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算的為了補天,而願意和我分開?」男子有一雙深不可測的綠眸,語調間盡是不可置信,手臂的肌肉因克制隱藏的憤怒而緊繃著。
女子無言以對,淚水不爭氣地滑落臉頰。
「你回答我呀!」男子咆哮著,憤而抓起女子細如藕的手臂,眼里滿了心痛,是因為分離,也是因為背叛!
女子讀出男子眼里的憤恨,讓她的心口揪得緊緊的。
原諒我……女子的心在吶喊著。她不要他帶著恨意去轉世修行,那會害了他的。
她是為了他才會做出如此的決定呀!
于是強忍著心中翻涌的情意,接著一句句如刀割的話,劃在他的心口上,也讓她痛得體無完膚。
「這是我成仙的大好機會,我怎能錯過?你也可以好好修行,三百年後,修成正果,我們會再相會的。」
「成仙?好個成仙啊!炳、哈、哈……」男子笑得狂妄、笑得淒涼,卻在轉瞬間收起了笑意,眼底僅剩孤絕。
「你走吧!」冷漠的口吻讓女子駭然。
「還不走?難不成要我送你?」男子的話里帶著威脅意味。
她要再好好看他一眼,將他的身影牢牢地烙在心底。而決堤的淚水卻讓她視線變得模糊。她好想投進他懷里,撫平他緊鎖的眉。
警告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她現在不能動搖!不能回頭呀!旋即一個轉身,飛入穹蒼,直奔天隙。
殊不知,在另一個人的眼底,除了冷冷的自矜,還有一股深情的專注。
貝芒醒來發覺臉頰上竟沾滿了淚水。她想起六百年前的往事,成神之前、尚未封印的往事。
那一別,竟是六百年!難怪從第一眼見著赤煉,就覺得如此熟悉,心里頭好像梗了什麼東西,整個人被揪得緊緊的。
粗厚的指月復,正輕柔地拭去她的淚,也喚回她的注意。
赤煉?
他正坐在床沿。
「你是不是不舒服?」他輕問。
貝芒急忙起了身,回憶如浪潮般涌入腦海。她緊抓住他的手,對上他的綠眸道︰「你為什麼成魔了?為什麼——」
貝芒激動的態度讓赤煉為之一怔,不明了她為何如此。
「為什麼?」她眼眶凝聚的水氣已成淚地俏然而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們錯過了彼此?
「擎天使者明明答應我,三百年後——」忽地,心中一熱,她嘔出一口血。
接著第二口、第三口……鮮血一直從她口中汨汨而出。
「勾芒!」赤煉擁著她,攤手急著接住從她口中嘔出的鮮血。他是慌了,看著鮮血從他指縫中流走,他心痛如絞。
這是怎麼一回事?
魔界外圍滿瘴氣,而瘴氣可說是魔界的天然屏障,外來者凡吸入瘴氣,輕者昏迷,重者立即吐血而死。勾芒雖失去神力,但仍保有神體;因此一入魔界,就應僅是昏迷而已啊!怎麼可能會口吐鮮血不止?
「來人啊!」赤煉狂喝著。
三、四名侍從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王,有事吩咐?」
「快去叫麗婆婆來!馬上!」
「是!」侍從知道情況不妙,速速離開。
「她要不要緊?」赤煉站在床旁,神色擔憂地看著躺在床上的人。
貝芒已不再嘔血,卻昏了過去。
「她沒事了。」老婦站起身,將沾滿血的布中放入床旁水盆里。
「你確定?她的臉色為什麼那麼蒼白?而且,她有神體護身,為什麼還會吐血?」
正低頭清理布中的老婦聳了聳肩,她真的不知道。不過,她還是抬起頭看著赤煉,眼神充滿興味。
這幾天,族里的人私底下都在說,赤王帶一名神族女子回魔界。神族女子昏迷不醒,而咱們赤王也守著她寸步不離。看著昏迷的她,他心中的焦急讓旁人看得一清二楚,卻也讓隨侍的人無所適從。他們的王一向冷靜自持,然而,在這個女子面前,卻流露出他們從未見過的焦慮神色。
這兩人,果真有「鬼」哦?!
