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他恢復一貫清冷的態度。「既然你精神這麼好,我也該走了。」他起身往門口走去。
利之勤咳了幾聲,跟上去,她站在門邊看著他穿鞋,胸口那漲著熱流的感覺又變得強烈。自己一個人北上念大學後,生病時也只有自己一個人,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在生病時,還有個人在旁邊陪著她,即使只有短短的幾十分鐘,即使他仍是端著那一號冷冷表情,卻也讓她感覺到滿心的溫暖。她說了不想傳染給同事,要大家別來,但他還是過來了……
「我走了,你——」穿上皮鞋,秦子深抬眼,四目相對時,他愣了幾秒。
被他捕捉到她的眼神,利之勤心口怦然一跳。怕被看出什麼,她眨了下眼,突然笑道︰「我的綽號叫荔枝,這是真的,沒有騙你。」
「嗯。」他面無表情應了聲。天外飛來一筆,他習慣了。
「你從來沒有喊過我的樣子?好像就剛剛那聲「喂」而已。」
她的思維太奇怪,他無法理解,索性當作沒听見。「你早點休息……」
「不然,你覺得利秘書這三字太親密的話,叫我荔枝妹妹就可以了。」
他沉默的看著她。究竟哪個比較親密?
她哈哈笑了兩聲,說道︰「謝謝你來探病,晚安。」她隨即關上門,微熱的額面抵著門板,她閉上眼,沉沉地呵了口熱氣。
好像……好像真的喜歡上他了,否則為何見他要離開,她會覺得依依不舍?但她明明只是喜歡惹他、玩他,玩到有一點上癮而已,她並不想要喜歡上哪個人啊。
喜歡一個人的感覺,真是……不妙。
***
他真的抽煙?
從洗手間走出,準備下班回家的利之勤,在經過秦子深門未完全掩上的辦公室時,嗅到了煙味。
這幾天經過他身邊時,她老聞到淡淡的煙味,事務所除了三位律師的私人辦公室沒有禁煙規定外,其他空間都是禁煙區,所以在開放式辦公室工作的她沒親眼見過他抽煙,她一度以為自己嗅覺有問題,但現在人就在他辦公室外,煙味又從里邊透了出來,他……
她輕敲門板後,隨即推門走進,室內僅有辦公桌上那盞桌燈亮著。
立在窗前的瘦長身影似乎沒听見敲門聲,依舊靜立在敞開的窗前,那被他夾在指間的煙燃著一小圈火紅,竟透著幾分寂涼。
利之勤走近,經過他辦公桌前,刻意緩下腳步,她略看了看桌面上攤開的一些資料,病歷、產檢紀錄,還有幾份檢查報告等影印本,上頭還密密麻麻圈畫了重點。
還在為那件醫療糾紛的案子煩惱吧?她知道為了陳小姐的案子,他時常和陳小姐開會或是電話聯絡,老板為了這案子也私下尋求和誠仁有顧問約的康生醫院幫忙評估,她自己也找了不少關于這方面的資料,但從目前各方面的搜證來判斷,陳小姐幾乎沒有贏面。
這樣繼續下去,不管對哪一方而言,都是沉重的負擔和壓力……
「想不到你這里的夜景也不錯。」她走到他身邊,視線落在底下那一片快速車流所匯聚而成的金色燈海。
秦子深動了一下,側過面龐看了她一眼。「有事?」
「沒啊,只是經過你辦公室時,聞到煙味,好奇心讓我進來求證一下。」
他看了看指間那吸了兩口的煙,轉身走到辦公桌前,在煙灰缸上捻熄。
「這件訴訟……」她走近,看著桌面上攤開的資料。「你有沒有想過和解?」
他嗤了聲,語帶嘲弄。「那當初又何必提告?」
「因為這樣多方搜證和了解下來,陳小姐沒什麼勝算,而且這樣的案件,訴訟時間通常會很長,五年、七年,甚至十年都有可能。」她翻看著產檢紀錄表。
「既然接下委托,不是該盡力去為我的當事人爭取嗎?」他皺著眉。
「爭取什麼?一筆巨額賠償金?」她看著立在桌燈旁的他。
