任瑤,直把她「盯」得全身發寒才別開視線。「告訴妳,我只接受我們之間的一種可能,也許是夫妻、君臣、仇敵,甚或是陌路人,但絕不可能是兄妹!」他拒絕。
「難道,連師兄妹都做不成?」她帶點挑釁的問。
雷煜沒回頭,只在掀開帳簾時撂下最後一句話,「瑤,別讓我怨妳!」
當晚任瑤私下離開營區,到半里外的林子里和楚卓鋒的人會面,這是雙方約好的,為免信鴿在半途遭劫,所以認定某一特定接線人為聯絡站,只要傳話的一方在約定地點發放信號,不到一刻鐘的時間接線人便會出現。
接線人一到,任瑤沒給任何機會,馬上拔刀架到來人脖子上--
「座首,手下留情。」
「今天我吃了不少虧,心情很不好,不想跟你廢話太多,現在開始,我問一句、你答一句,只要你稍微遲疑或是妄想編故事騙我,我這一刀鐵定劃下。」將話說得狠絕。
「……是。」來人一身夜行衣,身手尚可,但步伐輕巧,看得出來曾在腳上下過一番苦功,此刻因驚懼而臉色蒼白,狠吞了口口水。
「上一趟你給我的情報,可是國舅大人親口授予?」
「是。」
「那麼我要你傳給國舅大人的情報,你可有照實傳話?」
「絕對照實講。」
「兩千伏兵埋伏山谷突襲大皇子的人馬可有錯?」
「沒錯,當時國舅大人回給小的就是這個情報。」
「那為什麼伏兵會出現在林子里?」害她中埋伏?
「小的不知道!小的只負責傳遞消息,沒資格參與國舅大人的決議……啊--」
一只帶著血的耳朵被削落地上,接線人痛苦的捂著頰畔,衣服上已是鮮血淋淋。
「告訴那個男人,我的膽子很小,只要一受驚嚇,就什麼都供出來了,加上我又是愛記恨的小人,對于敢小看我的人,絕不手軟。」威脅。
「是……是,小的記得,一定照實傳話。」
「告訴他,要修補我們的合作關系,就拿出他的誠意來。」再給叛徒一個機會。
「是是。」
「叫他把所有家當捐出來義助糧餉,把所有僕役遣散,再把家眷全送進萬安寺去吃齋念佛一年半載也就夠了,這樣該能洗去他半生的罪孽。」說著常人無法做到的條件。
「這、這……」這不是決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