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前——
鄔若玫站在院子里的天井里,擺正了幾盆新買的山芙蓉,滿意地看著眼前一排奼紅美景。
今年的冬天暖得快,年還沒過,太陽便斗紅得讓人想迎接春夏,灼烈光線曬得泥土和綠葉全飄出了淡淡的香氣。
她走到一旁的日式矮榻,在父親旁邊坐了下來。
「爸,擺這樣如何?」她笑著問道。
鄔鎮東放下手上書本,仔細端詳起庭園新景。
圓形花圃里,鮮亮的山芙蓉對映著幾盆聖誕紅,一旁的方正小菜圃里,花椰菜與甘藍菜也正綠意盎然得緊,眼前一切瞧來,無一不是田園情趣。
「好好好,果然還是女孩子家心細。要不是你回來了,這院子八成要敗廢到天荒地老了。」鄔鎮東笑著撫模了下女兒的發,病容雖不甚有精神,卻很是平靜。
鄔若玫勾起唇角一笑,將頭靠在爸爸的肩膀上,陪著他靜靜地坐著。
自從爸媽在五年前離婚後,這處院子就再沒人打理過了。
去年媽媽去世,她從南部再度回到這處大學派給爸爸的日式宿舍時,一度覺得這里不像她記憶里的家,反倒是類似于日本恐怖片里的古舊鬼屋再現。
「咳咳……」
鄔若玫一听到爸爸的咳嗽聲,馬上送上一杯溫水。
鄔鎮東細瘦手臂捧著溫茶,緩緩啜了幾口後,慢慢地說道︰「現在有你陪在爸爸身邊,爸爸就算離開人世,也沒什麼不滿足了。」
「爸,你答應過我不說泄氣話的。」鄔若玫仰起白玉小臉,蹙著眉對爸爸搖了搖頭。
「傻丫頭,這哪是泄氣話。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這是想得開。」鄔鎮東笑了笑,瘦削臉上的皺紋因而變得更加明顯了。
砰砰砰砰砰……
門外突然響起一陣石破天驚的敲門聲。
「鄔老頭!快開門唷!我回來找你喝酒了!」
這人是誰?怎麼這麼沒禮貌?鄔若玫柳眉微蹙,看向爸爸。
他正激動地站起身,清瞿臉孔笑得像個孩子。
「武聖揚,你這個死小孩,我還以為你死在大陸哪座荒沙大漠里了!」鄔鎮東大笑地回吼著,精神立刻抖擻了起來。
武聖揚?!鄔若玫想起這個爸爸一天到晚掛在嘴里,說到害她有點吃味的名字。
她只在爸的相簿里看過武聖揚——
照片中,武聖揚留著「一顆」麥克風似的爆炸頭,雙手叉腰,仰頭笑得很豪邁,讓人想遺忘都不成。
「鄔老頭,你忘了禍害遺千年這句話嗎?我這種貨色要死,還得等上很久啦,喂!快點來開門啊,隔門叫囂算什麼好漢啊!」武聖揚在門外又笑又叫又喊的,只差沒動手去拆門了。
「快去開門!」鄔鎮東拄著拐杖,勉強站起身,目光卻是炯炯有神。
「好。」
鄔若玫望著爸爸臉上的雀躍神色,不禁也跟著揚起了嘴角,好久沒看到爸爸這麼開心了。
她上前打開門,一陣狂風旋即掃了進來。
「謝了,眼鏡妹!」
鄔若玫怔了下,不自覺伸手扶了下臉上的黑色大鏡框。
還來不及捕捉武聖揚的模樣,他已經一把沖到了她爸爸面前,一老一少抱成一團,驚天動地地狂笑了起來。
鄔若玫看著爸爸笑咧了嘴,像個老頑童一樣地跳跳叫叫著。她咬住唇,覺得好想哭,在她小時候,爸爸一開心時就是這模樣的。
看來爸爸和武聖揚的感情當真很好啊!
