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蹬蹬的節奏,有如此刻馬車上穆安翎的心跳,時急時緩、時強時弱,讓她快受不住而想跳車。
從被「挾持」上車開始,她便沒跟赫連昀說過一句話。一來她氣他說了算的霸道做法,二來她真的害怕。
四龍堡,就好像紫禁城一樣宏偉神秘,每個人都想一窺其貌;另一方面,當真正要踏入它的大門時,懼意便油然而生。
她側過頭,凝視著窗外景物早已變成一片接一片的深沉蒼翠,她不得不面對事實——她要住進四龍堡了!
赫連昀看向對面坐立不安的穆安翎,關切憐惜的目光停在她身上。「很快就到了,撐得住嗎?」雖已能走動,但他沒忘她今早才扭傷了腳。
「大當家,這是玩笑話對嗎?」她終于抬頭正視他,神情僵硬。
「當然不是。」他知道她所指何事,認真盯著她,面容嚴肅。「還有別叫我大當家,叫我昀,跟以前一樣。」
「我……哪有資格?」她黯然說。從前他雖然比她強勢、出色,但最少她不知道他們的距離原來是天地之闊,可是現在,已經不行了。
「我早就給你叫我名字的資格,給了就不會收回來。」他微笑著。「至于未婚妻的資格,只要你住進四龍堡慢慢就有了,而且你不是一直想跟我學商嗎?這可是個好機會呢。」
知道她被他的決定嚇壞了,而他也被自己給嚇了一跳,可是他絕不認為那是個錯誤,因為他無法眼睜睜看著她受苦,想盡快名正言順將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下。
她疑惑地盯著他,懷疑那只是隨口敷衍她的話。她不再開口,回頭望向窗外。
馬車經過一條河,三面是高而陡峭的山峰,小房屋錯落在各處,不久後她看見高高聳立,用岩石堆砌而成的圍牆時,立刻瞠目結舌。
她小時候雖然來過,但不是不小心睡著了,就是被爹關在車內一直訓話,所以對四龍堡的記憶模糊得很。沒想到四龍堡如此龐大雄偉,跟它的名字一樣。
「大當家回來了!快打開城門!」一聲聲大喊自外朝內傳。
馬車沿著寬闊的路行,轉彎後慢慢停下來。
「下車吧。」赫連昀說了一句,便先行下車。
穆安翎點了點頭,放下窗簾上讓他抱下車後再小心扶著他慢慢走,後面有人拿著她的行李。
她四下張望,主宅在陽光的照耀下更顯威武華貴,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身處何地,立時緊張又興奮,也有些不知所措。
「怎麼站著不動?過來吧!」赫連昀發現她站在原地觀望,沒好氣地喚她。
「老天,我真要住進來嗎?」她此時才驚覺他不是說笑,他真的決意要她跟他在一起!「我可不可以……不住了?」
「不可以,我要你跟我在一起,這回非要你完完全全認識全部的我不可,日後再跟我鬧別扭,也不能用這種理由推開我。」他抓著她繼續向前走。
她瞪了他一眼,沒說話。今天莫名其妙被他帶來四龍堡,現在也只不過對他說出自己的想法而已。
「不頂嘴了?」他俊美的黑眸好笑地回望她。「莫非進了四龍堡就怕得不敢說話?」
她其實氣死了,可是在眾人尊敬和好奇的目光下,她真不敢隨便惹他。瞧他手下不但多,還個個人高馬大,所以唯有沉默是最好的武器!
「怕就跟緊一些,我帶你進去。」他不再逗她,拉著她就走。
穆安翎緊靠著他,像一個初到未知環境的小孩一樣怕生。
他怔了一下,淡淡的笑意泛上唇畔。被她需要的感覺還真不錯,這樣的她,比跟他針鋒相對時可愛得多。
沿途遇上他倆的僕人,見到是赫連昀都先福身請安,再萬分好奇地望向被他小心扶著的姑娘。
嚴謹的大主子竟然帶女人進堡,這是絕無僅有之事,而且他看起來心情很好。丫鬟長工、嬤嬤管事等全詫異非常,有的更去請福壽過來看。
他們會那麼震驚,全因為穆安翎是赫連昀從外面帶回來的,而且讓他一路親密地扶著走。
赫連昀一直少和女人有瓜葛,跟其他王公貴族或富家子弟比起來,可說是清心寡欲。當然他並不是異常,偶爾到青樓談生意時也會過夜,但那只是逢場作戲,沒有對哪個姑娘認真過。他還未娶正妻,就是他不在意的最好證明。
最近福總管因見大當家沒有心儀的對象,皇上亦有意指婚,所以就積極物色一些鄉紳富戶的千金,有些甚至已被請進四龍堡小住,名義上是招待她們來玩,實際上是想讓大當家挑選。現在他卻一聲不響帶了一名標致年輕的姑娘回來,不令人驚訝才怪!
