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淒淒,細雨綿綿,滿天的陰霾遮蔽了這城市的夜空。
冷,寒、悶。
抬頭望天,細雨扎在她的臉龐,迷蒙的眼中是深邃的暗黑,如同她的心陷在無邊無際的虛空里。
唉!人生真苦。
呼出一口氣,化做白霧飄散。連老天都不疼惜她,一絲溫暖都吝于施舍。
攏緊了長毛大衣的衣襟,卻仍擋不住顫抖,再厚的衣服都擋不了這冷,因這冷是來自她的心,她的骨髓。
他,簽字了。
毫不猶豫,仿佛終于出了囚禁多年的牢房般迫不及待,這讓她的心好寒。
口袋里是他簽字的那張紙,她不願踫觸,卻偏偏一再想起。
她與他,離婚了。
她與他,再也不是夫妻。
她還是愛他一如當初相見,但他卻從未把心放在她身上,只因他的天性,他愛上了男人。
可笑!結婚多年來她從未察覺,還為他生了一子,天底下哪個女人有她痴傻?
好恨,恨他的無情,恨她的愚昧。
好想死,死在這淒清長夜,死在這繁華都市的寂寞一隅。
若她死了,有好心人會來為她收尸嗎?
她不敢妄想,人世無情,人情淡薄,她的丈夫……不,前夫如此,她的兒子也是如此,對陌生人她豈能奢望?
人間存活了三十多載,她才痛徹心扉的領悟到,她赤果果、孤單的來,終將踉蹌、跌跌撞撞的走過,最後寂寥、孤孤單單的死去,無人可以依偎。
這就是她葛冰語的宿命。
淚水盈眶,從來不顯露的軟弱在這時候潰堤,但又如何?無人來憐啊!
偶然路過的陌生人只會瞥來奇怪的一眼,然後繼續往前。
她好想被愛,也好想愛人,但誰能為她所愛,又有誰值得她愛?
黑暗的天空瞬間落下滂沱大雨,淋了她一身濕。這就是老天給她的答案,濕(死)嗎?
轉頭望向一旁建築物的玻璃大門,那門上映出她現在的狼狽模樣,直發濕漉漉的披散在肩上,垂落在臉頰,她臉上的妝糊成一片,濃重的眼影渲染開來,往下竄流成了黑河,一身昂貴的皮大衣也濕了,重得像要把她拖垮似的。她好狼狽,轉瞬間像老了好幾十歲。
有縴細的身材、晶瑩的肌膚又如何?在這冰冷的寒風里,在這連續的打擊下,縱是青春美人兒也會顯現蒼老的淒涼。
梆冰語舉步往前。她的美麗、她的裝扮全是為了要博得他的注意,她付出了多少心血,就為了讓三十多歲的自己還保有十多歲時的美麗。但天可憐見,他全沒看見,因為這不是他重視的。
砰的往前僕倒,連人行道的窟窿都與她作對,提醒她的孤單無助。
她的腳踝傳來劇痛,增加了斗大的淚珠,衣濕透了,心也死徹了,她沒力站起,也不想爬起,就這麼貼在濕冷的人行道上,緩緩轉身躺臥,雨紛紛,淚蒙蒙。
入目的是街道上的諸多招牌,可為什麼她第一眼瞧見的卻是「死巷」?
死巷,仿彿是上帝給她的啟示,她的人生走進了死巷,再無生路。
「嗚∼∼」葛冰語大聲的嗚咽著,肩聳動,人顫抖,滂沱的雨勢正試圖把她淹沒。
就讓她死了吧!
反正她已經走進了死巷,前進不能,後退不得。她緩緩閉上眼,任冰冷的雨水淋刷著她的臉,掠奪著她的體溫、她的生命。就這樣給他躺個一夜,明天天明,就算她沒被淹死,也得凍死吧?
她死了,前夫會來認尸?兒子會來慟哭嗎?
她不確定,但何必在乎,死了就無知無覺,再也不覺苦痛,不感傷悲。橫豎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就在這夜死了吧!
有了覺悟,心平靜多了,嘴角慢慢上揚,葛冰語在心里默念,腳趾放松、腳踝放松、小腿放松,想像正在湛藍的海里飄浮,全身舒服得不得了,身邊圍著十數只天真可愛的小海豚,它們輕搖著尾巴,對她歡聲高唱,歡迎她的辭世……
「小姐,你還活著吧?」
啵!美麗的氛圍破滅了。
是誰?到底是誰破壞她慘死的美夢?葛冰語霍然睜開眼,入目的是白色的水仙花點綴而成的小花傘,拿著它的男人突然湊近她的臉仔細觀察。在她迷茫的眼中,這男人的臉龐模糊。
「小姐,你醉了嗎?」
他的聲音低沉有磁性,但……可惡啊!他干嘛沒事跑來打擾她的「好事」?
