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日頭高照,在光明之中,所有的罪惡似乎再也無法遁形。
花拓一睜眼,良心的譴責便如宿醉後的頭痛般無情地襲來。
他不是人,是禽獸。不,他連禽獸都不如!
泵婆把朋友的孫女交給他照顧,他居然……居然真的徹徹底底地「照顧」了人家,連一寸也沒放過!
而且還不只一次!
貼著他的嬌軀微微地動了下,昨夜被他吻遍的精致臉龐仍倚偎在他肩窩,膚如凝脂的縴縴玉手佔有地橫過他胸前。在睡夢中,她顯得更脆弱,也更年輕。
懊死的是,他發現自己又亢奮了起來。
他輕輕地移開胸前的手臂,試著在不驚醒她的情況下離開床鋪,免得又忍不住像頭發情的野獸般壓住她,把她從頭到尾再「照顧」一遍。
「你要去哪里?」黎宇淨握住他的手,惺忪的眼眸半睜。
「我……去一下洗手間。」
「喔。」她雙唇一彎,帶著困意的慵懶笑容,使花拓登時感到一陣目眩。「快點回來。」
「嗯,妳繼續睡。」他扯了下嘴角,輕掰開柔荑,手忙腳亂地套上T恤和短褲,幾乎是用逃的鑽進了浴室。
一躲進浴室,他便扭開水龍頭,讓奔竄的冷水沖過指間。
他把冰冷的水往臉上猛潑,沁人的涼意使他更加清醒,卻無法洗去心頭那份深沈的罪惡。
他染指了姑婆好友的孫女,他玷污了被托付給他的女孩的清白──一個他理當以妹妹看待的客人,他罪無可赦、他豬狗不如!
忽然間,他怯懦地只想一輩子躲在浴室里,最好永遠不用面對自己干下蠢事之後的後果,但他的教養和他的個性都不可能允許這份奢想。
用毛巾胡亂地抹干了臉,他暗自祈禱床上的人兒正睡得香甜,好給他多一點時間,理智而冷靜地思考該如何面對昨夜的「失足」,以及面對她。
可惜他的希望很快地就落空。一踏出浴室,便直直地對上了一雙清澈的小鹿眼楮。
她端坐在床上,紅唇微腫,薄薄的被單掩住了大半嬌軀,卻遮不住鎖骨下方的淡淡吻痕,前夜的溫存頓時涌上腦際。她看起來如此秀色可餐又惹人憐惜,他幾乎忍不住想上前觸模、想將她攬入懷中,但他立刻壓下了心口的沖動,並詛咒自己的邪惡。
「妳醒啦……」用句毫無意義的話開場,他拉了張椅子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坐下。
黎宇淨沉默地注視著他,留意到他在兩人之間拉開的距離,一陣隱隱的不安在月復中升起。
「妳還好吧?我……我有沒有弄傷妳?」想到自己昨夜又饑渴又粗暴的獸行,內疚又爬升了好幾級。
「我很好。」她搖搖頭。雖然沒其它經驗可比較,但她知道他是個體貼、溫柔的情人。
語畢,又是一陣不自然的沈滯。
「宇淨,昨晚的事……」他沒看她,而是垂首盯著雙腿間交纏的十指,並發現掌心正隱隱冒汗。「……其實不應該發生,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一時胡涂、把持不住,才會佔了妳的便宜。」外加色迷心竅、精蟲竄腦、只用下半身思考等等等。
她擰了擰眉,很不喜歡他說的話,以及那種坐立不安的神態。
「是我自願的,也是我先主動的,我不後悔。」
這句話並沒有讓花拓好過些,他的頭垂得更低。他害怕如果現在抬頭,會在那張小臉上看到「你後悔嗎」這個句子,而他根本沒那勇氣接下這等問題。
他的反應加深了她的不安,她不懂他為何不肯抬頭看她。
「不管怎樣,我年紀比妳大,社會經驗又比妳多,我應該更有判斷力,更理智──」
「我愛你。」不想听到更多自責的話,她輕聲打斷他。
三個爆炸性驚人的字眼,登時把花拓轟得不抬頭都不行。只見他一臉目瞪口呆,完全忘了自己原本要說的話。
她、她、她愛他……是真的嗎?可能嗎?會不會是他還沒睡醒?還是他有幻听的毛病?
