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珞杰康復的情形比醫生預料中的還要樂觀。
他已經解除禁食,由只能注射點滴,葡萄糖補充體力到可以進食流質的情況。
他復元的神速狀況令許昱雁、商珞瑤感到寬慰而安心。
但自從他清醒過來之後,他對許昱雁一直采取不聞不問、不理不睬的冷淡態度。
對于許昱雁的悉心照顧、低聲下氣他完全無動于衷,甚至無視她充滿溫柔、懺悔的軟言好語及殷勤伺候。
連續好幾天,他始終板著一張蒼白冷淡的臉孔,不肯和許昱雁講一句話。
只有在面對商珞瑤和護士小姐時,他才會綻露罕見的笑容和他們閑聊,渾然無視于妻子眼中的祈諒和黯然神傷。
面對商珞杰不諒解的態度,許昱雁倒是表現了異于平常的容忍力和耐性,她認為這完全是自已的報應,咎由自取的她完全不怪丈夫對她的敵意和冷漠,現在正是她拿出女性的溫柔和謙恭來彌補往前的罪過。
她會讓商珞杰了解她的誠意和堅決的。
解鈴還須系鈴人,她從來不敢奢望著珞杰會在一夕之間完全忘懷她曾經加諸在他身上的傷害,痛苦和屈辱。
所以,她拿出無怨無尤、逆來順受的態度來回應他的漠視和排斥,只希望一番贖罪的摯情,能慢慢感動他那顆徹底失望、充滿憤懣的心,進而能法外施恩給她一個重新再生、將功贖罪的機會。
對于商珞杰和妻子之間的冷戰嫌隙,商珞瑤不只一次苦口婆心地對大哥提出溫柔的勸言,奈何,商珞杰這一次是吃了秤鉈鐵了心。
「珞瑤,你不必替她向我求情了,你是知道我的脾氣的,我這個人一向很有包容力,但如果逼得我忍無可忍的時候,我也不是那種隨便可以打發的軟腳蝦,你大嫂——我對她只有兩個感覺,那就是心灰意冷,忍無可忍。」
「哥,得饒人處且饒人哪!你又何必跟大嫂計較呢?家和萬事興啊!」商珞瑤趁許昱雁去買快餐的時候,又再次不厭其煩地苦勸著絲毫沒有轉換現象的商珞杰。
「家和萬事興?」商珞杰嗤之以鼻地重哼了一聲,「她要早懂得這五個字,我們商家的悲劇就不會這麼多了,要不是她,我當初也不會失神撞上範以農,而你也不必做個委曲求全的代罪新娘,嫁得這麼隨便草率,這麼——」商珞杰的眼楮倏地紅了,他激動地喉頭梗塞,一時無法言語。
「哥,我一點也不委屈,真的,以農他對我不錯,最近更是常常回家吃晚飯,有空也會陪我在山林里散步聊天。」
商珞杰听得又心酸又愧疚,「他回家吃晚飯,偶爾陪你散步,聊聊天,你就覺得他對你不錯?珞瑤,你真是容易滿足啊!」
商珞瑤輕柔地抿抿唇笑了,「哥,那是因為我要求的並不多啊!人應該知足常樂、懂得惜福惜緣的,不是嗎?」
商珞杰心痛地深深望著她,「珞瑤,你實在是太善良了。」
「不是我善良,而是——我不想老是活在人我是非、不可抗衡的煩惱痛苦中,何必再跟自己過不去,硬把自己逼向心靈的死角呢?凡事看淡、看開一點,多為別人著想一點,並不表示你就比較弱勢怯懦,而是,這樣才能讓自己活得更舒坦、自在一點啊!所以,哥——原諒大嫂吧!她再怎麼不是,也總是小明的母親,何況,她已經知道錯了,你怎忍心再伸出拒絕的手去排擠她呢?」商珞瑤語重心長的說。
商珞杰蹙著眉峰沒有說話,但看得出來商珞瑤的話已以動搖了他,矛盾、感慨、迷惑等等復雜的情緒閃過他那雙深思的眼眸。
商珞瑤輕輕握住他的手,「哥,冤家宜解不宜結,看在小明的份上!原諒大嫂嗎!」
商珞杰沉吟地撇撇唇,「我會給她一次機會的,不過,不是看在小明的份上,而是你,珞瑤。」他憐惜而深深地望著她,「如果連你都可以原諒她,不跟她計較,我這個有眼無珠的大哥又有什麼理由僵持下去呢?」
商珞瑤露出安慰而欣喜的笑容。
仿佛是第六感的靈動牽引,許昱雁就在這微妙的一刻拎著兩盒快餐回來了。
她喜孜孜地對他們兄妹倆說︰
「我剛剛在走廊踫上護士小姐,她說,珞杰的傷口好得很快,搞不好再住一個禮拜就可能出院了。」
她萬萬沒想到跟她冷戰了一個星期的商珞杰會在這時候開他的金口,但听他不冷不熱地開口說︰
「那我不是太虧了,她不容易逮到這種有人伺侯的機會,才住半個月就出院了,豈不是太劃不來了。」
她一時驚喜地呆若木雞,完全反應不過來。
商珞杰似笑非笑地盯著她,「你呆在那里干嘛?我又沒有罰你站,你不是買了快餐嗎?還不趕快拿給珞瑤吃。」
她立刻如夢初醒般拿出一盒雞腿快餐遞給商珞瑤,「珞瑤,我不知道你愛吃什麼,我替你擅自做主選了雞腿快餐,你將就吃點。你最近臉色比較蒼白,要多注意飲食,多補一點。」
商珞瑤笑著接過快餐盒,「謝謝大嫂,我最近大概腸胃不好吧,比較沒有食欲,而且常常有點惡心反胃,我想——」她的笑容頓時漿結了,當她的眼楮被飯盒里那只肥女敕油膩的雞腿抓住視線時,一陣沒有任何預警的惡心往胃里竄了上來,她連忙捂住嘴巴,臉色慘白地往浴室里沖進去。
