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翹楚和玉夭的兒子很漂亮。
尖尖的小臉蛋,眉心一點紅色的朱砂,有點魅,有點俏,也是天生的一頭銀發,白女敕如雪的肌膚,透著一抹淺淺的嫣紅,軟軟的小手下意識地含在嘴邊,咿咿呀呀,含糊不清。
「小家伙,你讓我疼了幾個時辰。」那會兒難產,痛苦到想死的心都有,嘴唇咬得都是血沫,憑一股子倔 ,玉夭愣是挺過來,躺在床上抱著剛出生就被封印的兒子,五味雜陳。
樓玉京差道士送走滿頭大汗的產婆,徑自回到桃都山下的木屋,「想好叫什麼名了嗎?」
玉夭搖搖頭,「沒有,之前我問過翹楚,他說讓我想,但我沒什麼學問,不如掌門給孩子起一個名字吧。」
樓玉京思索片刻,開口道︰「劫生。」
玉夭喃喃重復︰「劫生……」
「萬劫不復得永生。」樓玉京一甩拂塵,「希望劫難到他為止。」
玉夭眼泛淚光,不過沒有掉下眼淚,嘴角含著淺淺笑意,「好,就叫劫生,我不在的日子里,掌門可以代為照顧生兒嗎?」
「他大概不需要我照顧很久。」狐仙之子誕生前後只須五十日,長大也用不多久。
玉夭抱著嬰兒親了一下,「只要別像他爹,笨得總把自己陷入險境,也不要像我這樣,糊里糊涂就搭上一輩子。」
「每個人的命里皆有定數。」樓玉京淡淡道,「有時明知不可為也要為之。」
玉夭苦笑,「你說的是沒錯,樓掌門,翹楚現在的情況可好?」
「我已施法將他送到宿體之內。」樓玉京說,「如今應在調養。」
「他暫時認不得我,那我——」她抬眼瞅他,「是否能一眼認出他?」
「你會的。」樓玉京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放心在此調理身子,時機一到,不用你找他,他自動會出現在桃都山。」
啊?
玉夭听得玄之又玄,見他沒有深談下去的意思,只好作罷。
樓玉京又坐了一會兒,便告辭回山,他先到玉虛宮後的碧霞苑,那里是絳霄師姑的修行之地,有女弟子見他到訪紛紛施禮。樓玉京邁步走進入,此刻一名已過不惑之年的女冠在閉目打坐,他沒有打擾,轉而一掀簾子到了隔壁。
那屋停放著一架寒玉棺,走上前去就能看到里面躺著的美麗少女,看樣貌不過十六七歲的芳華,可惜面無血色,似睡著一般沉眠著。樓玉京深深地凝視她,臂彎里的拂塵一絲絲滑落肩頭,他一只手捂著疼痛難當的胸口,一只手扶著棺蓋輕輕觸踫。
「玉京。」
身後有人在叫他,樓玉京沒有回頭。
「不要放棄,就像卿卿從沒放棄過你。」
樓玉京合上眼,「我不會放棄的。」
絳霄轉換話題︰「叫你來,是想問一件事,你是不是動用禁忌大法把那個即墨狐仙的命格改了?」
「是的。」樓玉京坦言不諱。
「玉京!」絳霄肅然道,「以你今日的修為,應該清楚恣意逆天,有損仙道,于你這個施法者,或是玉夭施命者都沒好處。」
「相信她若在也會同意我的做法。」樓玉京的眼神始終不離棺中少女,「我不希望狐翹楚和玉夭步我和卿卿後塵。」
「你——」絳霄無奈地嘆氣,「以為時間可以撫平你的傷痛,卻不意讓糾葛更深,關于狐仙之子,你有什麼安排?」
