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廳就在面前了,她忽然停步,好想轉頭問清楚他。
好吧,一二三,轉頭。
卻已再看不見那個背影。
有點失望。然而,如果他仍然在,要問的話,也不知問甚麼才好。
垂眼望著的荷蘭石板地,忽然浪漫起來。她伸腳擦了擦地板,掛上了一個無奈的笑容,她料不到,她仍然保留了一種名為「舍不得」的情緒。還以為,甚麼也典當走了,原來又並不。
那麼,她究竟以甚麼交換了一生的成就?
抬起眼來,仰望清爽的藍天,真有種理解不到的玄妙。
孫卓轉身走回演奏的場地。她有所不知的是,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被攝入了別人的鏡頭內,躲在不遠處埋伏的,有金頭發的記者,他們一行三人,注意了孫卓許久,跟她跑過一個又一個國家,為求拍攝到具價值的獨家照片。
一直沒有緋聞的孫卓,今回真是被正正捉住了。三名記者忍不住擁抱歡呼。孫卓剛才與那名儀表不凡的男士喝咖啡、在大街上閑逛的嬌美神態一一收在鏡頭下,一篇「女神音樂家初墮戀愛中」的文章,定必能賣上絕頂好價錢。
跋快把照片沖曬出來,卻驚奇地看見,孫卓在所有照片中都是孤獨一人。孤獨一人在吃朱古力餅,孤獨一人在微笑,孤獨一人閃出晶亮的歡欣眼神,孤獨一人在自鳴琴前手舞足蹈。
那個男人來過了,伴孫卓渡過愉快的午後,卻不留低任何痕跡。
能容許把影像收在肉眼中,卻不容許面容落在任何憑據之上。
三名記者無論如何再也笑不出。是他們撞邪,抑或是女神音樂家與邪異為伴?
如是者,日子跟著看不見的軌跡走動,當鋪的客人接連不絕,老板對孫卓繼續愛護有加,而阿精,很少笑,不再熱忱工作,亦沒有大吃大喝的意欲。
餐上,只有恰如其份的煎蛋、多土、咖啡。
老板放下手中報紙,他問:「這半年來的早餐好單調,令我懷念起從前的日子。」
阿精說:「懷念?你一百都不大吃東西。」
老板告訴她,「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阿精不想回答,只是問:「孫卓也二十二歲罷!她出現了也八年。」
老板說:「剛滿二十二歲,我早前才與她慶祝了生日。」
阿精說:「她已得到全世界的愛了,萬人景仰。」
老板說:「她應得的。」
阿精無精打辨,她想問,如果孫卓應得到成就,那麼她為何不會有犧牲?
最後,她決定要重組念頭,這樣問:「你對她那麼好,這與得著愛情無異。」
老板只是平靜地回答:「她不會有愛情,她自動棄權。」
阿精不忿氣:「你優待她。」
老板亦不甘示弱:「我有權與任何人交朋友。」
「假公濟私。」她說。
老板很不滿,卻沒有再回駁的意思,他站起來,走回自己的行宮。
心情不好,他拿起琴來,架上肩,便奏了一曲,今次他奏了韋華第vivaldi的(四李)中的春天,孫卓在她的最新音樂專輯中,選奏了四李四節樂曲。老板單單只奏一個季節,心情也能漸漸乎伏下來,腦里倒是想著,如果只憑人類極限,一個人,要怎樣才能有孫卓的水準,真正的出神入化。
阿精听見音樂聲。她已不肯定,她還可以支撐到何年何月。
由孫卓一出現的那天開始,她便陷入了一個彷徨的狀態,然後是那名無翅膀天使的出現,令自以色列回來後的阿精跌進了一個抑郁中。
再不能肆意吃喝,也沒能量掛上任何一個由衷的笑臉,她能做的,只是徘徊在困周中,來來回回走著,不出聲,流滿一臉的淚,然後又是再次的不出聲與淚流披臉。
