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衛風非常注意桑曉的身體和精神狀況。她不會喊累,也不怎麼說話。大部分時間,都是垂著小臉,靜靜地跟在他後面向前走著。有時和衛風並排走會不時看他一眼,仿佛在觀察他在想些什麼。但是,隨著霧谷漸遠,她更加沉默,也沒有再望他了。
衛風非常明白,第一次離鄉背井,只為渴望擺月兌無邊的痛苦,追求心中美妙的生活,還有一句曾經的反悔和再次修補的承諾,她的忐忑不安是對的。所以,每每總是把目光包藏著她,企圖以沉默告訴這個迷惘而無助的女孩,他對她的承諾是堅定的,是不會改變的。
晚上,眾人在一處略平整干燥的草地上扎下帳篷。桑曉走向不遠處的地方幫忙搬石頭搭爐子生火。她選中一顆石頭卻搬得身子也彎曲了,嘴里喘著氣。正在扎著帳篷的衛風一急,連忙大步上前接過石頭,嘴里輕斥︰
「快到一旁坐著去,這些不用你來弄——」
「我也是隊伍中的一分子!我要弄!」
不遠處的蘇雷伸長脖子叫道︰「桑桑,桑桑,過來把各人的背包拎到帳篷里去!」
「哎——來了——」
「站住!」衛風喝住桑曉,隨即怒目瞪向蘇雷,「你要弄自己弄,不準煩她!」
「桑桑肯幫我就行啦,是不是啊,桑桑?」
「就是!」桑曉有些賭氣,不拿眼楮看他,也不敢向蘇雷走去。
「你給我閉嘴!」衛風的目光越過桑曉,瞪著蘇雷。
罷好向擎從外面裝了清水回來,嘴里大聲問︰「又為干活的事吵哪?都停下都停下!讓我來弄!」
「耶!」懶鬼蘇雷高舉了舉拳頭,朝衛風揚了揚下巴,瞄向湖邊,要找個有利的位置打盹兒去。
衛風朝桑曉一伸手,「過來!」
桑曉小臉一扭,就是不睬他。
衛風冷著臉上前,一把拖著她朝不遠處的湖畔走去,選了一塊扁平的矮岩石,然後按她坐下,才說︰
「你听話好不好?這兒不同霧谷,你得多休息,否則身體會適應不過來……」
「我沒事,我以前也經常跑到冷杉林摘野花。」
「那時你的逗留時間只是幾小時!」
桑曉小嘴一扁,別過臉望著湖邊一小叢開得很徹底的粉色杜鵑花。
「桑桑,別再和我耍脾氣好不好?我真的很擔心你啊——」衛風伸出手,慢慢扭過她的臉對著自己,
「他們總說霧谷里沒有秘密,但整個‘香巴拉王國’根本就不可思異地完美。你博覽群書,也應該知道在現實世界里,從來沒有永恆的完美。」
「所以,我這個霧谷中的惟一的不完美,就得開始接受現實中的遺憾?」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將來會怎麼樣,但我會非常害怕你的身體會出現問題或有些什麼改變……」
桑曉盯著他,久久沒有有移動視線,「你渴望我改變,還是保持現狀?」
「我只渴望你能快樂。」衛風憐惜地撫了撫她的臉頰,然後坐在她身邊,望向前面漸漸升起的迷蒙的月亮,
「自從承諾照顧你,我就把你當成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說真的,我不是不曾自私地渴望過你健康、成熟、美麗,但只要想到你可能會經歷難以預計的痛苦和驚嚇,我就覺得心痛。桑桑,如果你會受苦,我寧願你就這樣子好了……
桑曉心里一陣激動,小臉輕輕倚向他的臂膀,柔柔地說︰
「我知道,對不起,我剛才不該給你發脾氣……我……哎喲……」她突然一縮身子,發出一聲低低的申吟。
衛風大吃一驚,連忙摟著地問︰「什麼事?你不舒服嗎?身體有什麼不妥?」
桑曉深吸了一口氣,小身子依在他懷中,哽咽著說︰「我沒事,謝謝你,衛風,你的緊張令我非常……非常感動……」
「你要立即回答我,剛才為什麼會突然尖叫出來,連身子也僵了!」
