縴雲離去後,蘊菲坐在鏡台前,托著腮陷入沉思中。
幸福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一定是輕飄飄、輕飄飄,宛如漫步雲端一般,對蘊菲來說,在折梅書院三年的日子,都像置身雲端,楚南的溫柔呵護,如同一層又一層的雲彩,密密的裹住了她。
在最初她認為楚南的這份溫柔與呵護,只不過是一種青梅竹馬的感情而已,但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她的心卻漸漸的變質了,她悄悄的盼望楚南上書房的日子早一點來,她刻意在楚南來的那天細心梳妝,她也時時以眼角的余光捕捉著楚南挺拔俊逸的身影。
這種變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自己又是什麼時候對楚南有了超越師兄妹以外的特殊情愫呢?蘊菲凌亂的思緒中,漸漸浮現出一個鮮明的記憶——
那是個夜涼如水、明月當空的秋夜,暗香浮動的月橘花散發著誘人的氣息,喬府的花園內奼紫嫣紅的花朵,在明月和紅紗燈的映照下,顯得比白天更加艷麗可愛。
蘊菲不知不覺的走人喬府的花園內,月光如紗的籠罩著花樹草叢,別有一番淒然迷蒙的美感,陣陣涼風吹來,幾只螢火蟲隨風飛入花叢內,更增添了花前月下、如夢似幻的浪漫,蘊菲完全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一想到如此美麗的花月夜,卻無人能夠欣賞,她忍不住靶嘆的低吟︰「元夜淒風卻倒吹,流螢惹草復沾幃;」
反復低吟了幾次,總認為太過悲淒,和眼前的美景意境不符,想續上後兩句來轉一下氣氛,卻一時想不出佳句,她不斷的念過來念過去,就是想不出下面的兩句該如何讀?正在費神思量之際,忽然听見一個清朗的男聲接著吟道︰「幽情苦緒何人見?翠袖單寒月上時。」
蘊菲一驚,隨即羞澀了起來,急往樹影下一躲,抬頭一看,才發現楚南就站在前方的牆腳下,對她微笑著。
「月夜吟詩,師妹真是雅人!」楚南恭恭敬敬地對蘊菲施禮,自從初見面時惹出一場笑話,之後楚南見了蘊菲總是溫文有禮,一點不敢逾越禮教。
「胡縐兩句,偏偏就讓師哥听見,倒成了魯班門前賣大斧,惹人見笑了。」蘊菲紅著瞼說︰「這麼晚了,師哥怎麼還不回房休息?」
「我習慣每天睡前在小書齋裹讀書自娛,這裹比較清靜。」楚南半開玩笑的說︰「剛才我听見有人在花園內吟詩,還以為會遇上美麗的狐仙或女鬼呢!」
蘊菲吐吐吞頭,俏皮的說︰「結果是我!你可大失所望了吧?」
「當然失望。本來打算迎接美麗的女鬼,誰知道來的竟是個頑皮鬼!」
「討厭!師哥就愛取笑人!」
楚南哈哈大笑了起來,邊笑邊低頭指指她裙下露出的小巧雙足。蘊菲低頭一看,忍不住也笑了,「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原來蘊菲在繡房內受到月光花影的吸引,信步走入喬府花園時,只穿了月光色的錦襪,趿了雙繡花拖鞋就出來了,而剛才急忙躲人,左腳襪上的帶子竟不知掉到哪兒去了。
「到我的小書齋里來吧!我找條絲帶給你系上。」
「不用了。」蘊菲羞紅了臉,小聲的說︰「麻煩師哥隨便找條帶子給我就好了。」
「那不好,要是系不牢,一會兒又掉了,你回去的時候可不方便。」
蘊菲只好隨著楚南走進他的書齋,坐在一只高腳椅上,楚南找來一條絲線,幫她系好襪子,他溫暖的雙手握著她被露水沾濕而冰涼的縴足時,蘊菲忍不住羞紅了雙頰。她忸怩的掙月兌楚南,並且轉身翻閱書架上的書冊。
「師哥真用功,這麼晚還在挑燈夜讀。」
「也不是什麼挑燈夜讀,只不過長夜無聊,以詩文自娛,打發時間而已。」
「啊!這是元微之的連昌宮詩全集,我最愛這奉詩集,可惜從沒見過完整的全本。師哥也喜歡這本詩集嗎?」
「師妹喜歡詩集,只管借回去看吧!」楚南從書架上抽出幾本詩集︰「這幾本你大概都會喜歡。」
兩人就這樣自然的談詩論文,剪燭西窗,有如知己,楚南的博學多聞令蘊菲衷心傾慕;同樣的,蘊菲的慧黠可愛,也令楚南心儀萬分。
自此之後,蘊菲常來借書,而楚南也夜夜秉燭以待,這深夜的約會,成了兩人間最大的秘密,不過楚南始終對蘊菲相待以禮,從未有過越禮逾舉的行為。
