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倚春樓,
把謫仙長笛,
數聲吹裂?
一片乍零,
千點還飛,
正是雨晴時節。
——黃子行《落梅》
門沒關,應手而開,屋內的景物在燈燭影映之下,一寸寸浮現出來,紫檀木圓桌,紫檀木椅子,掛在牆上的名家山水字畫,窗台邊的白玉瓷花瓶以及敞開半扇的茜紗窗……依然是那麼熟悉而又陌生。
司徒聞鈴遲疑了一下,拽在手心里的藥瓶和干淨的白布條仿佛在蒸籠里蒸過一遍似的,烘暖而潮膩。
到底該不該進去呢?
想到那一天,自己身穿鳳冠霞帔,安靜地坐在疊著龍鳳被的床沿一角。那個時候,她多麼渴望從這個房間里走出去,而今,她果然走了出來,卻沒料到,還有那主動走進去的一天。
「四少爺?」她揚聲。
屋內仍然是靜悄悄的,只有燈火跳躍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
眉頭不由得蹙了起來,剛剛她問過看門的小廝,小廝說四少爺回家已經有一會兒了,她不放心他胳膊上的傷,不知道他記不記得去找大夫換藥,于是,腳步仿佛有自己的主意似的,徑自繞來「听濤居」。
「四少爺?!」
再問一聲,依舊無人應答。
頓一下,索性將門推得更開一些,抬腳走了進去。
廳里沒有人,內室也沒有人,怎麼會呢?人沒在為什麼會點燈?腳跟一旋,繞到盤金繡圍屏後面。
嗄?
人還未完全走進去,已慌忙蒙住眼楮退了出來,一顆心突突亂跳。
懊死!懊死!
那家伙洗澡干嗎不關門?不關門倒也罷了,居然還給她睡死在大木桶里!害她直直闖進來。幸好,沒人看見。
她雙頰一陣燙熱,低了頭,慌慌張張地往外跑。
一口氣跑出「听濤居」,膝蓋一軟,蹲在花園的籬笆牆邊大口大口喘氣。
嚇死她了!
那感覺,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但,有什麼好害怕的?他昨晚幫她擋了一剪,她今晚來給他換藥,多麼理所當然,義正詞嚴。
然而……然而……
為何她心里總像揣了一只不安分的螞蟻?輕輕地爬,慢慢地撓,在向來平靜無波的心田間蜿蜒勾爬出深深淺淺的溪渠,汩汩涌動著騷亂不安的情緒?
並不是第一次看見男人的背脊,以前在丹霞山,時時會有一些被野獸咬傷的獵戶,或者跌下山谷的樵夫,他們前來求醫,袒胸露背是無可避免的。
那個時候,她在父親身邊幫患者上藥療傷,從不會覺得男女有別,授受不親。
然而,想起她剛才無意中撞見的情景。
他閉目坐在桶中,長長的黑發解開來,隨意披在肩頭,偶爾一兩綹落在水面上幽幽地散開,稱著白皙得有若女子的肌膚,黑白分明,驚心動魄。而一顆顆飽滿潤澤的水珠在霧氣氤氳里閃動著晶燦的光澤,又仿佛為他鍍上了一層流轉晶光。
她一直以為他縴瘦秀美得帶些脂粉氣,可是,剛剛他在外的肩部線條卻又那樣粗獷有力,引人遐思。
原來,男人也可以用「引人遐思」來形容……
驀然想到這里,她雙頰又如天邊的火燒雲般燒燙起來。
怎麼會這樣呢?難道,僅僅因為他是她名義上的夫君,她便自覺不自覺地對他另眼相看了?
還是,僅僅因為他有著一張好看的皮囊?
他比她所見過的任何獵戶、樵夫都要生得好看,難道,僅僅因為這樣,她便忘了,他的內心其實有多麼丑陋無恥?
不!不可以因為這樣,便被他迷惑,失了自己自由不被束縛的心。
「喂!笨丫頭!」
司徒聞鈴霍然一驚。
她揉揉眼楮,待看清眼前那張戲謔的俊顏,抿了抿唇,淡然問道︰「有事嗎?」
好冷淡!