「現在沒事了!」桑曉低聲道。
「我問的是剛才!說!」衛風急得低吼。
「我,我突然覺得心……心跳得很快,身體有點兒熾熱……現在又好像沒事了……」
她的話如同鐵錘敲擊在他的心上,衛風臉色微微發白,「來,來,我抱你回帳篷休息。」
「不要,我,我想坐在這里欣賞月色……咳咳……」心髒不亂跳了,她又突然覺得氣短。
「怎麼了怎麼了?很難受嗎?」隱匿在衛風心底的恐懼開始漫延全身。
「有一點兒……」
「我立即抱你回帳篷!這……這兒風大……」
「不……不要,這兒的月亮有一種朦朧的美態,和在霧谷里看到的是兩種感覺,我……我要看……衛風,你就讓我看……」她輕倚在他懷里,聲音明顯地虛軟。
「好,好,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溫柔地把她的腦袋輕輕擁在胸口,「要不要喝口熱水?」
「不……」
「身體是不是很難受?」
「不難受……」
「難受就要和我說,立即說,知道嗎?」
「嗯。」桑曉縮著身子,更加緊密地偎在他的懷里。
雖然她一再說沒有問題,但憂傷和無助仍然自心底漫延四散。他覺得迷惘無措,手莫名地捂向胸口的貝葉女神。它靜靜地懸掛在他胸前,沒有任何的提示,哪怕最微少的溫熱和顫動也沒有。
半晌,懷中突然轉出細微的問話︰
「你這兒很涼快喲,我……我突然覺得沒那麼熱了,心……也跳得沒那麼快了,硬硬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呢?」她慢慢抬起小手,輕輕按在他胸口,半晌,努力擠出一點兒微笑,
「原來你也戴著一塊吊墜……咳咳……」
衛風有些哽咽著說︰
「不準再說話,不準再看什麼鬼月色了,我先抱你回帳篷!喝口熱湯後立即睡覺……睡、睡醒後,身體就會好過來了……」話畢,他微微打了個冷顫——真是那樣嗎?睡醒後桑曉就會沒事嗎?
「不,不要……我喜歡坐在這里,我……我要看你的吊墜……咳咳,吊墜,給我……」
「不!」
「我要……咳咳,我要……」
衛風只得依從,一只手摟緊她,另一只手自頸領處取出吊墜。
桑曉又咳了幾聲,才抬起小手,沿著穗子把仍然握在他手中的吊墜輕扯而出。
晶瑩剔透的祖母綠逐漸暴露在月光之下,躺在她白玉一般的微微顫抖的小手之中。桑曉又驚又喜,「噢,她……她就是阿綠女神啊……她真的很漂亮啊……我的天,怎麼會在你這兒呢……」她一邊說,一邊撐起身子要把阿綠戴在脖子上。
衛風有些著急,「別……」卻又不知要說什麼來阻止她。
「你不舍得?」桑曉打起精神瞪他一眼,
「我也送你阿祖,行了吧!」一邊說,她一邊把阿綠戴在頸上,然後把阿祖從頸項上取下來,對衛風眨了眨眼楮,輕聲命令︰「給我垂下頭來!」
衛風無可奈何,只得照辦。桑曉剛剛為他戴上後,又捂著胸口咳嗽起來。衛風低叫︰「你別再動來動去了,我的吊墜不同一般,我怕你會受不了……」
「我要我要!」桑曉嘟起小嘴,「這就代表我們是一對了,除非。除非你又不願意了。」
「不是……」
「哼,咳咳……」她輕喘了口氣,「如果你把阿祖取下來,或者要我把阿綠取下來,我以後都會恨你,討厭你,不再和你說話……咳咳……」
「好了好了,不取了……」衛風撫拍著她的後背,寵溺著說,「為一點兒小事就動氣,真是個小女孩……」
桑曉噘著小嘴瞅了他一眼,心里知道他百般地擔心著自己,不禁又喜又悲。然而,情緒這麼一起伏,她更覺全身熾熱,血液像波濤一般起勁地向心髒撞擊而去,隨即又退卻得空無一物。整個軀殼仿佛只是為了填補——抽空——再填補——再抽空,甚至完全不受神經中樞的控制!
