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困啊。」
從洗手間回來,向對自己微笑的航空小姐還以微笑,崔婧打了個呵欠,伸伸懶腰。盡避飛機的客艙位置狹窄,在十幾個小時的飛行途中,仍得不時地運動一下,免得下了飛機腳腫得像個蘿卜,連路都走不成。
「小崔,你還困啊?」五十多歲的科研組副組長狄岑推了推鏡片,從報紙中揚起了那張魚尾紋叢生的臉孔。
「是啊,最近總是睡不夠。」崔婧搔搔發絲,琢磨著說,「估計是睡得太多了,有時候睡得越多越是犯困。我得振作一點,一會兒到了地方還得開慶祝會,總不能一臉迷糊地見領導吧?」
「小丫頭出來歷練一下,果然長大了。」狄岑端起咖啡啜了一口,抿嘴笑道,「這次回來的安排告訴家里人沒有?他們一定想你想得不得了,尤其……」特意看了她一眼,「你先生知道嗎?」
「啊。」崔婧交握在膝頭的雙手一顫,不好意思地搖頭,「沒說呢,電話里說不清,不如見了面再告訴他。」
「早點準備吧!」狄岑若有所思地說,「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為難你,畢竟,剛結婚沒多久就把你差走,一去大半年,未免太沒有人情味。可是,以科研小組目前的情況看,只有你和雲銘在考察期間表現出眾。不單是我,外籍專家們對你們倆的評價也非常高,把握住機會,相信下次得獎的一定非你們莫屬。所以得先明確一件事——尖端科學提倡的是首創性和堅韌性,二者缺一不可。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狄老。」崔婧鄭重地點點頭,眼中閃耀著自信的光芒,「工作方面,我會時刻保持最高的熱情。」
「工作方面,」狄岑飽含深意地笑了笑,「你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一點就透,舉一反三,所以我從來不擔心。不過,生活習慣方面……小崔,不是我嘮叨,你夠嗆喔!沒人在一旁提點,還真不可想象。在美國的那段日子,好歹有雲銘和你合作,彼此照應,回國以後由于你倆在不同的城市,為了工作方便必須有一個人作出犧牲,雲銘的父親為了科研項目在美國長期留駐,你也見過了,十年如一日,兢兢業業;雲銘媽一個人在國內生了病,不可能讓他兩頭跑,你看……」
「狄老,讓我考慮一下,行嗎?」崔婧低下眉,為難不已。
「好,你慢慢想。」狄岑微笑著拍拍她的肩頭,「或者跟雲銘商量一下,他大概也在猶豫中。年輕人的事,還是你們自己商量著辦好,反正那個項目必須在年底前開工,開春的時候上面會對初期成效進行檢測,好好地努力吧!」
「我——」
「讓我調過來。」這時,從後艙走來一個發絲飄逸的男子,一身周正的西裝,年輕的臉上綻開一抹迷人的笑容。
「雲銘?」崔婧局促地要站起來,卻被身後的人按下。
叫做「雲銘」的男子一勾唇,低低地說︰「既然崔婧結婚沒多久便和先生分開,再讓他們夫妻兩地思念實在不妥。我一個人,無所謂,至多接媽媽一同搬來東陵市。組長,麻煩你幫我留意一間合適點的房子……」
「哦,這個包在我身上。」狄岑笑眯眯地拍著胸脯保證,朝他一擠眼,「只要你沒有問題,打算發揚紳士精神,我絕對會頂力支持。」
「謝啦。」雲銘頷首道謝,大方地接受他言外之意的調侃,「搬家那天,組長務必到寒舍小坐啊,不是當兒子的夸口,我媽那一手廚藝半點不遜于大飯店的廚子。」
開始崔婧有些過意不去,畢竟,這樣一來倒像是欠了雲銘一樁人情似的,可听了他們一來一往的交談,反倒輕松不少,「不過是說說,你們就開始計劃搬家以後的事,也不覺得操之過急?」