謝慕駿夸張地打了個哆嗦,自顧自坐到她的對面,剛剛沐浴餅的身子帶著一股清爽好聞的草葉香氣,沖淡了室內凝神檀香的濃烈氣味,讓司徒聞鈴昏然欲睡的精神為之一震。
「別見到我就好像見到鬼似的,今晚我來替你守夜,絕不吵醒慕澄就是。」他略帶討好地說。說著,皺皺鼻子,這檀香會不會點太多了啊?香味刺鼻!
還來不及發表意見,司徒聞鈴已然淡淡地道︰「不用了,今晚加重了檀香的分量,一般人受不了,你還是回去吧。」
一般人受不了?
「難道你不是一般人?」他挑著眉毛斜眼睨她。
她神色不動,「我是吃了解藥的一般人。」
「吃了解藥還打瞌睡?」
司徒聞鈴臉蛋微赭,伸指不太自然地撥了撥秀額前散亂的青絲,「以後不會了。」
「還有以後?」他咧開嘴,仿佛自她眼底一閃而過的赧然之色,讓他有一種佔了上風的得意的感覺,「去去,你給我下去休息。」
不耐煩的語氣里添多一絲霸道的命令。
她听了,微微一笑,那笑容,看在他眼里,不知怎地,竟有些被嘲弄的感覺。
不會是這檀香在作怪吧?
他皺鼻,扇了扇眼前的空氣。然後,他听見她說︰「你這算是憐香惜玉嗎?」他大概對每個女孩子都這樣吧?
他一怔,半晌腦子轉不過彎來。
什麼意思?憐香惜玉?
她以為她是香,還是玉?
有些惡趣味的笑意浮上唇角,「喂,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吃錯藥?
不,不會。
她好歹也是神醫之女,絕不會犯那麼低級的錯誤。
司徒聞鈴斂眉,正要否決,他卻不知怎地,似是又被她一本正經的模樣給逗樂了似的大笑開來,「不然,你為什麼說我憐惜你?」
她的臉色驀然一變,貝齒狠狠咬住下唇。
沒錯,她為什麼要說這樣逾矩的話呢?她以為自己是什麼?她不過是……一個不知好歹妄自尊大的丫頭而已。
「我只不過是在提醒你,三小姐資質不若常人,經過太醫院三大太醫會診之後,已然可以斷定,再厲害的鎮靜藥都無法使她深度昏迷,」語氣略頓了一頓,如此奇怪的病癥,別說是她,就連經驗豐富的老太醫,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尤其是,當略略將她迷暈之後,無論是她的脈象、氣色,或者是呼吸的頻率都是正常又正常,好像原來還未曾痊愈的瘋癥一下子月兌體而去了。
怎麼會這樣呢?她怎麼會無緣無故好了?又無緣無故病了?
老太醫百思不得其解,而慕澄醒來之後,雖不像昨日那般歇斯底里,但對人的戒懼與防備之心卻在遭謝慕駿一掌擊暈之後,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以,王妃才在萬般無奈之下,懇請司徒聞鈴留下來繼續照顧慕澄。
「今日檀香的劑量,平常人只需吸收三刻,便足以大睡三天,如果你覺得頭暈,千萬不要強撐。」
頭暈?
沒、沒有……
謝慕駿捧住腦袋,滿不在乎地掀了掀眼皮,然後是「咚」的一聲,額頭重重撞在桌面上,呼呼地睡著了。
司徒聞鈴揚起一邊眉毛,忍了很久,終于還是忍不住,搖頭失笑。
將裝了解藥的白色小瓷瓶拔開木塞,塞到謝慕駿的鼻尖下,司徒聞鈴站起身來,動一動趴睡得有些酸麻的頸子。
眼角余光不意瞥到他衣袖上的點點濕意。
衣服是剛換的,黑色,即便沾染了血跡也不會顯得分明。她的心「咯 」跳了一下,舒展的手臂慢慢垂下來。
目光凝著那些濕痕,一眨也不眨。
他洗完澡後沒重新上藥?傷口浸了水是會惡化的呀。他到底懂不懂?