經過一番令人頭昏目眩、筋疲力盡的嘔吐之後,她踩著疲乏的步履走出洗手間,對著一臉關切的史嫂勉強擠出一絲可憐兮兮的微笑,「對不起——我想,我大概應該好好去檢查一下胃,看看是不是胃酸過多還是胃發炎了,我最近老是這樣,不是頭昏惡心,就是疲倦地想睡覺。」
「老天!珞瑤,你這個胡涂蛋!你根本不是什麼胃有毛病,你是懷孕了!」許昱雁沒好氣地瞪著她,憐疼和關懷全部涌現在她那張哭笑不得的笑臉上。
「懷孕?」商珞瑤半信半疑地挑起秀眉,期盼、不敢置信的光芒閃爍在她那雙水汪汪、靈秀無比的黑眸里。
許昱雁像一個母親似地立即拉著她的手,扶她坐在病床右側的椅子上,「相信我這個過來人的話吧!你的月事遲了多久沒來了?」
兩抹紅霞倏地浮現雙頰,染透她剛剛還蒼白如紙的容顏,她嬌澀難安地瞥瞥商珞杰若有所思又隱含調侃的目光一眼,俯下頭悄悄然地說︰
「大概兩個禮拜吧,呃——我生理期一向不是很準,所以——我也沒怎麼留意到。」
許昱雁連連搖頭笑了,「真是胡涂的準媽媽,好,你現在乖乖地給我坐在這里休息,我去買一瓶鮮女乃給你喝,順便帶一包酸梅回來,你下午就去婦產科掛號門診檢查。如果證實是懷孕了,你就好好回家休息,別來醫院了,懷孕前三個月要特別留意,不可太勞累,你知不知道?」
她咕咕噥噥說了一大串,那模樣儼似一個充滿母性關愛的女人,她前後判若兩人的蛻變,著實令人感動萬分而耳目一新!
商珞杰把感動放在心底,而商珞瑤卻溢于言表,「大嫂,謝謝你了。」
「謝什麼,以前我懷小明的時候,不就是由你在照顧我的嗎?我欠你的又何止這一樁呢?我很高興老天爺給我這個可以略表心意的機會,並不是——」她頗具深意地望了商珞杰變得溫柔的表情一眼,「所有的人都有我這種幸運。」
望著她因生產而變得圓潤豐腴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門口,商珞瑤和大哥凝眸相望,嘴畔不禁輕綻出一絲由衷輕松的笑容。
看來,陰霾已經真正走出了商家大門,未來的夢似乎變得更真實而可以觸模得到。
一個綻放希望而可以掌握的夢想,不是每一個人窮其一生所企求而渴盼抓住手心的嗎?
※※※※
當丁瓊妮又再度不聲不響地出現在自己的辦公室時,範以農著實理不情自己此刻懊惱、慍怒、後悔的情緒。
他早該找人更換電梯的啟動密碼的!
但他委實沒有想到丁瓊妮會再度厚顏跑來找他,在連續兩次由他這這里自找沒趣、踫了一鼻子灰之後,她的勇氣不禁令他刮目相看,更不敢恭維!
這次,他對她的不耐煩和反感完全映在冷冰冰的凝視中,「這是你最後一次使用這片刷卡擅闖我的辦公室,我並不喜歡我的辦公室成為你丁大小姐專用的公共場所。」
丁瓊妮冷艷逼人的臉龐早已不復見往日自信驕傲的神采了,她明媚的丹鳳眼里閃過一絲脆弱而掙扎的光芒,「以農,請你原諒我這個厚顏薄恥的——不速之客,我之所以會用這種令你憎惡的方法來找你,實在是——逼不得已的。」
她的低姿態令範以農震驚地眯起眼楮,這不是他所熟悉的丁瓊妮,她一向是個冷艷、自負、充滿優雅信心的女人,在她的人生字典里一向沒有妥協和祈憐這四個字。
而眼前這個面貌姣好的女人,卻完全喪失了平日的風光耀眼,他仔細審視著她,才驀地發現她身上不僅減少了往昔那股盛氣凌人和奪目燦爛的風華,整個人也變得憔悴,清瘦得令人吃驚。
「你好像一下子瘦了不少?」
丁瓊妮淒楚地笑了,「我現在都快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了,在吃不好、睡不著的情況下,我的體重怎麼可能不下降?」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的美容事業不是一向經營得有聲有色嗎?」
丁瓊妮唇過綻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是我野心太大,太貪心所造成的。當初——事業擴張成長太快,我被突如其來的成功蒙蔽了眼楮,拼命增設分店,擴建營業項目,卻完全沒有考慮消化管理的問題,漸漸地隱藏在里頭的問題就像滾雪球一樣愈滾愈大,周轉不靈,再加上分身乏術,南部、中部的分店陸續關門倒閉,而台北最熱門的兩家店也受到同業激增和不景氣的影響,也面臨著即將關門的噩運,我欠了一債務,如果——沒有人能在近期內願意伸出援手贊助我渡過難關的話,我恐怕難逃破產坐牢的命運——」悲哀和懊悔的悸動讓她不爭氣地紅了眼圈,一層迷蒙的水霧完全遮住了她嫵媚冷艷的丹鳳眼。
如果她還是像以前一樣強硬冷傲,趾高氣揚,不帶一絲女性溫柔可人的溫情,或許,範以農會比較容易面對她,但面對如此這般陌生感傷、淚光瑩然的落難佳人,即使她的無情曾經重重地刺傷了他,但在商珞瑤——他那位溫婉縴細的妻子身上,他實在學到了寬恕、慈悲等等人性最至情可貴的一面情操。
報復、落井下石、以牙還牙並不能為過去的傷害帶來真正的補償和快樂,只有淡忘和寬赦才是解決仇恨和痛苦的最佳良藥!