樓玉京淡淡道︰「狐子的靈力被封是暫時性的,並不會影響長大,我會趁他在桃都山的日子里多加指點,希望對他和他的父母有所裨益。」
「你最好小心處理。」絳霄特意看他一眼,「狐仙畢竟是地仙,骨子里的任性誰也拿不準,不管怎麼樣,天道難違,你不可太過勉強。」
「多謝師姑關心。」樓玉京稽首欠身,「玉京心中早有主意。」
「另外……」
「師姑有事?」
絳霄算了算日子,「淮南王也該上山了吧。」
淮南王是樓玉京亡父靖北王爺的摯友,靖北王意外去世後,王妃和小世子在樓玉京的安排下投靠淮南王,自那之後,淮南王偶爾會親帶家眷上山,一方面是求三清神明庇佑,一方面也是看望故人之子樓玉京。
「老王爺年事已高。」樓玉京收回目光,「多半會派他的兒子前來。」
「據我知他膝下獨子身體孱弱。」絳霄陷入回憶,「當年師祖還在時,便說此子命中有大限。」
「世事難料。」樓玉京淡淡一笑,「本來唐卿卿是祭我隨身這口鳩魔劍的最後一人,毫無生還的可能,師姑你還不是維系了她的性命。」頓了頓,「淮南王之子也有可能命不該絕。」
絳霄這些年來越漸蒼老的臉浮現歉意,「答應你要治好她,到現在都沒有辦法讓人醒來……不提也罷。」
「我這一生注定負她。」
樓玉京負手而立,眺望窗外的遠山疊嶂,細雨飄飛。
真的很厲害。
小家伙長得飛快,不到數日已能爬來爬去。
玉夭托著香腮,縴縴兩指捏著劫生兩個嘟嘟的小酒窩,納悶道︰「都像狐族這樣,塵世間不是人滿為患……」
坐月子的她壓根忘記自己也是始作俑者之一。
忽然戶外傳來一陣嘈雜,听腳步似有不少人在爬桃都山。住在這里一段日子,玉夭多少也有了解,九霄派玉虛宮是武林泰斗,也是朝廷幾番想要推舉為國教的聖地之一,可惜從開山鼻祖紫陽真人到現任掌門樓玉京都婉拒聖意,仍是歡迎信眾前來朝聖,卻不涉紅塵名利。
如今來這麼多人是什麼緣故呢?
抱著那個在玩她發梢的小劫生,玉夭推開半扇窗,透過林陰往山路上瞧,但見一行數位服飾華貴的人正路過這里,淅淅瀝瀝的雨落在骨傘上,漾出一朵朵小水花,偶然對方抬起頭,向她所在的茂林繁葉處望去——
玉夭震驚!
那張臉,那眉眼,那神情分明是多日不見的狐翹楚。
不知對方為何又低下了頭,傘擋住他,將他們的距離拉遠,玉夭回頭把懷里的劫生放入木制小搖床,也來不及拿上桌上的雨傘,不顧一切奔出去,然而等他一路追上桃都山,卻又不見對方蹤影。
有熟悉她的小道士持著傘走過來,「下著雨您怎麼站在外面?」
「呃——小道長——你們掌門在嗎?」玉夭四處張望,「我想見他。」
小道士為難地說︰「實在不好意思,山上來了貴客,掌門還有掌門師姑都在招待他們,您不如先去雲水堂等一等?」
斌客?玉夭馬上聯想到剛才所見一幕。
「是怎麼樣的客人?」
小道士搔搔鼻子,「听師兄們說那是朝廷里的重臣親眷,我來得晚,以前沒有見過他們。」
「你有沒有見到其中一個白發公子?」她小心翼翼地求證。
「白發公子?」小道士笑了,「您是不是在開玩笑?既然是白發,怎麼會是公子,應該老先生才對。」
會是湊巧,抑或是天意?莫非這就是樓玉京的安排?只有她才一眼看得出那是狐翹楚,而在別人眼里毫無異常?
