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後——
賬戶余額還剩三萬五千一百七十九元。
林家依站在提款機前面,看著屏幕上頭顯示的數字。她鼓了鼓腮幫子,把明細表收回小錢包里。
幸好還有三萬多元、幸好這個月的房租已經繳清了、幸好她沒家累、幸好她的朋友在便利商店擔任夜班店員,會把當天晚上到期的便當送給她,省掉她一大筆餐費。
很好!
她的人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飯吃有地方住,一切非常美妙!
林家依擠出一個笑容,到便利商店花了三十九元買了特惠的飲料和飯團組合,走到對面的公園里坐下。
現在該擔心的是,她原本擔任店長的咖啡廳,因為老板外遇鬧離婚,把咖啡廳當成贍養費給了前妻。前妻決定賣掉咖啡廳,開除了所有店員,發了半個月薪水當成補償。
而這就是她今天站在這里無所事事的原因。
她不想讓平時總是很關心她的房東太太擔心,因此仍然依照平日時間出門。事實上,她之前已經遞了幾份履歷表,也已經有兩份店長工作等著她點頭。
林家依咬了一口飯團,仰頭看著天空,長長黑發隨之在身後輕晃。
她的學歷普通,除了煮咖啡外,也沒有什麼特殊專長,唯一值得拿出來說上一筆的,就是她很有服務熱忱,而且非常能吃苦耐勞,這樣的特質很適合服務業。
她喜歡當店長,卻不想一輩子都只是店長。她很想象她的朋友韓斯所建議的,到五星級飯店里去學習更多服務層面及新知。所以,她私下寄了履歷去應征國內知名的五星級飯店「FAITH」集團的基層干部,不過,並沒有讓男友董志仁知情。
男友和他媽媽對于她的工作向來有意見,他們不喜歡她到飯店做事,他們認為咖啡廳「店長」听起來比較有面子。她甚至覺得在男友哥哥娶了老板的女兒之後,他們對她的要求似乎又更多了。
但她沒和男友爭論過這件事,畢竟他們預計一年後結婚,什麼事都該互相妥協的。況且,她現在有事瞞著他,理虧之下,也不好多說什麼。
她知道董志仁原本希望他們在婚前可以存兩百萬結婚基金,當成房子的頭期款,因此她至今不敢告訴他,她上個月把她的積蓄三十萬都借給了一個需要換腎的朋友,另外還跟韓斯借了二十萬。
林家依握著飯團,突然間覺得胃口全無了。但她強迫自己吃完整顆飯團,不許浪費一粒米。
她伸直雙腿,眉清目秀的小臉無意識地看著前方——
一個高大男人走進公園,在她十步外的長板凳上坐下。
男人一百八十五公分的高壯體格及筆挺西裝和午後公園顯得十分不協調,讓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臉色蒼白,健壯雙肩不停地顫抖著。
他沒事吧?
林家依收回視線,輕咬了下唇,強迫自己在原地乖乖坐好。
男人一臉傲然,滿身貴氣,她就這麼貿然走過去,一定會被人當成冒失鬼。況且,人家又沒求救,她走過去要跟他說什麼?
「妳少管閑事。」她想起董志仁耳提面命的話。
林家依從眼尾余光看見男人月兌下外套、挽起袖子露出鋼鐵般的前臂之後,驀地把臉龐埋進他巨大手掌里。
她很快地又偷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自己能幫他什麼。
本嚕!
突然間,從男人的方向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饑腸轆轆的聲音。
林家依嘴角往上一揚,連忙低頭掩去笑意。她拿出原子筆在還沒開封的豆漿紙盒上寫了幾個字。
林家依起身,快步經過他身邊,順手把豆漿盒往他身邊一放。
男人驀地抬頭,冷硬臉龐上盡是被人打擾的冷怒神態。
「妳想做什麼……」他瞪著她,聲如雷、眼色如閃電。
林家依尷尬地露齒一笑,拔腿就跑,徹底發揮她學生時代短跑健將的實力,迅速遠離現場。
冷風吹過她發紅的臉龐,長發像翅膀一樣地揚在身後。
她沒法子對那人明顯的煩惱置之不理,因為二十年前她的爸爸在因為債務問題跳河輕生之前,曾有目擊者看到他在公園里坐了一下午。
當時,如果有人能對她爸爸伸出援手,也許爸爸今天還活著,媽媽也不會因為過勞而在她高中畢業那年便離開人世。
林家依用力睜大眼,讓冷風吹干眼里的濕氣。
她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她認為對方沒法子再追來為止,才停下了腳步。
此時,坐在公園里的駱克,看著那個長發女人消失在兩條馬路之外,他驀然低頭看著擱在他腿邊的那盒五百C。C。豆漿。
這盒豆漿原本是擺在那個女人的背包邊的!
