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樵猶如無頭蒼蠅似的四處亂轉、翻箱倒櫃,什麼女士的閨房、個人的隱私等等顧忌,統統被拋在腦後。
他們正在玉蓁的臥房中。玉蓁肩頭披著一條特大號的毛巾,像尊石像般呆坐在床沿,進入辛宅後,沒再說過一個字。
「呼……終于找好了……」他把好不容易找齊的干爽衣物推到她眼前。「去洗個熱水澡,把濕衣服換下來,不然會感冒。」
溫和的催促中有著無庸置疑的焦急和關懷,然而她只是呆呆地望著他,彷佛听不懂他說了什麼。
他輕柔地將她拉起身,她像個任人擺布的人偶,無言地跟著他到浴室門口,接下他遞過來的一迭衣服。
「乖,去沖個熱水澡,不要鎖上門,我會在門外等。」如果十五分鐘內她沒出來,他會沖進去。
溫醇的嗓音似乎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她默默地看了他片刻,順從地點頭,走進浴室。
幸好,不久之後她就穿著一套舒適的運動服出現,辛樵則終于征服了牆上控制空調的各個按鈕,暖氣開啟的同時,他也已滿頭大汗。
玉蓁仍只是一語不發地坐在床沿。辛樵看著那依舊缺乏血色的臉、空白的眼神以及緊緊環著身體的顫抖雙手,心中疼惜不已。
到底出了什麼事?
不過幾個鐘頭不見,為什麼她會變成這個模樣?
「我幫妳吹頭發好不好?」他柔聲詢問。
她只遲疑了一下,點頭,
但是很快地,辛樵發現自己又遇上了一個難題。
「小蓁……那個……吹風機在哪里?」傷腦筋,這輩子沒照顧過任何人,他的表現還真不是普通的拙。
她沒說話,僅僅望向梳妝台。辛樵會意,很快地找出吹風機,笨手笨腳卻又小心翼翼地替她吹干頭發。
「妳還會冷嗎?」注意到她還是微微地顫抖著,不等她有所表示,他又火速搬來最厚的一條棉被,往她身上罩去,把她包得像粽子一樣密密實實。
如果可以的話,他會將她緊緊地擁在懷中,把身上所有的溫度都過渡給她。
但是他不敢,他怕自己的唐突會驚嚇到她,
生平首次,他體會到一種深切的沮喪。小蓁顯然受到某種打擊,他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為什麼她不肯開口對他說話?為什麼她不告訴他她需要什麼?
只要她肯開口,他會為她做任何事。
但她只是安安靜靜地坐著,失了焦點的眼楮不知道在看哪里。
「我去替妳倒杯開水……還是妳想要喝點酒?」嗯……他干脆兩種都找來好了。
打定主意,他便要往門外走。
「我想躺下……」她驀地說道,聲音破碎得根本不像她的,但是他沒注意,只是又驚又喜地沖回她身邊。
無論是什麼,只要她別悶不吭聲就好。
他手忙腳亂地協助她躺在床上,輕柔地把她的長發披在枕頭上,如絲的秀發令他心頭一悸,但他還是收回手。
「我不明白……」她表情木然,任他替她蓋好棉被。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嘴里說愛我,又同時可以做出那種事……」她偏著頭,微弱的音量像是在自言自語。
辛樵心頭一驚。他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誰,至于「那種事」,既然他心中先有了底,要猜個八九不離十並不難。
原來,她發現了……
看這樣子,或許還是以一種最不堪的方式。
懊悔和歉疚同時涌上,如果他不是那麼猶豫不決,如果他能早點告訴她,說不定她就不會傷得那麼重。
「小蓁,其實我……」他躊躇著想道出實情,但最終說出口的卻是︰「我很抱歉。」
現在再說什麼,似乎都于事無補。
她恍若未聞,只繼續道︰「我以為兩個人會長長久久地走下去,他說要等他當上教授之後再結婚,我也從來不催他,因為我知道他喜歡明理、體貼的女人,而且我也明白他的志向、抱負對他有多重要……」
輕如空氣的低語,卻重重地撞擊著他的胸膛,說完全不吃味是騙人的,但是他更在意的是她感受到的傷痛,因為他也痛。
