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我能不能上街去?」梁雨霏的這句話,讓正在穿戴衣冠的關雲雍微愕地停下手邊的動作。
坐在床邊的她平靜的臉龐看不出任何心思,只有抓緊衣角的手泄漏出她內心的不確定。雖然這些日子里,她擁有了自己的意志,可是她沒忘記他曾說過的話——絕不讓外人知道她是個跛子。
「為什麼?」果不其然,他皺起了眉。
「我想向宏兒的娘學做梅餅。」她忘不了那熟悉的味道。
「我派人請她來,你別過去了。」他利落地套上外袍,早已不再讓她幫自己著衣,深怕動了她的胎氣。
梁雨霏望著他的背影,幽幽地嘆了口氣。「你還是無法在外人面前坦然面對我的跛腳嗎?」「不,我只是不想讓你奔波勞累。」他答得太快了,快得有些心虛。不讓她勞累只是其一,另一方面是他還未克服自己的心魔,他仍無法讓世人得知她的模樣。
梁雨霏困難地勾起嘴角。「謝謝夫君。」
房內的空氣沉窒了下來,壓得兩個人都難以喘息,關雲雍擰起濃眉,自己的尊嚴和對她的愛在心中激烈交戰,非要分出勝負不可。讓她走出關家大門,等于是昭告天下,他的妻子是有缺陷的女子,他的尊嚴不斷地警告自己不要心軟,不要親手毀掉自己的尊嚴,可是她失望落寞的臉龐,卻更讓他難受。
「我讓你出去!」他突地悶吼出聲。再也無法負荷她的黯然神情,話便這麼沖口而出,把顏面狠狠地甩在一旁。
「真的嗎?」她的眼眸閃爍如星,讓她歡欣的不是自己終于可以走出關家大門,而是他願意在外人的面前承認她。
「我陪你去,不可超過一個時辰。」他的臉色依舊不甚緩和,但驕傲的心卻已被挖了一個洞,足以容納她的進出。
「好。」梁雨霏走向他,從背後環住他,眼中盛滿了深深的愛。
他的背一顫,再堅實的防備也會被她溫柔的舉動所瓦解,再剛強的心也要化為繞指柔了。
「我知道你對我好,我會永記在心。」她的心連同她的身子一同擁抱他。
我不要你記得我的好,我要你記得的是我的愛,關雲雍在心底狂喊,我愛你,你呢?到底愛我不愛?
***
翌日,關家的大轎在眾目睽睽下,浩浩蕩蕩地來到了戚家。
坐在轎里的梁雨霏隔著細致的小窗,看著街上的車水馬龍,熱鬧景象。她好久沒看到這麼多人了,自從被爹幽禁在府里,直到現在,這是她頭一回真實地感受到外面的世界。
必雲雍先下轎,再回頭掀開轎簾,扶著她下轎。梁雨霏搭著丈夫的手臂,一下轎,便看見數十道陌生的眼光打量著自己。
「夫君?」旁人的目光,令她有些畏怯。
「別怕。」他扶著她,不怒而威的眸光掃向所有無禮的注視。
眾人垂下眼,但仍用著眼角的余光瞥著關雲雍身旁的女人。
「她就是關家公子爺娶的媳婦?」有人開始猜測。
「應該是吧,有大家閨秀的氣質,高雅而不俗。」另一人也點頭稱是。
「嗯,雖不是絕艷,卻更惹人想要細心呵護——她的腳!」說話的人瞠大了眼,看著梁雨霏走路的姿態。
「天啊,她是個跛子!」
一個接著一個,梁雨霏是個跛子的事實在人聲里沸騰。
必雲雍臉沉了下來,他無法欺騙自己,驕傲的他仍是在乎的,扶著梁雨霏的手僵硬地擰緊。「你在乎嗎?」她抬頭,純淨的眸子定定地望著他,似乎想看穿他內心的想法。
苞著戚家的總管,關雲雍不作聲地扶著她走入戚家大門,故意漠視她詢問的目光。
「告訴我!」她止住腳步,不再移動半分。
必雲雍偏過頭,悶著氣不看她,他的尊嚴已墜地,被人踩在腳底下譏笑,明知會有這種結果,但他卻憑著一時的沖動答應了她,他該氣惱誰,是自己還是她?