眉間掠過復雜之色,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頓了一會兒,咬牙扯開他的衣襟。果然,黑衣下面的白衫都粘在胳膊上了,濃濁的血跡在衣袖上暈染浸開,版圖愈擴愈大。
方才,若不是他昏睡過去,若不是她無意中瞧見黑衣上濕濕的痕跡,他預備就放任這血一直流、一直流下去?
嘆一口氣,任命地從藥箱里翻出剪刀,割開被血粘住的白布,上藥,再細細地包纏住從手臂一直延伸到手腕的傷口……
仔細地做完這些,她才略微松了一口氣。
清澄目光落在謝慕駿依然熟睡的俊顏上,他眉頭緊蹙,仿佛仍然帶些莫名其妙與不可思議。想到他剛剛一邊還說著︰「頭暈?沒有。」一邊就那麼「咚」一聲倒下去,緊繃的唇線勾了又勾,彎出一道自知曉他的身份以來,第一抹不帶任何譏嘲與戒備的甜美笑弧。
「呵——」
突地,靜謐的房間內傳來一聲細微的聲響。
司徒聞鈴脊背一僵,驀地旋過身去。
只見原本睡得很熟的謝慕澄已不知什麼時候翻身坐了起來,整個身子懶懶地斜靠在床榻上,一手掩著嘴,顯然是剛剛打了個呵欠,微眯的雙瞳中透著一抹清靈的寒光,安安靜靜地,沒吵也沒鬧。
「你……醒了?」一怔過後,司徒聞鈴微微一笑。
凝神檀香的作用,對于謝慕澄來說,當真是微乎其微啊。加再多劑量,竟也是枉然,為什麼會這樣呢?她暗暗打量著謝慕澄。
慕澄仿佛沒有听見她說了什麼,自顧用手指拉拉自己的頭發,又模模衣裳,然後抬頭望了望帳頂,半晌,才慢吞吞地說︰「給我一面鏡子!」
鏡子?
司徒聞鈴四面環顧了一下,這屋子里能砸的不能砸的全被她砸光了,怎麼還可能留下那麼危險的東西?于是,溫聲勸道︰「是不是想梳洗?我去給你打盆水來,哦,你肚子餓不餓?想吃什麼我去做。」
投在帳頂的目光收回來,落在司徒聞鈴身上,皺了皺眉,「你是什麼人?」
「我?」確定謝慕澄的表情非常正常,司徒聞鈴才放心地笑一笑,說︰「我是新來的……」丫頭兩個字始終說不出口,算了,隨她怎麼理解吧。
「這里又是什麼地方?」
「你的家——靖王府呀。」
「我的家?那我呢?我是什麼人?」
司徒聞鈴愕然愣了一下,「你是謝家三小姐,謝慕澄。」
話音重重地落下來,而後又是一陣靜默。
司徒聞鈴偷覷著謝慕澄的表情,驚訝的,滑稽的,忍耐的,不可置信的……仿佛是一不小心吃下一口咀蟲,或是眼睜睜吞下一只蒼蠅。
那表情讓她不自禁打了個寒顫,雙手在背後緊緊交握住。
會發病嗎?那是發病的前兆嗎?
若是如此,她又該怎麼辦?
下一刻,謝慕澄果然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她捧著肚子,在床上笑得打跌,「臭老天,沒想到你這麼厚待我,哈哈……」
司徒聞鈴忍耐著將雙手捂住耳朵的沖動,胃部開始打結。
完了完了,又發作了!
這會兒,她要不要趁她不備擊暈她?或者,拿根繩子先綁住她?
心里正自忖度著,不知該如何是好。驀然感覺到一只溫暖的手掌悄悄覆住自己在身後交疊的雙手,微微緊了緊,像是一種無聲的安慰。
謝慕駿?
他也醒了?
