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旗幟……那種腥紅如血的顏色……還有那上面的旗號……不會是我想的那個人吧?你們看看是不是我看錯了?真的是他嗎?」
「是他!真的是他!是鬼王!不會錯的!」
「那種氣勢……那種囂張、無人能敵的氣勢……難怪一直有個傳聞說,即使沒見過鬼王,只要見到那種氣勢,那種排山倒海的氣勢,你就會知道,並且永生不忘。」
是的,因為鬼王這兩個字只要听過的人就知道它代表一個意義,沒有人曾懷疑過那個意義──
那就是潰敗。
並且兵敗如山倒,從來沒有例外。
而鬼王之所以為鬼王,很簡單,可以從字面上來拆解,因為他身上流有皇室的血脈,雖不是一國之君,但在他的封邑內,他是王沒錯。
而另一個字,鬼呢?
那更簡單了,因為他領兵的方式就像鬼一樣,只要看那些被他挑上的對手的臉色就知道了。
「完了……完了……」站在城牆上的城主在听聞手下的耳語後,嚇得臉色發白、冷汗直流。「竟然是鬼王來了呀!我、我……我有事先走一步。」
「啊∼∼城主不會是要落跑吧?那我們怎麼辦?」守兵一號一臉大難臨頭。
「要我是城主的話,我會跑得更快。」守兵二號無限同情地看著城主的背影說。
「那是不是說……我們要無條件投降了?」守兵三號問。
「你敢跟鬼王談條件?」
「不敢。」
「你們在說什麼啊?我們是不是也要跟城主一起逃?」守兵一號茫然地問。
「想死的就跟上去吧!我敢打賭,不出一天,城主的頭就會被掛到城牆上。」
「為什麼?」守兵一號即將崩潰。
「鬼王之所以為鬼王,就是因為他的攻城速度是天下第一的,他一貫的攻城手法很特別,就是先取敵人主帥的人頭,也就是擒賊先擒王,沒了主帥的軍隊不僅嚴重打擊敵軍士氣,更能把敵軍嚇得手軟,最重要,沒有人發號施令,敵軍很快就會潰敗。」
「會有副將代為號令啊!」守兵一號到此時已經完全把他的無知給表現出來了。
「那只代表城牆上的人頭會不斷的增加,你說,誰還敢強出頭、充英雄?」
「啊?他為什麼能想殺誰就殺誰?」
「因為他是鬼王。」
倉促逃回府的城主在快速搜刮財庫之後,領著幾個夫人和孩子駕著馬車往小城門逃去,此刻,城門已在望,看來,他很有可能是第一個從鬼王手下逃命成功的敵將……
到了,就快到了,他們一家子都可以平安了……嗎?
城主雙眼爆凸,不敢置信地瞪著小城門前那一抹皓白飄忽、虛實難辨的人影,他現在不確定了。
愈駛近那人影,他心情愈顯得沉重,那傳說是怎麼傳的?
只要是鬼王相中的城池,通常只有兩種結局︰一是拿城主的頭顱來獻祭,另一便是血洗城門,一個活人都不留。
原本還存留一絲僥幸的城主,在馬兒沒有任何阻撓下突然狂躍嘶鳴,怎麼拉扯都不願繼續向前的情況看來,眼前這人,真是來索命的死神代言人──鬼王了。
「爹,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馬車內的人探出頭詢問,在瞥見站在不遠前方的人影時,怔愣地失去聲音。
那人身穿蒼月色的錦袍,頭載寶冠玉帶,光是那凝立不動的氣勢,氣宇深沉、英華內斂,一股隱隱的威儀形而不露。
那人發現年輕女子的視線,竟眼底含笑地回望過來,那笑牽引著他好看的唇角跟著微微的上揚,然後,他向女子微微頷首,優雅地打了個招呼。
「爹呀……那人……那人是誰啊?」女子紅著臉,滿眼的驚艷已移不開視線,羞答答地問同樣呆若木雞的城主。
他也不知道呀!城主搖了搖頭,要他指認眼前俊美到不可思議的男人是那人人聞之色變的鬼王,他是第一個不相信。
在一般人的想象中,憑鬼王那不可一世的狂霸氣勢,和殺人不眨眼的手段看來,他的外形該是壯碩狂野的,就算是披著一頭野人般的長發也沒人會驚訝,絕不會像眼前這個書生模樣的斯文人。
可……那他又是誰啊?