「你說得好像陳小姐是為了錢才提告。」他不以為然。
「我不是這意思。」
「不然你什麼意思?」
「我是想告訴你,證據明顯不足,就算你在這里站在三天三夜,想破頭,證據也不會憑空跑出來,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和解?」她輕蹙秀眉。
他面色微微一變。「沒證據就找,找到有為止。」
「那也要對方真的有疏失啊。」
「你意思是醫生沒有疏失?」他悻悻然反問。
「我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因為我不在現場,就算我在,也會因為我缺乏醫學知識,根本無法得知到底有沒有疏失。我看到的是被提告的醫師他態度良好,他也對陳小姐表達過他的歉意,而且目前看下來,他的確沒有什麼嚴重過失。」
「沒嚴重過失那個孩子會變成那樣?腦缺氧!他以後很可能就是智能不足,很可能一輩子就是那樣!你說這樣不算過失,那怎樣才算?命沒了才算是嗎?」他怏然不快地沉下俊臉。
利之勤瞠大了美眸。「陳小姐是肩難產,那本來就是無法預料的意外,醫生也是人,他不是神,醫療過程中本來就有很多不確定的風險,就像羊水栓塞一樣,就算醫生再怎麼謹慎、再怎麼敬業,它照樣發生,它無法預防也無法治療,你要怎麼認定是醫生的疏失?」
他哼了聲。「陳小姐不是羊水栓塞,你說這些沒意義。」
「好,那就來說肩難產,我查過很多資料,肩難產是生產過程中會發生的緊急狀況,目前為止,它也是無法預估的。就後遺癥來說,產婦可能是產道裂傷;胎兒可能會鎖骨骨折、神經癱瘓、腦缺氧、死亡等等,而不論是哪種情況,我相信沒有醫生願意發生這種狀況。沒有醫生會喜歡病人在自己手中受到傷害,甚至是失去生命的。」
「可是我的當事人就遇上這種事了不是嗎?既然知道會有這麼多後遺癥,被告醫師是不是應該選擇幫產婦剖月復接生?」他冷聲質問。
「我剛說了,肩難產的發生是無法預估的。」這人到底有沒有在听她說話?
他翻開產檢紀錄其中一頁,攤開在她眼下,低哼出聲。「無法預估?這是產前超音波檢查所估計出來的胎兒體重,請你看清楚,三千五百公克!當時為什麼不幫她做剖月復產?」鏡片後的褐眸迸出凌厲。
「胎兒過重的確是其中一個因素,但三千五的胎兒以陳小姐當時的周數來說並不算大,況且剖月復產是有後遺癥的,手術進行前施打的麻醉藥也有風險,醫生有他的考量,他當然會選擇對產婦最好最適合的方式。」見他脾氣上來,她放軟聲音,又說︰「三千至三千五公克的胎兒發生肩難產的機率是百分之零點三,佔所有肩難產的比率是百分之十四,也就是說,即使是三千公克的胎兒,也仍是有可能發生肩難產,體重三千上下的胎兒有多少,難道每一個都要進行剖月復手術?」
「對方給了你什麼好處,你要這樣幫他們說話?」他俊顏罩寒。
「我……」幫他們說話?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細軟的柔嗓高了幾度。「我哪需要什麼好處?這案子的委任律師又不是我,我能拿到什麼好處?」
「很好,還知道這案子不是你的,那你憑什麼在這里大放厥詞?你有沒有過那種親人因為醫療疏忽,你眼睜睜看著他死掉的情況?一條生命!一條生命就這樣莫名其妙不見了,你說這對死者公平嗎?你說家屬又該如何面對?」他俊逸面孔橫過一抹傷痛,五官有些扭曲。
利之勤怔住了。他听不進她的話,是因為他母親嗎?她知道他母親是因為醫療疏失才失去性命,所以他會這麼激動?