玉夭深吸一口氣,「那好,我在雲水堂等候,如果樓掌門得空,請他前來一見好嗎?」
「好的。」
玉夭對桃都山的一草一木已很熟悉,九霄派弟子也知她是掌門的貴客,對其出現在山上並不意外,反而習以為常。她默默地往雲水堂走,驀然回首,玉虛宮大殿被籠罩在一片霧水朦朧之中,如神祇般莊嚴,不覺發起愣。雨水順著她的面頰淌落,濕漉漉的發絲貼在身上,全無察覺。
這時,一把骨傘出現在頭頂,為她遮去雨水。
「姑娘,淋雨會生病的。」
低沉的嗓音既熟悉又陌生,牽動了她凌亂的心,玉夭猛地抬起頭。
那張魂牽夢縈的臉孔映入瞳孔。
差點就要失去他,差點就要看著他灰飛煙滅,差點就再也听不到他說話,差點就再也見不到他看她時專注的眼神……一時間,淚如泉涌,也分不清眼角是淚還是不久前沾濕的雨,無聲無息的思念在靜靜流淌。
那個人望著情緒失控的她,臉上閃過一抹驚訝,而更讓他自己也意外的是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溫柔地拭去那令他莫名糾結的兩行清淚。
玉夭輕顫著一縮身,「公子逾矩了。」
「我們一定見過面。」他篤定地說。
玉夭苦笑著說︰「公子這種搭訕的話,玉夭以前听得太多。」
「玉夭?」緩緩念出那兩字,他根本沒把諷刺當回事,「好名字。」
玉夭抑制著心頭的沖動,捺著性子說︰「公子是迷路了嗎?為何會出現在雲水堂附近。」
他揚起眉,「那麼為何你出現在這附近?」玉虛宮的女子都是身穿道服的弟子,沒有一個像她這麼特殊,身著大紅的流仙裙,萬分醒目。
「小女子是樓掌門的朋友。」她輕描淡寫地解釋。
他的眉頭舒展,「原來如此,在下淮南王府世子翹楚,與姑娘都是在九霄派做客。」
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翹楚?」
翹楚喜歡听她的口中吐出自己的名,「這個名有什麼不對?」
「你——你一直——」她訥訥地道,「都叫翹楚?」
「不。」翹楚淡淡低訴,道出一段從不與人談及的過往,「以前不叫這個名,九霄派師祖紫陽真人為在下批命,說今年會逢大劫,果然病得難以下地……數日前在下仍纏綿病榻,若非樓掌門修書一封,告知家父及時奏請聖上修改族譜玉碟上的名諱,怕是見不到姑娘便撒手人寰。」
還有心情揶揄,玉夭哼道︰「是很走運。」
翹楚低下頭,仔細打量她的五官,「我的確對你很熟悉,好像——」
她的心漏跳一拍。
「世子!世子!」遠遠地有家僕踩著水花跑來。
玉夭借故就走。
翹楚有種錯過就會失去的預感,上去一把拉住她,「你別走。」
玉夭咬著唇,「請放開我。」
「你暫時不能走。」霸道天性彰顯無疑,他不悅地瞪著僕役,「何事大呼小叫?」
「世子,您忽然不見,王妃很是擔心。」
「人在桃都山上有什麼好擔心。」他瞥了玉夭一眼,「跟王妃說,我和樓掌門的朋友一見如故,晚膳時再回去陪她。」
「呃——」家僕偷眼瞄玉夭。
「還不走?」翹楚沉下臉,「是要我在這里發火?」
「小的馬上去回稟王妃——」
礙事的人走了,翹楚才松開抓住玉夭的手,「不用害怕,我並無惡意。」
「你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玉夭話不由衷地說,「願意如何就如何,哪里會在乎別人的想法。」
「世子又如何?」翹楚不明就里地說,「難道我不能有個人意志,一定要圍著金科玉律打轉?」
如果做狐仙的他就有這種覺悟,他們就不會走得這麼辛苦吧。
玉夭眼神復雜地望著他,「不,不是,你這樣很好。」大概狐翹楚自誕生起都沒有這麼隨心所欲過,骨子里的叛逆釋放殆盡,令她夾雜些許心酸。
「那你在反感什麼?」
玉夭抗議︰「我哪有?」愛他,護他都來不及,怎麼可能反感他?
「喔——」他的嘴角勾起彎痕,「那可以陪我坐坐嗎?」
「你當我是什麼人?」她當下的心情不佳,「說陪就陪的。」
「你也不像拘泥于世俗的人。」小家碧玉、大家閨秀見得多了,每次在他跟前要麼含羞帶怯要麼是欲迎還拒,十足倒胃。
「我的確沒那麼清清白白的家世。」玉夭失落地垂首。
「既是有緣在此相見,不如拋開那些繁瑣之事。」他抬手一指廂房,「進屋去飲茶吧,你身上已被雨水淋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