「你、你是誰呀?」女子好不容易壯起膽子向那好看的男子問道。
那人未語先笑。「妳不需要知道我是誰。」
哎呀!他的聲音也好好听哪!
女子又問︰「那你把我們攔在這兒是想做什麼?」
「在下只是有個不情之請,」男子笑得牲畜無害。「只是想借妳爹爹的頭用一用。」
話畢,一道厲芒閃現,所有人這時才注意到他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把形式怪異的刀。
那刀斜斜指向城主,下一刻,索命似地朝他飛去,在炫目的刀光下,城主僅剩的最後一個念頭再無半絲懷疑──
是鬼王沒錯。
「康平城主的頭借到了,城門也開了,下一個目標就是雲平、晉平……然後便可讓西梁的國土直通到東海,王爺卻不能在此時乘勝追擊,是否懊惱?」
「乘勝追擊?」鄺允熾像是從沒听過這四個字一樣地低聲沉吟。
見到他這樣的表情,朱醒才發覺自己根本是問錯話了。
在鬼王所有輝煌的戰績中,從沒有一次曾用過「乘勝追擊」這四個字的,因為他一向喜歡慢慢來,從攻擊中充分享受折磨對手的快感,即使下一個目標已近在眼前,唾手便可得,但那卻不是他所要的,他寧願多給敵手喘息的時間,讓他們逃亡、讓他們搬救兵或自相殘殺、做困獸之斗都行,反正敵人掙扎的時間愈久,他就愈能得到快感。
「皇上指派霍將軍前來收回帥印,王爺此趟東征任務算已結束,看著唾手可得的霸業竟在轉眼間失去,王爺竟不心灰?」
「既是那小子下的決定,本王且听一听又何妨?反正這霸業成了是他的,敗了也算在他頭上,本王又何需緊張?」
「可,這東征之舉不是王爺極力主張的嗎?」
「總得找點事來做。」口氣平淡到讓人無法懷疑。
不、不會吧?就只是太無聊才下的決定嗎?
「不過,若本王想來真的,那小子以為這樣就能約束得了我?忘了是誰拱他上那寶座的?又是誰在最短的時間內攻下這些肥美豐沃的土地城池?百年來皇祖難以達成的願望,我在輕而易舉間手到擒來,他竟給我選在這緊要關頭找麻煩?那小子膽怯了?他在怕什麼?看來不像是在替我擔心!」
「是,皇上是膽怯了,他是在害怕,而他擔心的也不是王爺的安危。」
「那是什麼?我軍傷亡人數一直在控制之下,糧草充足、軍備完善,他究竟在怕什麼?」
「皇上怕了您,王爺。」
哼!「鬼話。」
「剛……剛好相反,不是鬼話……是神諭。」後面兩個字像是含在嘴里偷偷放出來的屁一樣。
「哦?看來有好玩的了是不是?小朱子還想繼續吊我胃口嗎?」
「小、小的豈敢?事情是這樣的,隨霍將軍一同過來的隨從中有個我認識的朋友,他昨晚偷偷透露給我的,說是……那個……該怎麼說呢?」
「簡單的說。」男子優雅地坐下,看起來耐性十足,不過,認識他多年的朱醒可是一點也不敢怠慢。
眼前這爺可不是普通人。
鄺允熾,先皇眾皇子中排行第十,一出生便災禍連連,母妃難產死、皇阿女乃一病不起、先皇也在他滿月時摔斷腿、女乃娘惡疾纏身一個換過一個、其母系一族更是衰退凋零到讓人同情。
前皇後曾請來天師為他卜筮算命,證實他命中帶陰,必克親族,雖然鄺允熾是先皇最寵愛的妃子所留下的唯一命脈,但在後宮一致的聲討驅逐下,先皇再怎麼不信無稽之談,終究還是得敗下陣來。
鄺允熾未滿四足歲便被封為王爺,這種破例的恩寵表面上是很幸運,但實際上,從那一刻起,他便被護送出宮往離皇城最遠、最偏僻的封邑慢慢學習做人的道理。
不管他是哪個最受寵的美妃所出,不管他多麼聰明乖巧、長得有多像他美到令人難以忘懷的母親,自那之後,先皇一次都沒召他進宮,他被忘得很徹底;豐美的領地轉眼間被換成破落荒涼的棘地,最後連宮中往來的傳達使都不再出現,許多皇族的新成員甚至沒听過排行第十的皇子,更何況還是個王爺。