已經感受不到快樂了,有得吃有得穿有錢可用,有喜歡的人在眼前,然而一點也不快樂。
有一天,她看到一本書,那是一本教人自殺的書,內有百多種死亡的方法,由最尋常的吊頸跳樓,以至放逐野外被獅子老虎咬死都有。阿精知道,沒有一種她會合用。
想死哩!沒有樂趣的日子,每一天也是捱。阿精仍然有一個習慣,她會走到一個異地散心,已經不為了吃,也不為了購物,而是為了找一個人傾訴。
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結識到異性,如果想選擇用字,「友善的社會」,亦是一個可以接受的字眼,都輕便簡單,只要有一個友善的交談開頭,已經可以了。
這一晚,阿精認識了這樣一個男人。
她在紐約看舞台劇,她正排隊買票的這一出,是推理故事,一間屋內的殺人事件,一個困局,一次拆穿誰是朋友誰是敵人的機會。宣傳單張如是說,阿精覺得還不算沉悶,于是便入場臂看。
她旁邊坐了一個男人,是當地人,她看見他的惻臉,是一般西洋男人的惻臉,不算英俊,也不丑怪,比較瘦削,但從坐起來的上半身看來,他應該很高。
劇院那麼黑,她本來看不見他,只是,他身上有一股甜香,她于是忍不住要轉臉來看一看他。同一秒,男人也轉過臉來,他朝她微笑。
男人告訴她:「這個故事,劇評說了不起。結局出人意表,就如人生。」
阿精沒打算理會他,她一句總結:「我不關心人生。」
然後幕幔被拉起,故事上演了。
有人死有人傷心有人搞笑有人行為英勇有人足智多謀。真的寫得不錯,這出戲,或許真如人生。
當其他觀眾連聲大笑大叫時,阿精只是嘆氣。「唉……唉……唉!」
直情就是一名活得不耐煩的阿婆的所為,甚麼都引不起她的興趣那樣。
中場休息時,男人問她:「你不停在嘆氣。」
阿精回答他:「想不到該有甚麼可做。」
「不夠精采嗎?」男人問。
「我的人生更精采復雜。」阿精說。
「是嗎?」男人說:「精采得過極新鮮的車厘蜆、酒味濃郁的燴牛尾、香甜鮮女敕的黑菌,與及最佳甜品香橙疏乎厘嗎?」
阿精瞪大眼,他分明在撩起她的食欲。
男人說:「散場後,我們去吃。」
阿精怔怔的,沉睡了多時的食欲,就被他的說話挑動起來,下半埸,台上演員走來走去,阿精卻是滿腦子美味的食物,盼望得一想起有得吃,便滿眼滿嘴滿鼻都是美食的覆蓋。
她瞄了瞄身邊人,她在想,寥寥數句說話,就有如此能耐,此人真有點辦法。然後,掠過腦內的念頭是:好吧,今晚便選中你,吸取你一晚的紀檍。
是的,阿精沒把他放進眼內,正如她從沒把任何血肉之軀放進眼內。
舞台劇完畢之後,他們便步行在大街上,男人說:「紐約也不算是不夜城,半夜之後,只有部分街道具熱鬧氣氛。這區好一點,戲院、劇院完場後,有人流。」
阿精問:「你帶我到哪里去?」
男人說:「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便放膽跟我四處去?」
阿精說:「我從來不怕人。」
「那你怕些甚麼?」
她想了想,然後回答:「似人但又不是人的人。」
男人听罷,大笑。
阿精說:「你懂嗎?裝笑。」
男人也就說了:「沒有事情我不懂。」
阿精說:「甚麼都懂先生,你叫甚麼名字?」
男人回答:「叫我x好了。」
「x?」阿精沒深究。「x先生,你帶我到哪里去?」
「前面橫街便是。但路很暗,你怕不怕?」
她笑:「我也有份掌管世間黑喑。」
X瞪大眼:「這麼厲害!」
她的神色便驕傲起來︰「踫上我,你的一生就不相同。」
「嘩!」X做了個興奮的神色。
阿精瞄了他一眼,心中想著的是,自以為了不起,看看可以威猛到幾時!