「不會啦。」雲銘揚起眉毛,似笑非笑,「崔婧,你我是做什麼的?干這一行首先要具備超乎一般人的預見性。你說是不是?」
「話是沒錯,可是……你不覺得應該再考慮一下?」崔婧總覺得有哪里不妥,似乎不大對勁,但又說不清。
「不必,我剛才已經想好了。」雲銘聳聳肩,偏過頭看看她,「或者,你可以轉到我們家所在的那個城市?」
「我……」崔婧咽了口口水,無話可說。
這不是自私不自私的問題,為了工作,她毅然離開新婚丈夫遠渡重洋進行科研交流,時隔半年回國,立即又調到別的城市,的確也太對不住家里那口子。
不錯,弈河的脾氣好得沒話說,對她的人是百般呵護、對她的要求也盡可能滿足,從來不曾對她大聲吼過半句,更不要說拒絕。然而,他越是體貼,她越是不安——好像,她在無形中欠了一筆債,且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
弈河對她的包容會到什麼時候?這個問題是她萬分想知的,同時也萬分怕知。
「答不上來了,或是早有了答案無法啟齒?」雲銘笑著搖搖頭,「崔婧,我覺得我很了解你的處境,可是你自己了解多少?吶……先不說這個。對啦,記得東陵市有個地方叫做‘?墟’,是吧?據說那里有一個殷商王族的府邸舊址,我上學時就听說過,一直很想去都沒有機會,等我們母子搬到東陵市,崔婧,你可得做個導游喔。」
「?墟?」
崔婧和狄岑面面相覷,狄岑拍掌大笑,「真是太巧了,雲銘,你是不是專門做過這方面的調查?」
「調查?」雲銘納悶地問,「組長,什麼意思啊?」
「?墟就在我娘家的隔壁。」崔婧嘴角一揚,笑道,「小時候上學起得很早,天陰陰的沒放亮,經過那里,總听到一些奇怪的聲音,大人說是陰魂不散的緣故,現在回想一下,無非是嚇唬貪玩不回家的孩子們。」
「哦,的確好巧。」雲銘模模鼻尖,「我怎麼知道崔媽媽住哪兒?只是在東陵市的地圖上見過那麼一個標記,才問的。既然這樣,就更好了,當做是一次探險旅行也很不錯啊!」
「探險有什麼勁?」崔婧忍俊不禁地白他一眼,「‘?墟’是國家文物局認證的文化遺產,也是旅行團必到的景點之一,經過人工開發,哪里還有什麼險等著你去探?」
「你不要推三阻四喔。」雲銘朝她擠擠眼,「跟著旅行團的導游和跟著你,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不。」崔婧面一紅,忙不迭解釋,「我不是推卸。」
「那你就答應了吧!」狄岑也湊熱鬧,「話說回來,在東陵市待了那麼多年,我也沒有進去看過,趁著這個機會,當做增長見識。」
「組長——」崔婧頭痛地捂著太陽穴,「你怎麼也要去?」
「好奇嘛!」狄岑搖頭晃腦地說,「發現沒有?越是生長的城市,越是很少去探索它的奧秘。現在不抓住時機,這一輩子也許都混過去了。」
「探索?」崔婧一臉莫名。
「對。」狄岑模著兩撇胡子,嘆息道,「身邊的景物,往往太熟悉,閉著眼都知道它會在你的什麼地方,也就沒了那份興致去研究——好比別人問你家有什麼特點,你一定說不出與眾不同之處,因為覺得都是理所當然,還有什麼好說的?只有出去對比了一下,返回頭才會注意到他們的區別。」
「嗯,是啊是啊。」雲銘用力點頭,「我上大學時,有一個同學來自新疆,每次問她帶來什麼特產或好玩的東西,她都說沒有。我問︰‘女乃葡萄不算嗎?’她竟然驚訝地看著我說︰‘那種常見的東西也算是特產啊?!’」
崔婧听著听著,低低地說︰「原來是這個意思。」
「吶,崔婧。」雲銘戲謔地眼神閃了閃,「你家里,有什麼‘特產’沒有?」
特產?
崔婧下意識地搖頭,但是,一瞬間腦海中閃過一個人的影子,連她自己都不覺地一笑,真是太滑稽了,人是人,怎麼能和東西放在一起比較?