日復一日,蘊菲經常在燈下為楚南抄寫詩文,她寫得一手秀麗柔媚的小楷,楚南把每一幅都視若瑰寶,慎重珍藏著;有時兩人也下棋對奕或者玩著「升官圖」之類的游戲;後來楚南又教蘊菲彈琴,她學得很快,不久就超過楚南的水準,兩人還共譜了一曲「蕉窗夜雨」和一曲「曉苑鶯聲」。
有一夜,楚南笑嘻嘻地對她說︰「師妹的琴已經學成了,不知道你準備送我什麼謝師禮?」
「師哥出身江南首富之家,什麼奇珍異寶沒見過?我只是平凡的士人之女,又能送什麼教你開心的禮物呢?」
「送禮貴在情意,豈可以金錢的價值衡量?難道師妹認為我是那種重視金錢的俗人嗎?」
「當然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該送師哥什麼禮物,正在傷腦筋呢!」
「我倒是想要一件東西,而且只有師妹才能送。」
蘊菲的心一下子砰砰狂跳著,她低低的問︰「是什麼東西?」
「我想要你!」
蘊菲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子,正想拂袖而去,卻听到楚南笑著接下去說︰「——親手繡的一雙繡花拖鞋!師妹的女紅繡藝出類拔萃,不知道我是不是有這福氣,讓你親手為我做雙鞋呢?」
「喬家大少爺的衣著鞋襪,莫不精致異常,早已有名。」蘊菲為了掩飾自己的臉紅心跳,故意推拒,「哪兒用得著我出力?」
「家裹那些人做的東西,俗不可耐,我一向都不穿。」楚南伸出腳,竟只是一雙銀緞素面拖鞋,沒有繡上任何花樣。「你瞧!我至今都沒有一雙繡花拖鞋。」
其實江南的世家子弟在家都習慣著輕便柔滑的絲緞拖鞋,鞋面上繡著各種花樣,如「五福捧壽」、「牡丹富貴」等吉祥圖案,而從花樣的種類差別就分出雅俗高低,楚南是喬家獨子,衣著鞋襪都有精通繡工的針線侍女負責,卻想不到他竟是穿著完全沒有繡花和裝飾的素面拖鞋。
見蘊菲沉默不語,楚南又說︰「好師妹,幫我做雙鞋吧!」
「我才不會做什麼繡花拖鞋呢!」
「好師妹,我前幾天明明見到蘊謙穿了一雙精致得不得了的繡花拖鞋,他告訴我,是你因為他背出十篇文章,特別獎勵而做給他穿的。」楚南微笑地說,「怎麼你就那麼偏心,只顧弟弟,就不管我這個‘哥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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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裹,蘊菲的心宛如針刺般疼痛,單戀的心情,就像含著一個未成熟的青梅,有一點辛酸、有一點苦澀,獨自咀嚼到最後,卻隱隱約約滲出一絲絲淡得幾乎察覺不到的甘甜。
她起身翻開奩箱,取出已經繡好的鞋面,銀灰的綢緞上繡著藍色的水波,兩朵並蒂蓮花迎風而立,一朵深紅的正當盛開,另一朵粉紅的則含苞待放,亭亭的荷葉有些翠綠、有些淺綠,不但圖案的安排充滿慧心巧思,繡工更是精致絕倫,蘊菲是下了十二分工夫來制作這雙繡花拖鞋。
蘊菲繡這雙鞋面時忍不住會想象,當楚南收到這份禮物時,會露出怎樣贊賞和喜悅的表情呢?他會不會猜到其中的每一針、每一線都包含著她對他的無限密意和柔情呢?不!他不可能猜到她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思。
「畢竟這雙鞋終究只是一份妹妹送給‘哥哥’的禮物罷了。」蘊菲告訴自己,不要再痴心奢想了。
他們的身分如雲泥之隔,喬家是江南的世族,絕不可能違背禮法的束縛和一般庶民通婚,更何況楚南始終將她視為一個可愛、聰明、惹人憐的妹妹,在他的眼中,她甚至不能算是一個少女,只是個小孩子。
但是楚南絕對想不到,他對她這位「妹妹」愈是親切、愈是溫柔,就令她愈痛苦,愈加深陷在自己編織出來的情繭中,不可自拔。
蘊菲在妝台的銅鏡上呵氣,以手指寫下「心醉」二字,過了一會兒,又在旁邊寫下「心碎」二子,默默注視良久,令她心醉的那個人,是否也將讓她心碎呢?而醉和碎兩字都有個「卒」,那是什麼意思?「卒」就是完了!
