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娜坐在行李箱上,低頭望著麥斯替她包扎扭傷的足踝。約莫一個鐘頭前,琴娜醒來時發現自己竟睡在侯爵的懷里,頓感震無比。她依稀記得自己夢見被一名英俊的男士擁吻,直吻得她腦袋發暈、渾身有一股說不出的暢快和刺激。但那只是夢境而已,真實世界里的這幅情景可直把她嚇壞了。她連忙便要坐起來離開。他的神情有異,然而他並未主動解釋自己為何在此,反而起身將琴娜放在地上坐好,動手扯去她的長袍,檢視她腳部的傷勢。見她已的踝骨淤青且紅腫,他二話不說,便從琴娜的行李箱中取出一件最心愛的內衣逕自撕成布條。
「我的腳大概沒斷吧,你認為呢?」琴娜問道。
「我不是醫生,所以不敢確定。」他硬邦邦地回答。
「爵爺,很謝謝你趕來救我。」琴娜強迫自己以平穩的聲調說,「暴風雨大概帶給你不少麻煩。」
他抬起頭,「衛小姐,你一點也不記得我來到這里的事?」麥斯刻意加重「小姐」二字的語氣。
她搖搖頭,「不記得。我只記得暴風雨帶來不少打雷和閃電。
「這麼說,衛小姐,你究竟記得什麼呢?」
「我記得曾有一名男士于夜間來到這里。現在回想起來,那人想必就是你。」
「噢,你現在知道那人是我;莫非,你原先在等別人?」
「不,當然沒有。」琴娜忽然皺著雙眉,「我沒有看見你的坐騎,你怎麼過來的呢?」
「該死的畜生!它在暴風雨來臨時,嚇得走了。」麥斯將布條打上一個死結,「好丫女士,以一個外行人來說,這種技術還稱得上差強人意。」接著,麥斯站起來,舉目朝小徑方向望去,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的馬應該會自行回布拉德園去,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一個該死的下人出來找我呢?」
「經過一夜風雨,小溪上的矮橋只怕已被水淹沒,要過橋可能有困難。」
他轉身望著她,「你對某些事情倒是記得滿清楚嘛!」將她上下打量幾眼後,他接著說道,「瞧,你的短外套和軟鞋,又破又髒的。女人唷!就是不懂得如何打扮自己。」麥斯這麼說,其實只是想以此掩飾自己心里真正的感覺。事實上,眼前的她可說是他此生見過最美的女子。
琴娜低頭一看,只見自己的前半身是泥漿所留下的漬痕,仿佛她曾面朝下跌進一條水溝似的。水溝!想到這里,琴娜突然抬起頭,「我們昨夜在小徑上相遇過!」
他表情僵硬地點點頭。盡避麥斯臉上毫無表情,但他渾身的肌肉卻崩得好緊。
「喔!」記憶于一瞬間全回到她腦海之中,尤其是自己被惡夢嚇得奔入狂風暴雨之中一事格外清楚。「我記起來了。我當時听見有人騎著馬朝這城走來的聲音。跑出去看著來人是誰,卻沒想到因而跌進溝中扭傷了腳。」她抬起頭,「真是抱歉,爵爺,害你走失一匹坐騎。」見對方似乎絲毫不為所動,「是不是還有其他我應該記得的事?」
「沒有。」麥斯突如其來地轉身走開幾步,心中決定立刻換個話題。「女士,我實在很驚訝,你居然選擇了這里為落腳之處。」
