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莞,我今晚就走了,送我一程。」
怎麼這麼突然?踫巧殷品堯出門,其他人又睡下,此刻品堯殷切的叮囑在文莞腦子里環繞不去。
陸書棠輕哀地說︰「此後天涯各一方,斷了音訊,邈無蹤影,我們可能不會再見了。」
今晚的夜月顯得詭異,天際星棋羅布、幽遠閃爍,這樣清朗的天空下表叔的身影竟然模糊。他平日里肅冷的容顏軟了下來,換上柔柔涼涼的笑,掛在嘴上的弧度與天邊的下弦月相襯映。
「這樣也不肯送嗎?」她猶豫起來。「不是……」
「你怕我?」他淒涼地笑。「想不到末了留下一個遺憾。」
這一句話直擊她的心窩。表叔匪夷所思的舉動,忽冷忽熱的。
她沖口而出︰「表叔,告訴我你們之間的事。」
「來吧。」
夜風吹,夜霧濃,她跟著陸書棠不覺露水沾濕裙裾。臉龐拂過有沁涼水意的微風,她急急跟緊他,不知將往何處去。
直到她腳酸,一口氣快接不上來,忙叫︰
「表叔,慢些,我快跟不上了。」
他倏然停住,緩緩回身,唇角依舊彎笑,但眼中卻沒有笑意;「我不是你表叔。」
她心里沒有一絲難過,只有些許惆悵。該是這樣,她絞盡腦汁也猜不透為何他如此疏離、冷漠,幸好他不是她表叔,否則她落空的期盼不知得添多少酸楚。
「怎麼你像松口氣的感覺。」
啊,太明顯了,她該露出哀傷神情的。她受窘地扁了扁嘴。
「無妨,我明白我不是那麼好相處的人。」
「你到底是誰?你不單只想來看看我,帶給我父母的消息,應該不只是這樣,對吧?」
微風帶起他衣角,修長俊逸,瀟灑如謫仙子,拖長的影子神秘詭奇。
為了探尋真相,她抑住心中的駭怕。「你是有目的的,我父母與你有仇?你說過的一切,全是謊言?」
陸書棠迷蒙的眼光越過她。「描述你爹的形象全是真的,我們情同手足,師出同門,以師兄弟相稱。我們學藝時光何等快樂,每天模黑早起練功,一同迎接絢麗晨曦,夜里同臥一鋪,互相勉勵,我們無時無刻不在一起。犯了錯,師兄一定代我受罰,他呵護疼惜的神情我怎麼也忘不了。文莞,從那時起我便知道,師兄是我的一切。」
她震愕得說不出話,他……什麼意思?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他……愛著她爹!
陸書棠淡笑。「你一定瞧不起我了,男人怎能愛男人!我不管別人怎麼想,愛便愛了,有什麼道理?凡人世俗的看法全不在我眼底,我蔑視他們所建立的傳統制度。我心里只要他陪著我,一輩子在山林里也可以自在快活。」
她听得頭皮發麻。事不關己,己不操心,他愛了男、女、少、老,她都可以不當回事,可他愛上的人是她爹啊!
「那是……不行的!」
他慘然笑道︰「文莞,你能怪我嗎?愛苗滋長,我可管不住。」
原來他的陰陽怪氣是因為他愛了不能愛的人。
「可我爹不愛你。」
他的眼眸閃過一絲陰狠。「你娘的存在是個錯誤!」
他的愛才是天大的錯誤。「憑什麼因你難啟齒的愛判她是個錯誤?」
「她不該來,她錯誤的出現在我與師兄命運的軌道上。」
文莞冷靜說道︰
「她不是錯誤,所以我生下來了。」
「錯誤可以糾正。」他陰冷地笑,下弦月的清冷照亮他的猙獰。她感到一陣冷栗;「你不會……」
「她不該介入我們之間,她瓜分了師兄對我的愛。」
「別自作多情,我爹對你只是同門情誼!」
他似乎听不到她的話,一味訴說自己的感覺︰
「你娘是梗在我們之間的阻礙,我堅決相信,若沒有她,我與師兄會廝守一輩子。」