忽然間她明白了,無論是為楚南心醉或心碎,意義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完了。因為楚南早已不知不覺的佔據了她的整個感情世界,無論她是心醉或心碎,都不可能再將楚南的影子從心版中除去。
可是萬一呢?會不會?或許?楚南有可能也對她有那麼一丁點的愛意呢?不是兄長式的,也不是青梅竹馬式的,而是真正將她視做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對她產生真正的愛戀呢?
鏡子裹反映出蘊菲清麗的臉龐,清清楚楚看出她的雙頰涌現酡紅的光彩,彎彎的秀眉滿含情愁,靈活俏皮的大眼楮裹,溢滿了濃濃的想思。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可以感受到心跳頻率的急劇。
那個想法太大膽了,也太異想天開了,楚南真的會回應她的心意嗎?她不再只是他的「小師妹」,而是相依相伴的愛侶?
不!蘊菲用力搖搖頭,她不能放任自己胡思亂想下去,否則她會不停的抱著希望,到最後一日希望破滅的話,她的痛苦只會比現在更加重十倍、百倍、千倍……
可是人的思想並不是那麼容易控制,蘊菲的理智不斷克制著自己不要抱著不可能的夢想,但是那個「萬一」、「或許」、「一丁點可能」卻如同雨後的春草,在她的心底不斷冒出新芽,讓她脆弱敏感的少女心,更加的紛擾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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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南二十歲的生日就快到了,那一天依禮要舉行「冠戴」之禮,表示他以後就是成人,不再是小孩子了。
喬家為了慶祝這個大日子,特地舉辦盛大的宴會,身為父親的喬慕希更是得意非凡,他早在半個月前就發出請帖廣邀親朋好友,準備向大家炫耀一下他這個出類拔萃、宛如人中之龍的獨生愛子。
為了這場生日盛筵,喬府上上下下都忙壞了,像喬府這樣的閥閱車第,通家世誼、遠親近戚無一不是世家巨族,而江南地方和蘇州城內的大小闢員,自巡撫以下都和喬家交好,因此賀喜和送禮的人潮絡繹不絕,單是收禮和接待賓客就是十分繁重的工作。
「噯!真是忙得恨不能分出十個身子來才夠用。」喬夫人一大早就帶著丫鬟僕婦張羅一切,「事情千頭萬緒,件件要忙,偏偏家裹人雖多,就是找不出一個可靠、能干、可以幫忙的人。」
言下之意就是在指責下人們辦事不力,因此環侍在旁的丫鬟僕佣們個個面紅耳赤,連大氣也不敢多喘一聲。
「唉!蚌個上不得台盤的樣子!」喬夫人哀聲嘆氣的發愁,「南兒生日當天,多少親戚們要過來,男客自然有老爺的人招呼,至于女眷們——唉!我這兒竟找不出個能招待的人,到時候豈不是惹親戚們笑話!」
世家大族辦宴會,最重要就是接待親友,必須依照遠近親疏、貴賤高低,以及和喬家交往的程度,恰如其分的接待,不能有半點疏忽,否則虧了一點禮數,立刻會傳為大笑話。
「夫人別急!我保舉一個人,保證可靠又能幫得上忙。」喬夫人陪嫁時的女乃娘鄭嬤嬤插嘴說,「一百人里再也找不出比我說的這人更聰明伶俐的了,她辦事,夫人大可放心。」
「嬤嬤,你說的是什麼人?」喬夫人急忙問,「我實在想不出咱們家有什麼能干的人。」
