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從夢中漸漸轉醒,手下意識探向大床的另一邊。冰涼的觸感使他驀地睜大眼楮,望向身旁空蕩蕩的位置。
自從朱槿走後,他搬進了原本她住的寢房。睡在這房中,常叫他誤以為她還未離開,因為每一個角落,都有她的笑容音貌,縱使閉著眼,浮現腦海的每道身影依舊清晰得像是她從未離開過。
他搖了搖頭,低聲嘆了一口氣後,干澀悲愴的笑聲從床上傳出,在寢房內回響。
從前他也是獨來獨往,一個人生活,現在他亦必須習慣她的離去,再次習慣孤獨才行!
看了看她躺過的位置,他心里頭就有著復雜的情緒。有時他真的會想,這是不是老天爺在懲罰他滿手血腥,才讓他明明得到了,卻要失去最愛的女人?如果是,那他當真活該吧?
現在她可能已經躺在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中了,他還能做什麼?
他獨自躺在床上,為了她,一夜無眠。
簡捷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即使得到朱槿的身體,也不會得到她珍貴的心。
那晚她帶著小包袱及琵琶,來到簡府那刻,他就明白,她肯來他這里,只不過是順應扶桑的希望,而不是她本身的想法。
他是喜歡她,但從來就沒有搶奪之心。明知道這兩人的感情,他更沒辦法照著扶桑的要求,將朱槿收房,要她成為自己的女人。現在他只是盡朋友的道義,盡力照顧她,盡避是和她作假夫妻,他也無所謂。
方才他听下人說,朱槿又獨自到花園散步。他便趁著空檔去找她聊聊,希望可以在日常的談天說地中,化解她的哀愁。
簡捷每一回到花園去找她,總是見她怔怔出神地凝望遠處的小橋,今天也不例外。
「槿兒!」他首先打破沉默。
朱槿徐徐抬起頭,望向簡捷含笑的眼,也露出了一抹淺笑。
「簡公子。」在奴僕前,礙于身分,她會叫他一聲相公,但私底下她堅持只稱他為簡公子。
「妳又在這里發呆了?如果妳覺得無聊,可以帶丫鬟出府外走走,也可以彈彈琴的。」
「如果你可以讓我多勞動一下,那我會更有精神的。」她大概只有做奴婢的命吧?
「妳這次來是當夫人的,又不是當丫鬟,別太勤快了!」簡捷猛嘆著氣。
「我也知道對著我妳會感到無聊,但這也沒辦法,扶桑要我好照顧妳,我不能讓妳有半點差池。」
听見扶桑的名字,和熟悉的對話,朱槿心悸得將唇瓣咬得出血。
「槿兒已經是簡府的人了,從此只有簡公子可以左右我的去向,別再提貝勒爺了。」
「是嗎?我可不認為他對妳已沒半點意義。」他說話毫不轉彎抹角。「妳還是愛他的,不是嗎?」
她臉上的笑容一滯,眸光一黯。
「這已經不再重要了,我只是被逐出貝勒府的下人罷了……」
他直接挑明話題,不讓她繼續逃避下去。
「妳明知道不是這樣的,為什麼一個月了,妳還想不通,還要欺騙自己呢?如果事情是這樣簡單,那我和妳早就有夫妻之實了。」
朱槿腳步踉蹌了下,她再也假裝不了,扶住一邊的石桌,哽咽起來。
「那為什麼不簡單一點?為什麼他不能愛我?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他肯讓我愛他,即使只有一點點,我也甘之如飴!」她連這個機會也沒有,她還可以怎麼辦!
「槿兒,妳千萬不要恨扶桑!他雖然殺過很多人,但他並不是那種窮凶極惡的人,他會這麼做,是為了報恩!」簡捷直勾勾的望著她。
「扶桑他只是不懂怎樣去愛,所以妳要多體諒他才是。」
「他到底為什麼要讓人模不到他的內心?他就那麼怕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嗎?」
「沒有人了解他的內心,這麼多年來,他一個人扛下那麼多寂寞和重擔,但礙于他的身分,他從來不敢向誰打開心門。」即使簡捷和扶桑是多年好友,有時候也不能探及他的內心。
朱槿一臉茫然地望著他,想從他身上知道更多有關扶桑的事。
「皇上要靠他鏟除叛徒,他的宗族要靠他光復康郡王府的昔日繁榮,他不能不堅強!要是他倒了下來,很多人就沒有辦法生存了!不過幸好有妳出現,讓他的生命有了轉機。」
她臉色蒼白似雪,一點都不認同簡捷的話。
「轉機?不,有了我,他做事不但綁手綁腳,還要被皇上懷疑他的辦事能力和忠心!我只是扶桑的負累!他不要我是對的!」
「沒錯,妳是他的負累,但他身為一個殺手,必須有一個負累。一個小孩,一個女人,哪怕是一只狗!有了掛心的負累,才可以挽回他失去的良知,和愛人的能力!」
她無言,靜靜望著園子,黑眸滑下一行淚。
她心痛,為了這樣的他心痛!她知道他是多麼寂寞的人,可是如果真如簡公子所言,他是那麼需要她,為什麼他仍無情地攆走她?
