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翌軒在連府只待了一天,就按著既定的行程,搭上官船往南越國去了,臨行的那天景琛不但送了許多的禮物,還親自到碼頭邊去送行,同時更不忘交代翌軒,要他回程途經揚州時,務必再來看他,翌軒也答允了,並表示到時候他們兩位老同學可以做半月之游。
翌軒去後,連府的氣氛就陷入沉悶中,景琛是因為翌軒來去匆匆,無法好好相聚而略感惆悵,加上翌軒的到訪勾起了他自己深藏心中的一段青衫往事,心情不免郁悶。
但是最奇怪的卻是潔霓了,翌軒臨行的那天,一大早她就上了玲瓏閣,獨自倚坐在窗前,玲瓏閣是連府最高的建築,樓高三層,臨著大運河而建,臨河的一面設有精巧絕倫的雕花朱欄,憑欄而坐,運河上往來如梭的船只畫舫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河岸或船上卻無法看清閣樓內部,因為在欄桿外側垂著重重湘簾,內暗外明,自然是由內往外看清楚,而外面卻看不清閣樓里了。可是潔霓卻吩咐卷起湘簾,一個人憑欄獨坐,不時抬眼眺望河面,似乎在等著某一艘特定的船只。
「小姐,一大早怎麼就坐到風口處去了,」春縴不見潔霓,一路找到了閣樓上,詫異地問。「雖說是四、五月天了,可是早上風一吹也還是冷得很,你也該保養保養自己的身子,這麼淨吹風,回頭又該鬧頭疼了。」
「嗯。」潔霓口中漫應了一聲,身子卻是動也不動,清澈的目光依然遠眺著河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只、畫舫,整個人都心不在焉。
「小姐,今天這麼好興致,賞起河船來了,平常你不是總嫌太吵鬧嗎?」春縴覺得潔霓今天很古怪,于是搭著話試探性地問她︰「文相公的官船據說也從河道走,不知道會不會經過咱們家前面?」
「一定會的,我早就打听——」潔霓說了半句,陡然打住,俏臉緋紅,嬌嗔著說︰「你這丫頭壞死了,不做你的事去,在這里紅口白牙胡問些什麼!」
春縴忍不住笑。「我並沒問什麼呀,比不得哪個人又去打听了航行路線、又是一大早巴巴兒的守在閣樓上,就等著送人家一程,可惜那被送的人多半蒙在鼓里,不知道有人在這里含情脈脈的‘望盡千帆’呢!」
「春縴!你滿嘴胡說些什麼!我哪有在等什麼?」潔霓脹紅了臉。「這里是我家,我愛坐哪就坐哪兒,難道還規定了不許我一早坐在這兒嗎?」
「好好好,這兒是你家,你是大小姐,愛做什麼就什麼,我不過是小小侍婢,哪兒管得著你呢?」
「去倒杯茶過來!」潔霓想支開春縴。「少在這里討人厭了。」
「哦?嫌我討厭了?」春縴抿著嘴兒一笑,突然手指著窗下的河道說︰「哪!你不討厭的人來了,那不是艘大官船嗎?咦!真的是文相公的官船哩。」
「啊!在哪里?」潔霓忙站起來,伏在欄桿上一下張望,可是看了半天,別說官船了,連艘大型畫舫也沒有,全是中小型的渡舟,潔霓轉過臉來看著春縴。「哪有什麼官船?」
「嘻嘻,想是我眼花看錯了,」春縴嘻皮笑臉地說。「再說你不是沒在等嗎?那麼有官船經過或沒官船經過,又有什麼關系呢?」
「春縴!你、你這丫頭愈大愈沒規矩,」潔霓又是氣又是惱,又不知拿春縴怎麼才好,隔了一會兒才說︰「好吧,我說就是了,我是在等文翌軒的那艘官船經過,不過不是你想得那樣。」「我想得那樣是什麼樣呀?小姐,」春縴繼續打趣著說。「其實我根本什麼都沒想,你以為我在想什麼呢?」
「油嘴滑舌、討人嫌的鬼丫頭!」潔霓罵了一句。「好吧!既然你什麼都沒想,那好得很,過來!你就站在欄桿前頭看著,那艘官船一出現就立刻叫我。」
這等于是罰站了,春縴皺眉吐舌,苦著臉說︰「小姐,饒了我吧!好歹賞我張小竹凳略坐一坐,腳酸極了呢!」