鄔若玫悄悄抬眸,望著武聖揚扎成馬尾的長長直發,心里不禁有些發噱。從麥克風爆炸頭到一頭長發,這人難道就不能留些平常一點的發型嗎?
「嘿嘿,鄔老頭——」武聖揚黑眸發亮,猛笑猛拍著鄔鎮東的後背。「你怎麼瘦成這副德行,太想念我了不成?」
「你以為我愛這麼仙風道骨啊!鄔老頭得了肺癌,醫生說最多活不過半年了。」鄔鎮東回拍他的肩,大聲地說道。
武聖揚的所有動作霎時停格。他望著鄔鎮東,像頭被箭射中卻沒法置信的獅子,久久都沒法子移動半分。
鄔若玫站在一旁,輕咬住唇,秀美眸子漾著淚光。
爸對生死之隔,確實看得豁達,但是旁邊的人,總還是要花些時間才能適應啊。
「你這家伙干麼紅眼眶,我又不是馬上就要駕鶴西歸了。」鄔鎮東用手肘給了武聖揚一拐,瞪他一眼。
「我紅眼眶是因為一天一夜沒睡了,不然我干麼紅眼眶?人生自古誰無死,恁是英雄好漢也通通得死,咱們哥倆今天來個不醉不歸!」武聖揚毫不扭捏地擦去眼角濕意,攬著鄔鎮東的肩,就要往屋內走去。
「好!小玫,去拿酒來。」鄔鎮東樂了,連忙大喊。
「醫生說你不能喝酒。」鄔若玫一道柔軟聲,馬上斬斷這兩名熱血男子的興致。
「鄔老頭,你什麼時候請了個小女佣?她滿十八歲了沒?你虐待童工喔?」武聖揚懷疑的目光在鄔若玫身上瞄過來又瞄過去,皺起的濃密三角眉說有多霸氣就有多霸氣。
「呿,什麼小女佣!她是我女兒若玫,已經滿十八歲了。去年我前妻走了,所以她總算是回到我身邊了。」
「原來這是你那位捧在手心里,也不會嫌累的小鮑主啊!」武聖揚一個箭步上前,發亮眼眸直逼到鄔若玫面前。
鄔若玫屏住呼吸,荒謬地以為她若呼吸了,那雙清澈見底的黑眸就會知道她心里在想什麼。
「怪怪,怎麼越看越呆啊?我瞧過你小時候的照片,明明就是個清秀佳人啊,怎麼現在瞧起來卻活像個大書呆?來來來,美酒專門治呆!一起過來喝酒,喝了就不呆了。」
武聖揚鑄鐵大掌重重地往鄔若玫肩上一擱,鄔若玫一個重心不穩,差點就跌倒。
鄔鎮東連忙扶住女兒,只是看到她瘦弱的樣子,便忍不住靶慨萬千了起來。
「小玫最近忙著照顧我,又忙著讀書準備考試,一雙好好漂亮眼楮弄成了近視眼。叫她去配副眼鏡,她為了省錢,居然拿了她媽媽以前那副老土黑框來配戴。」
「哇∼∼為了慶祝你有個孝順懂事的女兒,咱們喝威士忌,如何?」武聖揚咧出一口白牙,笑得壞壞的。
「不能喝酒!」鄔若玫擋在爸爸面前,黑色鏡框下的大眼楮拼命瞪武聖揚,一副要以死諫言的拼命模樣。
「若玫,老爸再活也沒幾天了,你就讓我好好喝一場吧。」鄔鎮東拍拍女兒的肩,笑著說道。
「鄔老頭,你記不記得咱們說過——要找一天來試試『醉茶』的感覺?擇期不如撞日,如何?」武聖揚話是對鄔鎮東說的,眼楮卻瞄著鄔若玫。
鄔若玫皺著眉,只覺得武聖揚濃眉大眼分明一副「我已經很配合了,你要是再嗦,我就把你送到警察局」的警告眼神。
「我去幫你們準備泡茶的器具,還有點心。」鄔若玫望著爸爸,柔聲說道︰「記得茶別喝太多,晚睡對你不好。」
「她是被老太婆附身了嗎?」武聖揚翻了個白眼,磨牙切切,一臉的不耐煩。
「小老弟。」鄔鎮東不客氣地敲了下武聖揚的頭。「我前妻去年過世了,她就只剩我一個親人了,當然會害怕失去我,你還敢嫌她嗦!」
鄔若玫聞言,猝然低下頭,不敢讓誰看到她泛紅的眼眶。
「小玫,你別哭啊!」鄔鎮東抱著女兒,急得直跳腳。
「對不起!」武聖揚筆直地對她鞠了個九十度大躬。
