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里,成可希面對著黃映倩,她面色沉靜,穿著一件純白色的洋裝,長發披散在肩上,清純端莊的像個大學生。
「你的氣色看來好多了。」成可希柔和地說道。
「多虧了何律師和幾位朋友,要不是他們一直鼓勵我,我也撐不到這時候。」
黃映倩細聲回答。「還有,我要感謝你的報導,這陣子我收到很多支持我的來信,讓我覺得更有信心面對這一切,我不會被打倒的。」
「檢方實在太無理了,明明沒有證據還死要面子,我的當事人快精神衰弱了。」
何貞貞推推鼻粱上的眼鏡,表情嚴肅地說道︰「如果到時法官判處我的當事人無罪,我打算以毀謗名譽的罪行反控檢察官。」
「別這樣,人家檢察官也只是奉命行事,爭這個也沒用。」黃映倩仍舊細聲細氣的。「只要我們行得正、坐得端,那些人也奈何不了我們。」
「誰知道他們會要什麼花樣?」何貞貞冷哼一聲,「我很清楚那些人的把戲,為了把人送進牢里,他們什麼詭計都使得出來,等著瞧,我不會讓他們如願的。」
「如果最後證實你是被冤枉的,我相信法律會還你一個公道。」成可希拿出錄音機。「接下來我會再寫一篇報導,為這整個案件做結束。你能再回答我一些疑問嗎?」
「當然。」
成可希按下錄音鍵。「曹保元死亡時,你人在哪兒?」
「我在台中的飯店渡假,因為前一陣子忙著為兒童基金會募款,所以那三天假期是早就安排好的,和我同行的三位朋友和飯店值班經理都可以作證。」
「在那三天里,這些友人都和你在一起嗎?」
「當然,除了睡覺時間以外。我有嚴重的失眠毛病,一定要吃三顆安眠藥才睡得著,不過那幾天玩得太累,晚上都是頭一沾枕就睡著了。」
「我听說你那幾天還鬧腸胃炎哩。」何貞貞插了一句。「你看你,也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才會這麼瘦骨嶙峋的。」
「我一向腸胃不好,這已經是老毛病了。」黃映倩柔柔一笑。
接下來何貞貞和黃映倩開始絮絮地聊了起來,談的不外乎是等案子結束之後,黃映倩打算再為基金會募款的事。成可希一面心不在焉地听著,一面在筆記上做著資料。
「那就這樣了。」最後成可希說道,「如果一切順利,這篇報導會在下個月刊出,相信這整件事會有圓滿的結果。」
見黃映倩點頭,她正想起身離開,黃映倩又叫住了她。「成小姐。」
成可希詢問地停了下來。
「開庭那天你會來嗎?」
「當然會。」
「那就好,我需要所有的朋友給我鼓勵和支持。」黃映倩笑的十分溫柔。「那咱們就開庭時見了。」
版別黃映倩和何貞貞之後,成可希回到公司,整個心思仍然在這件事上打轉,不知為什麼,雖然黃映倩說的合情合理,但她卻隱隱覺得不安。這一番說詞太流暢、太完美了,仿佛是事先寫好的腳本般自然。
也就是這一點令她覺得不對勁。
什麼時候開始,她變得這麼疑神疑鬼了?她對自己扮了個鬼臉,可能是受到被跟蹤的事件影響,她這幾天一直草木皆兵,或許是她想太多了也說不定。
「可希。」正全神貫注在電腦的文稿上,尤嘉莉不知何時已經晃了過來,臀部挨著她的辦公桌沿。「你今天又去找了黃映倩?」
「嗯,如果沒什麼意外的話,下次見到她應該就是在法庭上了。」
「那可不一定,等她進了監獄大牢,恐怕見面的機會更多哩。」
見她還想反駁,尤嘉莉伸出一手制止了她。「不談這個。孫胤今天會不會來接你下班?」
「當然。不然我怎麼回家?」這些天孫胤堅持接送她上下班,剛開始她還嫌他雞婆,但幾天下來,她發現有人專車接送還真不錯,因為孫胤的車又大又舒服,她上了車之後可以繼續睡,即使被他揶揄是懶蟲也無所謂。
「他最近壓力一定很大,誰也沒料到一樁尋常的社會事件,經過媒體的推波助瀾,居然會造成這麼大的風波。」嘉莉說。「想來他一定每天忙得焦頭爛額,為了應付這些突如其來的關注電話而精神緊繃。」
「這也算是給他們一個教訓,告訴他們不能草率抓人。」成可希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
「我听偉雄說,那位立法委員廖國延前兩天親自去找了孫胤。」尤嘉莉去倒了兩杯咖啡後回來。「你知道這回事嗎?」
「真的?」成可希接過咖啡杯,感到訝異極了。為什麼孫胤沒有和她提過?