是的!他不恨丁瓊妮,他完全不恨她,在他真正學會開始面對自己生命、享受生命所帶給他的喜悅和驚奇時,他的心胸里實在容納不下這個令人怵目驚心的字。
「你來找我,是不是希望我能幫助你目前所面臨的困境?」
「不!我只是向人提出一個企劃案,希望你能同意撥款贊助,這是我最後一個可以起死回生的機會了!」丁瓊妮淚眼婆娑地說。
「什麼企劃案?」範以農的聲音依然是不徐不疾的。
「我爭取到日本艾綺化妝品廠商最新的一套保養新產品的開發方案,可是,我缺乏足夠的資金,如果有人願意投資,我向你保證,一定不會虧本的,真的,那是一套非常適合我們東方婦女使用的保養美容聖品。」
她見範以農蹙著眉峰一臉沉思的表情,不禁焦灼而難堪地咬著紅唇,低聲下氣地說︰
「以農,我知道——我實在沒有資格也沒有臉來求你伸出援手來幫我,在我那樣對待你之後,可是——我真的坐困愁城,無計可施了,如果你願意幫我,我願意不計較名分跟在你身邊報答你的恩情。」
範以農震愕不悅地揚起濃眉了,「你在胡說什麼?你當我範以農是怎樣的男人?一個可以用美色來引誘的男人?你忘了我是個有家室的男人嗎?」
「我知道,所以,我才願意舍棄名分在不傷害你的婚姻的前提下和你在一起。」
範以農面色深重地搖頭,「瓊妮,你實在不必為了要爭取我的經費支援而提出這種作踐自己的條件。」
丁瓊妮含淚地望著他,淚眼汪汪的眼楮里,有著一份狼狽而不加掩飾的感情,「以農,我寧願做你的小妾或者是情婦,只要你肯原諒我,讓我重新回到你的身邊……」淚水滑下她的面頰,讓她看起來是那般脆弱而可憐。「真的,我經過這兩年的任性,我在成長和挫折中看清楚了自己的感情,我才知道我是愛你的,可是,我已經喪失了這份感情——」酸楚的淚意梗住了她的話,讓她泣不成聲。
範以農完全慌了手腳,他連忙俯身遞出一條潔白的手絹給她,不料,情緒激動的丁瓊妮卻緊緊抓住了他的手,一疊聲地問他,「以農,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你不會嫌棄我?你對我是有感情的對不對?你還愛我對不對?」
此情此景,範以農實在不忍再狠下心去傷害她僅余一絲的女性尊嚴,更不忍殘忍地戳破她脆弱的感情防線,他取餅手帕輕輕擦拭她臉上模糊的淚影,溫和而小心翼翼地斟酌字眼,「是的,瓊妮,我不會嫌棄你,我是愛你,不過——」他正想說僅限于她聰明的頭腦和不讓須眉的女性才干時,他的話卻被門口傳來一聲尖銳而隱含啜泣的女性嗓音劃破耳膜而完全潰散了,他心頭一震,猛然回頭,然後臉色整個刷白了。
「珞瑤!」他恐慌地驚喊著她的名字,連忙擺月兌了眼淚和驚愕同時掛在臉上的丁瓊妮,倏地跛著腳追了出去。
※※※※
商珞瑤在仁愛醫院做了驗孕檢驗,當醫生宣布她懷有身孕的消息時,她狂喜地像個突然擁有了全世界的幸運者一般,暈眩而淚光閃閃地和比她還高興的大嫂擁抱在一起。
離開了仁愛醫院,她舍不得一個人獨享這份夢幻般的喜悅,她傻氣地去逛了麗嬰房買了兩件小小的、可愛的教人愛不釋手的嬰兒衣服,發現自己仍無法從這份將為人母的驕傲和驚喜中蘇醒過來。
她突然想和範以農這位她生命中最親密的男人一起分享這份從天而降的喜悅,她想到近日來他的溫柔和轉變,一顆心柔軟得幾乎都化為一灘甜絲絲的糖水。
她沿著仁愛路,一路踩著飄飄然的步履逛到位于仁愛路和延吉街附近的盛威集團企業大樓來,想給範以農一個意外的驚奇!
有了孩子後,她確信她和範以農之間的感情一定會如倒吃甘蔗一般漸入佳境,更上一層樓的。
她拿著範以農給她的電腦刷卡慢慢搭乘他的私人專用電梯步上六樓,臉上依然掛著一抹溢滿幸福的甜美笑顏,她發現範以農辦公室的門扉並沒有完全關上,她悄悄順著門縫輕輕推開門,想偷偷打量範以農正在做什麼,再決定準備用什麼方式出現在他眼前,可以在不打擾他辦公的情況下給他一個最棒、最有意義價值的意外驚喜!
