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終仍是有負九爺訓導。
走神的結果,封舞兵敗如山倒,不到半個時辰便一敗涂地,被司馬弈吃掉一條大龍。
九爺如若知曉,定要嘆息孺子不可教。
封舞腦海中,浮現起一張溫柔的臉,笑著怪責她的不專心,卻從未真正惱過她。
「小舞!」
坐在正中央的美婦柳眉微蹙,提高了音量。
封舞無聲抬眼,注視著雍容貴婦,想不出她為何喚自己來。
三夫人一日里不知探視弈少爺多少次,哪有必要來問地弈少爺的身體狀況?
一邊側坐的少女把玩著一支玉簫,興趣缺缺地睥她一眼,冷哼︰「還是一個悶葫蘆,三棒子也打不出一個屁來。」
看了就火大。
想不通啊,為何爹娘與各位叔伯會對這丫頭另眼相待,把她抬到天上去。
三夫人為女兒的粗話皺眉,薄責道︰「玉簫,小心講話。」
司馬玉簫櫻唇微扯,沒好氣地道︰「我又沒說錯。從進門到現在,她說了多少個字了?娘還是別跟她繞圈子了,有什麼就趕緊說吧。」
也省得害她在這干耗。
若不是好奇娘親喚封舞來此的目的,她才不要與她呆在同一個房間里。
三夫人對這被寵壞了的愛女一點辦法都沒有,轉向垂首低眉,沉默寡言的少女,溫聲道︰「小舞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司馬玉簫不賞臉地拆自己母親的台,道︰「天天念叨著我比某人大一歲卻沒她一半沉穩懂事,娘親大人難不成連女兒的歲數也記不清了?」
明知故問,浪費時間。
天天被拿來跟丫環比,司馬玉簫一肚子怨懟,氣得很呢。
三夫人無奈道︰「玉簫,你再胡鬧就給我出去。」
司馬玉蕭立即一把捂住檀口,表現出「封嘴」的誠意,杏眼不忘瞪向封舞,察看她有無幸災樂禍的偷笑。
封舞心如明鏡,清晰地反映著身外諸事。
司馬玉簫對她的敵意並非今日始,也不會由今日止。
早前未有好事者將她列入司馬山城「連城八妹」時,她在司馬玉簫及其他小姐眼中,不過是司馬弈的貼身侍婢而已,與她們各自的侍婢並無兩樣,也不值關注。然而去年司馬弈被司馬山城仇家劫走,司馬山城傾城驚動,她亦曾出手抗敵,被當時前來相助的大少爺之友,武林榜譜寫人孫擇鶴撞見,大筆一揮,「七姝」便成了「八姝」,將她與諸位小姐相提並論,事後更廣為宣傳,白白為她樹敵。
隋唐承魏晉南北朝遺風,門弟等級森嚴,尊卑之別極為嚴格,世閥望族對寒門子弟尚且輕視,況她不過司馬家一名家奴,何等卑賤,竟得以與司馬家諸小姐齊名,對這些名門千金而言,實是奇恥大辱。
成熟穩重如司馬錦箏,自然不與她計較,而六小姐司馬瑤琴與七小姐司馬玉簫年輕氣盛,終是小孩子心性,對此便大感不忿,對她更加刁難。
可笑的是,司馬家中主子們看她是奴才,輕之鄙之,奴才們卻又視她為異類,亦大加排擠。她身份尷尬,上又上不得,下也下不了,不上不下,十分奇突。
照規定,幼年入府的奴婢為司馬家奴,前緣斷盡,不問來歷,皆賜「司馬」姓,從此與舊家再無關連。
但封舞卻是例外。
她初入司馬山城,總管亦曾為她改名,卻被五爺駁回,命她依原籍,不做變更。而後更派她入「擷芳院」,貼身服侍司馬弈。經這一番折騰,五爺的用意昭然若揭,改姓一事,從此無人再提。