「我愛你,花拓。」她重復,這次並指名道姓。她的話少,領悟力卻不比任何人差。昨夜,她便認清了自己的感覺。
她好愛他,想永遠跟他在一起,想一輩子看他、听他彈琴,想在未來的每個日子里都摟著他的身體入睡,想在手心發冷的時候有他的大掌溫暖,想把他那顆別人都看不見的正直、善良的心當作珍寶收藏著……
有那麼片刻,花拓覺得自己好像要飄上雲端,但這份狂喜,不多久便被一股排山倒海而來的驚慌淹沒。她的告自來得突然,就在他因昨夜的罪惡而飽受良知譴責時,就在他毫無心理準備時,殺得他措手不及、兵荒馬亂。
她的篤定、她的毫不保留,這時忽然變成了千斤重擔,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慌亂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像只困獸般來回走動,就是不敢再接近床一步。
「宇淨,妳……我……我們……」他六神無主地搔亂頭發,想說點什麼,腦子卻一片空白。
黎宇淨將他的態度解釋作懊悔,小手不禁揪緊了床單,臉上出現了不解和更多的受傷。
他停下腳步,臉上神情錯綜復雜。「我……我足足大了妳八歲,也一直盡力想把妳當妹妹看待……」
「兄妹之間不會發生昨天晚上的事。」難過之余,她只听到「把妳當妹妹」,卻未听出他語中的掙扎。
「我知道……」所以他現在才會陷入這種令人想哭的境地。
她鼓足了勇氣,開口問道︰「你一點都不愛我?」
「我……」花拓胸口一窒,心煩意亂不已,根本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听我說,宇淨。」他試著向她解釋自己的感覺。「我向來對未來的伴侶有種特定的期許,也一直以為自己知道哪類型的女性最適合我……」
「你不能直接回答我嗎?」她無法理解,愛與不愛有那麼復雜嗎?
「事情沒有妳想的那麼簡單,我總相信有天我會找到心中那個理想的對象,可是現在妳……我……我們之間出現這種……狀況,對我來說是個很劇烈的轉變,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想……」
那種感覺,就好像原本天在上、地在下的世界,突然被人只手顛倒過來,他在一時之間根本難以調適自己。
臉色有些發白,她咬了咬唇瓣之後做出結論。「所以你是說,我並不符合你心目中的理想。」
他呆了呆,久久沒搭腔,點頭也不對,搖頭也不對,只感到心中亂成一團,毫無頭緒,卻沒想到沉默有時也算是一種回答。
她畏縮了下,垂眸盯著和被單糾纏著的手指,好半晌沒作聲。看著那張蒼白的小臉,花拓突然好痛恨、好唾棄自己。
當她終于再抬眼看他時,神情就如兩人初見面時那般波瀾不興,教人讀不出情緒。她不懂狡詐,不懂偽裝,但是她懂得隱藏。
「我懂你的意思了。」換言之,他不愛她。
「妳懂?」他不禁訝異。他都不確定自己在說什麼了,她怎麼會懂?
她不再多言,掀開被單下了床,花拓趕緊轉過身子,盡避在昨夜之後這麼做有些可笑,他還是堅持著非禮勿視的禮貌。
很快地套上睡袍,黎宇淨走向門口,靜靜地留下一句︰「我回房去了。」
「宇淨……」他開口想再說些什麼,最後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那道縴細荏弱的背影,看來猶如女圭女圭般不具生命力,他心中一陣刺痛。
但是他能說什麼呢?如果他自己都模不清自己的感覺了,他要怎麼對她說?