她完全沒有想到她會看到這樣令人嘔心瀝血的一幕情況,範以農柔情款款地掏著手帕正在為一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擦拭淚痕,而他那低沉動人的噪音更似一記重棍狠狠敲擊在她汩汩滴泣的心髒上。
「瓊妮,我不會嫌棄你,我是愛你的——」
她心碎而不敢置信地緊捂住自己嘴巴,當一聲淒厲而尖銳地「不」字沖口而出時,她才知道自己已經崩潰地喊了出來。
在範以農震驚地轉過身時,她如遭電擊地掩面狂奔,任瘋狂的淚水刺痛了她的雙眼。
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憤怒和傷心的淚水完全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一路哭泣地沖了出去,她在傷心欲絕和萬念俱灰的沖擊下,一心只想逃開範以農,逃開這幕狠狠撕裂她所有希望和夢想的一記屈辱!
她沒有搭乘電梯,她倉促只憑直覺沿著安全門找到樓梯出口,範以農驚懼著急的聲音在她身後緊跟著。
悲憤填膺的她只想趕快離開這里,離開這令她絕望的男人。洶涌的淚水決堤地順頰灑落,讓她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視線,她一小心踩空了一格階梯,整個人便骨碌碌地在她自己和範以農的驚呼聲中滾下樓梯。
她的頭踫到堅硬的大理石地,一陣令人寒心澈骨的痛楚從月復部無情地直竄上來,她眼前一片金星亂冒,頓時昏厥在範以農伴著沉痛的呼喚而伸出來的臂彎里!
擁著她虛軟似癱瘓一般的身軀,範以農的五髒六腑全部緊絞在一塊!
他的臉頰和手腕都出現了撞擊所留下的淤痕和血跡,但他完全沒有知覺,他只知道一件事,他不能失去商珞瑤,他不能——
老天,他從來沒有一刻這麼痛恨自己的瘸腳!
※※※※
坐在見安綜合醫院急診室的一隅,範以農臉色陰霾而灰白,他愁眉深鎖,目光深沉地緊緊膠著在急診室緊閉的門扉上。
「她不會有事的,以農。」坐在他身側,一同陪他送商珞瑤來醫院的唐越霖緩緩拍著他的肩頭低聲撫慰道。
「我也希望我能像你一樣樂觀,可是,她進去整整一個鐘頭了,我實在無法自欺欺人地騙自己說她沒有事。」範以農干澀地牽動嘴角。
唐越霖蠕動著嘴唇正想說什麼,範以升和柯雅恩這對正在熱戀中的歡喜冤家出現了。
「你怎麼來了?」範以農望著他苦笑道。
範以升的臉色可不好看,「我怎麼來了?我該死的剛到你辦公室送最新一張的攝影作品給你看,就听到這件該死而令人生氣的事。」
「這位小姐是——」範以農並沒有忽略柯雅恩臉上明顯寫著的怒氣。
「她嘛!她叫柯雅恩,湊巧就是那痊想當咱們小嫂子的伴娘,卻被該死的你莫明其妙剝奪權利的受害者,也同時是我的女朋友。」
「更同時是你不準商珞瑤參加大學同學聚會的同班同學兼同居人。」柯雅恩不甘示弱地和範以升一搭一唱。
他們犀利的攻擊諷刺並沒有惹火範以農,此時此刻,他全部的心力都放在正在急診室里診療的商珞瑤身上。
「哥,小嫂子為什麼會從樓梯上摔下來?」範以升可沒有因此就饒過他。
範以農的心抽痛了一下,「她看見丁瓊妮在我辦公室時,然後——她可能就誤會了,所以——」
「哈!好大的誤會啊!扮,你還真是懂得避重就輕啊!你——」他還來不及施展更凶猛的炮火攻擊時,急診室的大門開了,醫生臉色凝重的步了出來。
他沉重的臉色無異于是先刺了一把鋒利的劍在範以農緊縮成一團的胸口上,他面色灰白地聆听著醫生的宣判。
「她身上的淤傷,還有頭部的腫塊我都檢查處理過了,都不太要緊,可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很遺憾沒有保住,很抱歉——我已經盡了全力。」
範以農的臉扭曲了,他全身的血液都被這項令人痛苦而震動的宣告榨干了。
範以升和柯雅恩則用一種要殺人的怒光緊緊刺向他。
「哥!你真該死!」範以升怒不可遏的咬牙怒道。
對于他們的憤怒,範以農渾然沒有察覺,他只是一味地浸婬在自己的痛苦里,過了半晌,他才在醫生同情的目光下勉強提起精神,「我——可以進去看她嗎?」
「可以,不過,她失血太多,情緒又不太穩定,你們最好不要有太多人進去看她,免得刺激她。」
「我們都是她的家人,好朋友,我們只是想去安慰她,不會刺激她的。」柯雅恩含著眼淚急著提出保證。
「我也是,萬一——病人想揍某人卻心有余力不足的時候,我可以完全代勞!」範以升惡狠狠瞪著範以農別有深意地說。
醫生一個頭兩個大,「好吧!你們可以全部進去,不過,時間不能太久,而且只能留守一個看護病人,依她的情形可能還得休息觀察兩天才能出院,她受的打擊好像不小——」
醫生最後這句話深深戳痛了範以農的心,抽光她嘴唇上所有的血色。
他神色黯然地走進急診室病房,望著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形容憔悴淒然的商珞瑤,他的心掠過一陣尖銳的絞痛,自責和酸楚讓他語音梗塞了,「我很抱歉,珞瑤——」