同姓同宗,不可聯姻。故司馬曄此舉,等于向眾人公布了她的身份。
名門世家的司馬山城,自不會娶她做司馬弈的元配妻房。然小妾之中,「封舞」這一顆榜上有名,卻是十年前便定下了。
這樣一來,她與一般丫環侍女間亦有著不可跨越的鴻溝。小時猶可,天真無邪的孩子無妒謗之心,她也不覺自己與別人有什麼不同。及解人事後,童伴們紛紛疏遠,無人肯睬她。自她十歲至今,再無一知心友。
三夫人帶些小心的聲音重又傳入耳中,道︰「小舞,如今你也成人了,準備一下,下個月我挑個日子,讓弈兒收了你。」
濃密長睫輕輕一顫,封舞卻只屈膝應道︰「是。」
成人——指的是她今日辰時來的初潮吧。
辰初換下褻衣,不到二刻三夫人便得知消息,好靈敏的耳目啊。
封舞玉顏清冷自若,平靜如水,
她的衣物寢居,自有專人照料,不管換了多少人,那人,終究是司馬家奴呢。
只是明知身邊有一雙眼,無論何時,都在窺視著她的一舉一動,甚至,別有用心地翻尋著她換下的貼身衣物——這種感覺,曾經一度令她不寒而栗,猶如置身鬼域。
到如今,她已習以為常,處之泰然。
生命中的打擊太多了,到最後,她已鈍了知覺,學會不再抱著期望。
十三歲那年,偶然听見三夫人與紀嬤嬤談及她的身體狀況,為她的癸水遲遲不來大表焦慮,她才知道,一直以來對她關心有加的紀嬤嬤,真正關切的,只是她何時成為一個成熟的少女,
從四歲起便照顧她,她視若親人一般的紀嬤嬤,另一個身份,是弈少爺的女乃娘,親疏之別,顯而易見。
而她的成年與否,關系著能否開始修習雙修之術,能否治愈弈少爺的病,紀嬤嬤對此事的關注,也在情理之中。
只此之後,她對身邊的人,再也沒有辦法付出信任與感情。
「夫道者,性與命而已。性無生也,命有生也。無者萬物之始,有者萬物之因。一陰一陽之謂道,生生不窮之謂易,易即道也。」
五爺為了弈少爺的病,窮盡心力。最終將易、道、醫、武四者揉合,創出這獨出一格、空前絕後的醫理,以她純陰之身,修純陽之功,以養元精。再以陰陽雙修之術,將所有精華導入弈少爺體內,助他打通自出生便閉塞的經脈,接續過弱的心脈,從根本上改善他的體質,以達到治病之效。
所以他們,一直在等她長大。
這里的他們,指的是三爺夫婦、紀嬤嬤,以及想出此法的五爺。
此事自有凶險處。五爺曾言,此術未有人試,她身為鼎爐,更有莫大風險。誰也不知雙修之術一旦施展開,她所有內力、元陰盡入弈少爺體之內後,可還有命在。
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五爺只將此事告訴了弈少爺的父母,紀嬤嬤則是由三夫人處得知的,連她,也是十二歲開始發育那年,五爺傳她以修心法,才知五爺為何買了她,又如此精心栽培她。
命是五爺給的,就這樣還了司馬家,也好。
她寧可像五爺這般,如實相告,也不要再有一個紀嬤嬤,以長者慈愛的面容伴在她左右,時時想的卻是她是否已發育成熟,能否與弈少爺交媾。
如今,算是終于到了最後關頭了。
封舞抱寧守靜,無嗔無怨,卻有一種大事底定的放松感,因她這條路,終于走到終了。
真心不動,則是光明,一經妄動,即生諸苦;不動時,無所謂見,一經妄動,便生妄見。
她練的若非這清靜沉斂的佛門心法,可還得這般平和心境?