談起她的家,琴的態度立刻轉為非常肯定及堅決。「小木屋的情況很不錯,只要稍事整修就可以住人。」
他轉過身,以一種不敢置信的表情望著她,「它所需要的,是撤底拆除,然後再重新搭建!」
「我絕不會允許那樣的事發生。」
「為什麼?莫非,你對破銅爛鐵及髒兮兮的泥漿有特殊的喜好?」
麥斯也許不知道,但這一句飽含諷刺的話語卻深深觸及琴娜的隱痛。十年前那段極其丑惡的回憶頓時浮現在她眼前,但琴娜卻立即將它鎖住,強迫自己不可再去想它。
麥斯再一次望向空蕩蕩的小徑,神情相當不耐煩,「你還沒說,你來這里做什麼?」
琴娜很不喜歡他那種目中無人的態度,因而傲然地回答說,「侯爵,我不認為這與你有任何關系。」
「當然與我有關,我可是冒著性命的危險前來救你!」
「我並沒有要求別人來救我。」琴娜老實不客氣地反駁他,但心知自己這麼說確實有失厚道。
他一臉愕然的表情,許久之後才擠出一句話,「救援的人來了之後,你有何打算?」
琴娜一揚下巴,「我將留在這里。」
他沉默半晌沒有說話,再開口時,語氣卻是十分平靜。「衛小姐,你留在此地對自己並沒有任何好處。」
「為什麼你每次稱呼我時,語氣總是怪怪的?」
「怪怪的?」
「不錯,‘小姐’二字從你口中說出來像是一種侮辱似的。」
他微微一笑,「恕我直言,女士,我們初次見面的那一刻,你有意讓我相信你是有夫之婦;後來,你卻又自稱是‘小姐’。我一直搞不懂這其中的玄虛。」
「喔。」她低頭望一眼手上的戒指,「我結——過婚。」
「結過婚?怎麼說呢,女士?」
他那刻薄的語調頓時令她火冒三丈。即便他貴為侯爵,她好歹也是一位伯爵夫人,論頭餃並不比他卑微。琴娜抬起頭說道,「我是個寡婦。」
「真巧啊!」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他卻轉過身去,「女士,把秘密留給自己吧!我對這種事沒興趣。」
「我既不需要,也從未要求你來干預我的生活。照我看來,你趁夜冒雨前來什麼事也沒做——只不過害我扭傷了腳!」
麥斯轉身以冰冷的目光瞪著她,「女士,你放心,今後凡是與你有關的事,我絕不會再濫用我的好心腸。」說完之後,他轉身大步走向前院。
趁著秦麥斯走開之際,琴娜連忙月兌下小披肩,利用屋前的滴水洗去臉上的泥漿。接著,她將短外套鋪在地上當作墊子,然後跪在上面打開行李箱想拿出干淨的鞋換上。不知何時,她察覺到自己不再是一個人。猛回頭,她赫然發現麥斯正站在進門的地方望著自己。琴娜連忙以雙手擋在胸前,手里並且抓住一面鏡子。
琴娜留意到他的目光掃過鏡子這後又飛快地回到她身上。「你從哪里得到這個東西?」他大步走過來,一把奪去琴娜手中的鏡子,並仔細地番視它背面的雕刻。「這東西是誰給你的?」
「我丈夫。」琴娜月兌口而出,待後悔時卻為時已晚。這本是她的結婚禮物之一,其上瓖有安斯瑞伯爵的特有徽記。
「你……丈夫?」麥斯然在問道,「這是安斯瑞伯爵的族徽,他是你丈夫?」
琴娜極其勉強地點點頭。事到如今,她又能如何呢?「你——認得他?」
「不錯,女士,我認得他。」半晌後他加上一句,「但是,我並不喜歡他。」那是當然,麥斯怎麼會喜歡一個全英格蘭最放浪形骸、不知檢點的人?