好了——
她不禁吁出口氣,慌亂緊張的心緒在他一個無聲的動作之下,竟奇異地安定下來,不再覺得那笑聲失控又恐怖……
「喂!小丫頭,你過來!」謝慕澄似乎是笑累了,揉了揉發酸的腮幫子,沖司徒聞鈴勾勾手指。
她頓了頓,慢吞吞地朝床沿那邊走過去。
「你是我的丫鬟?」
司徒聞鈴猶豫一下,微微點了點頭。
「那你告訴我,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問題難住司徒聞鈴。
雖然她在這府里已有半年之久,但,卻從未听人提過這個三小姐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若不是這些天她病情加劇,或許,再過一年半載,她們之間也不會有任何交集。
她眼眸一轉,忽然指著兀自裝睡的謝慕駿問︰「三小姐不記得自己是誰,那麼,記不記得他呢?」
雙生子之間,應該是有超越常人所能理解的默契吧?
或許,她會記得他?
司徒聞鈴還在這樣猜測著,沒想到——
「他?」謝慕澄天外飛來一句,「不就是你的愛人咯?」
轟!熊熊被雷劈到!
司徒聞鈴傻眼,感覺自己的臉有如灶上鼎,汩汩噴涌著沸燙的高溫。
她、她、她,真的是書香世家的大小姐?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謝慕澄從床上跳下來,大咧咧地拍拍司徒聞鈴的肩,「你喜歡他就跟他說,在我們那里,女孩子追男孩子是很平常的事。」
「你們……那里?」
「呃?」察覺失口,謝慕澄撓撓頭,想一想,再看向司徒聞鈴的時候,表情忽然變得有些神秘,「跟你說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可能不會相信。」
「是嗎?」眼角余光又下意識地瞟過謝慕駿。
他是醒著的吧?
那麼,剛剛慕澄說的話,他是否已然听到?听到了,又會怎麼想呢?他會相信嗎?若是相信了,又會不會覺得她是一個輕佻的女子?
她是不是應該向他澄清一些什麼?
她其實,根本沒有……沒有喜歡他呀。
心思紛紜,以至于,謝慕澄接下來說了一些什麼,她根本沒有听清。
「對吧?我說了你不會相信吧?」謝慕澄懊惱地推了司徒聞鈴一把。
「嗄?」司徒聞鈴猛地回過神來,「你說、說什麼?」
腦門上被輕輕彈了一指,低沉嗓音緩緩漫開,不知道什麼時候,謝慕駿已然站了起來,「傻丫頭,她說她是從未來世界來的。」不疾不徐的語音道出一個聳人听聞的答案。
「未、未來世界?」什麼意思?
司徒聞鈴滿臉詫異,忘了質疑他剛剛的舉動為什嗎會那般親密?
「很奇怪麼?」謝慕澄聳聳肩,替自己倒了一杯涼水,杯子太小,喝得不過癮,她索性對著壺口骨碌碌灌了個痛快,「我本來也不肯相信啊,但事實就是如此。我不是什麼小姐,也不是你們這個時代的人,我本來被一群王八蛋追殺,後來汽車剎車失靈,車頭直直撞向汽油罐,到底撞沒撞上我也不知道,醒來之後就發現自己在這里了。」
慕澄攤了攤手,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
「你們還是不信?」
「呃。」謝慕駿模模鼻子,這真是一個復雜的問題。
要說他不信,但,他知道真正的慕澄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語;但若要說他相信,那麼,慕澄呢?真正的慕澄又去了哪里?
「如果你要讓我相信,你先要告訴我,謝慕澄去了哪里?」
「我哪知道?」「慕澄」不以為然地坐下來,右腿習慣性地擱到左腿上,蹺啊蹺,「如果我事先知道我不會死,也沒被壞人抓,這幾天我干嗎像瘋子一樣?」早知道她有一個這麼高貴的新身份,而非窮凶極惡的大壞蛋們為降低她的警覺性而制造的混淆視听的煙幕彈,她早八百年前就放下心來好好享受了,哪里還會等到現在?
其實,仔細想一想,臭老天對她其實也挺不賴。
居然讓只在電影小說里面才會出現的超幸運情節發生到她的身上。
穿梭時空!
呵——
這一下,那些凶神惡煞的大野狼們全都別想找到她了吧?
炳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