他呆站了不曉得多久,直到一陣熟悉嗓音從樓下傳來。
「阿──拓──哈────有人在家嗎?」
花拓下樓時,花似蝶正好打發走出租車司機,關上了前門。
「姑婆,妳回來啦,日本好玩嗎?」
「還不是老樣子,又不是第一次去!」花姑婆睇著他。「干麼這樣愁眉苦臉的,不歡迎我回來啊?」
「哪有!」他趕緊否認,深怕被瞧出什麼端倪。「妳的行李就這些?」
他笨拙地轉移話題,一方面實在沒臉讓長輩知道他干了什麼蠢事,一方面也不想讓老喜歡自作主張的姑婆,在他心亂如麻的時刻摻進來窮攪和。
花似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都快中午了,你怎麼連下巴胡子都沒刮?」怪了,一向對自己的相貌敏感、堅持儀表干淨的佷孫,居然有臉上出現胡渣的一天?
「我……那個……刮胡膏用完了。」人生變色、世界大亂,誰還會想到剃下巴新長的胡子!
他走向行李箱,避開精明的視線,花似蝶也沒再追問。
「宇淨人呢?」她四處張望了一下。「你有沒有好好照顧人家?」
花拓差點絆倒,他照顧的可比姑婆要求的多得多了。
罪惡感再次襲來,他忽然好想向姑婆自首,求她把多年沒用過的家法請出來,把他狠狠教訓一頓,最好把他砍成十段八段,省得他還得面對自己造成的一團混亂。
「宇淨……她在客房里,可能在看書。」他簡單地說道,盡避胸口仍因提及那個名字而起了一陣騷動。
「喔。」
「姑婆,妳還沒吃飯吧?想吃什麼?」
花似蝶斜眼睇著他,不免暗嘆佷孫改變話題的技巧實在有待加強。
事情真的不太對勁。
先是他沒像以往一樣,指著她的Shopping成果罵她敗家,然後又忘了刮胡子,還編了個只有智障才會相信的理由……太反常了。
「我無所謂,你待會兒問問宇淨想吃什麼。」
不急,她遲早會查出家里在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
餐桌上的氣氛很怪異。
花似蝶的目光從默默吃飯的女孩,移到同樣低著頭扒飯的佷孫,然後回到黎宇淨,接著又落在花拓身上。
至交的孫女安靜寡言,這點她老早知道,但是她一手拉拔大的阿拓居然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就太不尋常了。原本還指望這小子能開導宇淨,讓她活潑些,沒想到他自己反而化身成憂郁小生,這其中大有玄機。
還有啊,女孩白泡泡、幼咪咪的粉頸上多出了一、兩處可疑的淡淡紅印。她縱橫情場多年,如果連種草莓是什麼樣子都認不出來,那可真是白活了!
「唉呀!」她把碗筷一放,突如其來的舉止把花拓嚇了一跳,黎宇淨只是如夢初醒般地抬了下眼,接著又低頭吃飯。
「姑婆,發生什麼事了?」
「你才發生什麼事!咒我啊!」花拓的關切為他賺來一個白眼,然後花似蝶露出笑容。「我替你們兩個都買了禮物,差點忘了,我去拿來。」
「吃完飯再──」不等他說完,花蝴蝶似的高齡美女已翩然飄走。
餐桌上只剩花拓和黎宇淨兩人。
他悄悄地瞥著她,心中盡是紛亂難解的情緒。兩人的關系變化得太快、太劇烈,他幾乎要暗自慶幸姑婆在這個時候扮演著緩沖的角色。
然而,眼看著她再次退縮到那個保護她多年的隱形隔膜之中,他又感到心痛和無限憐惜……
這時花似蝶拿著禮物出現。
「宇淨,這是給妳的。」她笑吟吟地將一個紙袋遞給她,後者眨了眨微訝的大眼,怔了下才取出紙袋中的東西。
「大熱天的,妳怎麼買絲巾給人家?」花拓看著那柔軟的淺紫色布料,忽然覺得「絲巾」的形狀不太對。
「嘖,你少土了!宇淨,妳別理他。」花似蝶接過布料,開始向她解說。「這里有兩個隱藏式的小扣子,扣在脖子後,然後把兩個比較長的衣角拉到腰後綁起來就行了。有天我在涉谷逛街,一看見它就覺得非送妳不可。」
黎宇淨還沒說話,花拓又有意見了。
「穿這種衣服睡覺,背上不著涼才怪。」什麼不好買,買件像肚兜的東西送人,也只有她才想得出來!
