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的江水心坐在門前的樓梯上,雙手托腮,思緒神游四方,她正在等人,說好三點鐘要來,害她苦等了一個多小時還不見人影,真是氣人!
她無聊地打個呵欠,看到熟悉的車身駛入眼簾,又叫又跳地沖過去。
「哎呀!亞力哥哥你怎麼現在才來,你遲到了,我等了好久,快無聊死了!」她一口氣喳呼完。
「抱歉!小東西。公司有事耽擱了。」柯亞力愛憐地看著她,他有兩個月沒見到江水心了吧。
「不要叫我小東西!」江水心不高興地噘著嘴。「你看,我又長高了,不再是以前那個矮冬瓜。」
從江水心七歲生日過後,柯亞力便私下昵稱江水心為小東西,誰叫她像小不點一樣嘛!以前江水心不在乎柯亞力這樣喊她,可是現在她是個淑女耶,還叫她「小東西」太過分了吧!
「你啊,在我眼里永遠都像七歲時的模樣,梳著兩條小辮子,圓胖的小臉蛋,真是可愛。所以不管你外表變化多大,在亞力哥哥心目中,你永遠是那名調皮的小東西。」柯亞力回想起往事。
江水心的臉色頓時黯淡下來,她希望柯亞力注意到她長大了,不再是以前那個圓胖的小女孩。不過沒關系,江水心安慰自己,來日方長,相信有一天亞力哥哥會看到身旁的丑小鴨已蛻變成天鵝了。哦!等一下,是正在蛻變中啦!
「爹地和媽咪還沒有回來,姊姊去同學家了。」她邊說邊走進家門。
柯亞力和江水心在一起的時光,他非常快樂,她經常逗他,讓柯亞力覺得人生也可以是這般美好,雖然他們相聚的時光短暫,但他特別珍惜。
有一次不小心給江水心發現了他喜愛攝影,這個小妮子像偵探一樣,探知他在父親的壓力下放棄;他父親相當專制,凡是事業心以外的興趣,均教那老暴君給扼殺了。柯亞力很奇怪柯石隆竟然沒有制止他跟江水心之間的友誼,因為很明顯地,父親不喜歡她,他苦澀地猜測,也許是看在謝秋蓮的面子上。
走在前頭的江水心回頭看柯亞力,柯亞力才發覺江水心在問他話。
「對不起,小東西,我剛才在想事情。」
于是,江水心只好重復一遍。「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去小鮑園踏青,你順便幫我拍照,好不好?」
柯亞力對于江水心用盡心思,想出的千奇百怪理由要他重拾相機,真有點哭笑不得。江水心對來自于柯石隆的阻力並不以為意,反正不要給那暴君知道就好了,可是柯亞力卻有自己的理由不願再踫攝影。
而江水心當然不接受,胡謅著一些理由,像是——年輕不要留白,所以青春的倩影當然要拍照紀錄下來,柯亞力提議她找別人拍,她又不肯,說是會不自在啦,萬一拍出來的相片是個丑八怪,怎麼辦?反正,江水心就是指定他是她的專屬攝影師;也虧這小妮子有心,還跑去買了一套攝影器材,他的照相機早被父親丟了。
「好!好!我答應你。」不同意只怕等會她又使出什麼絕活出來。
「耶!」江水心歡呼一聲,沖上樓拿器材。
「咚!咚!咚!」一陣急促的跑步聲沖下樓,江水心怕柯亞力反悔,拿出跑百米的精神,氣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
「你看你!跑得那麼急干嘛!」柯亞力掏出手帕幫她擦汗。
「沒有哇!」江水心臉色紅潤地說︰「走,我們快點去公園,那里現在楓葉紅的好漂亮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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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公園,雖然樹葉陸續飄零,但一點也沒減損它的美,在金色艷陽的照耀下,鋪在草地上的落葉與緋紅的楓樹,自成一格,大自然就是這般的神奇。
柯亞力選好背景,指示江水心隨興發揮,透過鏡頭,柯亞力發現江水心今天穿著一件式及膝粉色連身裙,襯得她的膚色白里透紅,在天然的光景下,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工矯飾。他懷疑江水心的櫻桃小嘴是否擦了口紅,隨即又為自己的念頭感到可恥。
在這座公園里的男女老少,目光均集中在這一對男女身上,女的嬌美可愛,是位妙齡少女;男的英俊瀟灑,儼然一副事業有成的模樣,這可從他身上昂貴的服飾印證出來。真是一雙好兄妹啊!