「滾!」她咬牙喝斥。
男子搖搖頭,「好好的兩只腳不用,干嘛用滾的呢?你還是站起來用走的吧!」
他是耳朵有問題?還是腦子有生病?她是叫他滾遠一點,不是告訴他,她要滾給他看。
「不要讓我看到你,走開。」閉上眼楮,她索性來個眼不見為淨。但她沒有听到他離開的腳步聲,反而強烈的感覺到他蹲下了身子,眼光灼灼的盯著她瞧。
他想干什麼?
他害她不能放松自己,他讓她怒火迅速高張,難道在她該死的最關鍵時刻,竟遇到了最該死的好管閑事者?雪特!
憤怒的張眼,喝!他的臉距她只有十公分,她下意識的一巴掌過去,「你想干什麼?」
他的傘飛了,他的臉偏了,他迅速如她一樣成了滂沱大雨下的落湯雞。任何人受了這種待遇,火氣一定很大,但她今天的火氣大得連這場大雨都澆熄不了一分一毫,來呀!比誰的火最大?
梆冰語翻身坐起,手指著他的鼻子,冰冷的雙唇逸出非常職業的話,「限你十分鐘內離開我的視線,不然我就告你危害我的人身自由,請法院開出強制令。」
「歐巴桑。」
罷剛叫她「小姐」,現在竟然叫她「歐巴桑」?根本存心老化她的年齡?
青筋抽動,她再加條罪名,「我還要告你蓄意毀謗,存心老化我的年紀。」歐巴桑是指那些七十歲以後的老女人,她哪算啊,哼!沒常識。
「你不是醉了嗎?」男子偏著頭。
「你哪個鼻孔聞到酒味?」她鄙視的斜睨,這男子不但腦子有問題,連鼻子都不靈。
可大雨下,誰還能聞得到味兒?
「既然你沒醉,今晚寒流來襲,怎麼還躺在這里吹風又淋雨,不冷嗎?」
「這是我的自由。」她頭兒抬高,聲音高傲,可擋不住牙齒打顫。
「你該不會想找死吧?」男子大膽臆測。
猜對了!她表情變也不變,反正已經蒼白似鬼,再糟也沒法子更白,「這是我的自由。」
「那你真笨。」
她听多了自殺者是傻瓜是懦夫的論調,她以前也這樣批評過那些自殺的人,現在更不需要他來提醒。
「你沒听過燒炭自殺法嗎?」男子更加鄙夷,「沒知識也要有常識,沒常識更要常看電視,你不曉得燒炭自殺比凍死街頭要舒服上好幾倍嗎?不想有人管就死在家里呀!到街頭表演作啥?想有人救嗎?」
想被救,她嗎?
仿佛挨了個悶棍,她腦袋昏眩不已。難道真如他所說,她想被拯救,所以笨到在街上找死?
「找死也找個沒人經過的地方,在我店門口死是什麼意思?觸我楣頭,難道還嫌我不夠倒楣嗎?」
「你有我倒楣嗎?」她對他大吼,「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是我的離婚紀念日。」她抓出口袋已經濕掉的紙張大力揮動,「這男人騙了我十幾年,然後在兒子結婚的當天,宣布他是個同志,他根本不愛女人,你說,你有我倒楣嗎?」她咄咄逼人,「有嗎?」
「呃……」
「那個臭男人不但毫不猶豫的簽字,還謝謝我放了他,然後我的車被拖了,接著還下雨,我要招計程車,皮包竟然被搶了,我想找死,還遇到你多管閑事,批評我死得不夠專業,你說你有我倒楣嗎?有嗎?」
男人舉手投降,「好,你贏了,我沒你倒楣。」
她、她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她好不甘心、奸恨,瞼上是雨是淚都分不清了,她只想拉一個墊背的,憑什麼就她一個人倒楣?「我要告你教唆殺人。」她指著他的鼻子。
「我?」男人不解的歪著頭。
「對,你剛剛教我自殺,等同犯了‘殺人未遂’罪,我要告到你比我倒楣。」哈哈,怕了吧?惹到她葛冰語不是這麼輕松就能全身而退的,
可他似乎一點也不緊張。
「哈--哈啾!」男人打了個噴嚏,「好冷。」
她比他更冷。
「要不要去我的地方,我弄點熱的給你?」他提議。
梆冰語皺眉,心里有道圍牆快速建立。這男人對她有什麼企圖?她知道自己姿色不差,那不遜于瑪丹娜的胸脯,不亞于宇多田的甜美,以及不輸給希拉蕊精干的氣質。
「我只是想把自己弄熱弄干,別想歪,如果你不想來,那我就自己上去了。」他踩上階梯的第一階。
她看著,心里想著,她要跟他去嗎?