「你那是什麼眼神?」赤煉有點不悅。整個魔族中,就她麗婆婆唯一不怕他,而他也從不以為意。只是現下,她的眼神像是洞悉了什麼似的,讓他著實不舒服。
「沒——沒事!老奴逾矩了。」麗婆婆欠了個身,卻仍嫌造作了些。
「恕老奴斗膽,王好像非常關心她!」麗婆婆使了個眼神,指向床中人。
這麗婆婆看來雖有些歲數了,但神色間仍見年輕時的頑皮個性。
「麗婆婆,如果我身負重傷,性命垂危,你願不願意用你的真氣救我?」赤煉若有所思地問道
「當然不願意!」麗婆婆向來直話直說。「倘若沒了真氣,我就跟廢物沒什麼兩樣,如何在魔界生存?」
「可是她卻願意用真氣救我!」說這話的赤煉顯得異常的溫柔。
「真的?」麗婆婆不敢置信地說。
赤煉頷首以答,臉上原本剛毅的線條變得柔和許多。
「王,再恕老奴斗膽。」
「什麼事?」麗婆婆今兒個是怎麼了?竟出現難得的禮貌與謙遜。這讓赤煉感到不解。
「老奴和王相處了幾百年,從沒看過王笑得如此溫柔。今日難得一見,真是多謝大王。」麗婆婆說得正經八百,但捉弄的神色又浮上臉龐。
赤煉聞言,收起了笑意,綠眸瑩瑩,泛出危險訊息。
麗婆婆知道這下玩笑可開大了,得趕緊走人,不然待會兒可吃不完兜著走!
「王,她待會就醒了。您在這兒待著,我去幫您找件衣服換穿,瞧您,身上血跡斑斑,待會姑娘醒了,可會嚇著她的。」她說得支支吾吾,說完隨即離開,而離開時身手矯健,一點兒也看不出是有年歲的人。
赤煉輕哼了一聲,心想麗婆婆也只有私下才敢和他主從不分,對她的態度也就不多計較了。
此時床上傳來的囈語聲,喚回他的注意。
貝芒再度睜開眼,看到心中所想的人在眼前,不自覺松了一口氣。
「你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他走向床旁,坐在她身側。
貝芒坐起身來,朝他微微一笑。適才她醒來,他也是問她這句話呀!
「我沒事了。」
望著赤煉微斂的眉,勾芒心想︰他是在擔心我嗎?
「剛才你吐了好多血。」
「那是因為——」話在喉間又活生生吞回。向封印者透露封印前往事,必吐血身亡!這是三界皆知的事。方才,她差點說出來了。
「我的封印解除了,又想起過去的事,一時之間無法接受,所以——」
「是很不好的回憶嗎?那就別想了。」
「不!那是很重要的回憶,我不能忘!」勾芒急著辯白。
赤煉不自覺地抬手,手背輕撫勾芒蒼白的臉頰。他一開口,警告意味濃厚。
「如果再讓我知道你因為想起過去而嘔血,我會讓你一輩子再也想不起來那段過去。」
他的話讓勾芒哭笑不得。眼前的赤煉在威脅著她不得想起封印前的赤煉?!
他輕抬她的下顎。「你在想什麼?」
我該怎麼說?勾芒心想。如果我告訴你我在想你,你會有什麼反應?
貝芒望著眼前的人。
赤煉,你一點也沒變!容貌還是和我記憶中的一樣。勾芒的心中浮現無數個問題。
為什麼你會成魔?為什麼你錯過了我們三百年後的相會?
難道是因為你怪我背叛了你?所以決定封印成魔,此後心中不再有勾芒這個人?