「原來你也知道厲害了?」潔霓搖著頭說。「只不過讓你站一會兒,等我下樓拿個東西上來,再讓你坐下,好好盯著河道,要是錯過了官船,我就唯你是問!」說完,潔霓已經翩然下樓去了。
春縴望著潔霓娉婷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心底納悶透了。「真搞不懂她,究竟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說是對文相公有情吧?卻總不給人家好臉色,一提起來就咬牙切齒;說是對他無意呢?她這兩天這麼神思不屬,今天又這麼一大早跑到這兒來等文相公的官船經過,卻又是為了什麼?唉呀!這可是怎麼回事?我都弄不清楚了呢!」
一陣微微的香風夾著細細碎碎的環佩叮咚聲響,才剛傳到春縴的身邊,潔霓那清冷冷的一口吳儂軟語就飄了進來。「我一走,你一個人嘰哩咕嚕的在叨念些什麼?」潔霓從一席繡幃後方露出半張臉,帶著俏皮的笑容說。「怎麼樣?那艘官船經過了沒有?」
「呃,還沒有呢,」春縴猶在猜不透潔霓的心思,便也不敢隨便打趣她了。「怕是不會這麼快,那麼大的官船只能泊在外城的大碼頭,今天風又不大,從那兒到咱們家只怕要一、兩個時辰的水程。」
「嗯,既然這樣,那你快來幫我!」
春縴趕過來,才發現潔霓拖著一只極大的藍布包袱。「小姐,這是什麼玩意兒?這麼大一包。」雖然是很大的一個包袱,但卻很輕,春縴一個人也拿得動了。
「當心!當心!別踫壞了。」潔霓很小心地叮嚀著,幫著春縴將大包袱挪到了玲瓏閣的小花廳,包袱太大,只能擱在地上。
「春縴,你一定沒見過這麼好玩的玩意兒?」潔霓很興奮地說。「這是我花了十五貫錢,特別要人訂制的,還吩咐他們日夜趕工,才能趕上在今天交貨。」
「什麼呀?十五貫錢?」春縴叫了一聲,扳著指頭兒數起賬來了。「一貫是一千錢,可以買五石上好白米,你卻花十五貫買只風箏?」
「你懂什麼!這只風箏可不是一般的風箏,」潔霓招著手兒說。「你過來看看就知道它值不值十五貫了。」
「這、哇!這麼大的人形風箏!」春縴又驚訝又不解。「足足比真人遠大上兩倍呢!」
「所以才值十五貫嘍,而且這一個風箏的材質不同,是用不透風的實地絹紗扎出來的,又輕又密,放起來又輕巧。」
「可是這會子早過了清明節,要這麼個大風箏做什麼呢?」
「你先別問這麼多,一會兒就知道了,」潔霓已經將風箏平攤在地上,這個人形風箏是個宮妝美人,衣飾非常華麗,但卻沒有畫臉。「去幫我拿墨盒和筆過來,我自己來畫臉。」
春縴不敢多問,依言取了白銅墨盒和一管紫毫細筆過來,潔霓拿起筆蘸了蘸墨汁,就在人形風箏上畫了起來,春縴在旁邊看著看著,突然捧著肚子大笑起來。「哈哈哈——」春縴笑得眼角泛出淚水,雙手按在肚子上。「哎喲——我的肚子、都笑疼了,哎、哈哈哈……」
原來潔霓竟然在風箏上畫了吐舌擠眉扮鬼臉的美人,模樣有三分神似她自己,而美人手拿著一宮扇上則寫著一首打油詩︰
文生輕狂又無賴,
翌時相見無人睬,
軒昂器宇只在外,
可恨行徑真該罵,
惡形惡狀大禍害。
整首詩做得並不好,嚴格來說根本就是首歪詩,不過潔霓本不擅長做詩,加上她的用意只是在將每一句詩的第一字湊起來,成為一句她真正想說的話,那就是「文翌軒可惡」,這一點機關,春縴當然看出來了,所以直抱著肚子笑個不停。
「別淨是在那兒笑呀,春縴,你也過來幫點忙嘛!」潔霓跺一腳。「快去看看,那艘船來了沒?」
「是,我這就去看,」春縴攀在欄桿上眺望,半個身子幾乎都挪到窗外去了,忽然她興奮地大叫了起來︰「小姐、小姐,我看見了,那不就是文相公的官船嗎?船頭上好大的一個旗幟哩!」
「真的?」潔霓也湊過來看了看,才拉著春縴說︰「快!快來幫我,咱們爬到房沿上,趕著將風箏放上去。」