直到西南邊陲的異族進犯,無獨有偶,連北方蠻族也從偷羊擄人進化到燒城掠地,在朝廷疲于奔命之下,鄺允熾自動請纓,討伐離他領地最近的西南異族,當時並沒人看好他,頂多打算在他為國捐軀時辦個象樣點的國葬,沒想到竟是那樣的時機造就了現在的鬼王。
西南異族幾乎盡滅,北方部落則是三十年內確定再無力進犯;然後先皇宣他進宮論功行賞,才發現竟是十五年來第一次見這個兒子,那時,鄺允熾甚至未滿二十,但他身上那股薄涼的冷態令所有人心顫,想起戰場上那些敵人給鄺允熾起的名號,先皇這才第一次正面思考鄺允熾那命中帶陰的可能性。
因為,連他身為父親都會感到害怕。
「是,小的當然會簡單的說,那朋友是兩年前認識的,那時京城里流行吟游……」啊……朱醒幾乎想痛扯自己的頭發。
明明是想要簡單的說,偏偏嘴巴就是不受控制,硬要詳細的說。
「重點,小朱子。」
「是是,當然是重點!重點就是京城里最近盛傳一個謠言,是龍善寺里的神尼又降了神諭,神諭說──滅東蜀諸國者,乃西梁真命天子也。這幾個字從王爺東征開始便有所流傳,直到王爺兩年內踏平東方四小柄攻入祈山後,京城早沸沸揚揚地傳著真命天子誰屬的謠言。」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新皇剛登基不到三年,這年輕皇帝不僅是王爺的親佷,當初皇位爭霸戰中,就是王爺這強力的後盾將新皇給拱上位的;雖然兩人的利害關系非一般流言詭計可破,但就怕功高震主,王爺的本事年輕皇帝最清楚,豈有不擔心的道理。
「神尼?神諭?」鄺允熾蹙眉低喃。
「這神尼是近兩年來京城里最紅的人物,法號靜慧,雖然是方外人士,不過,她的龍善寺香火鼎盛到猶有余力貢獻捐款在城外造橋鋪路、在荒僻小鎮興學濟貧……」
「重點。」
「哦!是,重點是神尼是個有靈通的人,這兩年來,透過她的神諭解決了許多人的疑難問題,小至誰家老爺的不治之癥,大至去年姥姥村的疫病,她都能預警並且提供解決良方。」
「這麼神?」沉吟。
「是是,就是這麼神,才會讓京城里所有人成為她的信徒,連遠近城鎮慕名來拜謁者更是數之不盡。」
「所以,她的鬼話連我那皇佷也信了?那小朱子呢?你也是神尼擁護者?」滿是嘲諷的低吟。
天爺!誰來救救他啊!
雖說他是少數幾個得鬼王信任的朋友,但,這朋友只是鄺允熾自己在說的,他這個普通人可不敢高攀,因為,他自知自己的命底還不夠硬。
他也不是愚信「命中帶陰」那一套!
但,他還是覺得這王爺比那捏造的誣陷更陰……不止那一點點,從他對鄺允熾這幾年來的認識、研究和了解,他,實在不敢跟鬼王稱兄道弟互稱朋友。
他們是朋友嗎?
在鄺允熾心情好的時候,他們絕對可以是朋友,但當鄺允熾心情不是太好的時候呢?那他就得是絕對服從的下屬,基本上,他個人是覺得自己比較像是鬼王身邊的旁觀記錄者。
表王,雖已經當了二十幾年的王爺,但他其實剛滿三十歲而已,和當今的皇帝雖是叔佷關系,其實也只比年輕皇帝「老」了不到五歲。
而他,朱醒,很巧地跟皇帝同年,而他之所以能被鬼王看得上眼,撿來當朋友,是因為年幼無知……真的是年幼無知去扒了第一次微服出來見世面的鬼王的錢袋,當場,他除了被揍到不成人樣,還意外地獲得一口飯吃,代價是──
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進京考取狀元,而老天保佑他真的辦到了;在他進京任公職後,曾以為月兌離了鬼王的勢力範圍,直到新皇爭霸戰落幕後,他又好死不死地被朝廷派駐王爺領地,成為久別多年後的御史。
當時,他曾試探鄺允熾希望他站在哪一邊?其實他早料到問也是白問,若他連這麼簡單的答案都猜不到的話,以後還怎麼在官場混?