司馬玉簫從未听過此事,怫然道︰「為什麼要弈哥收她?要給弈哥選嫂子,也該找個大家閨秀呀。未娶妻先納妾,算怎麼回事?」
她的意思,大半來自人選上。要叫小她一歲卻死氣沉沉(被她娘美其名曰「老成持重」)的封舞為小嫂,她才不干。
封舞充耳不聞,向一臉尷尬的三夫人行禮道︰「弈少爺快要吃藥了,三夫人沒有別的吩咐的話,奴婢先下去了。」
三夫人嗔瞪女兒一眼,少有的厲顏道︰「住嘴,我沒問你的意思。」轉向封舞,和緩了顏色,道︰「下午弈兒睡著了後,你再過來一趟,我叫了師傅來為你量量體裁,趕做些衣裳。」
封舞抬眼,恭敬順從︰「奴婢遵命。」
三夫人卻不自在地別開了臉,不敢對視這少女的眼。
封舞的眼極美,杏形的眼眸中黑白分明,清澈如一泓秋水,盈然流轉,縱使不解風情,也有打動人心處。然而這一雙眼,卻死寂黯沉如黑夜,不見半點情緒波動,只有著深之又深的漠然,尋不出一分生意,像是認了命,放棄了掙扎,連對自己,也不再在乎……
她何嘗不知道他們的做法是何等的殘忍。拿了她健康鮮活的生命,去搏弈兒的生機,這是以命換命的做法啊。封舞縱保得命在,十年內力皆轉到弈兒身上,元陰耗盡,怕是與廢人無差了。
然而她只是轉過了頭,逼自己狠下心來。
弈兒……弈兒是她的骨肉啊。
她垂下眸,望著自己膚如凝脂的玉手,卻似看到一掌血紅……
一直以來,她只是順著他們一道道命令,機械地完成自己的任務。沒有人記得,也沒有人覺得有必要,問一問她的意願。
只除了——一個人……
耳旁似有人溫言和聲,總記得問她一句「好不好」,明知道她一定點頭,卻仍多此一舉地征詢著她的意見。
只有那個時候,她才有著「選擇」的權力,也才真正有著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感覺。
弈少爺雖然和善,然而正是在他面前,她完全失去自我,如牽線木偶,做著一樁又一樁被囑咐了千萬遭的事情,七魂六魄,完全抽離。
只有在那個人的面前,她只是一個被人照顧著的小泵娘,不需要忌諱任何事,也不曾有什麼任務加諸于身,單純地看著他的笑,就有一種身心都被洗淨了的感覺。
封舞退出三爺居住的「曉翠堂」,沿一路連綿的大樹,走向「擷芳院」。
「擷芳院」內外,皆種滿合抱粗的松柏。因司馬弈對花粉過敏,故而司馬府中尋不出一株花草。她在一株蒼翠青松前駐足,螓首仰起,望向天盡頭。
長安在那頭。
每一年,她怕過小寒,卻又盼過小寒。
她怕一次又一次地面對蝕心的失望,再一次等不到至親的空洞悲涼,便如她等盡了小寒,在城頭,看著次日子時的天色,漆黑無光,黯沉沉的天幕籠罩下來,重重壓住心頭,天地萬物全都失去生機般的孤寂無助。
但她盼的,卻也是小寒。九爺……無論身在何方,如何地忙,這一天,都會趕回山城,陪她守在西城門。從她五歲,等到了十四歲,從未失約。
她自小,便知弈少爺會是她的夫,這件事,在她懂得什麼是夫妻之前便已決定了,她沒有掙扎的力氣,也沒有選擇的機會——不不,也許曾經有過,曾經……
「小舞兒可喜歡弈兒?」溫暖的男聲曾經這樣問過她,在她十三歲那年的小寒,在城門上。
她記得那年的天特別地清,滿天繁星,九爺的眼里像是映入了滿天的星光,亮得令她無法逼視。
十三歲的封舞身量未足,卻已出落得娉婷秀致,妍麗清靈,似一朵含苞待放的水蓮花。而她的性格,卻越來越內斂沉靜,再非當初毫無機心的女圭女圭。
當時她偏開眼,低低問道︰「九爺怎麼想起問這個?」
司馬昂淺淺笑著,坐在高高城牆上,看著滿天星子,柔聲道︰「我昨天听說,五哥當初買下你,是要給弈兒做小媳婦的。難怪他當時舍不得放你走。小舞兒,你若不願意,現在說一聲,我去替你跟三哥三嫂說。可別勉強,委屈了自己呵。」