「夫人只看眼面前、光朝家裹的人想,自然想不出。」鄭嬤嬤笑道,「我說的不是咱們家的人。」
「哎呀!提外人做什麼?」喬夫人仿佛被澆了一頭冷水,「招待親友內眷,來的都是些夫人、小姐們,哪能用個外人呢?再說自己人都記不清咱們家的五親十戚,外人更加不管用。」
「這人雖說是外人,但和自己人也差不多了,我們家里的事,她都清楚。」
「哦?真有這麼個人?我怎麼半點都不知情?」
「夫人真是貴人多忘事。宅院後折梅書院裹住著的方姑娘,不就是個千伶百俐、水晶心肝兒似的能干人嗎?樣貌美、人也端莊,請她來招待親戚好友,最合適不過了。」
「啊!可不是嗎?嬤嬤不說,我險些忘了。」喬夫人想了一下,又說︰「可是方姑娘不比家裹的丫鬟,叫她做招待,她肯嗎?」
「夫人顧慮的是,不過方家這些年來受老爺照顧的地方很多,夫人對方太太、方姑娘一向好得不得了,只要夫人親自上門,方姑娘不會不肯幫忙的。」
「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我真得親自去請蘊菲幫忙。」喬夫人仍有顧慮,「就怕地不肯委屈。」
鄭嬤嬤靈機一動,想出了個主意,「那麼夫人先別說請方姑娘當招待的事,只拿幾件宴會裹準備得不甚妥當的事,請她幫忙出個主意,她要是不應,這件事只好算了;她若是幫忙出了主意,夫人就順水推舟,請她過來幫忙。」
「這個主意好!就這麼辦!」
事不宜遲,喬夫人當天下午就來到折梅書院,一進門就親熱的拉著蘊菲的手噓寒問暖,還大大的夸贊了她一番,弄得蘊菲又是莫名其妙,又是尷尬無比,只好沉默的報以微笑。
方學禮的妻子柳韻琴察言觀色,知道喬夫人的來意絕非一般的探望,因為這位知府千金出身的喬夫人,最重身分地位,在她的眼中,家庭教師的眷屬的地位雖然高于一般的僕佣侍婢,但絕對不是她日常平等往來的對象。
「喬夫人今天來是有什麼事嗎?」韻琴客氣的詢問。
「也沒什麼事,就是很久沒見到蘊菲姑娘,怪想念她的。」喬夫人邊說邊遞了個眼色給鄭嬤嬤。
鄭嬤嬤笑了笑說︰「外間人人都夸說方師娘的家教好,今日見了蘊菲姑娘,氣度大方、端莊有禮,真教人不得不佩服師娘。」
「哪里!鄭嬤嬤太夸獎了。」
「不瞞師娘說,我家夫人今兒是特地來請人的。」鄭嬤嬤不敢直率的說明來意,故意繞了個彎說話,「想請蘊菲姑娘到咱們府上做幾天客。」
「咦?這是為什麼?」韻琴詫異的問。
鄭嬤嬤鼓起舌燦蓮花說︰「這有個緣故。師娘也知道,最近為了我家少爺的「冠戴之禮」,老爺打算多請些親戚朋友過來聚聚,有幾家親眷還要小住數日,裹面有不少年輕的姑娘們,若是讓她們伴著夫人們,怕太悶了,倒不如年輕姑娘們自己在一塊兒玩比較有意思。可是咱們家又沒個小姐,因此想請蘊菲姑娘過府小住幾天,給咱們家親戚說說蘇州的風物,免得小姐們白來了蘇州一趟。」
這豈不擺明了讓我女兒去做「接待侍女」嗎?韻琴心中冷笑,皺了皺眉頭,正要想個不傷喬夫人面子的理由拒絕,但是早和鄭嬤嬤套好招的喬夫人卻搶先一步,拉著蘊菲的手說︰「蘊菲,你就來和我做個伴吧!南兒也說了,希望你一定來參加他的生日壽筵,我已經在南兒面前打包票,說一定帶你去。該不會要你師哥帶著請柬親自來請你吧?」
「不!那怎麼敢當呢?」蘊菲其實是想答允喬夫人的要求,她的心思不像幾個大人般深沉,她只是單純的想到,楚南在成年禮之前有許多事要忙,他們兩人間的深夜約會已經停了好一陣子,而那雙繡花拖鞋一直沒機會交給他,如果能住到喬府去,或許她可以找到機會親自交給楚南,做為他二十歲的生日禮物。
不過韻琴並不同意,她對喬夫人說︰「府上為了少爺的成年禮,正忙得不可開交,怎好讓蘊菲再去打擾?」
