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鳴動,但響起的是一陣駱駝鈴聲,仙齡翻個身,再翻個身,最後雖仍舊乖乖起身,卻沒有把鬧鐘的響鈴給按停掉的打算,仍由著它一逕的回響在耳邊。
「小姐,跟我回大漠去吧,那兒的環境也許沒有這里好,但總是我們的家鄉啊!」
豁阿黑辰女乃女乃中氣十足的聲音仿佛仍響在耳邊,其實她已經離開台灣兩個多禮拜了。
唉,自己好想念她啊,就像好想念爸爸、媽媽一樣。
爸爸、媽媽……。
呆坐在床上的仙齡雖然拼命隱忍,但兩行熱淚依舊沿著面頰滑落,滴在她緊捉著的棉被上。
已經都說好,都決定妥當了呀!過完年後,他們一家四口就要飛抵內蒙去,讓豁阿黑辰女乃女乃落葉歸根,讓祖籍蒙古的母親回家鄉去,讓一生精研蒙古史的父親完成憧憬多年的研究心願,也讓甫自大學畢業半年的仙齡,可以享受一下大草原的風情。
自有記憶以來,仙齡就曉得自己的家庭是與眾不同的,除了依循寶島的一切風土人情以外,她還跟著母親學屬于「蒙兀部族」的語言和風俗禮儀。
「什麼是‘豁阿黑辰’啊?」仙齡記得她一早便問過也懂蒙語的父親這個問題。
「媽媽沒有教你嗎?小仙。」父親撫著她的頭。和藹的說。
「沒呢,」她搖著小小的頭,兩根辮子旋轉飛動著,媽媽要我叫‘女乃女乃’就好。」
「‘豁阿黑辰’是‘年紀大的美人’的意思,小仙覺得女乃女乃美不美呢?」
「美啊,而且女乃女乃還會做好多好吃的東西。」
案親一听大樂,索性一把將仙齡抱到腿上去說︰「女乃女乃美,媽媽美,但都沒有我們小仙的小臉蛋美,也沒有我們小仙的小嘴兒甜。」
回想到兒時的一幕,仙齡的淚水不禁淌流得更急、更凶了,早知道爸媽會在一個月前的那場連環大車禍中喪生的話,她就會堅持與他們一起出門的,那麼至少現在自己也不必孤伶伶一個人的……。
不!
仙齡甩一甩頭,暗罵自己太不勇敢,爸爸是國內研究蒙古史的權威,媽媽則是體內流有延自鐵木真一族血脈的女子,就連已年近八十的豁阿黑辰女乃女乃,平常也抬頭挺胸的,讓人相信她想活到一百二十歲,絕非只是說說而已。
那麼自己又怎麼能夠屈服于命運的打擊呢?
對,她要打起精神來,等過完年,還要依約定,帶著爸媽的骨灰,飛到內蒙去與女乃女乃會合,再進當地的學校去讀一、兩年書。
仙齡相信按照原定計劃進行,才是告慰父母在天之靈最好的方式。
她抹去滿面的淚痕跳下床來,按停鬧鐘,再看一看桌歷,距離過年,已經只剩下一個多月,這段時間,她得善加利用,把在台的一切日常瑣事都給辦好。
仙齡一邊刷牙,一邊對著鏡中的自己計劃著︰先到眼鏡行去幫住在屏東的朋友拿她訂購的有色隱形眼鏡,再去百貨公司買女乃女乃需要的,包括染發劑在內的一些日用品,然後再到爸爸生前任教的大學去,把他辦公室里的私人物品都搬回家里來……。
☆☆☆
「林小姐,教授的東西我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你再看看有什麼遺漏,或者弄錯的,待會兒我幫你一起載回府上,順便請你吃頓晚飯?」
仙齡望著父親生前的助理陳威志,輕輕的搖了搖頭婉拒道︰「謝謝你,不必麻煩了,我去年初已經考取了汽車駕照,今天就是自己開車來的。前陣子料理爸媽的後事時,你和系里的一些人,已經幫了我和女乃女乃許多的忙,實在不能再繼續勞煩你,就算要吃飯,也該由我請大家才是。」
「仙齡,」威志突然直呼她的名字說︰「你曉得自己一直給人比外表實際年齡成熟的印象嗎?」
「你是在說我看起來不像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
威志被說得一愣,不禁更加轉不開原本就凝注在她身上的眼光。
由于仍在重孝期間,仙齡一身黑衣黑褲,只有靴子和毛背心是深咖啡色的,連尚未月兌下的鹿皮夾克和手套,也是黑的。
但沉郁的顏色,卻絲毫不減她本身的清麗,反而更添三分楚楚動人的神韻。
威志跟在林家榮教授身邊已經兩年了,自從一年前在教授宴請系上一些年輕助教和研究生的席上,認識他的獨生女林仙齡開始,便對她念念不忘。