她覺得昏眩,想嘔吐……身體異常虛弱,更強烈地感覺自己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地流失,然後會慢慢地死掉,死在衛風的懷抱之中……
她想哭,卻沒有流淚;想挺直身子,卻沒有力氣,只得用殘存的理智努力攝定心神,用不會引起衛風過分驚恐的姿態冗長緩慢地深吸呼了好一陣子,心緒才勉強平復些許。
「喂!過來吃晚餐啦!」身後傳來向擎中氣十足的叫喊。
「來,我抱你過去。」衛風連忙月兌下大衣,把她包著擁在身前。
「不,不要……我想坐在這里,看著……月牙兒倒映在湖泊,感覺很清涼舒服……」
「那我盛些熱湯過來給你喝?」
「嗯……」
衛風走了幾步,背後又傳來桑曉虛弱的咳嗽聲。
他一陣揪心,立時轉身朝她走去,卻見桑曉朝他招手說︰「你……你拿條羊皮毛毯給……我蓋著就行了,趕快穿回你的外衣,不然會著涼……」
他點頭,立在原地張望了她好一陣子——小小的身軀了無生氣地縮成一團,像一朵被齊腰折斷的格桑花。
衛風眼眶一陣酸刺,隨即扭頭大步朝向擎走去。
向擎是個不干活就會指頭發癢的性子,不但盛了一大碗羊肉湯遞送到蘇雷面前,甚至連糌粑都巴巴地放在他另一只手里。
蘇雷覷了衛風一眼,又扭頭望了望遠處坐在岩石上背對著他們的桑曉,「她怎麼老是咳嗽?」
衛風沒做聲,伸手把蘇雷手上的肉湯拿了過來,又在扁鐵鍋上拿了兩個糌粑,才淡淡地說︰「應該是氣候和水土的問題。」
蘇雷安慰著說︰「你別太擔心,她應該不會有事的。」
衛風「嗯」了—聲,拿過毛毯、熱湯和糌粑大步走向桑曉。她仍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似乎一直沒有動彈過。衛恥心里一驚,立即飛撲過去。
臨近之時,卻見她呆了似的望著湖面。衛風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今晚的月亮並不清透,陰沉的山影和朦朧的月色把微漾的水面沾染得一片深黑,又恍惚牽拉出細碎的光斑,顯得異常詭秘。
他把毛毯細心地披在她身上,一手擁著她一手捧著熱湯輕聲說︰「來,喝點兒熱湯……」
「今晚的……月亮為什麼不亮呢……」桑曉就著他的手輕啜了一口湯,便搖了搖頭,「不要了……」
「听話,再喝幾口熱湯,然後我抱你回帳篷睡覺。」
「真的喝不下了,但我……我想依著你再坐一會兒……」
衛風不忍逆著她的意思,便把她整個兒擁在胸前。大手試了試她的額角,又觀察了她的神色一陣子,感覺除了虛弱之外,並無異常,心中便略略安定些了——或許等她適應了外界的氣候,一切就能如常了。
「衛風……」
「嗯?」
「回到香港……我和你一塊……居住嗎?」
「當然,到時我帶你四處逛去,見識一切你以前只能在書本中見識過的東西,好不好?」
「好……」
「只怕你站在香港的太平山頂上會覺得好笑,甚至很得意地說︰嘻,這也叫山嗎?叫坡地更合適……」
桑曉沒說話。
「不過位居香港邊沿的大海,倒是非常壯闊的。當然,你會很驚奇地說︰這個湖泊可真大啊!你還會看到萬噸巨輪和飛翼船,還有像把海面劃得面目全非的小型飛艇。如果你喜歡,我可以用我妹夫的帆船和你出海去,看大群大群的海豚喧嘩跳躍,追著我們的船邊賽跑呢……」
桑曉仍然沉默。
衛風連忙垂頭察看。原來她已經睡著了。長長的睫毛帶出兩扇淡淡的陰影,為白玉般的小臉抹上一層奇異的美態。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輕輕撫向她的臉龐。那種滑如凝脂感覺,讓他疑為夢中;如柔絲般的質感又告訴他,眼前的一切確實存在。
究竟,什麼才是真實呢?
雪域的夜,連掠過的風也是寧靜的。蘇雷和向擎早已回到帳篷與夢中的周公下棋。就在衛風把桑曉抱起要返回帳篷之時,月亮突然清亮起來,遠處連綿起伏的雪山也在月下驀然清晰無比!
世界,仿佛在剎那間細致清透,晶瑩無比,一如他們胸前的祖母綠寶石!