她寧可相信他已經不需要她,也不願看見他掉進更深的孤獨之中!
歡玉仕房中的一間雅房內,坐著三個氣宇軒昂的男人,默默喝酒用膳。
今晚這個餞行宴上,他們的神色各有不同,而最泰然的,卻是即將遠赴喀爾喀的扶桑。
「十王爺受命護送前來謁見的澤卜尊丹巴胡圖克圖,返回外蒙古喀爾喀,皇上恐他途中結黨作亂,所以這次派你帶人去,不但要暗中監視,若當真有什麼行動,可格殺勿論。」濟傎說得自然,彷佛不把這危險的任務當一回事。
「只是他們若有意謀反,恐怕不容易解決,他們那邊一定有厲害的招數。」扶桑輕松自若,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
「你可以輕易解決的吧?」簡捷替兩人倒了杯水酒後,再挾起一塊鮑魚往嘴里送。
「不見得,但我會盡力。」扶桑揚起雙眉,慢條斯理地嚼著琵琶大蝦,淡笑地接道︰
「不過如果我沒有回來,記得無論如何,也要幫我報仇,別讓十王爺那幫人好過!」
「沒有回來?老兄,你這是在交代遺言嗎?你還是第一次在出任務前,跟我們說這樣的話呢!」濟價意外扶桑會說出這樣的話。
「皇上已經暗示過我,這次的任務很艱巨,它很有可能是個陷阱,要我千萬留神。這樣,你說我要不要先交代遺言?」
簡捷一听,筷上的菜肴滑落,抬眼盯住若無其事的扶桑。
「假如你真的出事了,那槿兒怎麼辦?」如果他慘遭不測……沒人膽敢想象這恐怖的可能性!
扶桑下頷一緊,倏地斂起笑,沒料到簡捷會提起她。
「她已是你的妾室,與我再無瓜葛。」他道。一雙眼透露著無盡的滄桑,黝黑深沉,像潭不見底的冷泉。
「槿兒一直在等你回來接她,你怎可以完全不當她是回事!」簡捷的眼中充滿斥責。
「我承諾過會替你照顧她,但並不代表我會與她圓房,阻礙她繼續思念你、愛你!」
扶桑微怔,一時間嘴唇輕輕動了動,卻不曉得該如何開口了。
「朱槿和你是假夫妻?」濟慣間。
扶桑低沉的聲音里透著若有所思。
「你怎麼可以讓她受這種委屈?她只有十七、八歲啊,你要她一直守活寡下去嗎?」
簡捷難以置信,蹙起濃眉瞪著他。
「讓槿兒受委屈的人是你!她是個那麼柔順的女子,雖然傷心,但仍听從你的安排,乖乖在我這里住下來。我以為終有一天你會想通,會去接她回你身邊,但你現在竟然要出這種可能一去不返的任務!」
「這是我的職責,我早就有隨時送命的準備!就算今次我真的出事了,那又如何?這就是我把她送走的原因啊!」他注定無法與女人平靜地廝守一生,孤寡又如何?
「但她的心已經碎了,只有你才能縫補回來!我求你,不要再逼自己了,如果你心里有槿兒,就要好好把握,不要等到失去了才來後悔,那時就來不及了!」
他怔愣在原地,感覺心正狂亂地緊縮著。
濟傎也拍拍僵住的扶桑。
「對,皇上早已不在意朱槿了吧?皇上在乎的只是你的能力和忠心,只要她不影響到這些,她會沒事的。」
看來失去朱槿的牽絆,扶桑已覺得人生再沒有依戀,才會抱著必死的心去喀爾喀出任務。
「我早就膩了她!我不需要有個女人在身邊礙手礙腳!」他露出嫌憎的表情,否決朋友們的好意。
「我可是堂堂的血滴子領袖,且很快就會恢復康郡王府的名聲,承襲康郡王之名,何必對一個女人念念不忘?」
「這當真是你的肺腑之言嗎?」
「當真,有機會你幫我跟她說清楚吧!」
說完,扶桑起身,步伐穩健的走出門檻,卻沒有勇氣轉頭面對質問他的簡捷。
是的,他欠她太多了,卻無法補償她,只好逃避。只要讓任務纏身,他就能忘掉一切痛楚了!