他甚至已私下盤算,等來年夏天順利取得博士學位以後,便要立刻飛到內蒙去,相信在「他鄉遇故知」的情況下,自己的機會,一定會比在本島大上許多。
「原來你一直覺得我很老。」
仙齡調侃的聲音,終于把心猿意馬的威志給喚回到現實中來,連忙解釋道︰
「沒有,沒有,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你很年輕、很小、很俏皮、很可愛,但思想成熟、談吐不俗,又常常會給人一種錯覺,而這種混合了天真和成熟的獨特氣質,正好是最吸引——」
「應該說是最突兀的地方吧,是不是?」意識到他可能講什麼的仙齡,搶先一步打斷他並接口說︰「或許是因為爸媽有我的時候,都已經是將近四十歲的人了,所以教育的方式,便有別于一般的年輕小夫妻吧,久而久之。我也就比較老成持重了。」
「呃,嗯。」威志被搶白了一頓,遂有些不知所措的模了模頭,「大概是吧,那今晚的晚餐?」
「等過兩天,瑣事都辦得差不多以後,我再親自下廚,請這次幫忙過我的所有人吃頓飯,好嗎?」她很喜歡爸爸這位學生助理,真的很喜歡,但也只是「喜歡」而已。
「你會做飯?」
「又讓你驚訝了?」仙齡露出近來第一抹的淺笑說︰「而且是道地的蒙古大餐喔,跟女乃女乃和媽媽學來的。」
「我的確很驚訝,」威志並非不識趣的人,也深諳「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便從善如流的應道︰「那就讓我拭目以待羅。」
「嗯。」仙齡重重的點頭,認真的表情不自禁的流露出貼切她年齡的嬌俏神色,逗得威志一笑。
「我曉得。」提起爸媽,仙齡的鼻頭忍不住又是一陣酸,只得拼命忍住。
「那我先去忙了,你看一看,有需要的地方,再撥我的分機號碼找我。」
「好,謝謝你了。」
威志才走後不久,就有人扣門,正彎下腰去搬個紙箱的仙齡,頭也沒抬的應道︰「請進,陳大哥,你怎麼這麼快就——」
「對不起,這里……不是化學館嗎?」一個略帶遲疑的女聲,讓仙齡猛然直起身來。
「不是的,化學館在隔壁。」
眼前是一位年約二十八、九歲的女子,皮膚黝黑,輪廓深刻,說的國語夾雜著一種古怪的腔調,仙齡馬上就斷定她是國內目前正陸續引進的菲佣。
「對不起,這里的大樓每一棟看起來都好像,我走錯地方了,對不起。」
仙齡看見她環抱的幼嬰可愛,忍不住便走上前去逗弄道︰「這孩子好可愛,多大了?」
「听我們家太太說,大約五個月大。」
「听說?大約?」仙齡不解,便往下問道︰「這不是你們太太的孩子嗎?怎麼會不確定他有多大?是個男孩吧?我看他穿著藍色的衣服。」
「是,是男孩。」想不到這名菲佣一點兒顧忌也沒有,馬上滔滔不絕的講起來,或許是仙齡的模樣讓她覺得放心吧。「好可憐呢。他是九天前被扔在我們那個社區里的垃圾箱,讓清晨出去慢跑的先生和太太給撿回來的,後來先生去報案,听說是人家不要的孩子啦。」
「真的?」仙齡看著那孩子烏溜溜的大眼楮,兩道濃眉,一管挺直的鼻梁和厚薄適中的雙唇,長大以後,鐵定會是個「酷哥」呢。「這麼漂亮的小孩,怎麼會有人舍得不要?」
「就是嘛,我們太太也這樣說。像我離開家鄉,到台灣來找事情做,為的還不是家里的小孩,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會有人扔掉小孩不要的啦;不過現在很好喔,我們先生和太太決定要領養他。」
「真的?」同樣的兩個字,仙齡這次的口氣可完全不一樣,不再懊喪惋惜,而是雀躍開心的了,或許是因為她自己也有著相同地身世背景,所以對于眼前這個小男嬰,便特別感到親切吧。
「真的,先生和太太已經有兩個女兒了啦,但他們很喜歡這個小孩,說什麼……什麼……有緣啦」緣是什麼東西,我也不懂,太太只問我家里多一個小孩,我會不會不想做,說她會加我百分之五十的薪水。」
「你會嫌棄這個撿來的孩子,嫌工作太多,而不想做嗎?」仙齡也不曉得自己在為他們緊張什麼,她甚至不曉得這孩子未來的養父是誰呢!