春縴的性格也是好玩的,早在看見那個逗趣的風箏時,就已經童心大起,一听潔霓這麼說,忙不迭地就走過來拿起那只美人風箏。「小姐,咱們從窗外的檐廊下爬上去,又便捷又安全。」小時候潔霓帶著春縴一塊兒玩,常常沿著這條秘密通道,爬到房頂上去。
「好,就這麼著,咱們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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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初夏時節的大運河,是一年中風光最佳的時節,碧水澄澈、波光粼粼,河面上充斥著南來北往的畫舫官船,江帆片片、桅檣林立,入眼盡是目不暇給、五彩繽紛的美景。
不過此時此刻的文翌軒,卻沒有心思游賞江南水鄉旖旎風光,他的目光眺望著岸邊,神思卻已飛到揚州城的一個人身上,翌軒的腦海中清清楚楚的浮現起一個娉娉婷婷的俏麗身影,但是說清楚,卻又仿佛只是個極淡極淡的影子而已,窄袖輕羅、縴縴素手,雪白的皓腕上微露出一只白玉嵌金手釧,顧盼流轉的雙瞳,還有那柔亮的雲髻,髻上簪著瓖有珍珠的雙鳳金步搖,無一不是深深地刻印在腦海中。
但只有那一張宜喜宜嗔的俏臉,在記憶中仿佛籠了一層紗般,也許就是太艷麗不可方物,令人驚才絕艷,反而無法細細記住眉眼口鼻,只記得她雲環霧鬢,風姿綽約如九重天上的出塵仙子。
「少爺!少爺!」侍書的呼喚聲,打破了翌軒的甜蜜沉思。「河面上出了件新奇事兒了呢!」
「哦?什麼新鮮事值得你大驚小敝?」翌軒問完這句話才發現,不只是侍書一個人大驚小敝,事實上一干水手、隨從和副將都擠到甲板上,抬頭看著天空,並且伸出手向上指指點點,更奇的是不但他自己的官船如此,此刻所有運河河面上的船只幾乎都停了下來,所有的船夫、水手們,也都仰面看著這一樁「奇事」。
「少爺,您看天上好一只大風箏!」侍書伸手指給翌軒看。「還是個美人呢!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風箏,真虧它怎麼放上去的?」
「是她!」翌軒仰頭一看,心上重重一跳,那風箏上的美人,就宛如從他的追憶中飛了出來一般。「真的是她!」
「你在說什麼?少爺?」
「沒什麼,這只風箏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剛剛船一繞過一彎曲道,就突然看見了,是一個在桅檣上的水手先發現的,他開口一叫,全部的人都擠了上來,大家都說沒見過這麼精巧的風箏,可是這美人居然一點也不端莊,反而吐舌擠眉的做鬼臉兒,也是天下奇聞。」
「天下奇聞?我看倒是挺合她的本性,她原也不是那種佯嬌詐羞的俗脂庸粉,」翌軒的臉上露出深深的笑意。「只沒想到她的行事居然如此驚世駭俗,我以前可真是小看她了。」
「听少爺這麼說,好像認得這位美人似的?」
「嗯,不但我認得這個美人,就連你和她也有過幾面之緣,」翌軒凝視著飛舞在藍天上的風箏,邊對侍書說。「你再認仔細些,她本人比這風箏上的圖形更美上百倍。」
「啊!我想到了,難不成是連家大小姐,連景琛少爺的妹妹?」侍書驚呼出聲。「可是、她、她為什麼放這只大風箏,有什麼用意呢?」
「人家的用意已經寫得明明白白了,你看那首詩,不就明白了。」
侍書抬著眼,仔細地讀了一遍,可是還是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少爺,這行字詩不成詩,帖不成帖,究竟是什麼意思?侍書不明白。」
「哈哈哈!她寫這首打油詩是專為來罵我的,」翌軒爽朗地笑了起來。「你不用管詩句的意思,只將每一行的第一個字念一遍就明白了。」