「這麼說,他生前的名聲真的很糟?」
「女士,不防這麼說吧,和他比起來,當朝的攝政王,甚至大如唐璜、或是卡薩諾瓦、藍胡子等人都要相形失色。」
「這些人我都沒听說過,無從比較起。」琴娜老老實實的回答,「然而,不論他曾經犯過什麼樣的錯,他對我倒是很仁慈。」
仁慈!一听這話,麥斯差點笑出來。凌哈利具有不少特質——酒鬼、獵艷高手、賭徒、和無賴漢;但是,「仁慈」一詞,恐怕連姓凌的本人都會覺得當之有愧。
麥斯的神情再度恢復為嚴峻。他和凌哈利沒有見過幾次面,但當時並沒有太花心思去听。好像是說凌哈利差點鬧出一樁丑聞——實際上,這並不希奇,凌哈利的名字其實和丑聞根本是分不開的,自喬治一世的時代以來便一直如此。
據麥斯的模糊記憶所及,傳聞中哈利的新娘頗為神秘,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是誰。有人說她是外國貴族,這倒也不足為奇,凌哈利雖然擁有伯爵的頭餃,但他名聲太壞,本土人士才不會傻到接受他做為女婿。另一種傳說,指稱新娘是來自義大利修道院的小泵娘,而且看凌哈利的態度,他不相信以凌哈利這種年歲的男人,竟會願意取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為妻。
琴娜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侯爵,你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大發雷霆,不過,那並無濟于事。布拉德園的人隨時都有可能會到,屆時,你便可回去洗個熱水澡,飽餐一頓後上床好好睡一覺。」
「听你的口氣,十足像個在哄孩子的女乃媽,只差沒有提出餅干和可可女乃做為誘餌,對不對呀,夫人?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安斯白瑞伯爵夫人,是嗎?」
「不錯,我是安斯白瑞伯爵夫人。」
他忽然咧嘴一笑,「就算你是伯爵夫人,也不代表你一定是一位淑女,對不對?」他朝前跨一步,目光刻意停留在她胸前,「依你幾個鐘頭前的行為表現來看,我實在很難說你有淑女風範。請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其實挺喜歡你那個樣子。」他的笑意愈來愈濃。「在救援未抵達之前,我們不防繼續昨夜未完的一段。我向你保證,這一次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琴娜急急說道,「如果你指的是我們昨晚在一個屋檐下共度一夜——」
「我指的是你我共同分享的擁抱。」他打斷她的話,並同時再向前跨近一步。
琴娜雙頰火燙,想起自己醒來進的確是在他的懷中。「侯爵,我不知道該如何自己解說,不過,當時我根本毫無知覺——一直到醒來時才知道你我的情況。希望你能原諒我在你的懷里入眠。」
「還不止于此呢!」他已來到她面前。
「還有什麼?」琴娜極其緊張地問道。
他伸手按上她的雙肩,「以一個淑女而言,你有不少很怪異的行為。言歸正傳,你可願意為未征得我的同意便親吻我而道歉?」
「我沒有!那是不可能的!」琴娜駭然地低聲說道。
他突如其來的吻令琴娜完全沒有一點防備。震驚之余,她僵直地挺立著,沒有移動,也沒有掙扎。
忽然,他的吻變得近乎狂野,帶有魔力的舌尖在她唇邊來回摩擦、進出,令琴娜情不自禁地輕喊、申吟,並伸出雙環住他的頸子。就在她即將迷失在他的熱吻之中時,腦中突然靈光乍現。
不錯,昨夜她的確在侯爵的懷抱中,也正如他說的一樣親吻過他!她不僅僅是張開雙臂接受他的擁抱,甚至還有所反應。頓時,一股又羞又窘的感覺竄過她的全身。這麼瘋狂的事,她居然也做得出來!而且,就在此刻,她甚至還鼓勵對方。