穆安翎不是沒發現眾人的目光,但也難怪,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可是事到如今她也無能為力,因為赫連昀固執又堅持,只要是他決定的事,旁人不能左右。
他倆經過許多地方,走廊、小橋流水、亭台樓閣錯立,前中後院花團錦簇,百花娉婷展姿,五彩錦鯉在荷香水流間悠游,柳絮隨風輕舞。
兩人走進一處院落之內,依山傍水,景色簡約卻風雅,她挺喜歡這個環境的。
「這里是什麼地方?為何還沒到?」穆安翎輕顰眉心,小心翼翼的問他。
「這是艮龍院,我住的院落。」他回望她一眼。「以後你也住在這兒。」
她一怔,倏地面紅耳熱。「為什麼要跟你住一起?我……我才不要,不行!」那太親密、太……尷尬了!
听到她跳得太快的誤解,看著她露出嬌羞的慌亂表情,赫連昀直為她的模樣傾倒。雖然翎兒精明能干,但對男女感情之事仍很青澀。
「你是我的未婚妻,不住我的院落要住哪?」他佯裝沒看到她的胡思亂想,正經八百的反問她。
「難道沒有女人嗎?她們總有住的地方吧?」總比初到就跟他共處一室好。
「不行,你跟她們不一樣!」赫連昀听得眉皺起來。「為什麼非要躲我躲得遠遠的?跟我住在艮龍院不好嗎?我又不是要你現在就跟我同住一室。」
最近被福叔接進來小住的大家閨秀,全都巴不得能堂而皇之地跟他住同一個院落,而不是待在女客居住的小樓。而她,卻一再推卻無數女人夢寐以求的安排!
「他們又不知道我是誰,你這樣會惹人閑話的!」她畏縮了一下,喃喃自語,見他不吭聲,她只當他默許。
他臉色鐵青,她也不敢再說了,乖乖跟他進去。
邊干活邊聊天的僕役看到主人回來,立時止住閑聊,恭敬地行禮。
「這位是穆姑娘,我的未婚妻,以後就住艮龍院,你們好好侍候,明白嗎?」被穆安翎的話激得表情繃緊的赫連昀,當家威嚴盡現。
她眸中閃過一絲訝異。
「明白了!」眾人齊聲應道。
不等她有所反應,赫連昀便撇下其他人,一言不發地拉她走出大廳,向房間大步走去。
「你剛才忽然這麼宣布,嚇壞他們了。」她看到有些人如見到怪物一樣盯著她看。
「我本來就要宣布此事,難不成你見不得光?而且這不正合了你的心意?他們知道後就不會說閑話,你還有何不滿?」額際跳動的青筋顯示他正極力壓抑怒氣。只要面對她,赫連昀的平靜就好似飛走了一樣,情緒起伏大得令他無法控制。
他不悅的神色非常不耐煩,刺中穆安翎心中一角,心頭不禁一陣苦澀。
她差點忘了自己本來就沒資格要求什麼,他是這里的主人,也是穆家的恩人,他想如何便如何,對她稍為好點已是恩惠,她該笑著接受,而不是這不滿意、那不高興的。
「沒有了。」她輕輕回了一句,便垂頭沉默,跟著他來到一間房間前。
「進去看看喜不喜歡。」
穆安翎回頭看了身後的男人一眼,猶豫地伸手推開雕刻精致的木門。
靠窗的牆邊有兩張樣式古樸典雅的矮櫃,房中央擺放著一張梨花木八仙桌和凳子,桌上還放著一套青瓷茶具,上好的質地顯示價值不菲。陳設看似簡單但精致舒適,想必主人悉心安排過。
就在她打量環境時,赫連昀突然開口道︰「這里共兩層,二樓是寢房及浴間,這層是書房和花廳,後面是丫鬟房和小廚房。若你有需要,吩咐下人便行。」
穆安翎臉色復雜地打量著,然後扶著樓梯把手步上一樓,看見全是姑娘家的裝潢,心里一冷。
「很漂亮,原本是誰住的?是位……姑娘嗎?」她柳眉一擰,自嘲道︰「我來了她怎麼辦?」
「這兒本就沒人住,是我差人先收拾好的,你無需懷疑。」跟在她身後上樓的赫連昀從後摟著她,嘆了口氣,眉頭越擰越緊。「你就這麼討厭我?最近我們都變得好奇怪,我不希望再這樣下去了!」
他的低喃霎時讓她心疼,他聲音中的苦悶深刻地滲入她的心。
「我們就不能和好嗎?為什麼知道我是赫連昀的那天晚上……不願意成為我的女人?如果那天我沒有停下來,今天不至于變成這樣。」他的聲音在她耳邊回蕩。
「不,那只會讓我對你更失望而已。」她抬起眼,低聲道︰「你也不必為了我這種女人失了大當家的威嚴,不值得的。」
就算她怨他欺瞞她、哀悼她注定失敗的愛情,但他在她心里仍是個了不起的出色男子,是她崇拜的人,她不希望他為了她失去理智,做出後悔之事。