「想起什麼了嗎?」雲銘別有深意地追問。
「沒、沒什麼。」崔婧把玩著一綹滑下發絲,自我解嘲,「好久沒回家了,也許有什麼我也不知道呢。」
「是嗎?」雲銘朗朗一笑,「可能吧。」
游子歸家,那份忐忑的心都一樣吧——
近鄉情怯,近家相同。
雖說崔婧不讓去接機,權弈河還是去了。
想見一面,看看那許久不見的人,即使暗中悄悄地看一眼,也是非常的滿足。這樣想也許有些夸張,卻是權弈河心情的寫照。
他從來不做違背崔婧意願的事,不僅是愛,也是一份承諾。認識崔婧,愛上她,再到求婚都是他的決定,沒有任何人強迫——男子漢是不是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到底?明知她是事業高于一切的女人,仍是不肯徹底放手,強自用一張無形的大網覆住她的天空,令展翅欲飛的人兒飛得再高再遠,也無法真的離開他的世界。
那麼,被束縛的崔婧不懈努力時,他還能說些什麼?
只有,默默支持。
今年的冬來得不算早,但來勢洶洶,還沒有到大雪這個節氣,漫天的雪花已是這個城市的常客。密封的出租車內也可以呼出白霧似的呵氣,指尖滑過冰冷的玻璃窗,立即感受到了外界沁冷冰涼。
「先生,今天的雪不小,飛機有可能誤點,所以不用趕得太緊。」司機透過反射鏡望向後面的客人,「路很滑,這一段城管辦又沒撒煤渣,行駛太快不安全。」
「嗯。」權弈河沉思片刻,抬腕瞅瞅手表上的刻度,「好吧,盡你可能快些,我想早點到機場。」
車上的廣播在天氣預報後,是一段時勢新聞。
「新華社報道,上周在韓國KBS演播中心進行的中韓圍棋‘棋聖戰’上,我國職業七段棋手東方名人以七目半的壓倒性優勢戰勝老將金盛鉉九段,從而衛冕蟬聯兩屆的寶座。當記者采訪落敗的金盛鉉時,他坦然表示,未來的中國棋壇將一改老將壓陣的厚重棋風,成為新生力軍的天下……」
「呵呵,真是天下大勢,風雲變幻。」閑著的司機在紅燈之時,換了個頻道,「原來咱們國家的圍棋界,一直是那幾個老棋手的天下,現在看到新人嶄露頭角,真好。先生,你懂圍棋嗎?」
「嗯,知道一些。」權弈河淡淡地應道。
「不過看先生的年齡,也就是二十五六歲,大概對以前的事也了解不多。」司機輕輕扭頭看了他一眼,「十幾年前,曾有一個非常厲害的年輕人,十一歲就通過了職業棋手的考試認證,一路過關斬將,勢如破竹,在圍棋界掀起一股驚天動地的熱潮。但是,當他沖擊九段的時候,突然退出公眾棋壇,從此銷聲匿跡。國內的棋壇消沉了好一段日子,連一些老棋迷都跟著興趣索然了。呵呵……時隔多年,總算出現了個與當年棋手不相上下的東方名人,使得圍棋界再度熱鬧起來,不容易啊。」
權弈河睫毛微動。
那個……當年厲害的年輕人,恐怕是他和名人的受業恩師——段蒼梧吧!老師因為妻子的逝世受到嚴重打擊,從此退出了公眾關注的棋壇。外面的人並不清楚內幕,什麼亂七八糟的猜測都有,只有做弟子的最能體會老師的心情。或許,他最初沒選擇和名人一樣在職業棋壇上馳騁以及名人到現在也沒談婚論嫁都是一個原因——怕!
怕步上段蒼梧的後塵!
同樣是愛棋之人,他明白,有一種棋士,一旦全神貫注就難以自拔,縱然天塌了也不會影響到他們專心的意念。因此,很容易在無形中傷害到身邊的人,最糟的是傷害到了還難以察覺!盡避這不是他放棄職業資格的關鍵,卻是一項重要原因。
名人為圍棋放棄了普通人愛戀的自由,他呢?捫心自問,是否能面不改色地解釋成——為了崔婧,他放棄了和名人在職業賽場上的較量?