他抑住心中的激動,在床畔坐下。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他心底一直是看不起我的……他會拿到他的博士學位,將來很有可能當上教授,而我……什麼也不是,只是個上不了台面的管家,沒有學歷,什麼也沒有……」她沒再多說,只淡淡一笑。
好不容易見到她笑,辛樵卻寧願自己永遠別再看到這種笑容。
這種笑容,會讓他心碎……
「那家伙根本配不上妳。」
平日溫軟的語調,透著罕見的怒氣,玉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閉上眼楮,秀顏上的倦意展露無遺。
心頭的不舍泛濫成災,辛樵伸手替她拂開頰邊的一綹發絲,動作輕如羽毛。
那張鵝蛋臉上的兩片粉唇,彷佛褪了顏色,失了溫度,仍微乎其微地顫抖著。像是被下了魔咒似的,他摘下眼鏡,傾身向前,輕輕地印上了她的嘴,想讓玫瑰花瓣辦一般的櫻唇,恢復原來的嬌艷和熱度。
玉蓁震驚得全身僵硬,本能地想推開他,但是由于某種她自己也難以理解的原因,她只是一動也不動。
他,吻得很笨拙,動作也顯得生澀而戰戰兢兢,可是卻又如此充滿柔情,像是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將她弄傷了,如此的對待,讓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珍貴無價的一個女人。
溫暖的唇細細地摩挲、探索著她的,彷佛灌注了全世界的真摯呵護,心中的防衛本能,在這種溫柔的侵略之下,一磚一瓦地崩落,不知不覺中,她開始輕輕緩緩地回吻他。
佯裝堅強了這麼久,她幾乎忘了讓人珍視是什麼感覺。就這麼一次,讓她放縱一下自己吧……
四唇相貼了不知多久,辛樵率先撒開。
他呼吸急促,俊臉浮現淡淡的紅暈。即使過去抵達本壘的次數掛零,他也知道若不自制一點,接下來會導致何種結果。
「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訥訥道,這次,絕不是裝傻。
長到三十歲,他首度發現,如果面對著心愛的女人,的沖動,的確可能凌駕大腦主宰一切。
玉蓁睜眼注視著他,雙手揪緊了棉被,原本慘白的雙頰已染上緋色,在紛亂的心跳間,她隱隱察覺了什麼,但是她終究還是保持沈默。
她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該說什麼。
「小蓁……」他將她的安靜視作默許,心中大受鼓舞。「我……我不是真的抱歉親了妳,其實,我一直很想跟妳說……那個……我……」
縴長的手指驀地按上他的唇,玉蓁望著那張略帶靦腆的俊臉,水汪汪的眼中有著慌亂,和不容錯認的懇求。
求求你,別說出來……
別毀掉她辛辛苦苦維持的那條界線。她不能,也不敢啊……
在經歷過今天的事情之後,她怎麼敢再跳入另一個情感漩渦?
求求你,不要破壞兩人間現有的關系,無論那是什麼……
辛樵讀出她的想法,胸口被一股苦澀揪緊。
深深地凝視她良久,他勾起唇角,俊逸的眉宇間滿是自嘲。
是他、心急了……
一時忘形,他竟忘了她是個有著堅定原則的剛強女子。
唉,告白還未出口就受創,果然他不是塊當王子的料啊……
他把她的手塞回被子下,拿起眼鏡,低頭用衣角擦了擦,動作有些漫不經心。重新戴上眼鏡後,他露出一個敦厚又帶點憨氣的笑容。
「妳累了吧……好好休息,我再坐一會兒就回房寫稿。」
緊繃的胸口松弛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感激,也是愧疚。
心,太弱;意,也亂。
她想要享有他慷慨給予的溫柔,卻沒勇氣接受他的情意。
說她自私吧……她真的沒有多余的力氣處理這份理也理不清的情愫。
她轉身背對他側躺著,緩緩閉上眼,任由那股深沈的疲倦掌控身體。
「辛樵……」兩個字像嘆息般逸出她的唇間,辛樵猛地一震,這是她首度喊他的名字啊!