「師娘太客氣了,蘊菲姑娘住餅來,一點都不會打擾到我們,而且還可以幫著夫人拿主意呢!」鄭嬤嬤說,「師娘難道是怕咱們夫人怠慢了方姑娘嗎?還是怕喬府會讓姑娘餓著了?冷著了?」
「是呀!方師娘請放心。」喬夫人接著說,「我會好好招待你的寶貝女兒,拿她當自己人看待,不會虧待了她。」
韻琴還想推拒,轉眼卻看見蘊菲以懇求的眼神望著她,口唇欲動,分明就是十分想住到喬府的樣子,不由得令她微感憤怒,瞬間心頭轉了無數的念頭,最後長長的嘆了口氣說︰「既然喬夫人都這麼說了,就讓蘊菲去打擾幾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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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進喬府之後,蘊菲立刻明白母親何以事前一再阻止她來。
距離楚南的生日一天近過一天,喬府也愈加的忙碌,剛開始喬夫人只說找蘊菲幫著出主意,漸漸的將些小事交給她辦,而後,許多原本該是女總管負責的事也落到她頭上了。
而令蘊菲最尖銳感受到自己並不是來「作客」的一件事,還是喬府下人們的稱呼,前來賀壽的喬府親眷中,年少未婚的小姐們各自帶著伺候的丫鬟都住在後花園的花萼山房內,蘊菲也住在這裹,她是唯一沒有貼身侍婢的客人,同時喬府下人的稱呼也大不相同,對那些戚誼世族的千金一律稱做「小姐」,但是稱呼蘊菲時便改口為「方姑娘」。
很顯然的,雖然同住在喬府內,但蘊菲並不是來作客的「小姐」,而是來幫忙的「方姑娘」,這之間相隔的一條巨大鴻溝,是永遠永遠也無法跨越。
這一天,喬府內的小姐們相約了要去後花園的人工湖上泛舟,蘊菲指揮著佣婦為這些嬌貴的客人做好安排,之後就馬上被幾名丫鬟請到議事廳裹,因為「夫人等著方姑娘商量重要的事」。
可是在議事廳內等著她的人,並不是喬夫人,而是喬夫人身邊一位管事的大丫頭若隻,她一見蘊菲就不滿的說︰「方姑娘,我等你好久了。」
「啊!對不起,王家小姐鬧著要到映月湖泛舟,我得先幫她們安排。」蘊菲坐下來略做休息,「找我有什麼事嗎?」
「有好幾件事呢!夫人叫我帶著這個衣包給你,裹頭是一套絲緞衣裙和幾件釵環首飾,這是壽宴當天你陪著小姐們在瑯環水合听戲時穿的,夫人特別交代,當天不要你穿著棉布衣裙,太寒酸了,不好看。」
「這——」蘊菲想反駁,話到一半卻哽在喉中。算了,若隻只是個丫頭,向她抗議也是白抗議。
若隻繼續說︰「還有一件事,夫人想送這幾位小姐們小禮物,不必太重,也不可過輕,又要讓這些小姐們喜歡,所以找你拿個主意,看是送什麼好?」
「嗯……」蘊菲想了一下,立刻有了主意,「送香扇墜子好了,不過得用金銀蜾錠做成別致可愛的花樣,例如海棠花式、梅花式、如意式,每個不要太大,小巧可愛為宜,既省事又討喜。」
「好、好。我馬上叫人去訂做。」若隻拍手笑道︰「怪不得鄭嬤嬤說方姑娘是女諸葛,什麼事都難不倒你呢!我們煩了幾天的事,姑娘說句話就解決了。」
「姊姊太夸獎了。」
「對了,最後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今天下午從京里來一位貴客,是兵部侍郎的夫人,帶著他們的千金楊夢瑜小姐,她們要住在水繪園,請方姑娘帶著丫鬟們先去布置一下,夫人交代了,楊小姐的住房擺設一定要格外精致。」
「喔,知道了。」