「做夢!」她大叫,拼命地搖頭,卻搖不醒他的夢。
「那真是一場璀璨華美的夢,卻讓何葦打碎了。你娘是狐狸精,把我師兄迷得團團,轉,他當著我的面訴說她的好,痴痴呆呆想著她,莫名其妙地傻笑。她有什麼好?就一臉狐媚,她迷得師兄心智喪失,而他卻甘之如飴,居然還娶了她!」
文莞這才知道她娘的名字叫何葦,莫怪他從不提她娘的名字。
「狐媚,有其母必有其女,殷晶堯迷戀你的程度,與當年師兄的痴迷不相上下。」
她拒絕他莫須有的指控。「你殺了他們?」
「不,我只要何葦死。何葦的感覺太敏銳,她察覺了我對師兄的愛,那也罷了,這種事我從不隱諱;可她偏處處阻撓我與師兄見面,離間我們的感情,慫恿他作個無情人。」
他猶記文雋康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阿棠,我不知道你對我……對不起。」
他知道師兄的對不起意味什麼,他不能接受他的感情,所以師兄只能說對不起,辜負了自己。
之後文雋康欲遷往江南,他不能承受這樣的背叛。他深深相信若沒有何葦,他會是他的,到現在依然堅信不疑。
愈往下听愈不對勁,文莞嗅得出危險的氣味,可是不到結果。
「他雖無情,但我不忍下手,我只想殺何葦。暗中給二人下了毒,那要不了命,只會虛軟,我趁虛追擊,花錢派人狙殺。我並不想殺你爹,他的死我始料未及,他奮不顧身保護何葦與你,而那幫殺手為求保命,顧不了與我的約定,我趕去時只看見兩造新墓碑。」
他兩眼空洞,有著揮不去的哀傷。
「這幾年來我猶如行尸走肉,萬念俱灰,人生沒有目的;生命沒有意義,重游舊地,想不到從鄉里人士口中知道你還活著。當我知道這消息時心底又重新燃起希望,你是師兄留下的唯一血
脈,我要將我的所有給你,只可惜,」他戾氣乍現︰「你長得太像何葦!」
她心神一凜。「你想殺我。」
「我不允許容貌與她相似的人活在世上,我受不了!」
她驚恐地看向四周,忙著追趕他的腳步,不覺已到了城郊。
「找什麼?殷品堯低估了我,看護你的保鏢不濟事,讓我給殺了。」他像慈愛長者般勸誘︰「你乖,念在師兄分上,我會給你個痛快。」「你瘋了!」
「或許。」他的眼神又恍惚了。「更早之前,在我遇見師兄時便瘋了,踫上他便開始了我瘋狂的念頭。文莞,你能怪我嗎?恨何葦入骨也是情非得已,我也克制不住。所以,你必須死。」
分明是狠如豺狼,臉上竟漾起慈悲的笑,仿佛對文莞來說死是一種恩惠。
陣陣寒意自腳底竄起,誰知道她離了翰匯莊?誰又知道她往何處去?該听殷晶堯的話,不該硬去美化陸書棠的漠寒。
「你根本不愛他,你對我爹只是強烈的獨佔欲,那不是愛!」
他淒涼地笑了。「你不懂,我也不著求你懂。」
「愛他便該祝福他,你卻毀了他的幸福!」
唉,他真的癲狂了,表情瞬息萬變,不知道下一步是什麼?這會兒他又冷得像塊冰了。
「所以,他們在黃泉等你,我該送你一家團聚。」
文莞在他眼神驟變之際拔腿就逃,她拼命跑,不知道能逃到哪兒去,耳邊只听到呼呼風聲及尾隨于後的陸書棠的狂笑。
滿天閃爍的星星似嘲笑她的愚昧,殷品堯費力勸阻她跌入危險的蛛網,是她不知輕重一佔腦兒去相信血緣關系的凝聚與融合,她堅信追本溯源能帶給她存在感。
深夜里;郊野間見不到半個人,天地四方亦無她能藏身之處,耳後陸書棠的笑聲亦步亦趨。
品堯,如果你在此……
她腦中閃過與殷品堯相處的點點滴滴,心中涌現酸澀的甜蜜,他都已經軟段張開雙臂擁抱,她卻遲遲不肯打開心扉。怪她執念太重,相信自己片面的認定,對他如此,對陸書棠又何嘗不是?