鮑圍外的大道上,一輛疾駛而過的車子突地煞車,駕駛是名漂亮的女子,她正凝視著吸引她的一角。不可能!柯亞力不可能出現在這座公園內,他總是忙著公事。女郎不確定地再看一眼,對,絕不可能是柯亞力,他怎麼可能丟下公事,跑來跟個小女孩玩耍?雖然那人的背影挺像柯亞力,但絕不會是他。女子放心地繼續開車,思索著該如何誘惑柯亞力,讓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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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亞力每回來江家作客,江氏夫婦對他招呼的無微不至,但柯亞力就是無法拋卻心中那分疙瘩。
他對江子奕有毆孺慕之情,做父親的對自己的小孩,從心底散發出來的開懷,是那樣自然、毫不做作,他真的很羨慕江水心有這樣一個好父親;而他從小就被教導喜怒不形于色,柯石隆說這在日後的商場上是很重要的一項利器。雖然柯亞力總是表現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但江父並不以為忤,反而愛屋及烏,因為他是江父好朋友的兒子,同時也是小女兒口中的亞力哥哥。
午夜時分,今晚看不到月亮,天空中的烏雲太多了。柯亞力心中的不安逐漸擴大,似乎即將發生什麼事,而他無力阻止。
他煩躁地下床,這個房間是從他第一次在江家過夜以來,就被當成是他專用的房間,雖然近幾年他已鮮少有私人時間,但江家依然保留了這個房間的使用權,方便他臨時起意,柯亞力知道這一定是謝秋蓮的主意。
他對謝秋蓮的想法比對江子奕就矛盾多了。她善體人意,知道柯亞力從小喪母,缺乏母愛,就更加疼惜他,對他無理的態度視若無睹,他明白他對謝秋蓮築起的一道心牆,正逐漸崩塌中。
柯亞力第一次听到謝秋蓮的名字,是在一個突發的情況下,那年他才九歲,柯石隆來查看兒子的學習進度;在這一方面,他父親是絕不懈怠。那天柯石隆破天荒的留宿下來,不急著回去,很高興兒子進步神速,三名老師幾乎快要不能滿足他的求知憋。
夜深人靜,柯亞力因為口渴下樓找水喝,經過父親房門口,听見細碎的人聲,他以為父親在與人談話,不想偷听,轉身欲下樓,卻听見父親大喊︰
「秋蓮,為什麼你要嫁給我最好的朋友!」
聞言,柯亞力僵在原地無法動彈,他從未听過父親這般悲愴的嗓音,柯石隆一向以超人的自制力自豪,甚至連半年前在華狄娜的喪禮上,也不見柯石隆用這慟人心弦的聲音,只是虛假地掉幾滴淚做戲而已。
室內傳出一聲「匡當」便安靜無聲,柯亞力在門外默數到一百,才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滿室的酒味迎面而來,柯石隆已醉倒在床上不省人事,酒杯摔破在地上,在室內昏暗的燈光下閃爍著銀光。
柯亞力躡手躡腳地走至床沿,屏息盯著酩酊大醉的父親,沒有動靜,只有輕微的呼吸聲是這房間內唯一的噪音,有好一響,柯亞力以為父親會被他撲通的心跳聲吵醒。
他看到床頭櫃上有張紅色的紙樣,上面印著中文,他的三位老師其中一位便是負責教他中文,所以這幾個字難不倒柯亞力,上頭大意是︰江子奕與謝秋蓮在十月十日完成人生大事,共結連理。看來這就是讓父親失常的原因。
在這張喜帖旁邊有張泛黃的相片,相片中是名年輕的女子,照片雖有點老舊,但看得出有人小心地呵護它,柯亞力好奇地拿起這張相片,背後書寫了幾個龍飛鳳舞的中文字「一生的至愛——謝秋蓮」他認出這是父親的字,早熟的心讓柯亞力明白了一切。
九年來他一直不明白,為何父親吝于施舍些許父愛,只把他當成棋子、附屬品?原來柯石隆的愛早給了另外一個人,一點也不剩,無法再分給旁人;而那個人,現在成了別人的太太。柯亞力不知道他該哭、還是該笑?想起他懦弱膽小的母親,他就為她不值、抱不平!其實他柯亞力本來可以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這全是因為照片中那位笑容明亮的女子所害,這一刻,他下定決心要痛恨謝秋蓮。
但現在他已是成人了,兒童時期幼稚的誓約看來有點可笑,謝秋蓮並不是他想像中的壞女人,相反地,她較接近他幻想中的慈母形象。
今夜,似乎又是個無眠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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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亞力近來常常心神不寧,他的直覺向來很準,從上回在江家作客回來後,那股不安一直沒有消退,可是他卻理不出頭緒。