丙然,鄺允熾只是面無表情地送他六個字,「做你該做的事。」
其實,這話從鬼王口中說出來,就跟鬼扯一樣荒誕離奇。
因他知道,鄺允熾對朝廷並沒有什麼忠誠可言,朝廷想他幫忙出兵還得看他老人家爽不爽,他對他該做的事都能置之不理了,憑什麼給人家這種六字箴言?
所以,他朱醒決定效法鄺允熾,只做他願意做的事。
而目前他願意做的便是,好好地在鬼王的眼皮子底下活下來。
「這、這……听說年前瑾妃病得嚴重,有人拿了神尼給的藥方,竟一下就治好了。」
「呵……神尼竟也兼任神醫嗎?」
「反正就是神尼的神諭一向準得很,所以,這真命天子之說再加上王爺您東征一路行來又戰績輝煌,宮里的人當然要慌了。」
「妖言惑眾!不過……這種裝神弄鬼之輩,也最合我胃口。」彷佛已經嘗到口中的血腥味,鄺允熾意猶未盡地舌忝舐唇瓣。
這話是一點都不假,「裝神弄鬼」絕對可以稱為鄺允熾的最恨和最愛。
恨的原因和前面所提他出生後的經歷有關,他的母妃為生他難產而死,以及之後種種究因于他命中帶陰的鬼話連篇,他一個也不信,他只相信能握在手中的力量。
幾年的征戰讓活在戰場上的鬼王更篤信手中那把刀,比遠在天上、地府的鬼神更有用,所以幾年前,皇位爭奪戰中,他也是靠那把刀將佷子護上皇位,而他要的回報就是在佷子登基的前一日,回到後宮算總帳。
捉來那些二十多年前有份參與的妃嬪、奴僕和那名算出他命中帶陰的天師,嚴刑拷問下,真相果然令他大為滿意;在佷子的默許下,他殺了所有該死的人,其中也包括了因妒恨他母妃,害怕他奪走太子寶座而搞出一切詭計裝神弄鬼的前皇後。
那是只有現任的皇帝、鄺允熾和朱醒等少數幾個人知道的秘密審判。
「所以,我那可愛的皇佷就叫那個姓霍的來收回我的帥印?那小子似乎不是這般昏庸之輩啊!」
「當然,皇上雖然可以對神諭置之不理,但朝廷上卻是人心惶惶,已有人開始聯署反對東征,皇上的意思是,只要王爺有辦法先敉平這神諭之亂,繼不繼續東征都不是問題。」
「好小子,竟把所有問題都丟給我。」呵呵,明知道他一定受不了這種誘惑。
「這、這是王爺教得好哇!」
「問題是,我何必這樣作踐自己?我只要回老家舒舒服服地養老就好了,管那什麼神尼、神諭?」
「但皇上了解王爺一定不會對這種事置之不理,皇上的意思是,為了犒賞王爺的辛勞,東征所攻下的土地、城池任王爺挑。」
「我拿那麼多城做什麼?離我的領地也遠,想分散我的兵力嗎?皇佷是不懷好意了。」愈來愈可愛了。
「小的會在奏折上寫明王爺無心管理過多領地,全憑一片赤膽忠心,無私地為朝廷犧牲奉獻。」
「小朱子,你在鬼扯什麼?」連鄺允熾自己听了都覺得可笑至極。「我怎麼可能有那種心跟那種膽,還有無私這種鬼玩意兒……皇佷第一個不信,扯謊也要用點腦子好嗎?」
欸?難道大家都很懂鬼王的本性?「那就寫王爺年老體衰,無力再管理過多產業,請皇上折現?」
年老體衰?「很不錯,但我第一個不饒你,你現在只多了勇氣,還是沒用上腦子,本王真懷疑你當初是怎麼考上狀元的?」
「運氣、運氣。」
「原來真是蒙上的。」鄺允熾一臉的不意外。「雖然我不喜歡做白工,但我也不缺錢,就告訴皇佷等我想到需要的東西時再跟他要就是了,叫他別擔心,不管他信不信,我不僅對他下的椅子沒興趣,還會幫他坐得更穩。」