「不,不,侯爵,放開我!」
麥斯抬起頭,但雙手並未松開,「你現在記起來了吧?」
琴娜吸了一口氣,並縮回自己的手。她頭一偏,「爵爺,你弄痛了我。」
他低下頭,只見自己的手果然將她抓得很緊,連忙一松手。誰知,他的手放得太快,令她一個重心不穩,全身的重量不可避免地移到受傷的那雙腳上。就在她疼得大叫的同時,麥斯已迅速地伸手攬住她的腰,免得她再度跌倒。
「侯爵大人!爵爺!您在哪里呀,爵爺?」
麥斯吁出一口氣,朝人聲及腳步聲傳來的方向說道,「車夫,我在這里!」
「原來您在這里,爵爺,我們到處在找——」
車夫猛然停下腳步,並連忙摘下頭上的帽子。低著頭,他瞄見小木屋里兩人的情景——爵爺衣衫不整,臂彎摟著一位同樣衣衫不整的女子。不用大腦去想,也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然而,定楮一看,車夫即刻認出女子便是他昨夜央求侯爵前來救助的人。
「你怎麼沒有早點來!」麥斯氣呼呼地說道。他心知肚明此刻自己和她所呈現的景象,但是,他不想被別人認為是一個做錯事的小男孩。
「爵爺,我為您擔心死了。昨天晚上,您的坐騎回來之後,大伙便出來找您,但是,小徑被雨沖成水塘,橋面也被溪水淹沒。事實上,路一通我們便盡快趕來了。」他再瞄一眼正跛著腳、由侯爵扶著朝前走的女子,「早安,女士,你還好吧?」
琴娜兩頰紅得有如熟透的隻果,但是麥斯卻不肯松手,一直扶著她,直到她在行李箱上坐下為止。想必是因為你的緣故吧?」
車夫連耳根子都紅了。「嗯,女士,把你獨自一人留在這種地方的確教人很為難。」他朝小屋里打量一眼,「當風勢和雨勢愈來愈大時,我覺得自己至少該讓爵爺知道你的情形。」
「照說,我該謝謝你如此關心我。你貴姓——」
「夫人,我姓巴。」
「巴先生,但是,我卻不想謝謝你;而且,希望你以後也別再擅作主張多管我的閑事。」她朝侯爵望一眼,「再見,爵爺,你的武士表現可以告一段落了。」
「女士,你若是能自行站起來到處行走,我或許會相信你的話。否則,我必須堅持請你跟我們一起回去。」
琴娜緊咬下唇,「好。」然後,她集中全身的力量使自己站起來,並將重心放在未受傷的那雙腳上。跨出第一步時,足踝處激射而出的劇疼使她差點昏過去。但是,她咬緊牙關忍住,並朝前再跨一步兩步、三步。
「爵爺?」車夫不住叫道,但侯爵以眼神示意他別開口。
琴娜絕不允許自己在人前服輸,因而仍倔強地、一跛一跛地走向門口。每一個動作都引發一股椎心刺骨的疼痛,令她幾乎忍不住想嘔吐。琴娜並不知道,自己臉上已不知何時落下兩行清淚。
「夠了!」麥斯上前將她抱住貼著自己,「女士,你犯不著為了證明確實和我一樣笨而如此折磨自己!。」
琴娜渾身發軟,連為自己辯駁的力氣都使不出來,只能將頭靠在他肩上,任由淚水如斷線珍珠般落下。
麥斯原來並未指望她會如此輕易放棄,于是皺著眉、低下頭,滿月復狐疑地看著她。只見她抖顫著吁出一口氣,並松開緊咬的下唇。霎時,原本蒼白的唇上滲出鮮紅的血滴,肌膚上深深的齒痕更是清晰可見,不難知道她方才經歷的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
眼楮的情景,令麥期又是懊惱、又是憤怒。他氣呼呼地對車夫說道,「你將我的馬帶來了嗎?」
「是的,爵爺。」車夫必恭必敬地回答道,但眼神里卻透露幾許譴責意味。「它此刻正在小徑上等著您。」
麥斯將帽子戴好,趕在侯爵之前走進院落中,心里涌起對這名女子一股近乎父愛的關切。是他前去央求侯爵來救她,當然不希望她因此而受到侯爵的傷害。不過,侯爵是一個很有榮譽感的人,他若是真的侵犯了這位女士,想必也會負責地用心好好照顧她。
「克倫,把爵爺的坐騎牽過來。」車夫對隨同自己前來的馬憧高聲喊道。
不一會兒,麥斯已翻身上馬,車夫並幫著他將琴娜抱上馬背,坐在麥期前面。