「沒……沒關系。」鄔若玫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既然沒關系,那你可以去睡覺了,快去快去,小孩子晚睡長不大。放心啦,我們不會偷喝酒的,我這人絕不說謊的。」武聖揚的手掌對她連揮了十八下,見她還不走,干脆伸出指尖往她肩膀一戳。
鄔若玫以為自己站得很穩,沒想到在他的一指神功之下,兵敗如山倒。
她先是後退了一步,繼而重心不穩地往後一仰——
砰,一倒坐在地上。
「哇,我隨便一推,你便退到了三千里之外,果真身輕如燕,達到美女最高境界。可敬可佩!」武聖揚為了月兌罪,呱啦呱啦又是一串話。
鄔若玫還沒消化完他的話,他已經伸手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還順便幫她拍去了臀上的沙土。
鄔若玫緩緩回神,不可思議地看了爸爸一眼,原來老爸之前所說的關于武聖揚瘋瘋顛顛的敘述,全都是真的。
她噗地一聲和爸爸相視而笑了起來。
「既然笑了,代表你精神還不錯,不如你先幫我準備完晚餐之後再睡,如何?我一路從機場跋來,什麼東西都沒吃。」武聖揚愁眉苦臉地抱著肚子,擺出一副可憐難民相。
「你很吵。」鄔若玫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聒噪男人。
「錯了。」武聖揚一本正經地對她搖著頭。「我是『非常』地吵。」
鄔若玫捂著笑得發疼的肚子,粉唇上的笑意無論如何就是不肯離她遠去。
「我去幫你們準備東西,你們慢慢聊吧。」她咬著唇,笑著轉身離開。
武聖揚撫著方正下顎,一瞬不瞬地望著她的背影,輪廓分明的俊挺臉龐在一本正經時,倒是有股不可忽略的男性威猛力量。
「鄔老頭,你女兒剛才是在嘲笑我?還是在對我放電啊?」他一臉疑惑地問道。
鄔鎮東大笑出聲,打了下他的頭。
「放你個大頭鬼!她連你當年留著爆炸頭,穿著丁字褲在我庭院里寫字的照片都看過,她怎麼可能對你放電?!」
「這樣我就放心了,你要知道我這張英俊容貌總是為我帶來莫大的困擾……」
一老一少就這麼嘻嘻哈哈地胡亂說著話,勾肩搭背地走入屋內。
仿佛他們之間不曾經過五年的分別,仿佛其中一個的生命不是已經要走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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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著榻榻米的日式書房里擱了一張木頭方桌,兩個男人席地而坐。
晚風徐徐送入庭院里的草木香味。
「……在大陸走了這些年,把山水風雪全放進了心里,下起筆來也就分外地痛快。」武聖揚邊說,邊捧起大陶碗把熱湯全給灌進肚子。「馬的!這碗陽春面好吃到我想跪下來對小玫姑娘謝恩。」
「我明天再叫她煮榨菜雞湯面,你吃了之後要是沒哭出來,我頭給你。」鄔鎮東眼里有著對女兒的滿意。
武聖揚望著鄔鎮東瘦削的雙頰以及半白的頭發,驀地放下陶碗,再度沖上前給了他一個緊緊的擁抱。
「我以為每到一個地方都寫了明信片給你,這樣就足夠了。如果我有耐心對付手機那玩意兒,或者能夠三不五時打電話給你的話,我就可以早點回來陪你了……」話說到最後,武聖揚不自覺地哽咽了起來。