若隻交代完事,吩咐丫鬟們先去辦事,自己卻留下來,悄悄的對蘊菲說︰「方姑娘,我私下泄個消息給你,這是機密哦!」
「什麼機密?」對于說人長、道人短的事,蘊菲一向不感興趣。
「今天下午要來的那位楊小姐,可不是普通的客人,你一定得多用心思招待她,要是討得她的歡心,將來可不得了呢!」
「揚小姐是兵部侍郎的千金,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我討好她做什麼?」
「話可不是這麼說唷!」若隻神秘的一笑,壓低聲音說︰「昨天夜里我听見夫人和老爺商量著,說要趁著這次機會相一相這位楊小姐,想娶她回來做少夫人呢!」
「什麼?」蘊菲的胸口似乎被重重的一擊。
「夫人前年進京省親時,就見過這位楊家的千金,說容貌、性情都是一流的人才,當時就想下訂,但是楊夫人也想先看看少爺的人品,就沒說定親事,這回楊夫人來就是為了相親,以少爺的人品,楊夫人一定會中意,或許少爺的生日當天就會公布親事。」
天旋地轉間,蘊菲的心和夢想無聲無息的碎裂成千萬片。
若隻卻沒有查察蘊菲內心的波濤洶涌,繼續興高采烈的說︰「所以啦!現在你知道,好好巴結楊家小姐,可是有莫大的好處哦!」
蘊菲忍著內心的酸楚和嫉妒,裝出毫不在乎的口吻說︰「我又不是喬府的什麼人,就算楊小姐真的嫁給……楚南師哥,也和我不相干,我巴結楊小姐做什麼?」
「咦?方姑娘何必說這種口是心非的話呢!」若隻似笑非笑的打量著蘊菲,慢吞吞的說︰「少爺是不可能只娶一位妻子,楊家千金當然是明媒正娶的嫡室,可是少爺還會娶側室,所以若是楊小姐喜歡的人,就比較有可能當上側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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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府未來的少女乃女乃,喬楚南的未來妻子,是全蘇州城的女孩夢寐以求的幻想,而現在真的出現了一舉摘下這兩項頭街的少女,她該是天仙化身的美女吧?喬家的丫鬟、老婆子、佣人和管家,莫不對這位即將到來的楊家千金議論紛紛,人人都巴望早日一睹這位佳麗的花容月貌。
就在眾人的好奇和期盼下,楊家的夢瑜小姐終于蒞臨了。
「快看吶!」「楊小姐來了!」「那就是我們未來的少女乃女乃呢!」楊家母女被迎進小花廳時,一大群喬家的侍女們早就躲在小花廳的屏風之後,爭著想一睹楊家千金究竟生得如何標致動人。
夢瑜也明白,她到喬府來最大的作用就是被人看,因此盡避一路上舟車勞頓,但她始終不忘膏沐修飾,隨時隨地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身為仕宦家族的千金小姐和出名的美女,夢瑜很清楚,從屏風後傳來的竊竊私語,是對她的評頭論足,她充滿信心的對著屏風微微一笑,自認經得起最嚴格的評論。
「原來造就是楚南未來妻子的第一人選。」蘊菲無法否認自己內心的落寞和淒然,「她真是美!的確和楚南十分相配。」
夢瑜確實是秀美絕倫、世間少有的美人,加上精心的妝點和華麗的服飾,以及自小訓練的大家閨秀風範,無不令她一舉手一投足都散發出「美」的訊息。
面對這樣子一位優雅艷麗的世家千金,蘊菲禁不住自慚形穢,實在沒有什麼資格去爭取楚南的垂青,和夢瑜相比,她簡直沒有任何條件可言,如果她是楚南的話,大概也會選擇這位豐姿韻絕的希世美女吧?