「怎麼會?」她由衷的說︰「和我其他來台灣幫備的朋友比起來,我算是薪水最高、福利最好、工作又歸輕松的,就算太太他們不加我薪水,我還是一樣會照顧這個小孩的。」
「那太好了,對了,你怎麼會抱他到這里來?」
「我們帶他去打預防針啦,先生今天早上就說好,晚上大家要一起在外面吃飯,太太先送我們過來,她去接兩個讀國小的小姐了,結果我竟然找錯地方,實在很笨,你說是不是,小飛鷹?」她自嘲著笑開來。
「小飛鷹?」
「這里,」菲佣伸出手來拉仙齡過去,再輕輕拉開藍色棉衣的領口,讓她看男嬰的頸後發根下說︰「這里不是有塊小紅斑,像頭小鷹?所以二小姐幫他取名為小飛鷹,很神氣吧?」
「的確神氣,你家先生是化學系的教授嗎?」
「是的,對不起,耽誤你的時間,我趕快過去找我們家的先生好了。」
仙齡捉起塞得滿滿、全是她今天在來這里之前所買的東西的背包,再拿起爸爸桌上的研究筆記說︰「我陪你過去找,免得你又走錯,害……什麼教授擔心?」
「葉教授,我們先生叫做葉士杰教授。」她顯然也怕自己再度迷路,但也不加推辭的,就和仙齡往外走。
「中間有天橋可通,」仙齡帶路道︰「我們不必再下樓去,來,走這邊。」
她們才剛推開門,踏上三樓相通的天橋,就听到化學館那邊聲鼎沸騰。
「快出去!快疏散!快下樓!」
「他瘋了!半個月前未婚妻說要跟他退婚後,他就瘋了!」
「不要說了,大家逃命要緊,不要搭電梯,趕快下樓!快呀!不然就要爆炸了。」
爆炸?
「研究室里全讓他開滿了瓦斯,又安置了自制的炸彈,現在才打電話來說他後悔了,說不該為了要讓未婚妻知道他不會再醉心研究冷落她,而想炸了整座化學館,老天!怎麼來得及?快啊!大家趕快沖到外頭去。」
「小姐?」跟在仙齡身邊的菲佣問她︰「發生了什麼事?那一邊怎麼這麼吵?我們家先生——」
「回文史館去!」仙齡弄清楚事態嚴重後,隨即扯住她的臂膀,想要轉身往回走。
「小姐?小姐?」
「快,快點跑!快點!」
她沒有時間解釋了,一股莫名的不祥預感,緊緊的攫住了她的心,仙齡此刻只想推開大約七、八步遠的那道門,回文史館去,離化學館越遠越好,但是——。
背後轟隆的巨響,以及腳底的撼動,和往她們襲卷過來的灼熱氣流,卻讓仙齡清楚的知道︰完了。
完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都完了。
在尖叫聲、哀嚎聲和爆炸聲齊響的混亂中,眼看著火舌亂竄,橋面崩裂,自己也即將往下滑落的仙齡,心中反倒一片沉靜︰爸爸、媽媽,我就知道你們會舍不得扔下我一個人不管,您們一定會來接我,我來了,我就快要過來跟你們團圓了。
然後在往下墮落的途中,仙齡便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