「我臉上有寫字嗎?」赤煉的話打散勾芒的思緒。
而兩人之間的親密感,因第三人入內而被迫中斷。
「王,我替您拿換穿衣服來了。」麗婆婆大剌剌地入內,連門也不敲。
她一進門,赤煉的白眼讓她知道自己失禮了。
本想欠身行禮,但瞧見床上的人醒了過來,禮數又全忘了。
「你醒了啦!」麗婆婆熱情地上前和勾芒寒暄。
貝芒看著眼前的老婦人,心頭一驚。「你?」
「被你瞧見了?」麗婆婆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麗婆婆的眉心間也有和她一樣的菱形浮印。
魔界怎會有神族的人?她不解地看向赤煉。
「她是麗婆婆,來魔界有好幾百年了。至于她為什麼會在這里——」
「哎呀,我的故事說上幾天幾夜也說不完,改天再說吧!」麗婆婆最討厭有人提到她的過去,每回必以「改天再說」為借口來含混帶過!
「我就知道你快醒了。瞧,我順便已幫你準備吃的了呢!」麗婆婆一手拿著赤煉的衣物,一手拿著碗。語畢上前將碗遞上。
那碗中泛出一陣陣血腥味,勾芒強忍著欲從喉頭涌出的惡心感。像是再也禁受不住,她伏在赤煉胸前,一手扶著心口,干嘔連連。
「你怎麼了?」赤煉見狀,輕擁著勾芒,忙不迭地輕拍她的背。
「這是血松子的汁液,因生在魔界,所以腥味其重無比。我剛來這里的時候,也很不習慣。你喝一口看看,它們雖聞起來腥羶,其味卻清淡,人口芳香。」麗婆婆為這些菜肴解釋,她是過來人,知道聞到那味兒的難受。
貝芒的額頭都沁出汗來了。
「算了、算了!就甭吃了,看你難受成這樣!」赤煉推開麗婆婆遞上的碗,示意她拿開。
麗婆婆搖著頭,語重心長地說︰「來日方長,你如果不試著吃吃看,如何在這里生存下來?這里不比天界,可以讓你吸風飲露啊!」
「我只是來這里作客而已。不過只待幾天,應該沒什麼關系。」
貝芒的回答讓房間里陷入一陣靜默。最後還是麗婆婆打破這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
「既然來做客,不如出去宮外看看,瞧瞧咱們赤王的領地和天界有何不同?」
麗婆婆的提議讓勾芒精神為之一振。
是呀,她要好好看看赤煉生活了六百年的地方。
貝芒的心思這下全寫在臉上,勾芒朝赤煉漾起笑意。
「我帶你出去走走吧!」赤煉知道自己拒絕不了她的……
貝芒和赤煉來到離赤王宮不遠的赤水畔。從赤王宮一路走來,著實讓勾芒驚奇連連。這赤王領地上,可見各式魔族人口。只是,他們的樣態就像是在人界生活般,各有各的活動。有人在栽種,有人在織布,也有人在干粗活……
他在這里生活了六百年。
記得炎煌和她說過,魔族人嗜血;在魔界可見處處血腥,魔族人分食各地掠奪。但何以自己親自所見和他所說的不同?
站在赤水畔,微風徐徐吹來,空氣中仍有一絲血腥味,這會兒,竟不像方才那麼難受了。或許是因她的神力已失,對血腥味的感受和常人無異,習慣成自然吧!
「你還好吧?」赤煉走向勾芒,關心之情溢于言表。
貝芒抬起頭對上他那深邃的眼。記憶片片又在她眼前串接,想起了兩人在昆侖樂園的種種,想起了那一別,竟是六百年。
因她失去神力才解除了封印,也記起了成神前的一切。而他,成魔後卻把一切封印,不記得昆侖樂園、不記得她、不記得一切!