「這不是睡衣。」花似蝶柔聲指正。
「不是?」花拓震驚地放下飯碗,臉色轉青。「姑婆!妳不會是要宇淨就穿這個不倫不類的東西,光著背在大街上走吧?!」
「宇淨的皮膚那麼好,露一點有什麼關系?配上牛仔褲或短裙,既性感又可愛。台北街上多的是穿得更清涼的妹妹,你別那麼古板。」
「我說不行就不行!」他幾乎要拍桌子了。「妳不要教壞她好不好!外面的壞人有多少妳知道嗎?穿這種東西簡直就是在跟說『歡迎染指』!」
「不穿就不穿,你姑婆我又還沒聾,那麼大聲做什麼……」她把竊笑憋在心里,和善地拍拍黎宇淨的手。「宇淨,妳還是把衣服收著,這布料挺漂亮的,留著當紀念也好。」
「謝謝姑婆。」惜言如金的當事人終于開口。
軟軟女敕女敕的嗓音像變魔術般,撫平了花拓心中的不悅,這是她幾個小時中第一次開口。
「喏,給你的。」花姑婆把另一個袋子給了佷孫,態度差別頗大。
花拓從紙袋中拎出一件印滿了白色櫻花圖案的紅色短袖襯衫,兩道劍眉聳成了富士山。
「妳是覺得我的形象還不夠花嗎?」有了他那張臉,要是再穿上這種痞子襯衫,恐怕街坊鄰居都要把自家的閨女鎖起來了。
「有買給你就不錯嘍,還嫌!早知道帶兩個銅鑼燒給你就好了!」
「跟妳說幾百遍了,花錢要節制一點,不要老買些奇奇怪怪又不實用的東西……」
「知道了,下次我會記得給你只買包海苔,行了吧?」
黎宇淨默默地看著眼前邊吃飯邊拌嘴的祖孫,眼中流露出的渴慕,連自己都沒察覺。
她喜歡花家的親密氣氛,更喜歡花拓那副叨叨絮絮,又有點缺乏尊嚴的一家之主模樣。
只可惜,花家的氣氛不屬于她,花拓……也不屬于她。
「我吃飽了,你們慢用。」她平靜地起身,把自己用過的碗筷拿進廚房,花拓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跟著那道背影,嘴里的食物形同嚼蠟。
一旁的花似蝶靜默不語,把黎家女孩的落寞和佷孫的失神盡收眼底。她家阿拓的性子敦厚、踏實,可惜就是有些死腦筋,外加一點不合潮流的古板,如果說他目前正因為模不清自己的感情,而陷入某種庸人自擾的掙扎,她倒是一點也不會感到意外。
「我說阿拓啊──」花似蝶正想發揮難得的長輩愛,貢獻她的人生智慧,卻被突然響起的門鈴聲給打斷了。
「姑婆,妳約了人嗎?」花拓回過神來問道。
「沒啊,我才剛到家沒多久,哪有那麼強!」
鈴聲再響,花拓放下碗筷,擦了擦嘴,略微不解地上前應門。
門外出現了一對素未謀面的中年男女,兩人皆打扮體面,面帶笑容。
「請問你們有──」花拓開口詢問,卻被來自背後的輕喊驚得傻了。
「爸爸……」
正要回房的黎宇淨杵在樓梯門,怔怔地看著門外的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