甩掉惱人的思緒,他專心在公事上。之前柯亞力一直跟在父親身旁,當柯石隆的左右手,但在好幾個月前,父親把手下幾間營運不佳的關系企業撥給他管理,企圖測試他的能力,所幸他力挽狂瀾,拯救這幾家公司免于宣布倒閉的情況,柯石隆對此非常滿意,這些年來的栽培沒有白費。
柯亞力忙碌了好幾個月,日夜顛倒作息,時間全亂了,跟江水心的聯系就靠電話,難得這次小妮子竟沒有抱怨、哇哇大叫。
他看下手表,晚上七點,還好,不是三更半夜。拿起話筒,撥了熟悉的電話號碼,他放松心情扯開領帶。奇怪!沒有人接听,柯亞力原本不安的想法像魔鬼般的又回來了。
拿下金框眼鏡,他揉著鼻梁,思索親自探訪的可能性,快速地翻閱行事歷。不行啊!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都有重要的會議,公司好不容易起死回生,這會兒丟下公事只怕會壞了大事。
沒辦法!行程不能變更,說不定晚點江家的人就回來了,他只有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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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柯亞力終于挪出時間,飛車趕至江宅。這一星期以來,他一直聯絡不到江水心。
江家大門深鎖,柯亞力正在納悶,有位白發蒼蒼的老先生走了過來,他認出那是住在隔壁的鄰居,名叫強恩。柯亞力正想開口詢問,那老先生便自己開口。
「可憐哪!那江先生人真的不錯,還有江太太真是少見的美女,又溫柔又熱心肋人。唉!發生這種事,可憐哪!最可憐的是兩個女孩,無依無靠的怎麼辦?可憐哪!」老先生又是嘆氣又是搖頭的。
柯亞力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這位老先生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大堆,可是連重點都沒說出來,听得他更是一頭霧水。不好!老先生說了一連串的可憐該不會是——
「強恩,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江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柯亞力神色焦急。
「咦?我剛才沒說嗎?」老強恩一臉吃驚樣。
柯亞力耐住性子。「對,你剛剛沒提,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
老強恩仿佛受到重視,驕傲地說︰「好吧!那我就再告訴你一次。不過,我先聲明,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是大家在議論紛紛時我才听說的。」
柯亞力不耐煩地點點頭,無聲地催促老人趕快說下去,不然他考慮是否要掉頭就走,另找旁人打听。
「是這樣的,上個星期江家就貼出要賣房子的告示,好像是江氏企業突然周轉不靈——咳!咳!」強恩清清喉嚨,再繼續言。「然後啊,就發生那件悲劇了,夫婦兩人在高速公路上出車禍死了。咳!咳!」
柯亞力的心像是被揪住一樣,一股刺痛在胸前炸開,他抓住強恩問︰「那小女孩呢?小女孩有沒有出事?是不是也——」
老強恩不高興地甩開柯亞力。
「小伙子!耐心點,听我說完,你這個樣子別想會有多大出息。」
柯亞力著急地耙了下頭發,怕自己又做出令對方難堪的動作,于是將手插進褲袋。「好,你繼續說,我保證不對你動手動腳。」
老人睨了他一眼,似乎不太相信,稍微往旁邊踱開幾步,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那兩個女孩當時沒在車上,大的在學校宿舍,小的好像是住在她同學家吧!我听說啊,有人願意幫助江氏企業度過難關,江氏夫婦就是要去踫面討論,沒想到卻踏上了死亡之途,可憐哪!」老先生以一聲長嘆作結束。
柯亞力吸收這番話。好突然,破產、倒閉?怎麼可能!現在兩個女孩子在哪里?一大堆問題浮現在他的腦海。
他回過神,正想再問些問題,老強恩卻兀自踱步回家了。
「嘿!強恩,我還有些問題,你——」
老人沒有回頭,只是搖搖手,腳步未停。
「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啦!你再問我也是沒用。再見,小伙子。」