X帶阿精來到一間小餐廳,環境不怎樣,但每張木上,仍然滿有情調地放有小洋燭。
X說︰「你拍拖時可以帶男朋友來。」
阿精說:「我沒有男朋友的。」
「以前沒有?將來沒有?」他問。
「是的。我不會有男朋友。」阿精呷了口酒說。
「不想要?不能要?」他問。
她溜了溜眼珠。「每樣有些少。」
「太可惜了,如此佳人。」x贊賞她。
「謝謝。」她微微點下頭。然後她問他:「你想做我的男朋友?」
他問:「要甚麼條件?」
「首先喂飽我。」她說:「然後……」
「然後是甚麼?」
「等待一個情緒。」她垂下眼楮說。
不久,食物上,阿精享受著她的美食,她是滿意的,她不討厭他,她在他跟前吃了頗多東西,比起早一陣子,她的確已算吃得多。但當然,比不上全盛時期。
而x也很能吃,兼且食相愉快。
阿精說:「你也頗厲害,吃兩盤意大利粉!」
x回應她:「所以我們是一對。」
阿精不以為焉。「萍水相逢,別亂說話。」
兩人吃過甜品之後,便有放緩的趨勢。阿精說:「我只要多一份石榴雷芭便完成今晚的晚餐。」
x和議:「那麼我也要一份。」
阿精問他:「你之後有空吧。」
x問︰「你的情緒到時候了?」
阿精笑:「你也有留心我的說話啊!」
x說︰「看吧,我是與眾不同的!」
阿精呷了口酒,微笑,她只視他為一名較精靈的男人。她告訴他:「在中央公園對面,我有一所房子,上來坐?」
x答應下來︰「我等了一整晚,就是等這一刻。」
阿精在紐約的房子裝修得美輪美奐,她從書本中參考了十九世紀歐洲人移民美國後的裝飾風格,有火爐有地氈有安樂椅,配水晶燈、銀器,與及鋼琴和很多很多的照片。然而照片內沒有一個是她,也沒有一個是老板,她與他,加入了當鋪之後,便沒再拍過照,事實是,照片亦呈現不了兩人的容貌。存活著的人,只有形,沒有影像,不能作任何記錄。
X走到鋼琴前,說:「不如彈奏一曲。」
阿精沒異議,X便坐下來奏了一首美國流行曲。阿精倒了兩杯酒,盛載在水晶杯子內,遞給他一杯。
他問:「我彈得難听?」
阿精笑:「我常常听到真人演奏最好的小提琴音樂,但我听了,也不感覺快樂,好听難听,我也無感覺。」
X知道阿精的情緒真正來了,便說:「你怪責他只知道琴音而不知道你?」
阿精苦笑:「我沒怪責他,我只是怪責寂寞。」她抬起眼來,寒星點點,「你會明白嗎?一個人對你的視而不見。」
X問︰「你可以肯定那個人真是你所愛?而不是其他感覺?」
阿精說:「大概是。」她伏到沙發椅上,樣子慵懶疲憊。
「你敢肯定?」X再問:「會不會是因為朝夕相對?會不會是因為無可選擇?會不會是因為他的視而不見而你不甘心得太久,于是以為那是愛?」
阿精翻一翻身,望著天花板,天花板是紅色的,吊著一盞水晶燈。她說:「不,我知道那是愛,無人可以挑戰我。」
是的,可能因為朝夕相對,可能因為他是唯一選擇,亦可能因為百多年來的不甘心。但是,從何種錯誤原因引伸的,最後,也只回歸到真實的愛情當中。
她不知怎向一名陌生的男人用言語證明,她只知道,一旦描述到愛這個字,她的心便先會一熱,然後一酸。繼而,她的眼眶便濕潤了,五髒六腑沖上一股哀傷,接下來的便是掉眼淚。阿精埋首在膝上飲泣。
x坐到她的身邊,抱住她。他說:「離開他吧,離開他你便會快樂。」
她低語:「別裝作明暸。我離不開他。」
「他沒鎖住你,你要走,可以走。」
「離開了他,我會流落到哪里?」她反問白巳,然後,她又肯定地說:「我不會離開。」
「別虐待自己。」x說。
阿精說:「你不會明白。」
x說︰「你應該知道天堂另有路。」
阿精抬起臉來望向他,忽然,她驚誡起來。
她離開他的懷抱。「你是誰?」她問。
x微笑:「我是你的傾訴對象,而你需要我。」
阿精但覺不妙,她立刻伸手往他的額前按去,豈料x敏捷地捉住她,並對她說:「別鏟除我的記憶。」
阿精喘住氣,瞪住他。
他說下去:「你只得我一個朋友。無論你活多久,你也只能有我一個朋友。」
「你究竟是誰︰」阿精再問。
x說︰「我是一名你可以依靠的人。」
阿精立刻說:「我不依賴任何人!」