唯獨放在他身側緊握的雙拳,無可奈何地往窗外睇去的視線,泄漏他激動隱忍的情緒。
喀爾喀河東阿魯特拉奇嶺西麓
漠北之地高山群聚,險峻之嶺下,多是急流河川,少有部落在此扎營聚居,所以人煙稀少。
明月掛在夜空,白沙覆蓋黃土,蹄聲畦畦由遠至近,在寧靜的野地響起殺戮的號角。
扶桑灰暗而冰冷的眸子,閃爍著噬人光芒,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坡下不遠處一行正在浩浩蕩蕩趕路的隊伍。
視線很快搜尋到行進隊伍中間一頂華麗的轎子,他冷鶩的眸子一瞇,抬起頭來望向天際,似乎在等待些什麼。
「起風了……」他嘶啞的嗓音中,泛著一絲冷冷的笑意,亦包含沒有人發現的苦澀。
此一突圍,雖然經他細心策謀,應是萬無一失才是,但他沒有必勝的把握,說不定真會一去不返。皇上答應過他,假如他當真不能活著回去復命,會用康郡王之名追封他,並令族人回復宗籍。所以他唯一牽掛的,只有槿兒。此行生死難料,但他不能親自與她道別,不能告訴她他是多麼愛她、珍惜她。
但,他必須放手!只願簡捷會好好待她,替他愛她!
驀地,沙暴卷起,籠罩坡下的隊伍。人們被突來的風沙嚇得四處躲避,轎子也被放下來。
「怎麼回事?」轎內的男人被震得掉出轎外。
「行動!」扶桑一聲令下,藏身在坡上大石後的十數個黑衣人一躍而下,開始和護轎的人展開激戰。
「保護王爺!」一直守在轎門側的男人大呼,然後馬上迎戰,加入廝殺之中。
「殺!」蒙面的扶桑沖出人群,逼向十王爺,雙眼閃過殘酷的殺意。
十王爺仍是壯年,且習過武,所以身手靈活,避開扶桑的一劍。但武功上乘的扶桑招招凌厲,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使十王爺幾乎無力招架。
「放開王爺!」有人一個掌風掃開劍鋒。
「沒想到你們當真下手,還挑這個時候!」
扶桑這時才認出男人是誰。
「丁凌!」
「就是我,扶桑!」丁凌的冷笑比冰更寒。
「你從來沒想到是我吧!」
黑衣的扶桑扯下了蒙面的布巾,意外地看著不該出現的人。
「你不是在一年前就已經死了嗎?」
丁凌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頂尖殺手,跟他情誼亦徒亦友,可是一年前丁凌在山東刺殺八王爺不果,失手被殺,為什麼現在會出現在他眼前?
「我大難不死,被十王爺所救!」丁凌再次攻向他,眼中有著無盡的恨意。
「扶桑,今天我要親手為我妹子報仇!」
「我沒有殺死丁冷!」扶桑輕而易舉地避開直刺向他的刀,輕功一施,飛到懸崖旁。
「經脈盡斷,對我們來說比死還殘酷!」
扶桑冰冷的血液里,早已沒有同情,丁冷在他手下變成是生是死,他都毫不在乎。現在他唯一的目標,就是殺死意圖勾結準噶爾,起兵謀反篡位的十王爺,任何阻礙他的人都要除去!
幾道淒厲的慘叫聲劃過天際,提醒他要速戰速決。他擰著眉,右手蓄力,一掌擊向丁凌的胸口。
丁凌倒抽口氣,艱難地喘息著退後數步,他站穩後,嘴角的冷笑仍向著節節逼近的扶桑示威般,彷佛在諷刺他的無情。
「你對丁冷的生死當然一點都不在乎!因為她不過是你的下屬,而不是你喜歡的女人!假如我讓那個叫朱槿的女人,同樣經脈盡斷,你就能明白我為何非殺你不可!」男人眼中泛出森冷的殺意。
听見她的名字,扶桑胸口一窒,她的身影似乎飄到他的眼前!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丁凌以驚人的速度飛撲向他,扶桑硬生生的接下對方奪命的一掌,身子整個飛了出去!
他霍然一驚,待要運氣為時已晚,丁凌再次出手,利劍已自他背後將他的胸腔刺穿!
槿兒!
他全身一震,背後傳來的痛楚讓他白了臉,喉頭一甜,氣息一亂,立即嘔出大口鮮血!
他感覺到劍是如何插入他體內,血液是如何自他身上流出!
「雍正的走狗!」十王爺走過來,看著倒在地上的扶桑,不屑地踩了幾腳。
「竟想取我的性命!」
扶桑跪伏在地上,冷冽的臉龐微微一笑,血絲又溢出嘴角。他猛地躍起來,手腕一翻,抄起一旁的劍,直刺向十王爺!
就算他要死,他也不能讓行動失敗,絕不!
「王爺!」丁凌難以置信扶桑還能出手,馬上伸手扶住受到重創的十王爺。
遍體鱗傷的他,似乎不在乎背後的劇痛,掃了圍堵在他周圍的下屬一眼,咬著牙痛苦地笑了。
「我做到平日教你們的--就算是死,都要完成任務!」
「貝勒爺!」下屬驚呼一聲,奔向懸崖邊的扶桑。
血不停溢出他的嘴角,冷汗沿著額頭滑落,視線越來越模糊,眼前的景象也開始扭曲了。
「槿兒……我終究還是辜負妳了……」
說完,他一個踉蹌,跌入山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