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飛蛾撲向供桌的蠟燭。
本會「撲」一聲劃過夜幕的驚鴻美景卻被突然冒出的紗罩擋住,飛蛾撲騰兩下,從雕花窗的絲絲縫隙飛到戶外。
玉夭嘆口氣,拿起銅鏡前的畫眉筆又放了下來,回頭瞅那坐在桌旁的道士。
「道家不是講究無為?」干嗎多管閑事害得她看不到飛蛾撲火。
那道士不過三十多歲,眉眼卻已歷盡滄桑,一副仙風道骨的沛然風姿,斜背一把叫不出名堂的長劍,從上午在城南的狐仙廟前偶然邂逅就對她緊跟不舍,她走哪兒,他跟哪兒,她回家,他登門,渾然不覺身為緇衣道士出現在即墨城最大的青樓會造成如何大的震動,又仿佛對別人的指指點點也毫不在意。
「飛蛾撲火是它的道,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道士淡淡地說,「于我之後它再撲火,生死隨緣,你既有慧根,還是早早跟我上山修行,于你,于蒼生皆有好處。」
玉夭婀娜的身子裊裊站起,淡紫流仙裙垂曳在地,款款走至道士跟前,挑起彎彎的兩道柳葉眉,「道士,你看我美不美?」
「美。」道士如實地說。
「媚不媚?」佳人紅唇微啟,吐氣如蘭。
「媚。」道士平靜地答。
「那你還叫我修道!」玉夭陡然變臉,青蔥五指猛一扣茶杯,「世上有我這麼天生狐媚的女冠?還是你覺得我‘玉夭’就是‘女妖’,打算瞅準時機收了我?」
道士搖搖頭,「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非凡之人常與世俗庸碌格格不入,並不能以此劃分三六九等。」
玉夭不太雅觀地打了個呵欠,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水袖,「行啦,你說的那些我听不懂,既然本姑娘不是妖怪,道士,你也不用來抓我,大家該干啥干啥,有機會江湖再見。」接著吩咐外面伺候的丫鬟,「小荷,去拿二兩銀子給這位道長做盤纏,送客。」
「玉姑娘。」道士一甩肩頭的拂塵,徐徐清風把那名丫鬟阻在門外,「若不隨我走,你近日必有劫數臨身。」
看來是二兩盤纏不夠呀,終于,說到了重點嗎?
玉夭一擺手,爽快地跟他攤牌,「開價多少錢?」
「嗯?」道士微愣。
「你下面不是就要說我印堂發黑,即將發生血光之災,如果不想死,就要買你的靈符或者藥?」她睜大了水眸與他對視。
道士听罷點頭,「是沒錯,你會遭遇難解之災。」
「看吧看吧,我沒猜錯。」玉夭的縴縴手指在他鼻前比劃,「說了半天就是為求財!」
「在下並無打算收取銀兩。」道士說。
「那你準備要銀票不成?」玉夭難以置信地倒退兩步,「嘖,道士,你長得一臉正氣原來野心十足,果然人不可貌相,快走,你再不走,別怪本姑娘不客氣!」
「姑娘不要激動。」那道士一稽首,從寬大的袍袖里取出道寫了奇怪記號的靈符,放在桌面用鎮紙壓好,「這張靈符分文不收,只需姑娘在緊急關頭,用打火石點燃,我會在頃刻之間趕來。」
頃刻間,那是要縮地成寸嗎?
「真的假的……你有這麼厲害?」玉夭無不懷疑地挑起一邊眉。
「樓玉京從不說假話。」言罷,道士一欠身,邁步而去如風過境。
小荷這才能踏進到屋子,小心翼翼地問道︰「姑娘,那個道士你不識得嗎?」
「我為什麼會識得?」玉夭撥弄著胸前的烏發,柔若無骨地倚在牆邊,「他又不是咱們即墨的王孫公子,來這里白喝了我一大壺碧螺春,算姑娘我心情好,沒叫下面的龜奴上來,否則看他個道士的面子往哪里擱。」
「姑娘。」小荷跺跺腳道,「那道士是東海瀕桃都山上的樓玉京,他原為靖北王世子,後來拜入九霄派,年紀輕輕就成了一宗之主,听說他背後那口劍起初殺人噬血,後來不知怎的成了他的隨身佩劍,據說在武林中很有威望。我們村離桃都山很近,有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會上山求道,真的很靈……姑娘,既然是樓掌門雲游四海到了咱們即墨,主動給您留下這道靈符,不妨收好吧。」
「官宦子弟為什麼要修道?」玉夭到桌邊拿起靈符,「要說靈,桃都山能有咱們即墨的狐仙廟靈嗎?」
「那不一樣的。」小荷左右看看,見四下沒人才說︰「姑娘,你今兒個出去就沒發現什麼不同的地方?」
「有嗎?」她不甚在意地問。
「姑娘性子疏懶,極少出去,自是不清楚外面的情況。」小荷壓低嗓門,「即墨城旱了大半年,顆粒無收,半夜時常有幼女失蹤,朝廷施壓,咱們府台大人都急死了,每個月初一十五都帶人去狐仙廟祭拜,如今仍是不見成效……」
難怪狐仙廟的人少了那麼多,香火不復以往。
玉夭手托香腮,手指敲了敲粉頰,「日子這麼難過,來逛窯子的也不見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難的是窮人家。」小荷心有戚戚焉地說,「有錢有勢的就搶沒錢沒勢的,近些天看到不少人攜家帶口逃去別的州鎮。」
「是嗎?」玉夭環抱雙臂走來走去,「即墨城到了這個地步,你也不早跟我說,看來必須為往後計較一下。」
「姑娘。」小荷好奇不已地眨眼,「你又有什麼點子啦?」她家姑娘聰慧過人,雖然委身煙花場所,活絡時向來游刃有余,絕不會在便宜上吃半點虧,相反,大把雪花花的銀子要多少有多少,男人都像著了魔似的拱手相送。
「嗯……」玉夭叉著柳腰沉思片刻,「小荷,來,你听我說。」
小荷湊過去跟她咬耳朵。
「啊,半夜!」
「小聲。」玉夭一捂她的嘴,「咱們悄悄溜出去,你給我掩護好,听到沒?」
「可是姑娘啊……」小荷為難得直搓手,「你每晚都給安排得滿滿的,若是無緣無故地缺席,人家會懷疑。」
「我就不是人嗎?我就不會生病嗎?」玉夭勾起唇,「隨便找一個理由,對你來說不是很難吧。」
「姑娘啊。」小荷拉住她的裙紗。
「別跟我撒嬌。」玉夭瞥了她一眼,「向來只有我跟人撒嬌的分,真的這麼勉強,那我換人幫忙好了,對了,那個小玫伶牙俐齒,早就說要來伺候我……」
「好了啦,我去做就是。」小玫來了還有她的飯吃嗎,換什麼都不換她這個嗲里嗲氣卻每次過年都會讓她帶很多銀子回村孝敬爹娘的主子!