「……謝謝。」
他頓了頓,只說︰「安心睡吧……」
這夜,他靜靜地守在她床畔,寸步不離,直到曙光乍現。
「小蓁,今天天氣很暖,我們到公園野餐好不好?」
「不好,我有工作要做,你也有稿子要寫。」
「小蓁,我找不到牛仔褲,妳知道在哪里嗎?」
「打開衣櫥的第二扇門就是了。」
「小蓁,我的眼鏡不見了,妳有沒有看到?」
「就在你的頭頂上,你剛吃面的時候推上去的。」
辛家別墅里的生活似乎恢復了原有的模樣,彷佛什麼事都未發生過。
辛二少爺依舊散漫得令人發指,也依舊成天掛著那張書呆書呆的笑臉,但是那抹溫溫傻傻的笑容,卻似乎少了往日的光采。
玉蓁並不想察覺到這點,卻還是注意到了,
他對她的好,她再怎麼遲鈍,也終究發現了,但是被志翔背叛的記憶猶新,傷痕猶新,六年的感情畢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拔除的,對辛樵的心意,她只能當只鴕鳥,避而不談,繼續日復一日的管家工作,繼續粉飾太平。
而辛樵,也很體貼地配合。
然而,壞事似乎總是接睡而來,在這天下午,薄如蛋殼的平靜,因一通突來的電話而粉碎。
「小蓁,妳的電話……」辛樵拿著無線听筒,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安養中心打來的。」
她一驚,不祥的預感當頭罩下,連忙放下手中的熨斗,接過電話。
「喂……我是……』她听著電話,臉色刷白,手開始顫抖。「好的,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她切掉電話,對上了一雙溫暖而憐憫的眼眸。
「他……他們說爺爺快不行了……要我盡快去一趟……」突來的噩耗讓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電話給我,我叫計程車。」
「不,我現在開車過去!」她丟下電話,拿起手提包就要沖出門外,卻被他一手拉住。
「你放開我!我沒時間跟你耗!」在這個節骨眼,玉蓁失去了所有的耐性。
「妳情緒不穩,不該開車。」向來顯得沒脾氣的辛樵,這時口氣卻執拗。
「叫計程車。」天知道,他此時有多麼痛恨自己不會開車。
她火大了,朝他吼道︰「我等不了那麼久,這是我的爺爺,我現在就要去見他!」
用力一甩,她甩開了他的掌握,奔向門外,他想也沒想地大步跟上。
在她發動汽車引擎時,他也坐進了乘客座。
「你到底想干什麼?」她怒視著他,絲毫沒心情應付這位少爺。
「我跟妳去。」車上多了另一個人,就算她不理會自己的安危,開車也會謹慎小心一些。
但是她卻沒想到那麼多。「你下車,我現在真的不需要你來攪局!」
她的話微微刺傷了他,但他沒顯露出來。
「我跟妳去,不然就叫計程車。」他低頭扣上安全帶,沒點明無論如何,他都會跟她到安養中心。「別忘了安全帶。」
這種時刻,他不願她獨自一人承擔。
玉蓁惱怒地瞪他一眼,扣上安全帶便踩下油門。
十五分鐘後,他們到了孔爺爺的病房。
辛樵一眼就看出那位身上插滿管子的瘦小老人已飽受病痛折磨,即將油盡燈枯。
看來,即使他想辦法替小蓁的爺爺換了安養院,人力還是敵不過天意。
「爺爺……」玉蓁奔到床邊。老人勉強睜開凹陷的眼楮,渾濁的目光出現細微的光亮。