「見鬼了,我不是故意要說這些廢話的!但是我今天要是不說,我一輩子都不甘心!」一顆眼淚奪眶而出,滑下武聖揚古銅色的臉龐。
「傻孩子。」鄔鎮東拍拍他的肩膀,平和地笑著說道︰「就算你知道我的病情,也不能改變什麼,知道你這麼關心我,我就開心了。」
武聖揚紅著眼眶,點了點頭,斂眉閉目地盤腿正坐起身。經過幾次深呼吸,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那雙黑眸已是穩定如磐石了。
「鄔老頭。」他正經地看著鄔鎮東。
「武家小表,有何指教?」
「你記不記得我出國前求了你三天三夜,你才幫我刻了一個印章,我感動到差點親吻你的腳,而且還承諾要還你一份人情,任你要求什麼都行,你還記得這事嗎?」
「這等好事,有誰會忘記?」鄔鎮東大笑地說道。
「你有什麼心願未了?我可以幫上什麼忙嗎?」武聖揚定定地看著他,臉上表情再嚴肅不過。
「你真要我說?」
「廢話!不然我干麼問。」武聖揚哇哇大叫出聲。
鄔鎮東這回沒笑,他回以同等的鎮定,因為他確實有事想拜托武聖揚。
「我希望你娶我女兒。」鄔鎮東說。
啪砰!
書房沒闔攏的日式拉門外,鄔若玫手里的花生煎餅,驚嚇地掉了一地。
「暴殄天物啊!煎餅碎了,吃起來就少了口感啊。」武聖揚眼尖,第一個念頭就是沖到鄔若玫腳邊,檢查煎餅毀損程度。
「爸。」鄔若玫沒空理會他,走到爸爸身邊,一臉焦急地拉著他的手臂。「你剛才是在開玩笑嗎?」
「武聖揚是我最放心的朋友,他的女人緣或者這輩子都不會斷,但他的責任感很強,只要你是他的妻子,他便會照顧你一輩子。」鄔鎮東握著女兒的手,表情相當鎮定。
「你可以拜托他照顧我,沒必要一定要叫他娶我啊!」鄔若玫急得連聲音都大了起來。
「呆小姐,呃……鄔小姐,你不呆嘛。」武聖揚撕開花生煎餅的包裝,咬得喀滋喀滋地湊上前來討論一番。
「武聖揚這人像風一樣,沒人能讓他定下來。家人是他唯一會放在心里的人,而讓你變成他家人的方法,只有『結婚』一途。」鄔鎮東不疾不徐地說道。
「爸,婚姻不是利益交換,我們只是兩個陌生人啊!」鄔若玫扯著爸爸的手臂,急得直跺腳。
「說的也是……」鄔鎮東苦笑出聲,不自在地搔了下灰白頭發。「瞧我居然病急亂投醫,胡亂點起鴛鴦譜了。我只是擔心我走後,你沒個人守著,我怎麼樣也放心不下……我剛才說的全是傻話,就當我沒說過吧,呵呵……」
鄔若玫听著爸爸的干笑聲,她咬住唇,猝地把臉埋入雙掌之間。
武聖揚戒慎恐懼地捂住耳朵,很怕她大哭起來。不是他沒良心,而是對于女人嚎啕大哭的場面,他會不知如何應付。
可他警戒地盯了鄔若玫好久,只見她的肩膀抖動了好久,隱約也溜出幾聲啜泣聲,可她就是沒哭出聲來。
反倒是一向堅強的鄔鎮東,卻抱著女兒哭得老淚縱橫,無法自已。
武聖揚看著老師的眼淚,他握緊拳頭,心酸得也想放聲大哭,害他只好低頭狠狠咬住手臂。
一旁的鄔若玫落完了傷心淚,她放下手掌,低頭抓過幾張面紙拭淚。
當她再抬頭,眼眶是紅的,臉上卻一滴眼淚都沒有。
「傻爸爸,你哭什麼啊,你別把所有力氣拿來擔心我啊,只要你好好照顧自己身體一天,不就可以再多陪我一天嗎?」鄔若玫笑著仰頭看著爸爸,臉上笑容晶燦得像天上星星。
武聖揚的目光膠著在鄔若玫臉上,心狠狠地被踹了一腳。
他怔怔望著鄔若玫幫老師擦眼淚的微笑臉龐,愣愣地望著老師心疼女兒的眼神,他明知道老師的要求有一千一百個荒謬,可他——
現在卻慎重地開始考慮這件事了。
因為這對為彼此著想的父女感動了他!