望著他陰晴不定的臉龐,梁雨霏慢慢地松開他的手。「我自己去找小宏兒的娘。」說完,她邁著不平的步伐離開他的視線。
必雲雍伸出手想攔住她,卻猶豫地停在半空中,到最後仍是垂了下來,他此刻連自己都安撫不了了,怎有余力再安撫他人。在未面對眾人之前,似乎是較容易作抉擇的,但一等到真正听見了眾人驚呼的聲音、訝異的眸光時,他卻矛盾了,在一番掙扎後,他選擇退回自尊的殼內,看著她漸行漸遠。
必雲雍瞪著從遠處走來的人,那人臉龐上的笑容讓他覺得刺眼至極。
「你來了?怎不見我的妹子?」戚冠安左顧右盼,找不到那道嬌小的身影。
昨日,關雲雍派人傳達將和妻子一同來訪的消息,讓他有說不出的意外,雲雍這個驕傲自負的人怎會願意放段,讓雨霏妹子跛腳的事實暴露在世人眼前,他著實好奇。
「別亂攀關系。」關雲雍沉下聲,沒想到威冠安還敢提這件事,那夜,他摔了紫晶玉佩後,便直奔戚府,不由分說地和戚冠安狠狠地打了一架,離去前還威脅戚冠安不準再接近她一步,敢情是戚冠安忘了那次教訓了。
「太無禮了,雨霏是我認的妹子,你也該喚我一聲兄長才是。」戚冠安存心捉弄他。
「你等下輩子。」關雲雍冷哼一聲,不屑以對。
「下輩子你還願意當我是你的兄長,我實在感動。」戚冠安搖著扇,一副動容的樣子。
「你想換把扇子了嗎?」語畢,關雲雍迅雷不及掩耳地奪下了戚冠安手上的扇子。
「君子動口不動手,速速還來。」戚冠安伸出手,想討回寶貝的扇子。
必雲雍不理他,學著他的模樣,徑自搖著扇,一派的悠閑。
「快還我扇子,去追雨霏妹子,她此刻想必已哭成淚人兒了。」戚冠安莫測高深地說道。此刻的後院,應該有一場靶人肺腑的相逢才是,他勾起了一抹笑。
「什麼意思?」關雲雍眉頭糾結。
「扇子還來,我再告訴你。」他又再次伸出手。
必雲雍將扇子丟還他。「說。」
接回了扇,戚冠安慢條斯理地開口了。「事情應該從小宏兒身上說起,那日,我在街上遇到……」
***
梁雨霏跟著總管的腳步,心情是有些低落的,因為夫君仍對她的腳不能釋懷。可是她不怨他,他願意讓她走出關家大門,她該是心滿意足了,她看得出夫君的掙扎,他的心底也不好過啊!安慰了自已後,梁雨霏的臉上添上了一些強加的笑意,有些落寞,有些無奈。
「關少夫人,到了,您等會兒,我進去喚她出來。」戚家的總管恭敬地說道。
梁雨霏點頭,靜靜地在外頭候著。
王總管進了廚房,對著一位略微豐腴的女子喚道︰「*姑出來一下,有人要見你。」
*姑雖然納悶,但仍是點了頭,只是她想不出有誰想見她。
不一會兒,戚家總管領著*姑走出了廚房。「關少夫人,這位是小宏兒的娘,*姑。」
梁雨霏抬起頭,才剛想要開口,眼卻倏地大睜,她是——
「娘!」她咬著唇瓣,顫抖地喚了一聲。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這是夢嗎?埋在記憶深處,她幾乎要忘掉容貌的娘親竟在她的眼前出現,在她看見娘的一剎那間,褪色的回憶再度鮮明得宛如昨日,她仿佛還是那個在雨里追著娘跑的小女孩。
「不,我不是!」*姑白了臉,轉身便想逃走。
「您是,您是我娘!」梁雨霏不顧自己顛跛的腳步,硬是追了上去,看得戚家總管傻愣地呆立在一旁。
「求您別再逃了。」梁雨霏在後頭苦苦地追喚。
「你別追,我不是你娘,你認錯人了。」*姑捂著唇,忍著哭意,只是一徑地跑。
「我不會再讓您離開我了,我啊——」她踉蹌了下,趕緊扶住身旁的梁柱,才沒摔著。
梁雨霏的驚呼聲讓*姑停了腳步,她回過頭,擔心地望著梁雨霏。
「娘,您別走,雨霏有很多話想跟您說。」她扶著廊前的梁柱,臉色蒼白得嚇人。
「我……只是個下人,您真的認錯了。」*姑搖頭,仍是想走。
「娘,這些年您知道雨霏是怎麼過的嗎?每日每夜的等著您回來,可是您從沒出現過,我好想您,您知道嗎?」那種交雜著失望和幻滅的痛苦經歷,對當時還稚幼的她是一種殘忍的折磨。「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姑停下腳步,背對著她。
「每次爹發現了我望著門守候,便對我發脾氣,可我仍是偷偷地看著、盼著,深信您會回來。」梁雨霏拭著淚,殘酷的記憶雖已久遠,但對一個有切心之痛的人來說,仍像是昨日一般,依舊有揮不去的傷痛。