「我會盡量不使你難受。」麥斯以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說,同時伸出一手環住她的腰。
「我不想離開自己的小木屋。」
麥斯笑一笑,「我知道,女士。不過,既然我掌握優勢,凡事便得听我的。」
琴娜回頭瞪他一眼,「你就只會欺負弱小。」她的音量極輕,因而只有麥斯听得見。
「我知道。」她那嬌弱的模樣著實令麥斯深覺自己是一個專事欺凌弱小的環蛋。他從口中掏出一條干淨的手帕,輕輕為她拭去唇角的血漬。這是麥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想保護一個人,想極其溫柔地對待她。
「你打算如何對露薏小姐說?」琴娜問道。
露薏!他幾乎已經忘記了還有這號人物!怎麼對她說?「當然是實話實說羅!」
☆☆☆
露薏懶洋洋地醒過來,卻感覺自己一直未曾好好睡過。夜里,好幾次她分明已然入睡,但偏偏又被一些突發事件所吵醒。她自小在倫敦長大,從來沒經過暴風雨,昨天一整夜,狂風夾著一陣陣的驟雨,直吵得她連頭都要炸了。這還嫌不夠,約莫午夜前,她竟被此起彼落的貓叫聲吵醒。露薏一向最討厭貓,它們總令她猛打一噴嚏而且一直掉眼淚。她拉鈴喚來一名睡眼惺忪的女僕,對方卻告訴她侯爵府里根本沒有貓。
這可把露薏氣環了!她明明听見貓叫聲。
侯爵為什麼會允許自己府中有貓出現?這一點她不想去費心了解;但是,露薏卻在心中暗暗決定,把貓趕出侯爵府,將是她成為此地女主人之後,務必貫撤執行的一項指示。
露薏好不容易再次感覺有些困意,另一輪的暴風雨又告降臨,直吹得門窗嘎嘎作響,仿佛屋頂都有可能隨時被掀開。露薏嚇得直發抖,在床上動也不敢。足足有一個多鐘頭的時間里,她一直擔心自己會不會被狂風吹到海里淹死。最後風歇雨止,她這才松了一口氣,困極了地進入夢鄉。但是,卻第三度被吵醒。
露薏在恍惚間听見一個模糊的聲音,听起來像是有人穿著靴子在她臥室地板上走動。她不動聲色地伸手去取蠟燭,嘴角卻頗不以為然地噘起。此刻,她並不覺得很害怕。在出發之前,母親便已警告過她,侯爵也許會趁這次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對她展開攻勢,並告訴她無論如何要守住最後一道防線。
燭光照亮整個臥室,但屋子里卻沒有侯爵的身影。相反地,她看見一名身穿中古世紀武士服裝的男子站在她床邊,英俊的臉上還有帶一股不懷好意的笑容。露薏終于再也忍不住,她扯開嗓門拼命尖叫不已。
羅太太氣急敗壞地自鄰室沖過來。但是,她才剛到,那名男子便已消逝得無影無蹤。露薏怎會就此放心?她硬逼著羅太太點燃房里的每一根蠟燭,並仔細查每一個大小角落。在這同時,管家亦召喚前來。
听完露薏對那名男子的描述,管家眼里曾短暫地透露出一抹怪異的神情;不過,他依然堅稱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侯爵府里,沒有住著一位這種裝扮的男士。他以極其溫和的口吻表示,也許露薏是作了一場惡夢。露薏才听不進去一個字,她要求立刻請侯爵前來,行到的答覆卻是——侯爵不在府內。
☆☆☆
此刻,露薏坐在床上,心里忖度著侯爵在這種風雨交加的夜里會上哪兒去。目光掃向床腳處平常用來放置睡袍的橫椅,只見羅太太睡得正熟。她這才想起,夜里自己一個人怕得要命,因此命令羅太太留下來她一起睡。
露薏以腳尖輕輕去搖羅太太,「女乃娘,快醒醒,我餓了。」說的也是,在沒有用過吐司及熱可可之前,露薏一向是不下床的。
羅太太咕噥著將頭自被子里伸出來,「小姐?」她稍一閉眼之後再用力睜開,「親愛的,你還好吧?」
「對,是我;可是,我一點都不好!」露薏賭氣似的用力靠回一堆枕頭上,「這棟房子里什麼亂七八糟的事都有,我要馬上回倫敦去。等用過早餐後,我立刻便告訴侯爵這件事!」