「方姑娘,方姑娘!」若隻聲聲呼喚著木然呆立的蘊菲,「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兒發呆哩?夫人和客人們都在等你呢!」
「啊?有什麼事嗎?」
「咦,你都忘了呀?」若隻瞪大了眼楮,「楊小姐很愛飲茶,夫人說要替她辦個品茗賞花會,你是負責泡茶的人呀!快跟我過去吧,別讓楊小姐久等了。」
品茗會的地點在臨著映月湖的凹晶館,中國的茶道流行于文人雅士間,連帶著閨房也受感染,世家閨秀、大家千金大都要學習品茗、泡茶,不僅是一種優雅的生活品味,也是上流社會女性非常重要的技藝。
蘊菲雖然不是世家千金,卻曾經和一位退休的宮中女官學習過品茗,在茶道方面的造詣極深,所以喬夫人特別指定蘊菲來主持品茗會,以免在楊夫人和楊小姐面前失了面了。
蘊菲將一整組珍貴的景德鎮青花細瓷茶杯組,依序擺好,沖水淨杯、溫壺、放進茶葉,再沖水八分滿,倒出,再沖水,靜置片刻直到淡雅的茶香初透,開始倒出清淺碧綠的茶湯,一一注入杯中。
第一杯茶奉給客人中身分最尊貴的楊夫人,她拿起茶杯靠近鼻端嗅了嗅,半閉著眼楮仔細感受茶的香氣,「嗯。清洌的茶香中隱含著幽幽的花香,能將碧羅春泡得這麼好,真是難得!」
聞過茶香之後,第二杯才是喝的茶,采「傳盞」的方式,蘊菲捧第一杯茶給楊夫人,楊夫人傳給下一位客人,依次傳過去,直到最後一位客人,每位小姐在傳茶的過程中部要表現出優雅的姿態,如果傳得不好,是非常失禮的事。
總之,品茗的規矩非常繁瑣而復雜,所以對上流社會的千金們而言,整場品茗會,幾乎就是一場儀態、風度、氣質的大競賽,而其中最出色的除了成功掌握品茗會氣氛和節奏的方蘊菲之外,莫過于眾目所集的楊家千金了。
品茗會結束後,接著是氣氛比較輕松的點心時間,這時賓主可以自由起身離座,相互交談,也可以在花園內四下游逛。蘊菲知道,那些著重身分的小姐們絕不會過來找她說話,因此一個人默默的站在一叢白菊花前,心里沉思著該怎麼樣不露痕跡的將生日禮物送給楚南。
「方小姐!」一個清脆嬌女敕的聲音在蘊菲耳畔響起。
蘊菲抬起頭,映人眼簾的竟是楊夢瑜艷麗的笑臉,她急忙施禮,「楊小姐,找我有事嗎?」
「我想請你幫個忙。」夢瑜凝視著蘊菲,以堅定的口吻說︰「帶我去見喬楚南,現在就去!」
「啊?」蘊菲睜大了眼楮,不知夢瑜為何會如此要求,「可是……」
「你知道他在哪里,對不對?」夢瑜堅決的表示,「請立刻帶我去見他。」
「這不太合適吧!楚南……呃,喬少爺和朋友們正在球場打‘波羅球’,我不能帶你去。請見諒!」
「不!我非去不可,你不帶我去,我就自己去。」說完,夢瑜轉身就想走。
「楊小姐,請等一等!」蘊菲無可奈何的喚住她,「好吧!我帶你去。可是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急著要見楚南呢?」
「為什麼?很簡單呀!這個想當我未來夫婿的人,我總有權利親眼見一見吧!再說,為了喬楚南,我一到這裹就被人當成一盆花似的東看西看、評頭論足,其它來作客的姊姊妹妹更是個個拿我當競爭對手,都不給我好臉色。我就是想看看喬楚南有什麼魔力,憑什麼讓每個人都拿他當寶貝,爭著、盼著他的垂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