況且,結婚對他來說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最壞的情況,也不過就是離婚而已嘛,總不會比叫他去殺雞宰羊來得困難吧。
況且,君子一諾千金,他還欠鄔老頭一個人情,是不爭的事實。人家都開口了,他又怎麼能拒絕這種臨終願望呢?
不過,他的魅力如此顛倒眾生,萬一婚結到一半,他突然有了喜歡的女人,然後鄔若玫又喜歡上他,不願意離婚,那可就不大妙了。
而且,就算他願意娶小玫姑娘吧,人家現下可是一點想嫁他的意願也沒有啊!
武聖揚濃眉苦皺,大掌撫著下顎,眼楮雖是緊盯著那對父女,表情卻是如入無人之境地思索起利弊得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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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三點,武聖揚仍睜著眼躺在書房榻榻米上,因為想不出說服小玫姑娘的好方法,而沒法子入睡。
他真的很想為鄔老頭做點什麼啊!
在翻來覆去了一百零八次之後,他索性跳起身,在書房里走過來走過去,希望能把自己累到睡著。
奧吱、嘎吱……
老舊木板隨著他的走動,發出輕微的嘎吱聲,像鬼片里年久失修的場景。
「武先生,我可以進來嗎?」木門外響起一聲清冷呼喚。
嚇!武聖揚被嚇了一跳,雞皮疙瘩全跳了出來。
「武先生?」木門被推開了一點點。
「等一下!」武聖揚低頭一看,他全身只穿了一件黑色四角內褲啊。「如果你不想對我的清白負責的話,我勸你最好別輕舉妄動。」
在一陣窸窣聲後,套上了衣褲的武聖揚推開木門,烏發斜拽在肩上,風情萬種地朝她拋了個媚眼,用一種性感的嗓音低聲說道︰「夤夜來訪,不知妹妹有何指教?」
「抱歉,打擾了。我的房間就在你隔壁,發現你沒還睡,所以便冒昧過來想跟你談談。」鄔若玫低聲說道,垂眸望著地板。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談什麼都曖昧。」武聖揚倚著門框,撫著下顎,故意學野狼露出一口白牙。「不過,你是來勾引我的話,你這身打扮實在太看不起我了,我沒那麼容易上鉤,我建議你去換件蕾絲睡衣之類的。」
武聖揚不敢領教地齜牙咧嘴一番,很不滿意地看著鄔若玫身上那件起了毛球的黃色寬大運動服,還有那副像只倒吊蝙蝠的超級黑框大眼鏡。
「我不是來勾引你的,我是來請求你娶我的。」鄔若玫月兌口說道。
武聖揚一挑眉,沒接話。
他傾身向前,靈活黑眸感興趣地、一瞬不瞬地盡盯著她瞧。
鄔若玫用汗濕的手心抵住衣服,還是強迫自己要眼神堅定地望著他。
她輾轉難眠了一夜,發現只要爸爸能走得放心,要她做什麼,她都願意。她的勇氣不能在此時功虧一簣啊!