心口微微抽著疼,她深深呼吸,放下自己的情緒,緩聲道︰「病人看病,醫師治病,都是為了恢復健康,可醫療過程中本來就存在著很多不確定性,沒有人願意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我知道的確有少數醫護人員耐心不夠,也缺乏謹慎態度,可能會因為這樣而造成疏失,但不是每件疏失,都是醫護人員的錯。你也看到了葉律師從康生醫院那邊帶回的評估報告,上面也對肩難產做了詳細說明,證實了醫師在接生過程中,沒有發生明確的錯誤。」
他濃眉壓低,語調冷涼。「怎麼知道那不是醫醫相護?在醫學倫理下,哪個醫生敢挺身指責對方?」
「對,你說的是,醫醫相護也是有可能,人都是會互相袒護的,不管哪個行業都可能會這樣,可是法律講求的不就是證據?你不相信證據,你認為那造假,所以非要找到你想要的證據不可,但你是醫生嗎?你真能從病歷或是這些資料當中找出過錯嗎?就算讓你找到了,誰能證明你對醫學的見解比醫生正確?隔行如隔山,你又要怎麼證明你是對的,醫生是錯的?」見他別開臉,她走到他的面前,堅持看著他。「還有,檢察官、法官對醫療熟悉嗎?正因為我們都不懂,所以司法官的取決就在于醫療鑒定,而我們就是尊重,不是嗎?如果今天你被栽贓,法官依證據不起訴你,但對方控訴因為你是法律人,所以法官袒護你,你心里什麼感受?」
「你說這麼多做什麼?一句話我就能幫你清楚表達,對方沒有任何醫療疏失!你要說的就是這一句。所以我的當事人要自認倒楣,所以那個孩子注定一輩子智能不足!」他厲目炯炯地掃過她的臉。
他近乎苛薄的態度讓她靜默許久,眨眨微澀的眼,她說︰「我沒有肯定他們沒有任何疏失,我說的是我們都不了解醫療,不能確定那樣就算是疏失,我只是希望你能站在尊重醫療的態度來進行這件訴訟,我也不願意那個孩子一輩子都這樣,如果那是我的孩子,我會很難過。可是我也相信醫生有他的專業在,在沒有證據證明他有過錯下,他在事後表達了歉意,也說明了整個產程的進行,他的態度良好,也勇于面對,他甚至也對孩子的情況做了往後復健的說明,這就能證明他不是不負責任的醫師。一個醫生的培養不容易,長時間的訴訟下來,磨掉的可能是他對醫學的熱忱,往後他還要面對很多病患,他要如何安心診斷那些病患?難保他不會因為精神壓力而造成疏失。」
秦子深只是睥睨著她,不吭聲。
「陳小姐提到病歷被改寫,還有護士離開產房,這的確有著明顯的過失,我們就針對院方是否有竄改病歷,還有護理人員訓練是否不足為重點來進行辯護,請醫院給個合理的交代並負起相關責任。至于陳小姐另外提到的醫師沒有采用剖月復產導致肩難產這部分,我們也該建議陳小姐理性的接受和尊重醫師的說法。與其把時間和金錢人力花費在長時間的訴訟上,怎麼不建議她好好把握每個可能治療孩子的機會?孩子的復健之路更重要不是嗎?」
他扯唇,涼涼一笑。「你這些謬論的第一個重點是醫師沒有過錯,第二個重點就是陳小姐為的不是幫孩子討公道,而是為了要一筆賠償金。」
她搖搖螓首,淡聲道︰「不要扭曲我的意思。像這樣的醫療糾紛將來一定還會再有,專業的醫療人員應該抱著更謹慎細心的態度,善盡自己的義務責任,而民眾也要吸收一些醫藥知識才能保護自己,才不會躺在病床上任人宰割。我覺得醫療糾紛最根本的解決方法就是這樣,醫生要懂得尊重病人,病人也要學著信任醫生,若醫生有疏失,那麼就該負責到底;若醫生沒有過失,也盡了該盡的職責,你又何苦意氣用事,和醫生作對?」
「我和他們作對?」他清冷音嗓提高。「如果陳小姐母子都很平安的話,今天會走到訴訟這一步?」
利之勤抿了抿唇,決定將心里的疑問說出來。「我知道你母親是因為醫療疏失才去世的,你心里很痛吧?覺得很不甘心吧?所以現在接了這個委托,你一定要把對方壓倒,才能發泄你積壓多年的不滿和悲傷對不對?那麼你當初該去考檢察官、去考法官,那樣或許會更適合你。當年醫治你母親的那位醫師或許有罪,但負責陳小姐的這位醫師,目前看來並沒有。」
他打斷她的話,目露怒意。「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跟我說這些?」
她聞言,怔了半晌,神情索然的說︰「對,我是沒資格跟你說你母親的事。」
「那還杵在這做什麼?」他那雙色如琥珀的褐眸,感受不到一點溫度。「別以為你是葉律師跟前的紅人,就什麼話都可以說。」
「我……」他是這樣看她的?片刻,她幽幽嘆氣,低道︰「我找了一些關于高壓氧治療的資料,我想陳小姐也許可以讓她孩子試試這種治療方式,如果她需要這方面的資料,我……」
「我當事人的事我會幫她處理,現在請你出去。」他別開臉,下逐客令。
盯著他淡漠的側臉,她沉沉吐息後,用輕得宛若棉花般的軟嗓道︰「對不起,我想,我逾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