他這些年在家里的日子寥寥可數,連這麼重要的事都是昨天听六哥拿小舞兒這小媳婦取笑三哥才說的。
這件事,可是關系著小舞兒的終身呢。
封舞回過頭,回望著他滿滿關切的眸,露出一絲笑,美得如鏡花水月,清麗似仙,卻虛幻無比,輕聲道︰「弈少爺很好。」
她知道她當時的回答讓九爺放了心,也斷了自己的退路,從此,再不會有人間她願不願意。
然而重來無數次,她的答案也不會改變。
她若答「不願」,九爺一定會想法為她解除婚事,若她只是單純買來給弈少爺做妾的女娃,沒有人會反對。然而她既是弈少爺的藥引,事情便變得復雜了。
她不想為難九爺,讓他要在親佷兒與她之間擇其一;她也不想為難九爺,看他最終會如何選擇。
事實往往是殘忍的啊,她可以不在意紀嬤嬤的背叛,卻沒有勇氣去承受試煉九爺的結果。那結局,如果不是她想要的,她寧可連開始都不要有過。
閉了她的眼,掩住她的耳,鎖上她的心,她一直都是膽怯的,懦弱地逃避著生命中所有悲哀……不肯面對。
「小舞回來了。」
元氣不足卻帶著笑意的男聲輕輕迎上入室的粉女敕倩影,輕裘緩帶的少年放下手中的筆,拿起桌上一紙錦箋,眉眼含笑,「九叔的飛鴿傳書已經到了,他今天啟程,大約二十七八便會回來。」
輕挑開珠簾的玉指微微一滯,悅耳的叮當聲激起一串高音,波動如心弦,白衣少女淡漠的目光掠過行書飛草,清脆嗓音微冷,「是嗎?」
司馬弈的好心情絲毫不受她的態度影響,依然將信遞到她手中,好脾氣地應道︰「是呀。依追日的速度,長安到山城只需七天時間,如果‘追日’會想‘烈焰’的話,也許還用不了五天就會到家了呢。」
「追日」是司馬昂的坐騎,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靈駒。而「烈焰」則是司馬弈的七叔司馬昊去年得到的一匹寶馬。兩匹馬兒去年一見如故,臨別時甚至一副難分難舍、依依惜別的模樣,想來便發噱。
「烈焰」可是匹母馬,原來異性相吸、一見鐘情的道理,也可以用在馬兒身上。
封舞沉默接過信紙,看著一行行熟悉的龍飛鳳舞,美目淺起一絲燦爛喜意,聲也輕柔,「七爺也會回來麼?」
司馬弈不知想到什麼,笑意轉濃,道︰「可不是嗎。昨天衡哥才說,七叔來信說他的‘烈焰’和九叔的‘追日’要分開馬廄,省得讓‘追日’拐了他的乖‘女兒’去呢。」
去年那場好戲可熱鬧得緊。七叔要拉「烈焰」走,那「烈焰」卻丟不下才打得火熱的「情郎」,幾次三番出了門又溜回來,氣得七叔拿了把刀揚言要閹了它,鬧得雞飛狗跳。
封舞亦覺莞爾,道︰「難得‘追日’會對異性產生興趣,七爺偏要打散鴛鴦,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追日」可是一匹很有格調的公馬呢。多少母馬在它面前搔首弄姿都不能讓它多看一眼,如今它對烈焰情有獨鐘,正該成全它才對。
司馬弈頓首贊同,「可不是,‘烈焰’對‘迫日’可鐘意得很哪。況且讓它們倆配了對,九叔就不用擔心‘追日’要打光棍了。」
封舞合上縴掌,滑韌綿密的質感自掌心透人心底,眼睫低垂,「弈少爺擔心‘追日’,還不如擔心一下九爺。」
司馬弈微怔,而後會意道︰「小舞是說九叔的終身大事嗎?」
小舞竟也對這些事感興趣嗎?
明澈星目巨細靡遺地收集著封舞的情緒波動,司馬弈的笑容突然間帶上一絲悵然,「各位爺爺女乃女乃與叔伯們對九叔的婚事也是十分掛心呢。為他挑了多少家閨秀,他總說戰事未定,家國不平,無心男女私情,不該耽誤那些小姐錦繡年華。這一耽擱,可就是十年了。」
十年啊,從她五歲開始,她與他,在城頭也已過了整整十個小寒日。九爺,自一個稚氣未月兌的少年長成沉穩憂雅的男子,溫柔的性子不變,煦如冬日暖陽的笑容依舊,可是,眉梢卻漸漸染了愁絮,眼底也往往添上幾分沉重,那——是為了什麼?