「先生?」
「……」
「先生?你在听沒有……先生?」司機敲了敲駕駛座後的欄桿,提醒客人下車,「機場到了,你不下車嗎?」
權弈河這才如夢方醒,歉意地一頷首,「不好意思,多少錢?」
「嗯,那些麻煩的零頭就算了,難得踫到一個懂圍棋又听我嘮叨半天的年輕人,給我四十塊錢吧!」司機自言自語地說。
從市中心打車到東區的機場,四十塊算是勉強賺回一點油料錢。
「多謝。」一語雙關,權弈河朝司機遞錢的同時微微一笑,「像您這樣關注圍棋幾十年的人不多了。」
「啊?」
司機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客人已抽身離開。
風雪隨著權弈河開車門的剎那灌進脖子里,冷颼颼,涼冰冰,含著朦朧的霧靄,幾乎看不清對面的人。他裹好暖融融的圍巾,眯著濕漉漉的雙眼,踩著腳下厚厚的積雪,邁步朝候機樓走去。
雪地里留下一串曲折的腳印。
二月初,回國過年探親的人也漸漸多了。
春運的最高峰,一趟趟航班也絲毫不遜色于火車、長途大巴的始發頻率。身邊的人行色匆匆,不斷梭巡著航班表和掛鐘,不時留意一下耳邊的廣播,看看是否有要找的消息。權弈河在服務台查詢了一下崔婧所屬航班的降落鐘點,發現果然延誤了半個小時,索性買一杯熱騰騰的麥斯威爾咖啡、再要一份早報坐下來,打發時間。
等待的心是焦躁不安的,早報上有什麼新聞,權弈河根本沒看進去。只是不斷地抬頭看了好幾次候機室內的掛表。終于,耳邊響起了提示的信息︰「CZ396次航班已于五分鐘前降落在東陵機場,請各位接機的朋友前往×號出口。」
他「霍」地起身,差點弄倒咖啡,倉皇地扶好杯子,匆匆離開候機室朝×號出口奔去。
人頭竄動。
被擠在人群之中的權弈河眯著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出口,看到放行的一剎那,心差點快跳了出來。不,不是,這個不是,那個也不是,為什麼都不是?出來的男男女女形形色色都不是他掛念的人!拳頭漸漸握緊,那麼冷的天,他竟冒出了汗!
在他幾乎以為記錯了崔婧回來的日子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閘口走了出來。
她和走時一樣,穿著素雅的淡紫色風衣,襟口露著一截高領毛衣,發亮的皮手套指尖拎著精致的手提箱子。
「崔——」權弈河激動的話語哽在喉頭,剛想呼喊她的名字,就見緊接其後的一個年輕男子接過了崔婧的箱子,甚至親昵地摟著她的肩有說有笑。而崔婧呢?臉上並無一絲不悅,嘴角還揚起了少見的愜意笑痕。
那個男人是誰?
權弈河頓時僵住了,他從明顯的視線範圍退到隱蔽的地方。
不知為何,筆直向前走的崔婧似乎察覺到了那特殊的目光,腳步一止,下意識向周圍環視了一圈。
「崔婧,怎麼突然不走了?」雲銘拍了拍她的後頸——美國的科研交流期間,每當在實驗室里崔婧出現了差錯,或者有所遲疑,作為搭檔的雲銘都會在她的頸子上拍一下,以示提醒。拿著瓶瓶罐罐的時間多,頸子酸痛也是常事,拍拍有助于舒筋活血,所以,崔婧也沒反對,日子一久,自然而然成了習慣。
「啊。」崔婧揉揉脖子,朝他一笑,「沒什麼,可能是坐飛機太久,腳有點浮腫,走路不大舒服。」
「用不用我背你?」雲銘似笑非笑地偏過頭看她。
「NO。」崔婧一口回絕。
「干嗎拒絕得那麼干脆?」雲銘作出受傷的表情,「沒看到人家的誠意嗎?」
崔婧抿嘴笑道︰「你又不是我老公,憑什麼背我?」
「我們是朋友啊。」雲銘一敲她的額頭,「噯,崔大小姐,你想得太復雜了吧?」
「我一向是這個樣子。」崔婧一點不同情他,「何況,你這個公子臉皮厚得很,不用擔心受傷。」
「公子?」雲銘瞪大眼,「你怎的憑空誤人清白?我哪里像是公子?」大好青年手舞足蹈地為自己洗刷清白。
崔婧哼了哼,挽著狄岑的胳膊,幫他分擔行李的重量,「狄老,你說雲銘是不是公子?他在美國那段日子,私生活不曉得多亂!」
「啊嗯。」聰明的狄岑悶咳兩聲,不置可否,選擇當中間人。
雲銘面色緋然,掙扎著說︰「組長,這個時候可不能含糊其辭,此事關乎我在崔小姐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啊!」
崔婧翻個白眼,「形象?早在看到你從四十二街出來,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出入鼎鼎大名的紅燈區,還有什麼好事?「耶?你怎麼知道我去那里?」雲銘別有深意地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崔婧輕嗤,遠遠地看到了來接他們的同事,趕忙向那邊招手示意,「看,狄老,研究所的人來接機了!」
「喂喂,你還是很關注我的嘛!」雲銘跟在後面嚷嚷,「崔婧,你不要誤會,我完全是好奇,單純去看嘛!」
「不用跟我解釋!」前面的女子頭也不回。
「喂……你听我說嘛!」
嬉鬧的一群人離開,帶走了這趟航班的最後一絲溫度。
從大廳的柱子後轉出了權弈河蕭瑟的身形,他的臉上神情復雜,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半點音色——
崔婧,真的回來了,可為什麼看到她回來,心里還是涼冰冰的?和她不在的時候,看到別的情侶出雙入對一樣孤寂?