她上氣不接下氣,不遠處一片黑暗,安危難辨,她慢下腳步任麗探視,只見黑不見底,宛若深淵。
這斷崖,已是盡頭!「文莞。」
聲音冰冰冷冷,像此刻她濕透了的僅衫。
她回過身,陸書棠的臉在月光下越發蒼白。
「別怕,死不可怕,活在世上的寂寞才叫萬蟲鑽心。那種苦,不懂也好,早逝的你遇不上那種苦楚,是好事。」
「我不是怕,是不甘心。」淚水集聚眼眶。「我這麼相信你,想不到你卻是殺我父母的元凶,我故意忽略池塘事件你的身影,到頭來只印證我的愚痴。看錯人,是我不好,自作自受,沒有—句怨言;可現在,我最想見殷品堯一面,臨死前,一面也好。」
陸書棠冷眼看著她的難過,略感安慰,天下痛苦之人不單他一個。他追著她來,不是為了享受貓玩弄掌中鼠的快樂,不下殺手,是念著對師兄的情分躊躇再三。
但文莞梨花帶淚的臉龐,令他殺氣頓發。「這張臉,不知要傷多少人的心!」充滿肅殺的手臂揚起,文莞認命地閉上眼,乖乖受死。
怎知她並未感到生命結束時的痛苦,卻听見肉身搏擊的聲音,她疑惑地張開眼,不可置信的喜悅充塞心臆。
「品堯!」
殷品堯與陸書棠交手時得空回首輕斥︰「蠢蛋!」復凝神接過一掌。
前一刻淚眼婆娑,此時笑中有淚,以往只覺得他的斥責附著輕視的意味,不知怎地,今天心里甜滋滋,有疼溺的味道。
她不懂武功,但見殷品堯從容不迫、行止優雅,而陸書棠卻滿頭大汗、處處掣肘,便安了心。
她相信以品堯的武功要取他性命不難,殺人償命,一命抵她爹娘兩條命算便宜他了。但捫心自問,她真要他的命?
可父母何辜?雙親深仇非報不可,但說實話,他也是可憐人啊!陡然間陸書棠胸口中了一掌,口噴鮮血,倒臥在地。
文莞見狀驚喊︰「別殺他!」
「阿莞!」真受夠了,她又來婦人之仁了!
她為難地說︰「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他是有罪,是該死。雖然我爹娘的死全因為他,但他是策劃,非親手行凶。他的心很難理解,但我不要判他的罪,讓官府決定,以律法定刑吧?」
陸書棠空茫茫地望著天空,冷不防從袖口射出暗器,殷品堯不察他的機詐,連忙側身閃過。他趁隙飛身向文莞撲去,殷品堯迅速回身五爪扣住他右肩膀,破肉抵骨,他吭也不吭一聲,硬是留下五道皮肉綻開的血痕,掙月兌殷品堯朝文莞奔去。殷品堯情急中又發一掌,他喉口一甜,又吐了口血,但步履仍不停歇。
文莞幾時見過這般驚心動魄的殺戮景象,一時呆愣住了!
陸書棠粗暴地抱住她拖向斷崖。「文莞,你我同歸于盡!」
「不!」欲扳開鎖住她腰間的手。
「陸書棠,放了她!」殷品堯看見了他臉上玉石俱焚的決絕。
他仰天長嘯︰「誰都不能阻止我!」
他們飛離了地面,接著便往下墜,他閉眼,滿意地享受自己的安排。他不會,再也見不到何葦的臉了。
但下墜的身勢猛地停住,眼前映現殷品堯焦急的臉孔。
「撐住,別松手!」陸書棠慘然一笑,無欲無求。
殷品堯更抓緊他,「你是非不分,阿莞方才還為你求情,你忘了嗎?」他重重地強調︰「她是文雋康的骨肉,文雋康的!她不是何葦,她溫善純良,處處維護你,不出一句惡言,你的私怨,干她何事!」
陸書棠受傷過重,中氣不足︰「你……放手,你救不了……兩個人。」
文莞仰臉看著殷品堯,他奮不顧身,一臉焦急地關心她的安危……葉姐說的沒錯,他長得真是好看,自己真是蠢笨,生死兩隔時才想到他的好……她心中酸澀,百般不舍。
憶起往日他惡劣、不通人情的對待,許多強烈的關懷其實早藏在霸道的表面下。她像牛的固執個性處處曲解他釋放出來的好意,虧他那麼有耐心,包容她的不知好歹。
在死亡邊緣,與他相處的一切一切,飛快轉進她腦海,在這危急時刻,她只想到他與她的過往。
他看著她,此刻眼中只有她,充滿愛戀。
十年前欠了他,如今又欠下情債,看來今生無以為報,只能下輩子……再續前緣。
她淒迷地笑︰「品堯,我下輩子願與你結為夫妻,償還欠你的情。」他心中一震,她語似訣別,想做什麼?