「我……我……我知道這很強人所難,畢竟我們認識不深,今天如果角色互換,我也會覺得對方是瘋子。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慎重考慮這個提議。」鄔若玫努力鎮定地說道。
「只為了要安你爸的心,即便我是虎豹豺狼,你都肯嫁?」武聖揚好奇地追問著。
「我嫁給虎豹豺狼,我爸怎麼可能安心?」鄔若玫蹙了下眉,眼里閃過一陣不以為然。
「說得好,不愧是鄔老頭的女兒!」武聖揚鼓掌叫好,眉飛色舞地叫嚷著。
「請安靜一些,爸爸服了鎮定劑,好不容易才睡著了。」
武聖揚聞言,馬上立正站好。
鄔若玫忍著笑意,低聲說道︰「總之,你是我爸爸挑中的人,不會有問題。」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武聖揚壓低聲音,朝她勾勾手指頭,要她附耳過來。「唯一的問題就是,會答應你老爸那種請求的人,腦子本身就有問題。」
鄔若玫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可她又不敢笑得太張狂,只得捂著唇縮著身子,像一顆布丁似地抖動著。
「喂,先別笑了,我們來討論一下結婚日期吧。」武聖揚拍拍她的肩膀,閑話家常似地說道。
鄔若玫愣住了,笑聲卡在喉嚨里,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
「干麼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從很早以前就知道我不正常,所以,答應老師的請求和你的求婚,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
武聖揚說完後,自顧自地走到和室桌前,盤腿坐下打開一包仙貝,兀自開心地咬了起來,在深夜里發出了虎姑婆咬小孩骨頭般的清脆聲音。
鄔若玫走到他面前,腦子因為驚嚇過度而仍然沒法子正常運作。
「婚姻不是兒戲。」她只想得出這句話。
「這位小姐,你是來說服我,還是來勸退我的?」武聖揚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口氣卻是愈說愈篤定。「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天人交戰,畢竟你才十八歲,而我已經屆臨孔子老大所說的三十而立之年。不過,你運氣也算是不錯,像我這種才貌兼具的丈夫,別人可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啦!」
鄔若玫看著武聖揚吃完醬油仙貝後還意猶未盡地舌忝著手指的舉動,腦子更混亂了。
他現在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說真話?他鬧得她頭都昏了。
「你確定嗎?」鄔若玫目不轉楮地看著他。
「確定。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死了又生,生了又來,人生不就是一場戲嗎?如果我演好這場戲,能讓老師下台時帶著笑意,那就值得了。」
武聖揚說完,在地上攤成了大字形,突然間覺得睡意陣陣地襲上眼皮。
本來以為還要費一番力氣才能說服她嫁他,害他整夜都睡不好,沒想到她居然自動上門求婚,那麼他現下也就沒什麼好煩惱了。
「我……沒想到一切這麼容易。我想了一百個理由要說服你,包括什麼『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可笑理由。」鄔若玫像白紙一樣地飄落在他身邊坐下,嘴里還不停地喃喃自語著︰「其實,就算我們真的開口說要結婚。我了解我爸,他一定也會覺得良心不安,佔了你便宜……」
「放心吧,我既然要演,就會把角色演到能得奧斯卡獎。」武聖揚勉強掀起一邊眼皮,懶洋洋翻個身,側身支肘,鑠亮黑眸直視著她。「不過,在扮演親愛小夫妻的過程中,像你這種純潔小朋友多少得被我吃點豆腐就是了。」
鄔若玫被他目不轉楮的注視弄紅了臉。
武聖揚望著她水蜜桃般的膚色,這才驚詫地發現她的皮膚好到連毛細孔都瞧不見。
「未來老婆,拔下眼鏡讓我瞧瞧嘛!」他感興趣地睜大了眼。
鄔若玫聞言,臉蛋兒垂得更低了。
她手足無措地絞起了手指,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心兒怦怦亂跳得像是要寬衣解帶一樣。
咬住唇,她很快地拔下眼鏡,卻是眼觀鼻、鼻觀心,根本不敢亂動。
武聖揚躺在地上,仰看著她縴柔臉上的凝然秋眸,嘴巴竟是再也沒法子閉上了。
那副黑框大眼鏡應該移送法辦,關它個無期徒刑才對!