侍書依言念了起來。「文、翌、軒、可、惡,」這時他完全明白了。「啊!少爺,連家姑娘在罵你呢!」
「哈哈哈——」翌軒更加笑得前俯後仰,樂不可支。「我早就想到她不會輕易罷手,一定會想出些什麼花招,幸虧我臨離揚州城時,也為她留下了一件小小禮物,想來她很快就會收到了。」
「什麼?少爺,你離城前也作了什麼手腳?」侍書好奇心大起,圓睜著雙眼追問。「好少爺,好主子,快告訴我嘛!」
「其實也沒做什麼,我只不過送了她一份小小的禮物而已。」翌軒說完,就下到船艙中自己的房間里去了,丟下莫名其妙的侍書,和一大船仍在為那只奇特的美人風箏議論紛紛的水手們,自顧自地睡起覺來了。
不過這場紛擾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為一等文翌軒的官船經過了連家大宅,估量著船上的人已經見不到風箏正面時,潔霓就立刻收了風箏,至于文翌軒的那份神秘禮物,卻一直到官船出了揚州城之後的第二天,才有人送到連府,交到了春縴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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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才吃過午飯,春縴掀起湘簾,捧著一只錦盒走進了潔霓的繡房。
「小姐,有人給你送禮來了。」
「禮物?可怪了,又不是節、也不是我的生日,」潔霓納悶地問著。「什麼人會在這時候送我禮呢?」
「管他哩!有人送禮總是好事,」春縴笑著將手中的一只錦盒放在紫檀妝台上。「快拆來看看吧,說不定是咱們未過門的姑爺——應少爺,特地為小姐送來的呢!」
一听見「應少爺」三個字,潔霓的臉上陡然色變,心頭一陣不自在,伸手將錦盒一推。「我不要看了,應家送來的禮左右不過是些胭脂花粉、繡線衣料,沒什麼看頭!」
「別這麼說嘛,小姐,」春縴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陪著笑臉說。「總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再說來人也不是應府的家人,我也是胡猜的,說不定這根本不是應少爺送來的呢!」
潔霓只是坐著不動,臉上含憂帶愁,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好半天才說︰「你拆開看吧。」「小姐,應家的瑋桓少爺人品很不錯,文質彬彬、一表人才,家世和咱們也相當,和你又是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自小靶情也不錯,為什麼一提起他來,你總是這麼心事重重的呢?」
「我的心事你怎麼會明白?」潔霓長嘆了一聲。「瑋桓人是不錯,可是我從小當他只是個哥哥,他一直都是那麼少年老成,循規蹈矩,和我的性格相隔十萬八千里,我、我壓根兒就不想嫁給他。」
「既然是這樣,小姐在議親的時候,就該和少爺及老夫人說明白,」春縴倒抽了一口氣,皺著眉說。「如今親事都已經訂下了,要想悔婚……那可就……」
「別再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訂這門婚事的時候,我和娘都在舅舅家作客,」潔霓眼中已經微現淚光。「娘又是大力贊成這門婚事,她老人家身子一向不好,我怎麼能硬逼著哥哥退婚,讓娘傷心呢?」