梁雨霏慢慢地走到*姑的身後。「娘,我不恨你,我只是想知道您過得好不好。」她握住了娘的手。
「你不恨我?」*姑閉上眼,緊緊地回握她。
多年來,對女兒的愧疚一直跟著她,不管她走到哪兒都如影隨形,她有勇氣逃出梁家的牢籠,卻沒有勇氣面對幼小的女兒。
這一生,她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的女兒雨霏,因為她的自私,讓一個小孩兒失了母愛,甚至還得背負著自己離去的罪名遭人白眼。
「娘,我不恨您,我只求您活得快樂。」梁雨霏走到娘親身前,看著她頭上已有些花白的發。
「雨霏,我……對不起你。」她垂下頭,雨霏愈是寬容,她愈是愧疚。
「娘,我也是女人,我能懂。」她拍拍娘親的手,她也是女人,她知道能讓一個女人背棄丈夫,必須要有極大的勇氣。
套在心上多年的枷鎖終于由女兒的手中解開了,*姑只能感激地直點頭。
「難怪我覺得小宏兒給我的餅,咬上一口都是您的味道。」梁雨霏笑中帶淚地說道。
「是小宏兒告訴你我在這兒?」*姑幫女兒拭著淚。
「不是,他只給了我一塊餅,我便循著味來,想要學做餅,沒想到竟遇上了您。」她感謝上天賜給她這個相遇的機會。
「原來中秋那天,小宏兒消失了一陣,便是去找你。」她恍然大悟地說道。
「您為何不來關家認我?」梁雨霏問道,既然連小宏兒都知道她的身份,娘更應知曉。
「我一到杭州,便听聞關家娶了青州梁家的女兒,便知是你,可我沒有勇氣和你相認,我只想待在這里,听著小宏兒告訴我你的每一件消息。」所以,在戚少爺要小宏兒去陪雨霏讀書時,她欣喜若狂,異樣的情緒讓小宏兒產生疑問,到最後沒辦法推托之余,她才將整件事告訴小宏兒。
「你快樂嗎?你的夫君待你如何?」*姑想起了前些日子,宏兒有一段期間無法到關府,她擔心雨霏出了事。
「我懷孕了。」她羞澀地低下頭,想讓娘親分享她的喜悅。
*姑白了臉。「你夫君對你不好對不對?你……是因為懷了孕才認命?」她情緒激動地抓住她的肩。
一陣急奔而來的腳步聲,听見了兩人的對話後,倏地停了下來。
「娘?」梁雨霏抬起頭,不懂娘親為何這麼問她。
*姑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命運在女兒的身上重演一遍,她就是依父命嫁入了梁家的,在梁家,她像是一只籠中鳥,沒有自己的意志,沒有自己的尊嚴,有體無魂地過著每一日。
「你愛他嗎?」不等雨霏回答,*姑又接著說道︰「不要認命,雨霏,離開他,娘帶你走,娘不要你在夜深人靜時獨自哭泣自己的命運。」
她牽著女兒的手,一幕幕的回憶翻涌而上,每夜的暗自低泣曾是她生活的一部分,若不是她青梅竹馬的愛人找上門,她一定會痛苦茫然地過完一輩子。那時,她的肚里已懷了小宏兒,她已經絕望地認命,可是他卻不計較她肚子里的孩兒,只要她願意與他遠走高飛,因此這些年,她從沒有後悔過。
「雨霏,娘雖然不能給你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娘怎麼樣也不會讓你餓著。」她不要女兒重蹈自己的覆轍,一輩子關在華麗的籠子里,只能羨慕地看著外面的世界。
「娘,您听我說。」被緊緊拉著的梁雨霏,怎麼也找不到說話的機會。
「你什麼都別說,只要和娘一起,娘會照顧你一輩子。」
「放開她,她哪里也不去!」突然,一道森冷的聲音傳入兩人的耳際。
梁雨霏轉過頭,唇正要綻出笑意,卻在看見夫君陰森可怖的臉龐時僵住了。
「你是?」停下腳步的*姑,已隱約地猜到眼前男子的身份。
必雲雍置若罔聞,他望著梁雨霏,眼底彌漫著狂天的風暴。「過來!」
梁雨霏身子顫了下,她已好久沒听到他這種冰冷刺人的聲音了。
「別過去。」*姑抓住女兒的手,像只母雞保護著自己的小孩般。
「由不得你。」關雲雍上前一步,毫不憐惜地攫住梁雨霏的手,將她拖到自己身旁。
「放開她,你放開我女兒。」*姑追了上去,上一次,她狠心地丟下女兒,這一次,她拼了這條老命,也要誓死護衛女兒。
必雲雍的怒氣在擴張,他怒吼一聲,將梁雨霏抱起,把*姑遠遠地拋在身後。