「廖國延去找他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當然是企圖關說嘍!」
「那孫胤怎麼說?」
「誰知道?不過如果孫胤執意公事公辦,那就是擺明了不給廖國延面子,偉雄說他很擔心孫胤的安全問題。」
安全問題?成可希的心一沉。意思是,因為她那篇報導所引發的注目和討論聲浪,不但增加孫胤的辦案困難度,也令他身陷險境?
「沒這麼嚴重吧?如果黃映倩真是無辜的,那這個案子就結束了。」她力持鎮定。
「但如果最後證明孫胤是對的,法院宣判黃映倩有罪的話,那事情恐怕會沒完沒了。干這一行最怕遇上罪犯和黑道有所牽扯,因為那引起的麻煩會比案子本身大上數倍。」
是嗎?成可希愣住,想到孫胤很可能因這個案子而引發危險,她感到心髒一陣緊縮。那個笨蛋,他很可能為了維持那愚蠢的正義而送了命,對方可是有黑道背景的立法委員哪!
她看了一下手表,接近下班時間,孫胤早些時候打過電話告訴她會晚一點過來接她,是因為這件事嗎?想到是因為她那篇報導而徒增他的麻煩,她忍不住坐立難安。
見她憂心忡忡的表情,尤嘉莉好整以暇地啜了口咖啡。「你喜歡他。」這句話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什麼?」她的心思仍然在孫胤身上。待意會到好友的問話,她隨即回過神來。「才沒有。」她否認道。
「怎麼沒有?我敢打賭這幾個月來,你根本沒想到要搬離那兒。」
「我有啊,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地方。」她強辯道。
「成可希,你如果不是大腦少根筋,就是根本沒有神經。」尤嘉莉搖了搖頭,
「我問你,你以為孫胤為什麼要帶你回去見他父母?」
「那是因為……」
「他想找個人回去當擋箭牌?少蠢了行不行!沒有男人會隨便帶個女人回去見他的父母,而且還是正式的家庭聚會。依我看,孫胤根本是認真的,擺明了告訴他的家人,你就是他選擇的對象。」
成可希先是一愣,隨後心髒猛烈地撞擊了起來。她想起孫胤的母親告訴她,孫胤從未帶女孩子回去讓他們見過,她是第一個。
他關心她、保護她,當他擁住她時,那堅實的懷抱和撫觸都是真實的,有可能是因為她的頑固倔強,讓她不願意承認孫胤在她心中的份量嗎?
「我不知道你這麼了解孫胤。」她干笑兩聲。
「如果他對你毫不重要,為什麼當你被跟蹤時,你第一個想到的人是他而不是白昆哲?我跟你賭,白昆哲絕對會二話不說飛奔而去。」
「因為那兒離我住的地方近,而且我說過我和孫胤是朋友。」
「朋友?」尤嘉莉哼了一聲。「我有一些觀察心得,你要不要听听?」
「反正不管我想不想听,你都一樣會說。」她咕噥。
「你喜歡待在他身邊的感覺,他讓你覺得有安全感,想到他讓你覺得甜蜜,只要他出現在你的視線之中,你的目光就會跟著他轉,即使沒見到他,你的心思里也全想著他。我說的對不對?」
成可希發現自己無法否認。天,有這麼明顯嗎?
「他已經有梁如蒂,你忘了?」她終于說道。
「如果他真對那個梁如蒂有興趣,為什麼他不帶她回去見他父母,反而是帶你?」尤嘉莉捺住性子。「再說你一直沒理會白昆哲的再度追求,若非已經心有所屬,又何必這麼拒人于千里之外?」見她啞口無言,尤嘉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一臉篤定地瞅著她看。「依我看,你不止喜歡他,你根本是愛上他了。」
愛!她微微打了個冷顫。在他身邊令她感到快樂、甜蜜和滿足,當他用最溫柔細膩的吻籠罩她時,她總是全心歡然、毫無保留的回應,從未有男人能令她如此。
然而,孫胤從未和她提過未來,他們之間更沒有任何承諾,或許等黃映倩這個案子結束之後,他們之間就再也沒有交集了。
這個認知令她心中一痛。
「你想像力太豐富了,嘉莉。」她還能維持平靜的聲音,真叫她自己驚異。
「或許孫胤並不這樣想。」
「他怎麼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怎麼想。」尤嘉莉擺擺手。「算啦,我不跟你辯,反正真相在你心中,如果你硬不承認,那我也無話可說。」
直到尤嘉莉離開後許久,成可希仍瞪視著電腦螢幕發呆,心思紛擾復雜。
☆☆☆
白昆哲送成可希回到住處時,已經過了晚上十點。
成可希沒有馬上下車,兩人之間一片靜默。今天臨下班前,白昆哲打了個電話給她,一如往常地向她提出邀約。
她只考慮了一下便答應了。或許她心里也明白逃避並不是個好辦法,既然她和白昆哲已經是過去的事,那何不坦然面對?