「這就對了嘛。」
玉夭開開心心地坐回梳妝台前,一邊撲粉一邊哼著小曲兒。
半夜三更出去這麼高興嗎?
小荷一想即墨城幾個月來的狀況,不由得為玉夭捏把汗,默默祈禱不要出狀況,千萬要讓玉姑娘平安回樓。
不然,她一定會給老鴇拆散了骨頭的。
月黑風高夜。
在小荷一連串的障眼法掩護下,玉夭披上絨髦斗篷從後門悄悄溜了出去。遠遠望去,天香樓紅牆綠瓦,籠罩在紙醉金迷的氛圍,確實與腳下所踩的土地形成強烈反差,大晚上除了行色匆匆的路人,即墨城家家鋪戶關門,只剩酒樓客棧的小旗在冷風中飄搖,落葉飛旋,沙沙作響,更添幾分淒迷。
好冷清。
玉夭縮了縮脖頸,拉攏衣衫向城南走,將近半個時辰之後她來到狐仙廟。
這會兒的狐仙廟里空無一人,只有幾盞燒到幾乎蓋不住底座的蠟,忽明忽暗,映在斑駁的牆壁上很是妖異。
墊子凌亂地散在塑像前,玉夭彎下腰把墊子推到一起,拍了拍手上的灰,「唉,我也太大意了,不說還沒注意到這比以前差多少,多半是廟祝也跑了,連個負責打掃的人都沒。」找了半天,總算在角落的草垛里找出根破笤帚,把牆角的蜘蛛網給清干淨。
折騰得冒汗了,玉夭擦擦額頭的細珠,仰頭望著那尊狐仙塑像。
「你要不要比我還懶呀。」
若被人看到她這麼對狐仙說話一定嚇得不輕,玉夭並不在乎,雙手合十,閉上水靈靈的眸子,嘴里念念有詞,須臾,一片耀眼的光自半空發散,照耀整個狐仙廟,倏地,有道頎長白影在蠟燭熄滅的剎那映在玉夭眼底。
「你找我。」溫潤的三個字听不出任何情緒,宛如天地原始之音,靜謐,無瀾。
扁線從驟亮變至驟暗,玉夭根本看不清他,于是,上前兩步。
對方退了兩步。
「你怕我嗎?」玉夭好笑地望著他,「小白狐,姐姐沒有欺負過你吧。」
「沒有。」他淡淡地說。
「就是啊,那干嗎見我跟見了妖怪似的躲?」她不滿地哼了哼。
如果躲她就不會現身,他再次問︰「什麼事?」
「這麼久不踫面,你都不會想我的?」玉夭撇撇唇,「沒良心的小東西,次次都要我主動要求,你才肯出來。」
「什麼事?」他第三次問。
認命地吸了口氣,玉夭抬起頭,「我來問罪的,你是怎麼回事呀?既然修煉千年終于成仙,為什麼不好好庇護這方土地!」
他不言不語地陷入沉默。
「歷代狐仙都會庇護即墨的。」她皺起眉,「現在又是干旱,又是女童失蹤,整座城人心惶惶,你沒有責任嗎?」
「我知道了。」他偏過頭去,「你走吧。」
他……他趕她?
玉夭瞪大的眸子,「狐翹楚,有膽再說一次!」
「你走吧。」
哎呀,給她造反了不是!玉夭一捋袖子,去抓狐翹楚的胳膊,哪知第一下抓了個空,再次去抓又抓了個結實。
「怎麼回事?」她嚇得臉色蒼白,「你為什麼變得虛虛實實?」
狐翹楚輕輕掙開她的手,「再過些時候,我會徹底恢復原形。」
「你開什麼玩笑?」玉夭難以置信道,「一百年一條尾巴,你修煉了九尾,才成人形,又經過百年登仙,肉身沒有理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