「丫頭,妳來啦……」他氣若游絲地說,面色死灰、布滿皺紋的老臉幾乎是喜悅的。
「爺爺,你認得我?」玉蓁又驚又喜,但辛樵的臉色益發沉重,不確定這是否是人家說的「回光返照」。
「傻丫頭,妳是我拉拔大的,我……怎麼會不認得妳……」
她握住瘦骨嶙峋的手。「爺爺,你人不舒服,不要一下子說太多話。」
「現在不說,恐怕就沒機會了……」
她咬牙忍住喉頭的酸楚。「別這麼說,等你好了,愛說多少就說多少。」
孔爺爺費力地一笑,也下戳破孫女的善意謊言。
「小伙子是妳男朋友?」老人的目光落在孫女身後的青年。
玉蓁愣了愣。志翔曾陪她來看過爺爺一次,但是爺爺當時連她都不認得,自然也不會注意到她的男……前男友。
「他、他是--」她想著要怎麼介紹辛樵,卻被打斷。
「孔爺爺您好,我叫辛樵。」
「我眼楮不太行……你走近一點,讓我看看丫頭中意的對象是什麼樣子。」
聞言,辛樵馬上移到床邊,堅定的大掌壓在玉蓁肩頭。她得到他的暗示,咽下了到嘴邊的話,眼前並非解釋誤會的好時機。
孔爺爺瞇著眼上下打量這個年輕人,五官俊挺,模樣斯文,眼角眉間淨是善意,很讓人心生好感;最重要的是,年輕人對他家丫頭的關愛表露無遺,于是他滿意地點點頭。
「我們家丫頭啊……人乖又不怕吃苦,可是從小就比較死腦筋,性子也倔,小伙子,以後你可要多擔待一點……」
「您放心,我會好好對待她。」辛樵認真地應允。
「好……很好……這樣我就可以安心地走了……」
玉蓁惶恐萬分。「爺爺,不要說這種話!」
「丫頭,爺爺累了,今天能看到妳也算是老天眷顧……妳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
像是已經耗盡所有的精力,老人疲憊地閉上雙眼,這一閉,便不再睜開。
「爺爺!」
隨時待命的醫護人員一擁而上,玉蓁被一只溫暖的大手牽到一旁,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猶如夢境的一切,腦中除了空白還是空白。
「孔小姐,很遺憾,我們已經盡力了……」似乎有個很遙遠的聲音這麼說道。
餅了不知多久,忙碌不休的四周又趨于寧靜,她只是麻木地佇立著。
「小蓁,我很抱歉……」辛樵握了握她的手,神情誠摯而肅穆。
「爺爺走了……」她茫然道。「我就只剩爺爺,沒想到他也走了……」
「妳還有我。」她抬頭看他,蒼白的臉寫滿荏弱與無助,辛樵心如刀割。
「想哭就哭吧,別強忍著。」
「我從來不哭,哭了也無濟于事……」志翔背叛她的時候她沒有哭,現在爺爺辭世,她照樣也能忍住不哭。
辛樵疼惜地注視她,修長的手指輕撫去小臉上滾燙的淚珠,然而淚,只是無聲地繼續滑落,她甚至沒發現自己早就淚流滿面。
他將她攬入懷中,注意到縴瘦的身子僵硬了片刻,然後雙肩開始顫抖,愈來愈激烈,接著她揪緊他的上衣,痛哭失聲,哭得肝腸寸斷,彷佛要把積壓在胸中多年的所有哀慟、所有淚水全數傾泄出來。
「盡量哭吧……有我在。」
自始至終,他都緊緊地擁住她,任她在懷中嘶喊、哭罵。
她想,即使在多年以後,每當回想到這一天,她都會深感幸運,在她最脆弱的時候,有他相伴左右,有副溫暖的胸膛得以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