她那雙眸子神韻動人,如同明朝書法家文征明的行書,氣質淡雅月兌俗,有種不嘩眾取寵的氣定神閑。
她不是那種讓人驚艷的絕色美女,可她有味道。
她有書卷味、溫婉味、眉目如畫的雅味。她的眸像一潭水!他走遍大江南北,知道水是最神秘莫測的美景了。
武聖揚瞧得傻了,要不是鄔若玫一臉快哭出聲的不知所措,他還打算再看她個一段時間。
「你看夠了嗎?」她顫抖地問道。
「雖然還沒有,不過……你還是戴上眼鏡好了,免得我意亂情迷,真的對你下手。」武聖揚嗄聲說道,眼楮卻還是盯著她。
鄔若玫連忙抓起眼鏡戴上,慌張間只敢瞄他一眼,便又垂下了眼。
她在害羞耶!武聖揚望著她修白頰頸間的櫻紅,他勾唇一笑,卻又突然正襟危坐了起來。
萬一他不小心對人家獻殷勤,害清純少女不小心愛上他,那他豈不倒大楣兼造大孽。
「喂,我丑話說在前頭,我們結婚有兩個條件。一、不能對外公布,包括我的家人。二、你不能阻止我交女朋友。」前車之鑒太多,還是小心為上最妙。
「三、在我爸過世之後,我們可以馬上離婚。」鄔若玫順理成章地接下話。
「感謝你對我的英俊容貌與出眾才華如此不屑一顧及毫不眷戀。」武聖揚抗議出聲。
「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感謝你,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鄔若玫月兌口說道。
「起雞皮疙瘩了……」武聖揚舉起手臂,還附帶一個冷顫。「停——你可以回去睡覺了,這種感謝我祖宗八代的話,我不愛听。」
「那……我……晚安……」鄔若玫尷尬地起身後退了一步。
「早安了。」武聖揚鑽回地上被褥,隨手往紗窗外一指——
鄔若玫隨著他的手勢看去,天邊果然已泛上了青橘色的光線。
「我沒想到這麼晚……」
鄔若玫回頭看武聖揚,他右側著身,臉頰枕在右掌上,已經發出低低的鼾呼聲,睡得香甜了。
她淡淡一笑,起身退了出去,離開前為他蓋上被子,再看了一眼紗窗外的天色。
太陽出來了,一天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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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日落,如同有生有死一般。
三個月後,在武聖揚和鄔若玫結婚剛滿兩個月時,鄔鎮東離開了人世。
鄔鎮東走的時候,鄔若玫很難過。
但,她很平靜。
鄔鎮東生前早已在健保卡上登錄過安寧緩和醫療意願,宣布放棄所有折磨人的急救,所以他是在嗎啡止痛效力還持續之時,神態安詳地于睡眠中過世的。
鄔若玫很感謝武聖揚,將他當成她此生的大恩人。
因為在鄔鎮東最後的這段光陰里,武聖揚扮演了相當吃重的角色。
誠如武聖揚自己所言,他是個好演員。
他在和鄔若玫見面的隔日,便向鄔鎮東宣布自己要和鄔若玫以結婚為前提開始交往。
因為他對眼鏡下的她一見鐘情!
鄔鎮東相信了,因為十年前當武聖揚一頭栽入書法世界時,也是這副德行。
武聖揚和鄔若玫公證的那天,鄔鎮東又哭又笑地抱著他們。
鄔若玫于是知道,她一輩子都會記得爸爸他此時的笑臉。
如同在鄔鎮東過世之後,鄔若玫和武聖揚雖然已有一年未見,但她卻不曾忘記過武聖揚的這份恩情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