「是,原來這才是有腦子的扯謊。」
「……小朱子,我發現你會被派來我身邊不是沒原因的。」
「咦?不是因為我夠聰明嗎?」
「放心,絕對不是。」
西梁京城,龍善寺內
「這麼晚了還找來,不會是出了什麼嚴重的事情吧?」
「靜慧師父別擔心,清音是來送您出京的。」
「送我出京?」假尼姑被這回答驚得拉高嗓子。「為什麼?這里一切都沒問題呀!京里的人哪個不是被我騙得團團轉,要我再多混個幾年都沒問題,為什麼要在這時候送我出京?」
清音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個人前慈祥和藹、一本正經,人後葷素不忌、尖酸刻薄的假尼姑,即使心中對此人惡多于喜,但卻不至于將對她的厭惡表現在臉上。
「靜慧師父在此的任務已圓滿達成,是該功成身退的時候了。」
「哎喲∼∼我的清音小姐!這里就只有我們兩個,妳還做戲給誰看啊?師父、師父的叫不煩嗎?」假尼姑不耐煩地揮揮手,捧起桌上大碗的牛肉面唏哩呼嚕灌起蟋蟀。
「敲一天鐘就得當一天的和尚,這里是佛門淨地,師姊的一言一行最好還是謹慎小心些才好。」
「哼!我現在是什麼身分,隨便放個屁人家也會當是神諭,誰還敢管到我頭上來?再說這龍善寺拿了我們這麼多的資助,不會不懂事情的輕重啦!」
「可,此地已不宜久留,朝廷雖然已經在輿論壓力下放棄東征,並不表示師姊的神諭就可以弄假成真,時間一久,有心人只要稍微調查一下就可以揪出妳的把柄,現在是我們離開京城的最佳時機。」
「我這樣突然消失,不就擺明了畏罪潛逃嗎?」
「師姊別擔心,稍後我會安排一場神尼圓寂升天的把戲作為這出戲的結尾,妳這里也沒什麼東西需要收拾,記住,寺里所有信徒的贈與妳一樣都不能帶走,沒有哪尊佛遁入虛空之後還能帶走身外之物,師姊別讓大家辛苦的成果毀于妳一個人的貪念。」
「妳這小丫頭說的是什麼話?我做了這麼大的犧牲,連最寶貝的頭發都剃了,每天吃齋念佛,幫一堆沒神經、沒主見的人排憂解難;到貧民窟探視那些又髒又臭,沒錢吃飯的乞丐;還要去模那些要死不死的病人身上的膿、腳上的瘡,妳竟還給我說那種風涼話!」嘴里說著,眼楮瞪著清音那頭烏亮光澤的長發,心里怨得更多。
哼!這神尼降諭的主意是出得好,那就應該讓出主意的人自己來當神尼,怎麼偏是她這個師姊來受罪?
是怪她平時貢獻不夠多嗎?
哼!誰不知道是海漠少主舍不得讓泠清音剃了頭,要不,憑泠清音那張清麗月兌俗的臉和那平時吃素吃出了靈氣的仙姿,就算帶發修行也能修出個仙女的美名來啊!
「是,清音錯了,清音是不該說那些風涼話,因為再怎麼說都沒師姊說得好,師姊把所有功勞都攬了去,倒是忘了若沒有其它潛伏在各市井小巷、深宅大院,甚至是王府宮廷內的同伴們,他們付出的辛勞也不少,沒有他們提供有用的情報、扮演各形各色的角色來顯現神跡,搭配我們的行動,散布謠言、混淆視听的話,神尼又豈是這麼好當的?」
靜慧師父當下嘴角抽筋,想罵人又無可反駁。
是了,這小師妹當不了仙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嘴巴刻薄!得理不饒人!
哼!就算她再吃幾年素齋也一樣啦!口業那麼重,死後還是只能下地獄啦!