抱歉?商珞瑤的眼眶濕潤了,她淒愴地蠕動著嘴巴,竭力克制著那股想要尖叫、想要叫他滾出去的沖動。
然後,她的努力完全被柯雅恩要命的擁抱擊潰了,「噢!珞瑤,你要堅強一點……」
一股酸澀由鼻骨直接沖上了眼眶,于是不听話的熱淚紛紛灑落了,商珞瑤由喉嚨逸出一陣無言而撕碎了範以農五髒六腑的飲泣聲。
目睹這一幕,範以升胸中的怒氣不禁上揚了,他怒光迸射地向臉色同樣慘白的範以農咬牙說,「哥,這都是你干的好事,你和你那無所不用其極的前任未婚妻一塊聯手謀殺了你自己的孩子!你是鬼迷心竅?還是丁瓊妮給你的教訓和羞辱還不夠多,你——」
「以升,別怪你大哥,是——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才會流掉孩子的。」商珞瑤倏然含淚出聲替範以農辯護。
「珞瑤,你怎麼到這個時候還替這個渾球辯駁!?」柯雅恩不滿地提出抗議。
商珞瑤虛弱而木然地發出一聲嘆息,「我沒有,我只是就事論事,以升、雅恩、小唐,我很感謝你們趕來看我、陪我,這份恩情,我心領了,也永遠不會忘記的,現在,我很累,沒辦法應付你們這麼多人——何況,我有些事想跟以農私下談談,你們不介意先離開吧!」
「珞瑤,你——」柯雅恩被她異于尋常的鎮定和沉靜弄得惴惴不安,雖然,商珞瑤一向不是情緒化的女人,但像她在這麼傷心的表現實在令柯雅恩狐疑而恐慌。
「以升,你先送雅恩回去吧!」
在所有人都不敢拂逆「生病的人最大」的原則下,兩分鐘後所有該離開的人都先離開了。病房里只剩下範以農和商珞瑤沉默地彼此凝注著,氣氛沉重而令人感傷悲涼。
商珞瑤首先翻過身,背對著他,忍住滿汪泫然欲滴的淚意。
「以農,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你請問,不論你有任何疑問,哪怕是要我上太空摘下滿天星河給你。」範以農語音粗啞而沉痛的說。
一滴又接著一滴晶瑩璀亮的淚珠順頰滾落著,白色的枕單一下子全都濕透了。「我欠你的債是不是已經贖完了?如果——還沒贖夠,能不能請你高抬貴手,網開一面!?放過我——給我自由呢?!」
範以農的呼吸沉重了,他的一顆心緊緊揪痛了,「你是什麼意思?」他的聲音是痛楚而顫抖的。
商珞瑤倏然閉上濕潤的眼楮,「離婚。」她淒涼而語音模糊的提出這個令人心碎的要求。
「我不答應,我死都不答應!」範以農猛然發出一陣如困獸般的厲吼。
商珞瑤慢慢轉過臉來,她熱淚盈眶地緊緊瞅著範以農刷白而扭曲的臉孔,「你何苦——維持我們這段勉強而形同破碎的婚姻呢?」
範以農的眼楮里也有著絲絲掙扎的水光,「珞瑤,不要這麼快就給我們這段婚姻宣判了死刑,事實並不是像你所看見的那樣——」
商珞瑤無限淒楚地又發出一聲嘆息,他到現在仍要粉飾太平嗎?她疲憊麻木了,她真的累了,也完全心灰意冷了。她只想掙月兌這道沉重令她心力交瘁而滿身創傷的婚姻枷鎖,給範以農自由,也給自己一絲尊嚴和喘息的空間。
但萬念俱灰的她無力也無意和範以農研究事實的真相了,早在听見他對丁瓊妮說出「我愛你」那三個字時,她的心就死了,她已經絕望得不想為這段本就勉強唐突的婚姻做任何努力掙扎了,一切都枉然的,就讓它們隨著小產的悲慟一塊付之東流吧!
面對範以農這張令她如今愛恨糾葛的臉龐,她泛出了一絲虛浮而淒迷的苦笑,「你何苦為了我流產、為了你心里的歉疚而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謊話來自欺欺人呢?」
「我沒有,真的——」痛苦和恐懼同時煎熬著範以農,讓他不由自主緊緊抓住商珞瑤的右手,用一對深奧又不勝愁苦的黑眸祈望著她,害怕的感覺像無形的黑洞一般深深吞噬了他。
商珞瑤淒楚地盯著他下巴上的淤痕和干涸的血痕,她伸出左手輕輕撫模著它,「你受傷了?你應該好好擦藥包扎,免得細菌感染。」
她突然涌現的溫柔讓範以農眼眶紅了。他緊緊抓住她的手往唇邊一吻,「珞瑤,原諒我——」
酸楚萬分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轉著,商珞瑤硬生生強迫自己壓制下那份椎心刺骨的悲慟,「你回去讓郭媽包扎一下,好好休息一下,今天發生的事太多了,我們的情緒都太激動了,明天等我們休息夠了,心平氣和之後再好好談談。」
「不!我要留在這里陪你——」那股莫名而難以解釋的畏懼仍緊緊籠罩在範以農不安而刺痛的心房里。
「我有醫生,護士的照顧,你可以完全安心,回去讓郭媽處理你臉上、手上的作品,也讓她順便放心,不要為我們操心。」商珞瑤柔聲說,水光迷蒙的雙瞳一直鎖在他們的臉上。
經不起她再三的催促和關懷,範以農面有難色地答應了,「你答應我,你不會突然失蹤吧!」
商珞瑤的心閃過一陣絞痛,她強迫自己擠出一絲牽強的微笑,「我答應你,我不會不見的。」
範以農目光繾綣而不舍地凝注了她仿佛有一個世紀之久,然後才拖著鉛重、蹣跚地步履離開了急診室。
一等他的腳步遠去之後,商珞瑤忍耐已久的淚又決堤地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她偷偷擦拭著流了又止、止了又流的淚水,悲哀地告訴自己,他愛丁瓊妮,他只是為了復仇才娶了她,她會放了他,成全他和丁瓊妮的,她不會再可憐兮兮地祈求著他永遠不會給予她的愛。