「其實退婚也不失為好法子,」春縴很小聲地說。「只要小姐去說,老夫人和少爺一定不會勉強你,就是、就是……」
「就是連家的面子丟不起!你是想這麼說吧?」潔霓的眸光黯淡了下來。「哥哥有今天的成就不容易,他那樣心高氣傲,為了重振家聲人前人後都要維持住面子、排場,怎肯落人褒貶?我也不忍心讓他為了我,成為揚州城的笑柄。」
「小姐,你、你這兩年太苦了自己——」春縴憐惜地低喊了一聲,現在她終于知道潔霓為什麼總是調皮成性,專做些古靈精怪的事,嘔得人又氣又笑,更讓人模不著、也猜不透她心里的想法,原來一切都只是掩飾她自己心中的傷痛和苦惱,潔霓這兩年竟是在苦中作樂、強顏歡笑。
潔霓沉默了一陣,又抬起了頭,她天生就是樂觀開朗的性格,婚事雖不如意,但她反正也不是立刻就要嫁,明天的問題明天再設法搪塞,至于眼下嘛,能快樂一分是一分,于是她又恢復了笑臉,對著春縴說︰「好好兒的,說這些做什麼?將那個盒子拿過來,我瞧瞧應家這回能送什麼新鮮東西?」
「真要評論起來,應少爺人是不錯的,對小姐也很好,」春縴只有說些浮言盡量安慰潔霓。「三天兩頭就著人送禮來,他這趟人到廣西去,都還惦著你,讓人先送了禮物來。」
「啊?這、這不是瑋桓送來的禮物,」潔霓已經打開了那只包裝精致的錦盒,里面是一張字帖和一個小一點的螺甸盒子。「是他!是他送的。」
「他?」春縴湊過來一瞧,忍不住也叫了起來。「文相公?竟是他送來的禮物,真叫人想不到。」
潔霓取出螺甸盒子,看了看,這只盒子做工極精巧,盒子的材質是漆器,但盒面上卻取鎊色貝殼仿玉一般的琢磨過後,宛如彩色的薄玉片似的,再拼貼出兩只蝴蝶繞著一叢芙蓉的圖案,難得的是這只甸盒比手掌略小,但是拼花的圖案卻是清清楚楚,一絲一縷無不肖似。
「螺甸盒子可是見得多了,卻沒見過這麼精巧的,」春縴衷心贊嘆。「不知道里面還有什麼?」
一句話提醒了潔霓,她伸手想打開螺甸盒,這才發現盒蓋上扣著一只銀鑄的九連環,必須解開這只九連環才能打開螺甸盒,潔霓心中微感驚異,先放下了盒子,再回頭去看那張字帖,只見上面寫著︰
名帖已贈令兄,區區微物聊奉妝台,以謝前日素手奉茶之恩,卿明慧過人,兼有‘偷龍轉鳳’之能,九連環鎖諒亦妙手輕解。
長安文翌軒沐身謹拜
「哼!」潔霓冷冷地哼了一聲,這人竟如此狂傲無禮,居然送了這只螺甸盒來向她挑戰,九連環鎖雖然號稱天下最難開的鎖,可也未必難得倒她,自小她就最喜歡解各種式樣的九連環,至今還沒有難得倒她的九連環。
「小姐,人家是向你下戰書哩。」春縴暗暗好笑,听說這位文翌軒相公是京師神策軍的統帥,更是皇上親口御封的「龍驥將軍」,可是怎麼個性就像孩子似的,老和潔霓斗氣,一點虧也不肯吃。
「小小一只九連環,就想難倒我了?」潔霓賭氣著說。「拿過來,我立刻就解開讓你瞧瞧!」不料一拿上手,才發現這只銀鑄的九連環非比尋常,極是難解,潔霓連用了好幾種方法,連第一個環扣都沒有解下來,她停了手仔細地研究起這只與眾不同的九連環。
「很難解嗎?小姐。」這下子連春縴也詫異了,潔霓聰明機敏一向是她最佩服的,解九連環對旁人或許很難,可是無論如何難解的九連環,潔霓只要上手不消片刻就能解開,從沒見過她有哪一回像今天這麼皺眉沉思。
「好一個文翌軒,真有本事!」潔霓發狠地說。「我就不信解不開這區區九連環。」
「小姐,別太勞神了,只不過是個玩意兒,」春縴勸著潔霓說。「要是真的解不開,干脆丟開手算了。」
「不!我才不信會輸給文翌軒這混小子,我非將它給開了不可。」