一整個晚上,白昆哲和她談笑風生,以他擅長的口才逗她微笑。再次面對這個曾經愛過的男人,成可希很訝異心里竟無一絲漣漪,白昆哲和以往並無不同,一樣風采迷人、英俊帥氣,但卻再也無法令她動心。
「謝謝你送我回來。」成可希說道,正想伸手開門,白昆哲已經率先下車繞過車頭,十分紳士地幫她開了車門,並且一路護送她到門口。
「時候不早,我就不請你進來坐了。」她在門前停下腳步,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驚愕。「晚安。」
她想轉身進門,白昆哲卻擋住她的去路,表情十分嚴肅,她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即使在之前他們熱戀時也不曾。
「該是我們把話說清楚的時候了,可希。」他淡淡地開口。「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思考我們之間的問題。你拒絕我是對的,畢竟我曾經傷害了你,如果你不能原諒我,我也可以理解。」
「我已經不介意了,昆哲。」她柔聲答道,發覺那句話是真的。「你曾經給過我一段十分美好的時光,那就夠了。我想我們都渡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時期,我仍然願意成為你的朋友……」
「但我並不想只和你當朋友,可希。」白昆哲握住她的手,目光緊盯住她。「我愛你!在我們分開的這段日子,我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我在想,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成可希微微愕然的瞪著白昆哲。
他是當真的,她倏然醒悟。在一年多前,白昆哲的求婚或許能令她欣喜若狂,甚至毫不猶豫地答應,但現在她卻沒有太大的沖擊,仿佛有男人向她求婚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我受寵若驚。」她勉強地道,「你才剛離婚,我沒料到你會這麼快便想再走入另一個枷鎖。」
「因為對象是你。當初失去你是我的遺憾,既然我已經恢復單身,我絕不想再錯過你。」
「我……」她想回答,白昆哲很快便打斷了她。「你不用現在給我答覆,我會給你時間考慮,無論多久都沒關系。」
成可希沉默了下來,看著他在她手背上印下一吻,而後走下台階。有好一會兒,她就這麼靜靜地站在夜風中,直到白昆哲的車消失在街角才轉身進屋。
一進門,太極便興高采烈地撲向她,在她腳邊打轉。她下意識地舉目四望,瞧見客廳的茶幾上亮著一盞暈黃的小燈,孫胤則端著咖啡杯站在落地窗前,想必對方才那一幕全程目睹。
「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她語調輕松地打破沉靜。
「不早了,都快十一點了。」孫胤走了回來,斜靠在茶幾旁。「原來你今天不讓我去接你下班,就是和他約會去了。」
她不置可否,走向前去。「還有咖啡留給我嗎?」
「當然。」他倒了一杯給她。
她接過咖啡輕啜了一口,抬眼看他。他的表情若有所思,她不確定他對剛才那一幕有什麼看法。
「黃映倩案下個禮拜就開庭了,是嗎?」她故作閑聊似地問。「嘉莉告訴我,那位立法委員有去找你關切案情。你打算怎麼辦?」
他雙手一攤。「當然是做我該做的事。」
「你不怕會發生危險嗎?」她月兌口而出,真想為他的頑固掐死他。「你為什麼不相信黃映倩是無辜的,讓案子就這麼平息?你很清楚廖國延的背景和勢力,和他為敵對你不會有好處的。」
「我知道,但如果我屈服于惡勢力,這份工作又有何意義?這不是我擔任檢察官真正的目的。」
「如果你因此受了傷怎麼辦?」想到那個可能性,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如果黃映倩被判有罪,廖國延絕不會善罷干休的。追求正義真的值得你身陷險境,甚至犧牲生命嗎?」
他揚起一層看她。「你在擔心我?」
她沒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他在她眼里看見顯而易見的答案。