即使這份決定撕碎了她的心,即使她是這樣全心全意的愛著他——
夜深了,當她的眼楮早已腫得像核桃一般,當她的淚已經疲憊麻木再也擠不出來的時候,她悄悄從床上滑下地來,忍著陣陣暈眩的無力感,慢慢打開房門,一雙結實而有力的男性胳臂從另一側伸出來攔住她的去向。
範以升笑嘻嘻地望著她,頑皮的臉上掛著笑容。
「你怎麼知道的?」
「你的好朋友告訴我的。」
是的,她應該想得到的,雅恩太精明鬼怪,也太了解她了。
範以升調侃地搖搖頭,「不!他算哪根蔥?我是來帶你去一個地方靜養的,我知道你現在巴不得離我大哥遠一點,而我——雖然很不幸是跟他同一個姓的一家人,但從你嫁給他之後,我這個‘身不由已’的小叔可是從頭到尾都是站在你這邊的,我大哥他虧待你,我可沒半點虧待你喔!」
他見商珞瑤咬著唇,一副不為所動的表情,又不禁施展出另一種法寶了。「我可是在醫院外頭站崗一整夜了,你忍心讓我空手而回嗎?」
他看商珞瑤仍垂著頭默不出聲,不由得連女朋友都搬出來運用了。「你忍心陷我于不義,讓柯雅恩剝我的皮嗎?」
商珞瑤聞言不禁失笑了,「你先說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
範以升故弄玄虛地揚揚眉,「一個最安全也是最危險的地方,你放心,你到哪里,不要說是我那位驢大哥他想不到,就是八號分機的專案小組他們也查不到!」
于是,商珞瑤就被嚴陣以待的範以升半路攔截了。
※※※※
範以農坐在他辦公室里心緒如麻地抽著煙,和唐越霖無言地凝望著,一時相對苦笑,悵惆不已。
短短一夜,他的世界便完全走樣,從期待、求恕的需索中跌進無盡絕望的深淵中。
當他早上懷著期望焦切的心情趕到見安醫院,卻發現商珞瑤早已下落不明時,恐懼和憤怒迅速淹沒了他,他震怒不已地責怪醫院值班人員的疏失。
然後,他完全不理會院長戰戰兢兢的賠罪,以及其他醫護人員的驚慌的解釋,鐵青著一張怒容趕到見安醫院問商珞杰夫婦,當他所有可能掌握的線索都一一落空之後,他懷著沮喪、空洞的心情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如果不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如果不是工作可以讓他緊繃的神經稍加舒緩的話,他不會在這個時候呆坐在辦公室里發愁,任無名的畏懼、心痛、悲哀等等近于自憐無助的情緒折騰得他幾近瘋狂!
「我是個失敗的丈夫,是不是?」他淒愴地牽動嘴角,「我太太失蹤了,而我——竟然連到那里去尋找都茫然而毫無頭緒!」
「以農,你不要太自責,也許,她只是心情低落,想躲起來一陣子,暫時不想面對我們這些令她觸景傷情的人和事物——」
範以農嘴角扭曲了,「觸景傷情?天啊!小唐,我真的不曉得她有身孕了,更不敢想念該死的丁瓊妮會在那個時候又闖進我的辦公室來!」他的聲音隱藏著一股心靈深處無法言喻的痛楚。
唐越霖的心情更沉重難過了,「是我的錯,以農,我當初不該穿針引線介紹你們認識的,那麼,後來的許多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別這樣說,你又不是故意的。」
「不,我有錯——以農,對于你——我真的是難辭其咎。」唐越霖滿含愧意地啞聲說。
範以農面色深沉地抽了一口煙,正想開口說話時,他辦公室的門被粗魯的推開了。
範以升肆無忌憚地昂首闊步走了進來。
他這會兒可是有備而來的,安置了商珞瑤之後,他稍事休息,養精蓄銳一番,接著便直接趕來盛威企業集團,理直氣壯、大搖大擺徑自闖進總裁辦公室,準備「炮轟」他那早該好好挨一頓臭罵的大哥。
他趾高氣揚地徑自坐在範以農的桌側旋轉椅內,裝瘋賣傻地擺出興師問罪的嘴臉,「听說大嫂失蹤了?」
範以農眼楮微眯,「你怎麼知道珞瑤失蹤的事?」
範以升眉毛揚得更高了,「哈!這真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我是怎麼知道的?」他戲謔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先跟你把丑話說在前頭,我今天可不是和你來稱兄道弟的,雖然我跟你從來就不是一對令人稱羨的賢昆仲,所以,你今天說話的態度可要客氣溫和一點,否則,別怪我替你們那個可憐的大嫂掀你的桌子!」
唐越霖見狀立即識相地站起身來,「我看,我還是先躲開為妙,免得慘遭池魚之殃!」
「小唐,你坐下別離開,以升他不敢對我怎麼樣的。」範以農沉聲命令他。
「是不屑,而不是不敢。」範以升挑釁地緊盯著他,然後他轉向進退兩難的唐越霖,「小唐,你盡避坐下吧!我保證我老哥那張沙發椅是不會咬人的,再說,萬一這里不幸發生命案,有人先掛了,你總是要幫忙收尸的,才夠朋友,不是嗎?」