看著潔霓聚精會神地研究著那只九連環,春縴搖了搖頭,她知道潔霓一認了真,什麼都擋不住她,現在潔霓是下定了決心,解不開這只九連環,她是絕不會罷手的,看來這文翌軒送來的這一只九連環,不只鎖住了他送來的螺甸盒子,更緊緊地鎖住了潔霓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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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的時間匆匆而過,春去夏來,一轉眼間就是綠蔭蟬鳴的盛夏了,一大早連府花園里就響起了「啁啁啾啾」的鳥鳴聲,鶯啼婉轉,別有一番情趣。
潔霓因為微染風寒,養了幾天病,心里怪悶的,這天才覺得好些了,一個人走到花園中散散心,她出了繡樓,往月牙湖一帶走來,繞過湖畔一座假山,迎面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蔭翠,樹梢上還結了許多頭子大小、半青不熟的小杏子,潔霓仰面看著杏樹,心中略微感傷,默默想著︰「才不過病了幾天,就錯過了杏花的花期,不知不覺竟已‘綠葉成蔭子滿枝」了。」
潔霓一邊想著心事,一邊隨手模出了那只困擾她已久的螺甸盒子,又開始解起那特別打造過的九連環,這兩個月來,她總共換了不下兩百種方法,無奈這只九連環還是紋風不動,連第一只連環也不曾被解下來。
「哼!筆意弄這東西來難我,就知道他不安好心!」潔霓對著那只九連環低語著,最早幾天她解不開,也著實發過幾次脾氣,現在日子久了,解九連環仿佛成了一種習慣性的消遣,她倒不急著解開它,反而養成一個習慣,閑來沒事就拿出九連環來把玩。
而每當她把玩著這只純銀九連環時,心上眉尖總是時隱時現,在她還來不及壓抑時,倏然浮起一個挺拔儒雅、英風颯爽的人影,攪得她一縷芳心紊亂如麻,理不清、拋不下,恁添許多閑愁。
「這只九連環鎖不過只有九個環扣,就已經如此難解,」潔霓自言自語著說。「可是我心底的結何止百環千扣,又該怎麼解呢?」
「咦?小姐,原來你在這里,」不知什麼時候,春縴笑嘻嘻地從樹叢深處冒了出來。「教我找了半天。」
潔霓臉上微現忸怩神色,有些心虛,怕春縴剛才偷听到她自言自語的一番話,「有什麼事找我?」
「我是替小姐端藥來了,」春縴手捧著一杯藥盞,關心地說。「快趁熱喝了罷。」
「唉!我都好了,還吃這苦死人的藥做什麼,」潔霓嘟著嘴,不悅地說。「我不吃,你端下去。」
「小姐,才好了些,再吃一、兩劑藥就好了,」春縴婉言相勸。「要不然回頭病再復發,可就難治了。」
「哪里這麼嬌貴起來,死不了的。」
春縴明白潔霓心里煩躁,換了輕松的語氣說︰「死當然死不了,要不然人家來解你心頭的‘百環千扣’,豈不白跑了一趟嗎?」
「春縴!這些混賬話是哪兒听來的?」潔霓微嗔著說。「混說一通!」
「喔,這原來是些混賬話嗎?」春縴暗暗好笑。「我也不知道,剛才听小姐一個人在這兒念了一大篇,還以為是‘好話’,才特地記下幾句。」
「你!這鬼丫頭,愈來愈沒大沒小了,」潔霓轉過臉去,隔了一會兒才說︰「好吧!將藥盞給我,我喝了,你就走吧,少在我面前礙眼,淨說些討人嫌的話。」
春縴服侍著潔霓吃了藥,才笑著說︰「好小姐,知道你心里悶氣,不如這樣吧,今天天氣也好,咱們出去逛逛,給你解解悶,如何?」
「上哪兒去呢?到處都是人擠人,怪膩的,」潔霓卻是有點意興闌珊。「再說揚州城從小變到大,哪里沒去過,還有什麼沒見過?算了吧!」
「我知道小姐身子才剛好,也不便到升平坊、崇仁坊這些熱鬧去處,人多氣雜,怕不燻壞了小姐,」春縴笑著說。「依我說,咱們倒是換上胡服,騎了馬到南郊的瘦西湖逛一圈,豈不神清氣爽?病也好得快,心情也開朗。」
「瘦西湖?」潔霓一听是換胡服騎馬這等好玩的事,心思也活動了起來,她一時間沉吟著。「那兒的風光倒還好,就是游人太多了點……」