「這種事情隨便找個人來說就好了,不用妳親自出馬吧?」
「因為我和海芽也要同妳一起回去呀!這兩天起程的話,大概不出十天就可走到邊界,海漠會在那里接我們。」
「妳們也一起回去?有必要嗎?妳們在京里的身分並沒有曝光的嫌疑啊!」
「是師父堅持的,反正『神尼降諭』的任務只能替東蜀各國拿到短暫的和平,就像之前那些成功或失敗的任務一樣,我們的工作是沒有終止的一天的,除非死或是背棄組織,不過,那下場還是跟死一樣,反正這是我們這些人存在的意義,不斷在這些強國中制造混亂和矛盾,所以在我們離開後,下一個任務也同時展開了。」
「知道啦!這種事還用妳說嗎?我是問妳回去做啥?那個小海芽反正只是來見習的,跟我回去找她哥撒嬌也是應該的,那妳呢?」
「我沒問,反正上頭的命令我只要遵從就行了。」清音冷冷地答復。
「嘴上說遵從,臉上卻是要死不活的表情,海漠找妳回去除了好事就是喜事,恭喜妳!師妹。」酸溜溜的。
「師姊若是風涼話全說完了的話,清音就先告辭了,請師姊記住清音的叮嚀,在最後時刻也不要放松警戒。」丟下話,將她那頭烏黑柔亮的長發甩出美麗的圓弧,推門離開。
「哼!賤胚一個!」
筆意要氣她的!死丫頭……
「光是腦子好有個屁用?心眼壞、嘴巴賤,師父疼就跩起來了!海漠是瞎了眼才會看上妳!」愈想愈氣!
一雙筷子在碗里猛戳,把肥女敕好吃的牛肉給戳散了,湯汁上浮出一層油光。
「臭丫頭!表主意特多,連這種『神尼降諭』都想得出來!虧她自己也是吃齋念佛的人,什麼『滅東蜀者乃真命天子』,鬼主意一堆!這種鬼話我也掰得出來啊!本神尼就來降個神諭,泠清音小表作惡多端、不思悔改,懲妳嫁給這輩子最討厭的男人,並永遠活在水深火熱中!炳哈。」
就在假尼姑笑得夸張,收不住氣的當頭,一把淡漠輕雅的嗓音從門外飄了進來。
「神尼降諭竟不用掐指或是開壇祭天的嗎?這麼簡單輕松,不如也來替在下降個神諭如何?」
「誰?!」假尼姑嚇得臉色蒼白。
「一個沒神經、沒主見,極需要神尼排憂解難的苦命人。」
「你……你在外面偷听多久了?」
「在不知道事有輕重緩急,人有先來後到,所以雖然早了那位施主一步,但瞧她心事沉重,該是問題嚴重些,所以禮讓她先,在下一直很有耐心地等在外頭。」
來人輕巧地推門而入,步履輕緩神態優雅,直到他走進燭光照明處時,那張人見了即忘不了的俊逸臉龐像招呼情人一樣溫煦地對她淺笑頷首,害假尼姑差點忘了呼吸。
「你、你究竟是誰?!竟敢這樣裝神弄鬼……」
「呵,在下正是來請教神尼裝神弄鬼的本領的,怎竟受此罵名,這不是冤枉嗎?」
「你究竟是誰?!我知道你是沖著我來的!想拆我的招牌還得問我準不準?」假尼姑一手偷偷探向桌下,準備抽出預藏在桌下的家伙。
鄺允熾露出一臉抱歉的表情,「雖然我沒有神尼一樣響亮的名號,但誰教我眼下正值人手短絀之時,只能讓我這小小一個鬼王親自送神尼一程,希望神尼別嫌棄才好。」
「鬼、鬼王?!」他騙鬼的吧!雖然她沒見過鬼王,但至少還知道鬼王不會長這樣……
那、那是長怎樣呢?
「你再怎麼裝神弄鬼,也不像鬼王!」拔出利刀威嚇。
「別不識好歹了,我剛才是跟妳客氣的,妳還當起真來了,能讓我這十王爺親自送妳一程,已是妳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了,還下快點把脖子抹淨了伸過來讓我劃上一刀?」
這、這人嘴賤的程度,竟不輸給泠清音那個臭丫頭!