「你想太多了,小妞。」他似乎覺得她的顧慮有些好笑。「廖國延的確來找過我,但他只是關切案情,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
「很高興你覺得有趣。」她轉身想要走開,卻被他拉了回來。
「我不否認這件案子讓我備感壓力,但是我過過更大的難題,最後總是邪不勝正。」他扳住她的雙肩,柔聲說道︰「事情會解決的,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你要對我有信心。」
「說的倒容易。」她抿了抿唇。「如果最後證明黃映倩無罪呢?」
「那我當然是願賭服輸,隨你發落嘍。」他對她咧嘴一笑。「不過我喜歡知道你擔心我。」
「你死了對我沒有好處。」
她郁悶的表情令他微笑了起來,他不顧她掙扎地將她擁進懷里,輕吻她帶著幽香的發絲。他愛她!她是獨一無二的珍寶,對他的重要性有如空氣般不可或缺,但他還不打算告訴她這一點。
她還沒準備好听到這個消息,他並不介意再多給她一點時間。
「是他嗎?」見她下解的表情,他緩緩地接口,「那個曾經傷害過你的男人。」
成可希沒有馬上回答,只是保持靜默。
「我並不是想揭你的瘡疤,只是我痛恨想到有人傷害過你。」孫胤將她微微推開,專注地凝視著她的眼楮。「這就是你一直和我保持距離的原因?因為你害怕再次受到傷害?」
她被動地迎視著他。他的眼神誠摯柔和,他是真的關心。
「是的。」她輕聲承認,仿佛對他坦承相告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他和他太太離婚了,所以又回來找我,也為當初的事向我道歉。」
「如果我早知道是他,方才我就會沖出去痛揍那個家伙一頓。」
她的唇辦微微上揚。「你會因為傷害罪而被逮捕。」
「無所謂。反正我有偉雄這個名律師,他是斗不過我們的。」俯過身,他的唇輕刷過她的唇畔,溫柔低喃,「听著,可希,我不會逼你現在做決定,但我要你知道,你對我而言是最重要的。」
她沒有回答,只是環住他的頸項,將臉頰靠在他的肩膀上。太遲了,她在心里低嘆一聲,即使她發過誓不再重蹈覆轍,她的心卻仍不智地陷入。
他不需要像白昆哲那樣用甜言蜜語討她歡心,只要像現在這樣擁著她,那種穩定踏實的歸屬感,令她覺得再大的難題都不足為懼。
也許有一天,他會頭也不回地離開她的生命,但她不要去想未來,只要現在能擁有他就夠了。
「怎麼了?」她沉默的太久了,孫胤俯下頭來看她,眉頭因關心而微蹙。
「沒什麼。」她搖搖頭。在她能思考之前,那句話已經沖口而出,「白昆哲剛剛跟我求婚了。」
四周靜寂了下來。成可希感覺他環在她腰上的手臂收緊了些,忍不住抬頭看他。他的神情乎靜,眸里有一小簇火焰,她不確定那是因為錯愕或是震驚,也或者兩者皆是?
「那你怎麼說?」他片刻後才問。
「我……還沒有給他答覆。」
還未來得及反應,孫胤已經松開了她走到另一邊去。
成可希突然覺得一陣寒冷,仿佛他剛剛帶走了她全部的體溫。
「如果你還愛著他,或許你應該答應他。」
成可希眨了眨眼。他以為她還愛著白昆哲,所以「鼓勵」她回到白昆哲身邊?他難道不想了解她真正的想法嗎?
「謝謝你的建議,我會考慮的。」她從牙縫里擠出話來。即使她最想做的是叫太極撲上去咬他,最好把他咬的皮破血流。這個笨蛋!
「還有,也該是我搬出去的時候了。」她努力保持冷靜的口吻。「我打算先去和嘉莉擠一擠,再慢慢找房子。明天開始你不用接送我了,我想你這幾天應該會很忙……」
留我,孫胤!她握緊拳頭,緊到身軀微微發顫。就像之前那樣,想出各種理由讓我留下來,只要你一句話,我會的,我根本不想離開……
「我尊重你的任何決定。」他最後才慢吞吞地道。
她瞪視著他平靜的表情,簡直不相信自己听見了什麼。這就是他真正的想法嗎?無論她作了任何決定,就算她接受了白昆哲的求婚,他也會一樣「尊重」她?
她感覺血液街上腦門,仿佛全身都沸騰了。
「我會盡快搬走,如果你希望的話!」她擠出一句。沒再看他的反應,她大步沖回二樓,因為再多留一秒鐘,她害怕自己就會崩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