羅太太極為困難地爬下「床」走到小姐身邊,細細地打量著她。羅太太照顧這位黎府的千金已有二十年的歷史,她一眼便看出小姐的倦意猶在,也就是說,露薏還沒有得到充足的休息,難怪眼楮下才有一些若隱若現的陰影。
這躺丹佛夏之旅,行前已獲得黎父的同意,他一心希望能因此促成侯爵早日決定婚期。因此,他再三交代羅太太要約束露薏的言行,萬萬不可在結婚前便讓侯爵領教到黎家大小姐的千金牌氣。如今看起來,事情一開始便不甚順利,羅太太勢必得更加小心應付才行。
「小姐,今天早上,我看你最好還是留在床上。」羅太太以哄小孩子的語氣說道,「經過昨天的折騰,我相信侯爵會諒解你為何不下樓用餐。」
「喔,不,我總歸還是得下樓的呀!」露薏說道,「我可不能讓侯爵以為我是一個會賴床的懶人。況且,我還有事要和他商量。爸爸說過,我不可能找到比伊凡康更適合的對象。我認為他說的不錯,畢竟,侯爵身上有兩樣特質我非常欣賞,那便是年軒、英俊和多金。」
「這樣說起來,應該說是三項特質才對。」羅太太一面說,一面在心里暗暗嘆口氣。小姐一向對數字不敏感。
露薏再度坐直身子,「爸爸說,我如果嫁給侯爵,便毋需為家用和金錢之事操心。」
「人生除了帳單之我,還有其他許多事呢!」羅太太走到窗邊撩開帷簾好讓早晨的陽光照進來。此刻,她心里想著的是,侯爵人高馬大,而且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露薏婚後,想必很快便會懷孕。如果侯爵的孩子繼承了父親的特點——是個又胖又壯的女圭女圭,露薏生產時只怕會吃不少苦頭。在羅太太看來,還是達特摩伯爵比較適合小姐。他身材瘦高,舉止溫文有禮,如果他肯更積極一些追求露薏,此刻他們便是處在陽光明媚的鐸貝,而非又濕又冷的丹佛夏。
「我真的好想回倫敦去。」露薏說道,「如果明天便起程,我們剛好可以趕上二十四號在公爵府所舉行的舞會。」說到這里,她興奮得直拍手,「就是這樣!只要侯爵陪我去參加舞會,我便考慮原諒他如此不夠水準的待客之道。女乃娘,這個主意不錯吧!」
羅太太沒有回答,因為,她看見樓下前院進來的人。侯爵本人在兩名僕從跟隨下,正騎著馬步上車道。然而,令羅太太說不出話來的,卻是侯爵前方坐著一名年輕女子。更有甚者,盡避女郎渾身罩著侯爵的大外套,但兩人看上去都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樣。
「女乃娘,你有沒有听見我的話嘛?你在看什麼?」
「喔,沒什麼,小姐。」羅太太將窗簾重新拉合,並轉身走回床邊,「露薏小姐,你得吃點熱食使自己保持溫暖。吐司和熱可可如何?我這就下樓為你準備。留在床上別起來唷。」羅太太舉步朝房門走去。
「好吧!和風雨纏斗一整夜後,想必侯爵今晨也不會有太好的心情。」
羅太太的腳步在門邊猛煞住,「親愛的,你怎麼知迫侯爵昨天在外過夜?」
露薏微微一笑,「你忘了嗎,管家說的呀!我倒搞不懂,這種風雨交加的天氣,他干嘛還要出去。想必是為著某樣他非常迫切需要的東西。」
「依我看來,他只怕已經找到了!」羅太太自言自語地說,接著便匆匆推門而出。
露薏靠在床上,心頭決定不下應該穿哪一套衣服下樓。忽然,她耳邊傳來一陣窸窣的聲響,于是連忙坐起,目光隨即掃身窗簾下方,她著見厚重的絨布底部降起一塊,而且還動來動去,好似里面藏著某種小動物。
「是貓!」露薏大叫一聲。僕人們說府里絕對沒有貓;這下可好,她非親手捉到這小畜生拿給侯爵著,好證明府里的下人有多懶。
她穿上睡袍及軟鞋,迅速地來到窗邊,一把用力拉開窗簾、露薏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便見到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從地板上跳到窗邊;更教她驚異的是,那團東西竟然穿過緊閉的玻璃窗跳了出去!露薏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因而推開窗戶朝下望,本以為會看到地面上一攤血模糊的景象。