想起清音,假尼姑腦袋才稍微清醒一點,記起臭丫頭曾叮囑過她遇緊急情況時扳下榻邊的小機括可預警求救,她轉動眼珠子,身子慢慢退向床榻。
她眼底流光一閃動,鄺允熾就知道神尼的時辰到了。
「難道神明竟沒有降下神諭,要妳見到本王就要乖乖受死嗎?」說話間,他手上已多了一把形狀詭異的刀。
「神、神明才不會給那種神諭!」臉色煞白,心知逃不過這一劫了。
「那祂就不配當神。」刀光一閃,沒有尖叫,沒有死前的掙扎。
「或者該說,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神。」全是一些裝神弄鬼的人。
擺手讓人進來收拾殘局,他一個人步出禪房,外面早等著龍善寺的住持和幾名由外地征召而來的武僧。
「神尼已在剛才坐化歸天,龍善寺從今夜起封寺半年,寺內僧尼入關禪定,不得與外界接觸,違者斬。」
「是。」
「敲鐘吧!」他還得去抓另一只妖孽呢!
「清音姊,師姊有沒有刁難妳?」
「她為何要刁難我?」
「誰都嘛知道,靜慧師姊心胸狹窄、刁鑽刻薄,最喜歡找我們這些小師妹的麻煩,對清音姊尤其眼紅。」海芽個頭小,年齡小、臉蛋兒小,膽量兒更是小,組織中她是最小輩的見習生。
而表現最杰出的泠清音和海漠就是她的偶像,這趟隨清音到此,最主要就是要讓她見世面,也期望在清音身邊能讓她長點智慧。
「沒那回事,師姊是求好心切,人急的時候難免口不擇言,妳別在人家背後數落人家。」
「清音姊心地真好,妳都不像師姊那樣會在背後說她的不是。」好崇拜喔!
「那是因為我只會在她面前當面數落她的不是,妳別再用那種崇拜的眼光看我了,我消受不起,剛才說那些違心之論只是為了想消一點口業,師姊不就常掛在嘴上說我會下地獄嗎?」
她就是喜歡直來直往,雖然和她縴細的外表完全不搭,還因此嚇壞許多人,不過,人的個性是很難改變的,也因此才會得罪了師姊。
「清音姊好好笑喔!」海芽已經笑得前俯後仰。
「這有什麼好笑的?不過師姊也算是功德無量了,這樣替我消業障還真是不好意思……不懂?听說道人長短能消對方的業障,難怪我這幾年過得都不錯,可見師姊待我之不薄。」
「清音姊……請妳不要用這種正經八百的表情說笑好嗎?很難受……肚子笑得好痛……」海芽彎著身子幾乎縮成一團。
「振作一點,未來還有一段不短的日子要和師姊一起旅行回去,小芽兒妳還需要多磨練、磨練。」雖是這麼說,她卻做著相反的事,探出十指在海芽身上亂點亂戳,搔得她滿臉通紅,差點斷氣。
「哎喲……不行了……不要再搔人家的癢了啦!」
「誰在搔妳的癢了?我是在鍛煉妳的心志、強健妳的體魄……別躲!」
房內又笑又叫,好不歡樂,直到那一聲聲暗夜幽冥般的鐘聲傳來,才敲醒了兩人的嬉鬧。
「怎麼回事?!是鐘聲哩!」海芽滿臉的好奇,住京城這麼久還沒遇過這情形。
「是龍善寺的鐘聲!出事了!」清音反應極快。「芽兒快把東西收一收,我去叫人駕馬車過來,順便問一問原由。」
「好。」
結果很快就問出來了,龍善寺神尼羽化升天的消息很快地在城內傳得沸沸揚揚,泠清音警覺到事態非比尋常,她所安排的戲碼竟讓人提前上演了去,師姊肯定凶多吉少,不管如何,此地不宜久留。
馬車趕在城門打開的第一時間飛奔而出,此時,天還只是微微亮,還好這一趟安排的人不多,除掉走不了的師姊,就只有她和海芽、馬車夫三人,簡單輕便,可加快速度。
她不知道她們這邊究竟曝露了多少,雖然平時她安排人手會避免了牽一發動全身而全盤皆輸的情況發生,其它人員的忠誠度也夠,隨時都有犧牲的打算,不過就是她不行!
她有責任必須保護海芽安全地回到雲平!