想起離別時,曾飽受他氣她背叛的眼神,勾芒的雙眸氳了一層水氣。
「你不舒服嗎?」赤煉的手輕柔地為她拭去頰上的淚,以為她是來到魔界而不適。
怎麼又哭了?勾芒有些懊惱。六百年來從未掉過一滴淚的她,竟在這時候決堤。
貝芒強忍著心中翻涌的情緒,急忙把淚水吞回肚里。
「我沒事了。」勾芒勉為其難地莞爾一笑。
赤煉執起她的柔荑,霸道卻不失溫柔。「你不怕我?」
貝芒理所當然地搖頭。
「我可是人見人怕的大魔頭呢!」赤煉學著蒼龍的口吻,他就是這麼稱呼赤煉的。
「我今天真的才見識到,雖稱為魔,也不過就是有你們自己的生活方式,有你們自己的是非論定。你們即使嗜血,也是吃鬼魅魍魎而已。難怪日神的光可以照進這里,我有什麼好怕的呢?」勾芒的口中淨是稱許。
「為什麼你對我說話的方式,好像我們認識好久了?」
他想起來了嗎?「你——記得我?」勾芒怯怯地問。
「我當然記得你救了我一命。」赤煉的口吻不帶任何疑問。
他還是不記得。
「我再帶你四處走走!」赤煉仍不放手。被握住的手仍在他的掌心里,溫溫熱熱。
連赤煉自己都沒發現,嗜血成魔的他,竟在勾芒眼前流露出從未出現的溫柔。
朝陽燒紅了櫛比鱗次的房舍,照得赤王宮,巍然得令人生懼。也把赤水映照得紅暈片片,波光粼粼。赤水兩岸參木蔥蔥,麻林依依。
兩人來到起風崖。此處風聲颯颯,因而得名。
從這崖上一眼望去,一派生機盎然的山村景象。讓勾芒心中充滿無限感慨。是人、是神、是魔,豈是由得了誰作主?是好、是壞又豈能從外表論定?勾芒人在魔界,卻看到人間美景。而即使身在人間,卻可能擄掠殺奪遍,人啼鬼哭;這種場面她不是沒見過。
「謝謝你的招待,讓我大開眼界。」
听到這話,讓赤煉笑得詭異。「我還沒真正‘招待’你呢!」
不知是因為他的話,還是起風崖慣吹的強風,讓勾芒從背脊起了一陣涼意。輕弱的身子顫抖著。
赤煉猿臂一伸,將她攬進懷里,以斗篷裹住兩人。
突如其來的親密讓勾芒有些不習慣,不知所措的雙眸盈盈若水,雙頰酡紅。
赤煉緩緩低下頭,攫取她的唇;輕柔地舌忝著她的唇沿,而她戰栗地依偎在他懷里,沒有任何抵抗。
驀地,一股血腥味直沖鼻頭,他放了什麼東西在她嘴里?
熟悉的惡心感直上喉頭,是血松子的味道!
貝芒欲將之吐出,赤煉卻早已看出她的動作,一只大掌搗住她的櫻口。
「嗚……」勾芒圓睜著眼,眉心皺得緊緊的,她好生痛苦。
「吞下去!」赤煉的霸道,令人沒有轉圜余地。
貝芒聞著那血腥味,難受得眼淚都淌下了。看著她泫然欲泣的臉,不禁讓赤煉心軟了下來。
「吞下去就不會那麼難受了。听我的話,吃下去吧!」他的語氣溫柔,好像在哄人似的。
丙真,吞下去的血松子,竟像麗婆婆所言,一股香氣自喉頭上至口腔;血腥味不但盡失,還帶著一股甘甜。
她的眉心這時才松了開來。而同時,在她的心里,浮現出從前的記憶——他們曾經也為類似的事情而爭執啊!
赤煉見她吃了下去,才寬心地放下搗住她唇的手。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味道不錯吧?」他柔聲地說。「你是我的客人,總是要招待你‘吃’點東西吧?」
而這就是他的「招待」?
他擔心她的身子。魔界不比其他地方,她失去神力又吸了瘴氣,若不吃下滋血補氣的血松子,以她現在的身子,哪能在這里撐下去?
方才的一陣掙扎,加上血松子的作用,襯著勾芒的小臉一片紅暈。他托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對。
貝芒的嘴角因剛才的掙扎,還帶著些血松子的汁液。赤煉俯首吮著她的嘴角,將汁液納入嘴里。
他的動作讓勾芒微怔,在她還沒從震蕩中收回神時,他已經覆上了她的唇,同時將她牢實地攬在懷里。
只見,懷里的人哆嗦地厲害,他收緊了雙臂,以斗篷裹住兩人,隔離了外界。
山風在他們的周圍聲聲呼嘯,卻吹不進斗篷里兩人的世界;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在他們之間漾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