他剛走進公園時,記得十步之外有個穿著白色上衣的二十多歲長發女人——他並不是特別想注意她,只是習慣性把周遭的景象全印在腦子里。
他皺著眉,拿起豆漿紙盒。
豆漿盒上這麼寫著——
吃飽,就沒事了。
本嚕!他的肚子再度發出一大聲的咕嚕聲,提醒他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不曾進食了。
他打開豆漿,將它一飲而盡。
微溫的豆漿溫了肚月復、暖了腸胃,他高大身軀因為滿足而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他不擔心豆漿里有毒,因為他只是心血來潮走進公園,那女人不可能是帶著有毒豆漿埋伏在此。
她只是——關心他!
「關心一個陌生人?」他嗄聲說道,看著紙盒上那清秀的字跡,心口驀地一疼。
多久沒有人這樣關心過他了?
之前交往過的女人們也關心他,但那樣的關心懷有目的,因為她們都想成為他的妻子。
而他父親對他的關心,是因為三年前中風,不良于行,需要這個被忽略十多年的兒子回來繼承家業。
他不屑這樣的親情!即便母親早已離世,父親是他世上唯一的親人,他也一樣不會對這種父子關系妥協的。
所以,每次父子倆踫面時,總是要吵到不可開交,氣得他連食欲都沒有!
駱克抓緊豆漿空盒,將它扔進垃圾桶里。
他堅硬的雙唇抿成一直線,黑眸再度恢復鋼鐵般冷凝。他昂起臉龐,大步走出公園,又是平素那個絕不妥協且不可一世的男人了。
爸媽離婚後,年僅十二歲的他被送到國外住宿學校,孤身一人度過整整十年的求學歲月,沒有什麼事是他不能面對的。
駱克在走過那個女人消失的轉角時,腦中一閃而過她溫暖的笑容及那頭絲緞般的長發。
是啊,沒有事是他不能面對的。只是有些時候,如果能有人陪伴在身邊的話,或許——
也還不錯。
二月中旬天氣已經回暖,日光在白天里照得每個人暖烘烘。只有傍晚後出現的那道殘冬涼風,提醒著坐在咖啡廳戶外小葉欖仁樹下的圓桌旁的人們,記得披上薄外套或圍巾。
林家依站在咖啡廳門口幾步外,听著男友在電話那頭的教誨,她用力一聳肩好舒緩僵硬的肩頸。
「妳到底在猶豫什麼!我媽說對方周休五天,一個月三萬五的待遇很不錯了。妳已經兩個星期沒工作了,該不會想一直放假吧……」董志仁滔滔不絕地說道。
林家依探頭看著咖啡廳內,找到朋友韓斯之後,她對他揮揮手、比了個喝咖啡的手勢後,才又回神听著董志仁的「教誨」。
「現在工作不好找,有機會就要好好把握,知道嗎?」
「你不要擔心,我很快會作出決定。」她柔聲地說道。
「我怎麼能不擔心?我們不是那種含金湯匙出生的人,沒有本錢這樣瞎晃。所以,妳到底決定到哪里上班?妳不會還在妄想著FAITH飯店集團會錄取妳吧!」他問。
「再給我兩天時間,如果他們沒錄取我,我會死心的。好了,我現在要去跟韓斯見面了,我們晚點再聊,好不好?」林家依好脾氣地問道。
「韓斯?是你們以前咖啡廳的常客嗎?妳確定他對妳不是另有所圖?咖啡廳都關了,他約妳出去是想做什麼?」
林家依無奈地說道︰「如果他想追求我,我還會跟他出來嗎?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看久了,還是會變質,妳自己知道好歹就好了。對了,我媽下個月生日……」
「我沒忘記,已經訂好餐廳,而且買好禮物了。」一想到董媽媽,林家依馬上立正站好。
「好,那就先這樣了。」董志仁掛斷電話。
林家依長長吐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在董志仁面前,愈來愈像是他的下屬。
董志仁是一個能帶給她安定感覺的好男友,但是他們還沒結婚,他卻已經愈管愈多了。
林家依推開咖啡廳大門,看見坐在角落等候她的男人。
她走到那名戴著黑框手工眼鏡、穿著米色襯衫、外搭深藍背心、一派儒雅的男人面前,笑盈盈地說道︰「跟你拜晚年,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韓斯笑著起身,替她拉開座位。
她今天穿著一身白色長T恤加牛仔褲,搭配北歐雪花圖案的毛帽及紅色圍巾,加上笑瞇了眼楮的清秀瓜子臉,果然還帶著農歷年節的喜氣。
「謝謝。」林家依笑著在他對面坐下。
韓斯是她之前工作地方的常客,是她這輩子見過最紳士的男人。她和他認識半年多,彼此談話很投緣,早就從店長和顧客的關系變成朋友。每隔一個月,總會相約去喝杯好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