「清音姊……是不是事情很嚴重?」臉色好嚇人。
「不,沒問題的!芽兒不用擔心,先瞇眼睡一下,我們這一路既長又遠,需要體力的,輪流休息,妳先睡。」
一听到輪流休息,為免耽誤了清音的休息時間,海芽馬上曲身躺下。
絕不能讓自己成為別人的麻煩和負擔,是組織的警訓。
「我睡,時間到的時候,清音姊要叫醒我喔!」
清音看著海芽酣甜的睡臉,不知怎地心情一直無法放松,感覺此刻似乎比在京里更危機四伏,她或許根本不應該匆忙地帶海芽出京,躲在京里需要時隨時可找到援手……
只是,事情已到了不容她反悔的地步,突地一個劇烈的顛簸,馬車像是撞上了什麼,然後是一陣可怕的馬嘶和破裂聲,車內的她穩不住翻滾的身子,在驚慌掩蓋過來前陷入一片黑暗……
「情況如何?」輕雅的男子嗓音淡淡地問。
「馬車夫沒救了。」
「就地埋了他。」
「是。」
什麼東西沒救了?馬車夫沒救了……天哪!竟然這麼嚴重?!那芽兒呢?
「醒了?」那好听的聲音似乎注意到她了,淡淡地問。
「……芽……」好痛,嘴巴張不開。
那人看到她的痛苦,似乎覺得很有趣,竟輕輕地笑著。
「在說啥呢?要不要再努力看看?」
「……海芽……芽兒……」她懷疑她的身體是否也同聲音這般破碎了?
「怎麼?竟是想吃海帶芽嗎?真傷腦筋,這地方要我怎麼去張羅呢?改吃河蝦如何?」呵呵。
又是笑!這人怎麼給人一種好故意的感覺?!
清音有點氣了,使盡渾身氣力才終于眨動了眼皮,眼前滲進一絲絲光芒,又眨了幾下眼,有個模糊的人影在眼前。
「不……芽兒呢?她人呢?」
「芽兒嗎?竟是個人呀!可這里就只有妳和那個死掉的,難不成妳找那駕馬車的?」那人歪著頭,斜斜看進她好不容易張開點兒的眼縫。
「女孩!」清音真是氣了!
用盡吃女乃之力才說出這字正腔圓的兩個字,然後一陣暈眩,頭已重重地摔回地上,又是痛。
「妳這是在生氣嗎?」那人語氣中像是甚為驚奇。
氣?!她現在已經跳過生氣那一段,直接要殺人了!
那人像是看得懂她的表情,徑自答道︰「這里沒別的女孩了,只有死掉的馬車夫,妳算是很幸運的了,只受了點皮肉傷,妳說的芽兒可能掉進河里了。」
他的話驚得清音顧不得全身傷痛,霍地睜眼爬了起來。
河?!她的馬車……眼前確實有條奔騰的河,而她的馬車就躺在河床邊,四散分裂。
「我的人是先看到馬車才找著妳的,看來,妳們是趕夜路才撞上石子跌下來的,現在車毀人亡,有何打算?」那人的聲音緊隨在她身後。
清音呆若木雞地看著狼藉的現場,接著恍惚地回頭瞪著聲音的主人。
第一次打照面,她可以想象自己的狼狽,而眼前的人,恬淡優雅,一身貴氣,好看得不得了,那吊兒郎當的笑臉對落難的清音而言只有礙眼兩個字可以形容。
「如何?需要幫忙嗎?妳的運氣好,出門在外也能遇上我這種等級的貴人,要上哪去呢?」他閑閑地煽了兩下折扇,然後像是再無法忍受她身上的髒亂般,用扇子揮開她肩上、袖子上的干草枯葉。
「往東。」
「東邊是吧?我敢打賭妳正走運!」
有人會對一個剛摔掉半條命的人說她正在走運嗎?
「我們這伙人呢,就是要運軍餉到東蜀邊境,慰勞前線的勇士們,妳就跟著我們走吧!只要妳的目的地一到就說一聲,我們糧貨充足給妳包吃包住,上來吧!」
那人輕佻地拿扇子拍拍她的臉,然後帶頭往回爬上河堤。
清音無言地瞪著他,不知道該不該跟上,還有芽兒呢?不能放著不管吧?
那人連背著她都能猜到她的心思,「哦!對了,死掉的人我們幫妳埋了,生死不明的妳也別費心了,現場我們全找過,只剩下落河一個可能了,好運氣一點的話會在下游被人撈起,歹命的……妳節哀順變吧!我會命手下沿途替妳打听的。」
「那就……麻煩你了。」剛遭逢劫難的清音腦子一片空白,懶得運轉。
「好說,姑娘怎麼稱呼?」
「姓泠,泠清音。」
「泠姑娘是吧!我姓朱,叫朱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