x站起身來,他向她告辭:「倘若一天,你悶了,想找個朋友說話,你可以找我。」他伸出手,手指一動,像玩魔術那樣把咕片翻出來。
阿精不肯接過,咕片便像落葉般飄然而下,在空氣中扭動了三過半轉體,然後才跌到地上。
「我走了!」X轉身離去,背著她說這一句,活潑伶俐地揮揮手,繼而步向大門,翩然走出阿精的住所。
門一關,阿精便發呆。剛才,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一名看得穿她的男人出現,說些似是而非的話。而且,更遺下滿室的甜香,這香味,煞是熟悉,但她又說不出來源。
心神稍定,她俯身抬起咕片。咕片上,只有一絕數字,其余一片空白。
想不到,尋求解悶的一夜,會有奇遇。
遇上老板之後的存活年份,有沒有一百五十年?一百五十年間,她在夜里遇上多少個給她解悶的男人?這一個,最出乎意料。
所有男人都有一個背影一個正面影像,有些她會揀背影來看,有些她專注只看正面,而這一個,似乎比起背影及正面,都多了許多層面。
他沒可能是凡人。阿精抓抓頭,其是個啞謎。
後來,阿精回去當鋪,在樓梯上踫上老板,她低頭擦身而過。
是老板與她說話:「你往哪里去了?」
她答話:「我去了紐約。」
老板說:「昨天晚上有人客。你不該放假。」
她轉頭望著他:「我想幾時放假便幾時放!」
老板拉平語調說:「到紐約去,又帶了幾多個偷偷鏟除了的記憶回來?」
阿精說:「不關你的事。」
忽然,老板凶起土來,他用力拍打樓梯扶手,說:「你這些胡混的做法,叫我如何去維護你!你究竟知不知甚麼是高貴!」
阿精嚇得退向後,然而,在這一剎,她決定要還擊,她說:「高貴?是你最高貴!你私下調動客人的典當物,你私下做了違反的決定。如果不是我,你今天可以這樣安樂?你說你維護我?這百多年以來,每次打開帳欂時,是誰在維護誰?是的,高貴我不及得別人,她有重名利輕感情的小提琴!」
老板怔住。從來,阿精沒像此刻般怨恨過,她的眼楮,是紅色的。
阿精氣沖沖地走回她的行宮,而老板,表情有著憂愁與落寞。
是的,他討厭她久不久便帶回一些如垃圾一樣的記憶,他討厭所有不高尚的行為。然而,更深層的感覺是,男人的妒忌、憤怒、不滿、委屈……只是,沒有愛情的男人,演繹不到男人的這些傷痛特質,能夠盡力排解出來的是,厭惡、深感胡混不高尚……這些非愛情的感覺。
一直以來,他想表達更多,然而意圖歸意圖,行動上,他無能為力。
阿精是傷心、妒忌、不滿、怨恨……他看得出,都是因為他。
他嘆了口氣,最深的感受,也只能如此。
但願,有一天,可以表達更多。
自這天開始,老板與阿精的關系,一天比一天疏離。阿精甚至不再出現書房,她由得老板自己一個人對客人進行預約、接見、接收典當物。而阿精,長時間周游列國,她跑遍世界各地的大城市,買下一幢又一幢住宅,心情好之時,一個人吃十個人的食物。她做上所有她覺得快樂的事,她已不願意再回去當鋪。
與x,時不時見面。
第一次把x叫出來,情況是這樣的。阿精情緒低落,在京都的菜館吃過刺身與面條之後,便有種惘惘然不知所蹤的迷失,下一步,該走到甚麼地方去「她走進寺廟中,嗅到樹的氣息,又听見溪水潺潺,石卵路也滿有生命,走過時窸窸窣窣地響起來,她走來走去,環境好美,但心不在焉。一直踱步至傍晚,她走進一間酒館,但覺,日本男人都乏味,與其找一個人說半晚話,不如要一個知心的,因此,她決定了打一趟電話。
本片的陌生號碼,立刻接通了。
「喂。」那邊的人說。
「找你。」阿精吐出這兩個字。
「哈!」x笑著說:「就來!」
阿精說:「知我在哪里嗎?」
「你在京都的酒館內,沙發是灰色的。」
「厲害!」阿精模仿日本人說了一句日語。
她掛上電話,喝著酒,思考著這個人的事。
他也是無所不在嗎?他也有當鋪大閘那種穿越區域的空間嗎?他廿四小時都有空嗎?他比她更無所事事嗎?他也長生不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