「放心,小姐,我都打听好了,」春縴千方百計只想讓潔霓再恢復開朗活潑的神情。「听說瘦西湖後山新建了座道觀叫什麼‘絳雲觀’,那兒的素齋席好極了,咱們去吃一回吧。」
「我說呢,你這鬼丫頭怎麼這麼熱心慫恿我出去玩哩!原來是自個兒嘴饞了,」潔霓打趣著說。「在家里什麼好吃的沒有,巴巴的大老遠騎馬去吃素齋。」
「這素齋不比尋常,你去就知道了,」春縴不服氣地反駁。「再說我是出主意給你解悶,現在反而落了個嘴饞的不是,哼!好心沒好報,我再不說了。」
潔霓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好啦,春縴姊姊,算我說錯話了,」潔霓拉拉春縴的手,笑著說︰「咱們換衣裳去,今兒個好好出去玩一天。」
春縴也笑了,兩人回房換了衣裳,潔霓穿的是一套窄袖淡紫齊膝短衫,柳黃扎管褲裙、高腰羊皮靴,再系著五彩文繡腰條,頭上帶著紫貂昭君套,顯得俏麗而嫵媚,春縴也是一樣的裝束,只不過是素淡的青蓮色,
馬房里的馬,春縴早已吩咐人備好了鞍具,兩名小童各牽了一白一黃兩匹馬過來,伺候著潔霓和春縴上馬,開了二門,只見一主一僕兩人俏生生的倩影,一瞬間就消失在街道的轉角。
潔霓的馬術極精,她盡情地讓馬兒飛快奔馳了一回,很快就到了瘦西湖,春縴不一會兒也趕了上來,只見她氣喘吁吁地說︰「哎!小姐,可等我一等,我真的不行了。」
「已經到了,你的騎術真該好好練一練才成,」潔霓笑著說,身子一躍就輕巧地落在地上。「快下來,咱們將兩匹馬寄在前面的茶棚里,你不是想吃‘絳雲觀’的素齋嗎?」
一提起素齋,春縴精神一振,動作立時快了一倍,下馬、寄馬一轉眼就辦好了,最後反而是她一路催著慢慢欣賞山光水色的潔霓。「小姐,別再看了,走快點嘛!餅了時辰就不供齋飯了。」潔霓忍住笑,追上春縴,往絳雲觀加快了腳步。
吃過了號稱揚州一絕的絳雲觀素齋,也參觀了觀中的亭台樓閣及一座清幽的小園,喝了幾杯香茶,潔霓和春縴便轉了出來。
「可惜沒遇到那位‘活神仙’!」春縴嘆了一口氣。「或許是我沒福吧。」
「什麼活神仙?」潔霓好奇地問。
「就是這里掌觀道長熊耳道人,他的道行高深,又擅風鑒、子平之術,看相論命無一不準,還有妙手回春的高明醫術,所以全揚州城都知道他是個活神仙,不過他不輕易見人就是了。」
「哦?」潔霓一向不信這些,也不大在意。「走了半天路,有些渴了,咱們到前面茶棚喝了茶再回去。」兩人便走進湖畔的一座小茶棚,找了干淨的座位,坐了下來。
忽然一名道人對著潔霓和春縴走了過來,不言不語,伸手拿起潔霓面前的茶杯,一飲而盡,轉身便走。
「喂!你這道人竟如此無禮!」春縴站了出來,攔住了道人。「怎麼亂喝人家的茶呢?」
「亂喝茶?」道人不看著春縴,卻以一雙如閃電般眼楮看著潔霓,笑著說︰「貧道又沒有為了做孝女答應了婚事,怎麼算是亂喝人家的茶呢?」
潔霓心中一震,自己當初為了不讓母親及兄長擔心,而答應了應府的親事,喝了應府的茶,難道這名道人說的是她嗎?她心里這麼想,忍不住叫住了春縴,自己來問那名道人。「請問道長從何而來?所為何來?」
「我自來處來,專為惑者而來。」
「弟子心中有千千結,無一可解,道長何以教我?」
「姑娘聰慧,難道不明白,世間本無結,結在心中存,若欲解此結,唯自結起處。」
「奈何其亂如麻,已無法覓結之起處,又該當若何?」
「解不開,就剪開,」道人哈哈一笑,從懷中模出一把剪刀,塞給潔霓。「心結、心解,只在一念間。」說完頭也不回,就出了茶棚,往雲山深處飄然而去。
潔霓一下子呆住了,道人的那幾句話如同醍醐灌頂,讓潔霓的心狂跳起來,她雙手緊握住道人所贈的剪刀,喃喃地重復念著︰「解不開,就剪開;解不開,就剪開……」整個人都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