他喝住她︰「阿莞,別說!」
陸書棠周身腥氣薰得她快嘔昏了。「表叔,你放下我。」
殷品堯氣得大叫︰「阿莞,你糊涂了!」
「品堯,照常理論,你只能救一人,而你的手我牽不到,臨死能見你一面,我已無憾!表叔,丟下我,你能活。」
阿棠,我不會扔下你,我們要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陸書棠憶起過往。師兄,我願意的,可是你卻不要,如果不能給我你的愛,當初為何要對我那麼好?
陸書棠淒惻地低頭看著文莞,她的敦厚良善來自于文雋康。血不斷從他肩上涌出,他意識不清地喃喃囈語︰
「文莞……再告訴你一件事,山澗間……朽橋旁,師兄曾以性命救我!」
他用盡僅存的一絲力氣將文莞提上來交在殷品堯手上。
「還給你了,師兄。」
手腕一扭,他旋開了殷品堯的救援。「表叔!」「陸書棠的身子下落,不吐一聲一字,任由黑淵吞噬了他。
一切歸于寂靜,秦時明月,漢時關,天地萬物一直依天時運行。滿天的星斗照不亮那泓深淵,陸書棠心中的黑暗與矛盾怕誰也無法給他光明,只有他自己。而他則選擇下下策,自我解月兌。
文莞不說話,柔軟的身子在殷品堯懷中顫抖。
「別哭了,都過去了。」她兀自哭個不停。
「別怕,沒有人能傷害你了。」
抬起頭,清麗的臉淚水縱橫。「娶我吧!」
「嗄?」她憂得五官都揪在一起。「你反悔啦?」
「不,我只是……等太久了。」
她著急地問︰「到底娶不娶啊?」他笑道︰「求之不得。」
文莞破涕為笑。「那好,我要坐船,揚帆海上,給我的承諾你要兌現。」「全依你。」
她心滿意足地偎進他懷中,他的胸膛寬闊而安全。過去陸書棠飄游四方,神魂無依,到頭來為了摯愛之女舍棄生命。他死,為了要她活著。
她想,她是幸福的,在這死寂的夜里,有殷品堯陪著。至少,她比陸書棠懷有殘缺的愛來得幸福。
***
「大堂哥,大哥算不算橫刀奪愛?」
未闖情關膽敢說愛!眼前的品軒手里拿著不全的雞腿,那缺了的部分正被他意猶未盡的咀嚼著,哪一點像失意人?
「你欲哭無淚?」「我干嘛哭?」他語音含混不清。
「心里痛不痛?像扯裂心肺一般?」
一點也沒有,他倒是痛快的吃喝。他對著殷泊胡搖頭。
「會想捶胸頓足?」他笑出來。「怎麼可能!」
「那就對了,文莞成了你大嫂,你一點也沒有損失,品堯奪了誰的愛?」
「可是,阿莞是我先遇上的。」說說笑笑的歡樂時光,大哥的酷寒怎比得上?事情有先來後到,這朵花該他采。
「她是你大哥撿回來的。」
「我跟她的淵源比較深,」他手指著頭︰「我額上的疤還是她留下的。」
殷泊胡揚眉。「听起來眷戀頗深,當初為什麼不極力爭取?」
「迫于大哥婬威,我不敢。」「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
翰匯莊今夜門前廊間掛上了紅彩燈,喜洋洋的紅光映熱了秋天的夜。
殷品軒喝了口酒。「我不甘心,大堂哥,我們去鬧洞房好不好?」
「你敢?」
「就是不敢才找你去。大堂哥,機會難得耶。」
聰明人不把這當機會。「月好風清。」
傲晶軒望了眼窗外。「的確是好天氣。」
「良宵苦短。」
「干我們什麼事?」
「品軒,咱們干杯。」殷泊胡舉杯。
今天這個好日子值得慶賀,雖然不明所以,他還是跟著舉高酒杯。兩只酒杯在空中輕踫。「祝翰匯莊子孫滿堂,人丁昌旺。」
有意思!殷品軒看出端倪,笑眯眯微偏頭俏皮地看著他。「這意味大哥的多余精力不會用在我們身上?」總算開竅了!「沒錯。」
「干杯!」兩人不約而同大喊,開懷大笑。
夜涼如水,風輕輕吹送,捎來秋的信息。那干爽的味道,飄進了四方天地,拂過揚州城,照看那燃著喜燭的新房。
夜深,春色正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