封舞心沉如水,眉帶輕郁,對這問題表現出少有的執著,「如今天下大定,九爺,可是有空考慮一下兒女私情了?」
兒女私情……
司馬弈游移的目光停在雪白玉掌中簌簌抖動的信箋上,輕輕一頓,轉開視線,平靜地道︰「九叔怎麼想的,沒人知道。可是四女乃女乃卻是半年前就開始搜集各家閨秀的畫像與生辰八字了,看那陣勢,勢不容九叔再拖延了。」
封舞平攤開手掌,將信箋放回桌案,輕聲道︰「拖延?九爺之所說,是為了拖延婚事嗎?」
司馬弈拾起信箋,修長的指輕輕劃過光滑紙面,微微一笑,「不管怎麼說,九叔不願成親,是很明顯的事。如今他年歲漸長,仍只孤身在外奔波,四爺爺四女乃女乃怎麼放得下心?小舞知道嗎?四女乃女乃都在猜,九叔可是有了什麼意中人,卻因為什麼緣故不肯說,所以才拖著婚事的呢。」
四女乃女乃還在擔心,九叔鐘情的對象莫不是羅敷有夫了,那可就慘了。
九叔的性子外柔內剛,看似平和隨意,一旦認準一件事,卻是絕不會回頭的。
他若戀著有夫之婦,在對方不可能嫁給他的情況下,他所選擇的,極有可能是終身不娶。四女乃女乃嘴上說得雖狠,自己兒子的性格卻是明白的,九叔不願意做的事,那是誰也勉強不了的。
四女乃女乃自己嚇自己,說到九叔有可能孤獨終老時,眼圈紅了又紅,差點哭給他看了呢。
還好當時房中只有他和四女乃女乃。若大伯他們見到平日里最最剛強的四女乃女乃也會有那樣的一面,怕牙都嚇掉一地了。
封舞淺淡眼波迎上帶笑星眸,再轉到剛剛放手的信箋,陡然凝成異彩,語氣依舊漫不經心,「四太夫人擔心什麼?怕那女子出身微寒嗎?」
那一張松花小箋,自她掌中一轉,依然平滑細密,卻有一角,已被震為粉末,散落塵埃。
秋水翩然掠過那一片水紅,斂起波漾,花容點波不興,似是家常閑談,心上卻似利刃深深劃過,痛澈肺腑。
九爺……有了心儀的女子?
是這個原因嗎?為了那人,他鎖了雙眉,念念掛懷,所以,連笑容都淡了三分,不能開懷展顏。
那女子,是何模樣,有著什麼樣的性情,是否也有一雙溫暖的眸,可曾與九爺一起烹雪煮茶,琴瑟唱和,會不會對九爺一樣情深意長,剖心相待……
司馬弈垂下眼睫,若有所思,搖頭道︰「小舞小看四女乃女乃了。若是九叔真心喜歡,她怎還會計較人家的出身?」
封舞將所有感官封閉,只余軀殼,木然地佩侃而談︰「莫不是那女子身在煙花,故而九爺為難不敢言?」
尋根究底,不是她的性情啊,為何她要對這問題這般戀戀,非要問到山窮水盡?
司馬弈展眉失笑,「那就更不是了。九叔從來不曾介意別人出身家世,怎麼會因為這種原因卻步?況能令九叔傾心的女子,定有過人之處,縱身在煙花,又有何妨?你只看那岳清吟、秦羅敷二位,多少王孫子弟追逐裙下,有誰會想到她們身在青樓了?」
驚才絕艷岳清吟,傾國傾城秦羅敷,這兩位青樓名妓各站在才色巔峰,宛如兩朵絕世名花,尊貴如皇室亦為其大敞雙門,倒履恭迎,哪有人敢嫌棄她們的身份?