于是,唐越霖心有不甘、萬般無奈被迫坐在這觀看一場劍拔弩張、波濤暗涌的兄弟之間的精彩好戲!「我又不是葬儀社的員工,干嘛要坐在這看你們兄弟倆互相廝殺!」他沒好氣地咕噥著。
「你今天是存心來尋釁、找碴的是不是?」範以農目光炯炯而語氣生硬地盯著他說。
「我以為我剛剛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不是嗎?」
範以農目光閃了閃,「很可惜,我今天沒空,也沒那個心情陪你吵架!」
範以升臉漲紅了,他怒氣沖沖地指著範以農的鼻子,「你沒空,我有空,我早就受夠了你的陰陽怪氣,哪有人像你這麼冷血無情的?老婆不見了,你倒有心情坐在辦公室里辦公,你的心是冰雕的,還是你根本沒有心?」
範以農呼吸急促、臉色灰白,他額上青筋突起了,「你以為我不想找她嗎?可是——她走得那麼倉促,人海茫茫,又毫無頭緒,你要我怎麼辦?」
「怎麼辦?涼拌!你這個膽怯、暴躁、冷傲的野獸,你只會坐在這里無助的喘息、亂發脾氣,你只會責怪別人、遷怒別人,你卻從來不會反省自己!大嫂從醫院跑了,你不會捫心自問,她為什麼要離開?你只會咆哮、憤怒、責怪無辜的人,拜你的壞脾氣所賜,人家見安醫院的值班護士被院長開除了,你這只噴火恐龍的確不同凡響,難怪小嫂子會消受不了你。全世界有哪個正常的人會受得了你?你不僅殘酷自私,更小氣到吝于付出你的感情;你自己想想看,你給過小嫂子什麼?溫柔?愛惜?輕憐蜜意、保護?還是你的真心?而且——在草率的婚禮之後,你又把她像打入冷宮幽禁的嬪妃一般,蓄意漠視她的存在,甚至——還在她懷孕之後跟前任未婚妻廝混在一起,害她流產、傷透了心,在一連串無情殘酷的打擊之後,你還奢望她記住什麼?你給她的屈辱?還是永難抹滅的創痛?」
一陣尖銳的劇痛絞進心髒,範以農痛苦的抱住頭,「我從來並不想傷害她,我甚至——還有點怕她,深怕我會因為——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而失去她,你不知道,我有多恐慌和自卑。」他掙扎而疲乏地吐出深鎖在自己心靈深處的煎熬和折磨。
「自卑?」範以升咬牙切齒地重復念著這兩個字。「對,就是這該死而莫明其妙的兩個字,你用它當成致命的武器來傷害所有關心你的人,包括我媽,還有你的小妻子,還有我這個活該活在你陰影下的同胞手足。自從你的腿瘸之後,你變得更古怪無情、暴躁易怒、反復不定,你拿你的腿大做文章來傷害我們這些急于關心你,卻又手足無措的家人,你甚至連我媽,一個那麼愛你的長輩,你都可以漠視她的感情,把她推向你冷漠的心門外!你是該自卑,你更動公司所有的硬體設備、撤換人事,把自己弄得詭異神秘,所有令人費解的一切就只為了你的自卑和自憐。」範以升冒火而激動地喘口氣,咬牙切齒地逼近他,「你的確是該自卑,因為你不僅瘸了一條腿,你的心也跟著瘸了。」
範以農的臉抽搐了,他的臉色又白又青的,反常得叫人害怕而擔心,他淒厲地咬牙笑了,「你說得不錯,我是個腿瘸、心也瘸的殘缺者,更是一個膽小如鼠的懦夫,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害怕面對所有我關心的人,尤其是珞瑤,她令我不安,令我有種隨時活在威脅恐懼里的壓迫感……」
「恐懼?威脅?壓迫?」範以升譏刺地冷哼著,「為什麼?小嫂子是毒蛇猛獸?還是會施展妖術的巫婆!?」
範以農低咒了一聲,臉漲得更紅了,「該死!以升,不要扭曲我的話,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他的心痙攣了一下,一抹深刻的痛楚彌漫在他幽冷深邃的黑眸里,「從小,每一樣我喜歡的東西,不管是有生命的,還是沒有生命的,從小動物到一把吉他、一只口琴,乃至一把玩具槍,沒有一樣我是可以留住的,我總是在爸爸嚴格的要求命令下被迫放棄他們,我喜歡玩吉他,他就當著我的面摔碎它!」他艱澀地苦笑了一下,「就這樣,我失去了每一樣我喜歡的東西,因為那些都是不被允許的,那些都是脆弱而玩物喪志的表現,這是爸爸自幼就灌輸給我的觀念,他說,我是範氏盛威企業集團的繼承人,我一定要做個與眾不同的小孩,所以——我不能有感情化的一面,以升,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去愛、去付出,面對著珞瑤——我無時不活在恐懼失去、想愛又不敢愛的煎熬里。」
範以升臉部的肌肉放緩了,一抹憐惜和憎恨的光芒閃過他的清亮有神的黑眸,「見鬼!你又多了一條令我憎厭我們那個滿腦都是生意經的老爸的憑證。老天!我真是慶幸自己是個不受重視的小兒子,否則,我一定活不過法定年齡就提前夭折了。」他故作輕快聳聳肩,試圖緩和被他一手帶起的沉沉悶氣氛,「老天!我從來沒有做過這麼嘔心瀝血、傷神摧肝的即席演講,我口干死了。」他動手為自己沖了一杯即溶咖啡,輕啜了一口,他端正神色、語重心長地對表情凝肅的範以農說︰
「哥,你該從老爸給你的陰影中走出來了,他只是你的父親,是個可能做錯很多事的父親,他並不是神,你沒有必要一輩子都活在他的桎梏中。」