現在柯亞力的思緒一團糟,一大堆的問號卻無人解答……對了!他腦海靈光一閃,父親一定清楚,問父親準沒錯。帶著未解的謎團,柯亞力開車回柯石隆的住所,一路上仍是不停地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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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少爺回來了!」一名佣人恭敬地報告。
「哦!他回來了,他一定是听說了江家的事。」坐在書桌前的柯石隆自言自語著,隨即吩咐佣人︰「帶他過來。」
將近半百的柯石隆,依舊英俊迷人,散發出中年男子致命的魅力。在健身房的所費不貲,效果也顯現在柯石隆身上,沒有啤酒肚,體格結實壯碩,除了兩鬢黑發經歲月染白,臉上憑添數條皺紋外,跟柯亞力站在一起倒像對兄弟,他也喜歡人家如此恭維他。
「父親。」柯亞力出現在書房門口。
「亞力,什麼風把你吹來,我記得你應該是在負責一個案子,不是嗎?」柯石隆筆意提醒他。
「是的,父親。但我听說江家發生了狀況,所以——」
「所以你就丟下手邊的事,趕回來想了解狀況。」柯父發怒著說︰「我以前教你的觀念,你都把它拋到腦後啦!懊你分內的事,就不可借故拋下。現在你看看你,竟然為了別人家的事,丟下我吩咐你做的事,你給我好好解釋清楚!」說完用力拍下桌子。
柯亞力知道父親正在轉移他的注意力,他不為所動。讓父親發頓脾氣,感覺佔了上風,他再問也不遲,反正他現在有的是時間。
柯石隆邊罵邊注意兒子的反應。這小子,愈來愈精了,不過他是斗不過我的,姜畢竟還是老的辣。
「亞力,我要你娶雅心過門。」這時柯石隆若丟下一顆炸彈,可能也不會使柯亞力這般驚嚇。
柯石隆如此計畫是有目的,他一直以來就喜歡謝秋蓮,如今她已因那場可惡的車禍香消玉殯,柯石隆決定既然他無法擁有謝秋蓮,他也要她女兒跟他兒子結合,一償他多年來的宿願,這樣他們就有了共同的孫子。
柯石隆看得出他兒子跟江水心處得很融洽,但他可不能讓他們兩個在一起,他要的是謝秋蓮的翻版——江雅心,而不是那個處處讓他想到江子奕的江水心。
「父親,我跟雅心之間根本就處不來,更何況我不愛她,她也不愛我。」柯亞力希望父親打消念頭。
娶雅心?那個即使他站在她面前,她也當作是隱形人的江雅心?!門都沒有。
「我跟你母親結婚時,我也不愛她,可是我們還是結婚了。」柯石隆反駁。
那是因為你的—顆心早巳給了謝秋蓮,而且我母親愛你,只要你願意,我們家本來可以幸福過日子。柯亞力忍住到嘴邊的話。
柯石隆見柯亞力仍是一副不肯妥協的模樣,使出最後的殺手 。
「我可以告訴你,那兩個女孩現在住在我的一處產業,你要是不同意這樁婚事,可以,我就把江水心趕出去,讓她流落街頭。」柯石隆為達目的絕不罷休,無所不用其極。
做兒子的深深了解自己父親的個性,說到就做得到。柯亞力知道江水心暫時安全無虞,至少他今天來此的目的已達成一項,但除非他答應父親的提議,她才會有真正安全落腳的地方。
「可是,父親,江雅心對這項安排難道沒有異議嗎?」柯亞力掌握最後一線生機,猶如離水的魚正在做垂死掙扎。
柯石隆咧開嘴,魚兒上勾了。「我已經跟雅心談過了,當她知道目前這些狀況,她一個人是沒法應付的,更何況又有一大筆債務要償還,她就非得找個可靠的有錢人,所以我才一提,她就明白了。聰明的女孩!」
柯亞力有種落入陷阱的感覺。「我看不出這樣的聯姻對我們有什麼好處,畢竟在這個游戲中,最大的贏家是江雅心。父親,你不是從不做虧本生意?」
「問的好,兒子。我還在想你何時才會提出這個問題,不過,我不會告訴你的,我自然是有我的道理。」
自然又是跟謝秋蓮扯得上關系的道理。柯亞力心里嘲諷地想,父親還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保證我跟雅心結婚後,你會供應水心念書的一切費用,還有她的生活費,直到她有能力獨立為止?」柯亞力是同意了,但他有條件。
可惡!先前柯石隆是有想過以此誘使兒子同意,可是听兒子說出這番話,心里還真不是滋味。
柯石隆咬牙切齒地說︰「好,只要她不要出現在我面前。」柯父叫住往外走的柯亞力,「還有,婚禮訂在十月二十日,兩個月後,你有充裕的時間準備,我不希望婚禮太寒酸。」
「父親,婚禮的事我恐怕無法兼顧,我手邊正有案子尚未結束,你記得嗎?剛才我進門時你還一直提醒我。」柯亞力反將父親一軍,不等回應,開了門就走人。
書房內留下柯石隆氣得七竅生煙,卻也沒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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