苦澀的笑從他嘴角蕩開,散播到空氣里。
「就算是大當家,面對自己在意的女人,也只是普通男人罷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顫抖著,眼淚不自覺涌上,哀傷的情緒頓時籠罩全身。「你的恩情我很感激,假如你當真想要我報恩,我可以為奴為婢,燒菜、打掃都行,但請你不要玩弄我的感情,我真的……玩不起游戲!」
就算他說要娶她,也只不過是興之所至,她從不相信。之前她的心已因他而重傷過,再有下次的話,恐怕她的心會粉碎到不能縫補。
「我不要你感激我,也從未想過以恩情為借口得到你,更沒有玩弄你的意思,你怎會這樣以為?」
她眼神一黯,擦干眼角的淚水。就在她望進他眼眸深處時,他突如其來的吻封住了她所有思緒,他輕輕吻上她的額,然後才松開她。
她真不明白,怎會有人做著火熱的舉動,表情卻冰冷淡漠?
「待會我派幾個丫鬟過來,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去辦點事。」他交代道,眼中充滿無奈。
穆安翎呆呆地點頭,斜靠在門邊望著他消失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如果昀能永遠對她如此就好了!可是……他會嗎?
她認定自己只是個過客,等他明白要的人不是她,他就會放她走吧?
現在既然她身不由己,非要住在四龍堡不可,那就住吧,而且她必須比以前更堅強,只要能撐下去,相信一切都能雨過天楮。
***獨家制作***bbs.***
被派來服侍穆安翎的翠菊,端著梳洗盆走了進來。「小姐醒了嗎?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這里比我家豪華多了!」穆安翎已穿好衣裙,卷起衣袖動手梳洗。
「有哪兒不對勁嗎?」她疑惑地望著翠菊。她早就留意到翠菊這幾天總看著她發呆,好似她做了什麼怪事一樣。
「翠菊當婢女快十年,從未見過哪家的小姐會自己動手。」
若不是跟年紀相近的穆安翎相處了十來天,發現她性子率直善良,翠菊還以為她在諷刺她服侍不周呢!
「因為我也是服侍別人快十年的客棧掌櫃女兒啊!」她不禁大笑,毫不掩飾自己的來歷。「我又不是被人供著的千金小姐,當然都要親力親為。別小看我,只要說得出來的活兒我全都會做喔,所以你別擺出一副驚奇的模樣!」
「哇,小姐你好厲害呢!」翠菊越听越興奮,覺得自己這次真是走運,跟對了主子。不是她想偷懶少做事,而是穆安翎能體恤下人的苦處,將來一定會善待所有在四龍堡做事的人,得到眾人的愛戴。
「其實這不算什麼,一般人都會。所以你們以後別當我是千金小姐了,叫我一聲安翎姐便行!」小姐、小姐地叫,害她听了覺得渾身不對勁。
「這可不行,大當家知道的話,會處罰我們的。」翠菊立刻搖頭,但心底已把穆安翎當朋友,便俏皮地補上一句︰「別擔心,‘小姐’相信也不會叫很久。」
她听了心一冷。「為什麼?」連翠菊都認為她不會久住嗎?
「因為大當家那麼重視小姐,說不定再過一些日子,我們就要改口叫小姐‘夫人’了!」
「你……你別取笑我了!」她霎時滿臉通紅,不知該如何反應。
赫連昀對她簡直無可挑剔,處處派人照料她,生怕剛到四龍堡的她不適應,她應該滿意才對;可是……她還不習慣別人視她為未來的夫人,這實在太沉重了!假如只要她陪在身邊,那她倒能接受……
「對了,為何這幾天都看不到大當家,他在忙嗎?」她突然發現他已十天沒出現了。
「我也不知道,或許又待在書房處理公事吧?爺經常這樣,小姐不用擔心。」
穆安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看到外面天色陰暗,雨絲散落,靠窗嘆氣道︰「今天下雨嗎?那我就不能去放紙鳶了!」她從未出過艮龍院,這幾天也只是跟一些丫鬟在花園打發時間。
「小姐今天就在房內休息吧!」翠菊笑著收好東西退出去。
她坐在窗邊,想著翠菊的話,內心一陣騷動,突然決定——她要去看赫連昀!