範以農微微一震,他慢慢捺熄了煙蒂,深吸了一口氣,帶著一股壯士斷腕的剛毅神態面對著唐越霖和範以升,低沉有力地開口道︰
「小唐,我把公司交給你了,請你替我全權負責和處理,而以升,我也把薛——不,我們的母親交給你全權負責照顧,你們是我最信任的兩個人,我把公事、私事交給你們,我很放心,在我不在的這段時期里!」
範以升聞言,一口剛入口的咖啡液立即噴了出來,他連忙變了臉色,嗆了好幾聲,「等等,你剛剛說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啊!大哥,我也不過是多說你一些重話,你就看在我年紀輕輕、童言無忌的份上,別跟我計較好不好?」
「你以為我在干嘛?」範以農一臉不解地望著他問。
「交代遺言啊?」
「去你的!我雖然心也瘸了,可沒瘸到這種地步,我還想留著一條命去找老婆呢!」
範以升立刻齜牙咧嘴白了他一眼,「早說清楚不就結了,害我差點沒嚇得心髒休克、一命嗚呼!嫌我唆要報仇雪恥也不必用這種嚇死人不償命的方法嘛!」
範以農沒睬他,他一臉鄭重而誠摯地望著神色復雜的唐越霖淡笑道︰
「小唐,我可能有好一段時間都不會來公司,公司就麻煩你了。」
「不!以農,我不值得你托付重任,我根本不值得你的信任!」唐越霖驀然愧惶地喊了出來,愧疚和罪惡感深深籠罩在他那張斯文清逸的臉龐上,「以農,如果不是我,你的腳也不會跛了,我是個罪人,我不值得你這樣看重我——」
「小唐,你到底在胡說什麼?我的腿是車禍造成的,跟你有什麼關系?」範以農一頭霧水地望著他。
「是的,是我的一念之差造成的,以農,當時我走在你後面,我明明看見那輛對你急駛而來的汽車,可是,我卻因為一時的猶豫而沒有伸手去拉你,所以,你才會發生車禍,才會瘸了一條左腿……」唐越霖羞愧難抑地顫聲說。
範以農緊抿著唇沒有說話,而範以升卻難以克制他的怒氣和懷疑。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大哥不是你的好朋友嗎?」
唐越霖艱澀地吞咽了一口苦水,他白著臉,慢聲說︰
「因為——我心里不平衡,丁瓊妮原來是我的女朋友,她卻在利用我結識以農以後一腳甩了我,我恨我自己的愚蠢,更嫉妒以農的事業順心,功成名就,我一直認為心機深沉的丁瓊妮配不上以農,車禍當時,我之所以會猶豫,是潛意識想阻止這一場婚姻——」
「你!」範以升惱火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我大哥待你不薄啊!你怎能——「他憤怒地舉起拳頭想摑向他蒼白惶愧的臉孔時,範以農伸手攔阻了他。
「以升,不準動粗!小唐並沒有做錯什麼,他的反應完全是人類最自然的本能,何況,就算當時他伸手拉住我也不見得能阻止這場車禍,再說,若不是這場車禍,我恐怕早就跟丁瓊妮結婚了,那麼,我的損失又豈止是一條瘸腿,我又怎能進一步認識你大嫂呢?」
範以升松開他的拳頭了,唐越霖的表情更灰白慚愧了。
「以農,我真的——」
範以農一臉沉靜地拍拍他的肩頭,「小唐,你並沒有對不起我什麼,收拾起你的歉疚和罪惡感吧!它已經整整折磨胸快三年了,夠了,我並不是盲目地不知道你兩、三年來為我所做的一切,你對我已經仁至義盡了,為了減輕我的跛腿所帶來的負擔和不便,你甚至充當我的司機無數次,夠了,小唐,別再自責了。」
「可是——我對你是有野心的。」
「有野心有什麼不好?它使我公司的業務蒸蒸日上,對于你這麼有抱負有干勁的得力助手,我感激珍惜都來不及,又怎會拿它來大做文章呢?再說,你原來可以做個沒有聲音的人,不必說出這一切的對不對?」範以農不以為意的說。
「我——」範以農的寬宏大量讓唐越霖更加自責而不能釋然。
「小唐,我需要你,請你趕快從不必要的內疚中走出來助我一臂之力好嗎?我可不希望我在全力找尋妻子的行蹤時,仍然要分心公司里頭的事,甚至——擔心它可能一夕之間倒閉。」
範以升也放下他的憤怒反過來幫忙敲邊鼓了,「小唐,你別推托了好不好?難不成——你要我們兄弟兩個一塊跪下來求你嗎?如果你好意思,臉皮夠厚的話!」
被他這麼一激一羞,唐越霖也倏然放下他心頭的枷鎖,「好吧!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以農,謝謝你的寬宏大量,更希望你能順利找到商珞瑤,和她誤會冰釋,破鏡重圓。」
範以農露出一抹成熟而自信的笑容,「我會找到她的。」
範以升挑起嘴角又開始硬起來,「哥,可別太有把握啊!除非你快馬加鞭,加緊腳步,否則,人海茫茫,千里尋妻可不是那麼簡單容易的!」
範以農雙眼熠熠生輝地瞥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淡笑道︰
「我會的,你忘了我有‘三只腳’嗎?腳程不快行嗎?」
範以升聞言不禁和唐越霖面面相覷了一秒鐘,然後,他們發出一陣響徹雲霄的朗聲大笑,笑得盛威企業集團六樓的高級主管個個驚慌失措,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