向來,只有她們挑人的分呢。
封舞屏住氣息,喃喃道︰「若是岳才女,秦小姐……」
那麼九爺的煩惱,也許來自「求之不得」呢。
岳清吟心有所屬,秦羅敷名花有主,那段驚世纏戀天下皆知,多少多情種傷心腸斷。遠在山城,深居簡出如封舞也有耳聞,亦曾經為那風華絕代的女子傾倒折服。
也許只有出色如她們,才能令九爺動心吧。
九爺戀上的,是「詠絮謝女亦休論」的清吟大家,還是「傾城秀色幾曾聞」的羅敷美人?
她顫了朱唇,遲疑的美目睨向司馬弈,終是默然。
問出結果,又……如何?
她深吸一口氣,帶著輕淡檀香的氣流撞人胸腔,勾起綿綿刺痛,再也不肯放過她。
司馬弈清朗笑語傳來道︰「我只是舉例說明呢,小舞想到哪里去了?好了,不說了。九叔要是知道我們在背後偷偷議論他,一定不肯與我們干休呢。」
「弈少爺,」封舞端整秀顏,晶瞳凝聚無比慎重,望住受病苦折磨卻總笑得燦爛的少年,欲言又止。「有一件事,奴婢想問您。」
司馬弈的病,忌多思多慮,所有煩心事,到他面前之前便已被司馬家人一一化解。他們只想他單純無憂,他也總表現的盈盈笑面,貼身隨侍如她都罕見他悲哀愁苦等負面顏色。所有的情緒,他都似密密收藏,惟一露諸于外的,只有這一張笑顏。
必于她被許給了他這件事,被列入會令他煩心的事中,所有人都三緘其口,不欲他對此事耗費心力,故無人在他面前提及。
表面上看,不過是將貼身侍婢收歸房內,確不值多費口舌,司馬家族,除司馬昂外,亦不曾有人因此對她另眼待看——若說他們對她投注了較多注意力,其原因是她是司馬弈的侍女,多過她是他未入房的妾室。
所以,司馬弈對這樁「親事」一無所知,封舞亦從未介意過他知道與否,然而如今婚期逼近,她忍不住,想探一探,他對此會作何感想。
司馬弈斂眉微揚,有些不解她的肅謹,「小舞想問什麼?」
封舞檀口輕啟,吐出細音如珠玉擊撞,鏗鏘悅耳,卻陡然敲上他的心門。「弈少爺,可有意中人?」司馬弈微震,絕美的笑容現出一絲裂縫,微微動搖,卻在她發覺之前便修補得天衣無縫,悠哉反問︰「小舞天天在我身邊,有哪個人,是我認得小舞卻沒見過的?我有沒有意中人,小舞難道還不清楚嗎?
他望著眼前如花俏臉,笑容煦若春風,掩埋盡所有心事。
家人對他太過愛護,所有他想要的,不擇手段也要捧到他面前。因有如此無微不至的呵寵,他再也不敢任性,生怕一不小心,就會傷害到周圍的人。
封舞避開他的眼,無言以對。
不,她不清楚。
表面噓寒問暖,是她對他的日常功課。他願意坦露哪種情緒,她全認真。他的心埋得太深太深,她不想亦不敢挖掘,怕找出真相,卻無力為他分憂。
她自己,心傷亦已累累,哪有余力慰藉旁人的病痛?
況弈少爺是因病苦,沉痾若起,萬樹皆春。她雖無扁鵲術,卻是靈芝草。舍她草芥命,全他金玉身,做到這一步,應已足夠。
小舞今天情緒波動,大往常數倍呢。
司馬弈凝目看封舞唇邊輕淺若無一絲的淺笑,卻不覺她是開心,順帶扯開話題,道︰「小舞方才去見我娘,可有什麼事?」
封舞轉身,步至珠簾外接下他本日第二碗藥,改了主意淡淡道︰「沒什麼事。爺該吃藥了。」
他的反應,她不想看了。
無論是歡喜,還是拒絕,都不是她所期待的,又有什麼意義?
這個消息,還是等其他人來告訴他吧。
深色藥汁蒸騰起濃濃白霧,模糊開眼前少女寂然杏眸,以一種完全抗拒的形態與他若即若離。司馬弈笑嘆一聲,捧起微燙的藥碗,淺嘗一口,再徐徐飲盡。
一樣是苦藥,這一碗,與清晨那一碗,卻又不盡相同。
千般滋味在其中,欲說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