就在衛風訝然之際,懷中的桑曉突然不安地蠕動起來,隨即是近乎于掙扎般的扭擺……眉目間,漸漸流露出時濃時淡的痛苦的神色。
恐懼迅速直卷全身,衛風心跳如雷,體溫驟降!他抱著桑曉從輕呼喚至瘋了似的低吼,企圖叫醒夢里的女孩。
然而,無論他如何叫喚,如何搖晃,桑曉都緊閉眼楮恍若不聞,只是百般痛苦地掙扎、扭擺。半晌,她全身抽搐顫抖,發出陣陣听至他愴然淚下的申吟……
衛風的神經緊張得幾乎崩潰了,只是一味緊摟著她嘶聲叫喚,卻不知道自己的淚,濡濕了夢中女孩的臉頰……
桑曉果然像是听到了衛風驚慌的呼喚,漸漸停止了掙扎,臉上又浮現出昏睡的模樣。
半晌,懷中被毛毯包嚴的桑曉再度發出接近哀號的申吟,那情景令衛風再度全身驚栗,冷汗直流。
他頻頻尖聲呼喚,卻無計可施,更不敢挪動她不斷扭擺的身軀……然而,他兩手的感覺,卻明顯覺得懷中的桑曉在……膨脹?
漸漸地,懷中傳來一陣陣細碎的有如撕裂布匹般的聲響。
衛風驚駭萬分,同時感覺握在他掌中的桑曉的手變得溫熱無比,粗糙異常。他連忙舉起察看——借著月光,他分明見到桑曉的手背上出現淡淡的龜裂般的細紋。
「老天,這是什麼啊!發生了什麼事啊?桑曉!桑曉!你醒過來!你醒過來啊!」
回應他惶惑而絕望的叫喚的,是桑曉身上不斷發出的尖銳的撒裂聲響。衛風驚愕無比,半晌,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撩開蓋在她身上的羊皮毛毯,不看猶可,一看之下,嚇得他目瞪口呆!
眼前,不,是他懷里,躺著一具成熟嫵媚的女性胴體!月光把她的皮膚映照得潔白如玉,玲瓏有致的胸脯堅實豐滿,縴細有度的腰肢仍然在微微款擺,卻越發顯得絕美非凡……
衛風圓瞪著眼珠,無法再移開眼楮——因為曾經吊在他臂彎上的少女,現在抱在懷中的妻子,用最堅定的意志,剛剛掙月兌了命運錯放在她身上的囚衣,做回真正的自己……
衛風畢竟是衛風,在極短的時間內便撫順被嚇得驚心動魄,繼而狂喜無措的心情,連忙用碎得不成樣子的毛毯包裹著昏昏欲睡的桑曉,又月兌下大衣把她小心包緊,迅速抱著她奔回帳篷。
用所有最保暖的衣物將桑曉蓋嚴後,他雙腳一軟,突然屈膝跪坐在她的身邊。盯著那張一如她母親般美麗的面孔,積蓄多時的熱淚洶涌而下。內心,被一股劫後余生的巨大僥幸和一份前所未見的幸福緊緊攫住,這股美妙將會盤亙纏繞著他和桑曉,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
情緒過後,他仍然屈膝呆坐,一味看著桑曉,嘴角無意識地不停地傻笑。她的容貌果真與母親同出一轍,皆是絕美非常。所不同的是,她的眉眼間除了靈動和智慧,還有一股藍翠思沒有的朝氣。對,是朝氣!
良久,他開始細致地為桑曉的衣服做打算——她現在連合適的保暖衣服也沒有,而他身材太高,桑曉穿不了他的衣服——嗯,既然如此,只好向中號體型的蘇雷打主意了。
「 、啐啐、嘩啦……」向來淺眠的蘇雷立刻睜開眼楮。他一動不動,眯著眼適應了光線後,發現是衛風正發狠般地翻著他的背包。
「喂!深更半夜的你搞什麼啊!」
「請繼續睡你的覺!」
「請先回答我的問題,我才會繼續睡覺!」
衛風睬也不睬他,徑直拿了他幾件衣服就要躬身爬出去。帳門即將拉上之時,他突然朝蘇雷—笑,「你應該知道為什麼的,即使不知道,也能猜出一些什麼——」
蘇雷一眯眼楮,隨即咬牙切齒地說︰「我當然猜得出來——你的眼神春光蕩漾,你在發騷嘛!」
衛風一笑,極速回到自己的帳篷,然後千難萬難地替可人兒穿上過大的衣服,又用帶子把她的褲腿處綁緊——剛才,他站在旁邊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動手替她穿上。除了怕她著涼之外,還怕她醒來後一下就撩開蓋在身上的東西——喝!被人偷窺了去可了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