***獨家制作***bbs.***
穆安翎沿路向下人打听,終于知道位于龍行樓內赫連昀的書房怎麼走。
走下樓梯,穿過靜謐的走廊,她來到書房,先敲敲門,等了一會兒沒人回應,于是她悄悄推開門,翩然閃入書房。
赫連昀伏在寬大的紫檀木案上閉目假寐。她放下餐盤,緩緩接近他,發現他的臉似乎比十天前瘦了不少,不禁一愣。
看著他疲憊的神情,她心里有著不舍。听說他要閉門辦公,她就有點擔心,誰知他果真沒注意自己的身子!
穆安翎想退開時,一只大掌覆上她的手背。她一抬眼上立即與他深邃烏黑的眼楮相遇。
「哇!」她嚇得猛地叫了一聲。「你、你不是睡著了嗎?突然張開眼楮,真嚇壞我了!」
「本來是,但被一名偷偷模模的姑娘驚醒了。」他曾嚴禁任何人未經通報就擅自闖入書房,正奇怪為何有人進得來,原來是她。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來看看而已!」她被他說得臉頰微微泛紅,同時試著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
赫連昀搜尋著她的臉,像是在揣測她的心意,但能見到她,他原來的忙憂已去了一大半。
「我說你要忙到什麼時候?我听人說你十天沒外出了,我還在想你是否存心要整我,每天置我于不顧,原來你在拚命辦公。」她努力顯得平靜,但她語中仍帶有埋怨。
「有些重要的帳冊似乎被動了手腳,我必須比對,所以冷落了你。」
「若我也有事忙便好了!」她動手將放著熱茶及點心的盤子放至他案上。「今天下雨,不能跟丫鬟玩,幸好我拿些吃的過來。」
赫連昀被她說得啼笑皆非。「真有那麼悶嗎?」
「也不是悶,而是太閑了,你也知道我在客棧時一刻都停不下來嘛!」她面帶抱怨地嗔著。
「那你以後多走動,例如來……找我。」他毫無預警地拉下她,讓她跌入他懷中。
等她意會過來,她已坐在他腿上,卻不忘想掙開他。
「才十天而已,但我好像很久沒抱你了。」他埋入她的發間。「翎兒,你不氣我了?」
「誰、誰說的?」她羞澀反駁。
「你肯來找我,關心我,不就是不氣我了嗎?」他挑眉望她。
穆安翎停下動作,傻傻地回望他,不知如何回應。一直以來,她只是對兩人的未來充滿不安而已,她沒辦法恨他啊!
她仰著粉臉瞅著他平靜俊美的側顏,不自覺撫上他的面龐。「你好像瘦了。」
他愕了一下,苦笑地道︰「只有你發現了……」
她听了,一股憐惜悄悄浮了上來。她發現他身為領導者的孤獨,似乎遠非她所能想像,原來再優秀的人也怕寂寞,希望別人關心自己,只是剛強的外表將情緒埋藏得太深太完美。
她很想為他做些什麼,哪怕是些微不足道之事……
「莫非你連午飯也沒吃嗎?」她問。
「剛才一忙,過了午時,索性叫人撤下了。」
「難怪你瘦了!」她滑下赫連昀大腿,將盤子推到他面前。「先吃這個墊一下肚子,我去弄幾個菜。」
「不用麻煩,我不餓。」他不想她大費周章。
「不麻煩,很快!」接著她一轉眼就閃出去了。不消半個時辰,書房內的桌上已擺滿熱呼呼的膳食。
他揮退幫忙布菜的婢女,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看了她笑咪咪的臉蛋一眼,便專注地慢慢吃東西,仿佛那些清淡小菜是什麼山珍海味。
听到她在身後不停嗦著要多照顧自己,他忽然好歡喜,喜歡她為他擔心。
穆安翎坐在他身旁,看著他吃自己親手煮的菜,感到很幸福。以前他每逢到雲來客棧時,她都會煮菜給他吃,而他就像現在一樣,靜靜地把所有東西吃光,然後給她一個笑容。
無論他是誰,這是何處,一切仿佛都沒有變——這個認知,令她灰暗的心重新燃起了希望。
或許,他們還是可以在一起,只要他繼續愛她、珍惜她、包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