她能有什麼選擇?這夜這麼冷、這麼濕,這麼孤單,她不但身無分文也無人可以求救,除了眼前這位陌生人……倘若他真是狼宇輩,頂多被奸殺而已,反正她本就想找死,被殺死或許比被凍死還要急速、確實些。
或許她真是瘋了,竟然站起來跟著他踩上階梯。
「你的地方在幾樓?」
「四樓。」他頭也不回。
四?很不吉利的數字,跟死是諧音。可她還是往上踩,真的非常找死,「是住家嗎?」
「不,是店。」
「什麼店?」
「餐廳。」
原來他是個廚師,耍弄各式刀具的男人,似乎不是個很安全的職業,她要是夠聰明,就該轉身沖回大雨里。
可她沒有,真的是找死,「店名是什麼?」
他往上指了指招牌,「死巷。」
梆冰語僵住,「死巷」?死定了!
她該回頭的,所有的征兆都在表示他很危險、很不吉利,再走下去可能是步死棋,尤其她又正倒楣。
「怎麼不走了?」他停下來問。
她第一次正眼看他,不算很高的身材,大概將近一八○吧?不算很有力的肌肉,但一點贅肉都沒有,眼神很慈祥,但剛剛卻又教她怎麼死,他……讓她捉模不定。
危險度大增,她不該跟他去。
「沒什麼。」可她嘴里吐的怎麼跟她腦袋里想的不一樣?「我們走吧!」腳也不顧大腦的警告。
她是怎麼了?中邪了嗎?想死想瘋了吧?要不怎麼會跟這個不知名的男子走進「死巷」?
「你叫什麼名字?」她听到自己又出聲。
「白永康。」
姓白?她不喜歡姓白的人,她兒子就是被姓白的女人搶走的,她痛恨所有姓白的。
「你呢?」
「我姓金……」不,她不再姓金了,她跟那個姓金的男人已經離婚,從今天起,她恢復舊姓。「我姓葛,叫葛冰語。」她也痛恨所有姓金的,包括她兒子。
「冰語?很適合你呢!」
哼!他絕對絕對是在嘲諷她,很好,她記住了,就算真死也會在閻羅面前告他。
汐汐汐
全身好熱,心髒怦怦急速跳個不停,這是什麼樣的感覺?競讓她死寂的心恢復跳動,興奮雀躍。
熱水沖刷過她的全身,她仰起臉接受這蒸氣氤氳的洗禮,雙手輕柔的撫過身體各處搓起更多的泡沫洗滌。就算死,她也要死得干干淨淨的。
她真是瘋了,竟這麼雀躍的等待死亡的到來?
「小姐?」浴簾外傳來他試探的聲音。
來了,來了,他終于忍受不住了吧?
「什麼事?」她把水龍頭關掉,異常沉穩的面對簾外模糊的身影。
「我找不到可以讓你穿的衣服。」
找不到?騙人,這是他的地方,他自然該清楚到底有沒有適合她穿的衣物,現在才說沒有,不嫌太遲?
「我這里也沒有可以讓你裹身的浴巾。」
他真的打算讓她赤果果的去?不,她無法接受。
「那你打算怎麼辦?」她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倘若什麼都沒有,她就拆了這浴簾充數。
「我找來找去,只有這個。」
「什麼?」
一只手拿了一塊布從浴簾邊緣探了進來,「桌巾。」
她接了過來,馬上聞到一股霉味撲鼻,還瞧見泛黃的布料上染了幾塊大大的污漬。
叫她穿這塊霉布就死?
她死也不肯。
「你這地方就這麼寒傖,連點像樣的東西都沒有?」她忍不住冰語出口,
「嘿,小姐……」
「難道你不會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買嗎?」
對方沉默了,她想她猜對了,這男人不是沒想到,只是不去,只因他企圖不良。她不怪他企圖不良,但至少讓她死得像樣點。
「你該不會窮得連一條浴巾都買不起吧?」如果是平常,她早拿千元大鈔丟過去了,反正她家財萬貫,但現在……她身無分文。
「唉!」簾外的男人嘆氣,「小姐,你瞧我這樣子出得了門嗎?」
什麼樣子?
她好奇的從浴簾邊緣望出去,眼楮瞬間凸大。他竟然赤果著上身,包著另一條同樣污穢的桌布。
「哈啾!」他打著噴嚏,「小姐,你到底洗好了沒?我好冷,你可不可以趕快出來,拜托!」
心直直往下掉落。這家伙一點也不像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