「雨霏——」*姑眼睜睜地看著女兒被抱走,卻無能為力,她腳一軟,跌坐在地上痛哭失聲。
***
被他抱在懷里的梁雨霏,听見了娘親的哭聲,心急如焚,淚痕未干的小臉哀求地望著他。「夫君,她是我娘,我能不能——」
「不行!」她話未說完,關雲雍便出口拒絕。
他加快腳步,奔出了戚府,上了轎後便吩咐轎夫盡快回關府。
轎內,關雲雍混合著憤恨和痛楚的眸光射向另一邊的梁雨霏,他緊緊握著拳,像是要控制滿身的怒氣般。
「我做的還不夠多嗎?!」一句冷嘯的質問劃破緊繃的靜默。
必雲雍冷不防地捉住了她的手腕,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為了你,我的尊嚴被人踐踏,為了你,我的內心百般矛盾交戰,可是看看你給我的回報是什麼?竟只是‘認命’這兩個字!」他咬牙切齒地說道。
「不是的!」梁雨霏搖頭,已有些暈眩的腦袋更加混亂。
「你不是?!」他像听見了天大的笑話般,狂笑出聲。
對她,他突然有股深切的恨意,恨她牽動了自己的魂魄,恨她讓自己受苦沉淪無法自拔,恨他陷在情愛的泥沼里時,她卻好端端地站在上頭。
「你敢說你不是因為妻子這個身份才溫順地委屈求全,我不要你該死的順從,我要你告訴我,你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滿意?」淌血的話從他的口中、心中不斷地滲出。
「夫君——」
「別叫我!」關雲雍閉上眼,鎖住所有的酸澀。
「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會回報你的。」梁雨霏手揉著發痛的額際,勉強地把話說完。
「回報?你拿什麼回報?!」他睜開眼,燃著苦痛的眸光掃向她。
「我會盡我所有的一切。」包括愛,梁雨霏在心里補上這句。
「如果我要納妾,你答不答應?」他盯著她,在尚未燃燒便成灰燼的愛情里,他只剩最後一線起死回生的機會,只要她拒絕,只要她有一點在乎他就行了,關雲雍在心里不斷地哀求奢︰拒絕我……求求你……
梁雨霏臉色一變,她想開口拒絕的,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聲音梗在喉間,苦澀地難以咽下。丈夫要納妾,妻子有拒絕的權利嗎?雖然這些日子,她已擁有了自己的意志,但是她仍無法推翻腦子里根深蒂固的觀念,那些自小便教她要三從四德的教條仍是緊纏著她,讓她無法擺月兌。
她愛他,但她還不夠勇敢地扯下纏在身上的束縛。「我答應。」她咬著唇顫聲說出,每一個字都泣著血,含著悲。
「你竟然答應?!」關雲雍心中唯一的火苗被她完全吹滅,縱使對她有山一般堅定的愛意也會崩裂,她的一句話,已將他打入了冰冷的地獄。
她不愛他!若愛他,就不會答應讓他納妾,關雲雍赤紅了眼,難道真只有他一人在愛情里燃燒?!他甩開了她的手,朝天怒吼,嘶喊出如困獸般的痛苦。「好,既然你要我納妾,我就如你的意。」痛苦的嘶喊後,他狂笑出聲,臉龐上橫著燃燒的瘋狂。
「夫君——」她的手伸向他,他臉上瘋狂的神情讓她擔心。
「別踫我!」拂開她的手,關雲雍盯著她,從濺血的心痛到滿眼的憤恨,他怒吼了一聲,掀開轎簾飛身而出。
「夫君!」回應她呼喚的只有垂落的簾子,人已消失無蹤。
梁雨霏突然間好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就因為她必須接受婦德的約束,所以得眼睜睜地看著丈夫投向另一個女人的懷抱,她不甘願啊!難道女人真的沒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只能活在舊有的教條下,再苦也得忍著,即使丈夫迎進了新人,妻子也得含笑接受,梁雨霏對妻子所應謹守的本分有了前所未有的質疑。
爹一輩子不原諒娘,是因為容不下娘的逃離,他的尊嚴受不了任何的挑戰,那娘和全天下有著相同命運的女人呢?有誰將她們的自尊、她們的尊嚴,放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