權弈河默然地乘著電梯下樓,隨著人流通過長長的走廊,走出機場。撲面的風雪讓他打了個冷戰,不禁把手縮進口袋。他下意識地在冰天雪地里走著,根本不去看方向,只是想一個人走走而已。
「晶瑩的白雪來自奪眶而出的淚,一個接著一個地涌現又消失,為了一剎那的光輝而賭上全部的人生。緊閉的雙唇什麼話都沒有說,沉默之中泉涌的感覺倏地凍結,什麼都不知道的白雪,短暫停留又不消失;什麼都不知道的白雪,很容易受傷……」
權弈河經過的那座天橋下,正蹲著一個流浪樂人。如此冰凍的日子了,他那雙翻毛的手套早已遮不住凍瘡的肌膚,身體蜷縮在破破爛爛的棉花襖子下,瑟瑟發抖。但是,依然抱著一把褪色的吉他,振振有辭地唱著。
流浪人唱的是日語,權弈河剛開始學圍棋的時候,為了看懂別國的原文注解,專門跑去研究韓國和日本的文字,所以,大致听得懂這首歌的意思。
流浪人的音色非常好,盡避樂器單調,沒有各種伴奏,依然唱出了那種沉郁在人生中的無奈與悲涼,重要的是聲緩而不絕,氣息綿長,使得听者也深受感染。權弈河伸出了口袋里的手,將一張面值二十元的人民幣放在流浪人面前的鐵盒子內。
對方鞠了個九十度的躬,似乎想起了什麼,用生硬的中文說︰「謝謝您,好心的先生。」
對日本人啊,如果不是本著人道主義,基于歷史情結,權弈河實在沒什麼好感,隨口淡淡地問︰「能告訴我這是什麼歌嗎?」
「‘Whitesnow。」
流浪人抬起了埋藏在帽檐下的眼楮,一雙漆黑的眸子閃了閃光。
「白雪?」權弈河盯著他,許久,才緩緩地說,「唱得很好,只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唱太淒涼了。」
流浪人彈了幾下吉他,發出清脆的音符,吃力地說︰「因為,夏天的人們感受不到我在唱歌。」
夏天的人感受不到他在唱歌?
權弈河的腦海忽然劃過了一道極光,眼前飛快地閃過了段蒼梧、東方名人、崔婧他們的影子——是段蒼梧告訴他那段往事的悲傷、是東方名人听他說放棄職業棋手的憤怒、是崔婧接到前往美國進行科研交流的笑容……一切的一切,如同烙印刻在他的內心深處。
靶受不到別人的喜怒哀樂,是因為那時他在自己的夏天?
靶受到了自己的喜怒哀樂,是因為此刻他在自己的冬天?
人之所以遲鈍,是因听到、看到的僅是目色接收,而反應往往是在切身體會之後!他怎麼到現在才明白這個最簡單的道理?連他都是現在才明白,又拿什麼去要求別人?
崔婧身處在火熱的夏天,自然難以察覺他的冰冷啊。難道,他一定要那麼自私,將那個溫暖的女子也拉進他冰冷的世界?離開天橋很遠了,然而,流浪人的歌聲仍在彤雲密布的飄雪空中回蕩。
這個城市的冬第一次讓權弈河有了陌生的感覺。
哎,冬天什麼時候才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