然而,映入她眼簾的,卻是侯爵正在下馬。露薏剛開口呼喚他,卻見他轉身伸手去抱馬上的另一個人——是個有著一頭烏黑秀發的女人。露薏出于本能的有些酸意。
她顧不得自己身上只穿著睡衣,探身到窗外以甜膩的嗓音說道,「早啊,爵爺!」
麥斯完全沒有料到未婚妻已經醒來,腦中思緒迅速地悄轉一圈後,他抬起頭說道,「早安,露薏小姐。希望你昨夜睡得很好,因為,我替你帶來一位朋友。衛小姐已經同意應邀前來布拉德園小住一段時間。」
若非勉強自我控制住,琴娜此刻只怕會瞠目結舌。侯爵真不愧是撒謊高手!听見樓上傳來的聲音時,琴娜也抬起頭。剎那間,如果可能,她真希望自己能立刻縮成豌豆般大小。因為,只消看一眼露薏的表情,便可準備判斷出自己和侯爵此刻所給別人的印象為何。
「爵爺,你可以放我下來了。」琴娜裝出柔柔的嗓音說道。
「哇,衛小姐?真的是你!」露薏听出琴娜那特殊的口音,臉上隨即露出一抹分訝異的表情。「你怎麼會在侯爵的懷里呢?」
琴娜還沒來得及開口,侯爵已經先說道,「衛小姐扭傷了腳。先讓我將她抱進屋去,以便有人好好照料她。你有任何問題,還是待會兒再問吧。」
琴娜倍感意外地發現,侯爵壓根兒無意放她下來。只見他咧嘴一笑,神情顯得十分愉快。只不過,他的笑,是送給樓上那位小姐的。
「放我下來!」琴娜壓低嗓門說道,由于語氣略帶強硬,因而听起來有點像命令、而非要求。這家伙實在太過份了,不但將她像一包肉似的抱在手里,同時卻還有本事朝未婚妻擠眉弄眼!
麥斯一副沒見她剛才所說的話的模樣,逕自轉身對車夫說道,「把衛小姐的行李拿進大廳。」他一面說,一面已舉步朝大門走去。
「你實在沒有必要一直抱著我。」琴娜見門站著一群下人,不禁頓感十分困窘,因而以抱怨的口吻說道。
「你企圖自行走路的英勇表現,我可是已經看夠了。」麥斯以極輕的音量說道,「拜托,別害我在自己家里出洋相。」
琴娜聞言立刻羞紅了雙頰,回想起方才自己當著車夫和馬僮的面,曾不自量力地硬要逞強。「如果我有令你為難之處,我向你道歉。」
「你只要別幫倒忙就可以了。」麥斯說,「總而言之,你我都必須表現出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的樣子。」
此時,一名打扮像是管家的中年婦女進入大廳,只見兩手一拍,門內各處探頭探腦的下人們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爵爺。」中年婦人向侯爵微微一曲膝,「這位小姐需要休息;目前,只有那間中國式客房可供使。」
「不行。」麥斯以斬釘截鐵的口氣說道,「立刻清理出另一個房間。」
「是,爵爺。」管家回答的語氣里有著明顯的不情願,「只不過,其他的房間都有許多需要修繕的地方。」
麥斯皺起眉,勉強按捺住滿肚子的不耐煩,「藍廳呢?」
「爵爺,我們剛剛才發現它的屋頂漏水。」
「我記得三樓好像有一間棣廳。」
「不錯,爵爺,但是里面的彈簧床壞了,村里的鐵匠昨天才帶回去修理。」
麥斯深吸了一口氣,勉強自己務必要保持良好風度。「我放棄。你來告訴我吧,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避家的表情顯得好生為難,兩手更是不停地相互擠搓。「爵爺,很抱歉,不過,我們並不知道您還會有另一位客人光臨。您也知道,這棟屋子已經有好幾年沒人居住,呃……」她有些無奈地兩手一攤,「我只是依令行事啊!」
「我確信你已經盡力而為。」麥斯說。的確,他甚少回布拉德園居住,因此吩咐過盡最減少開支。
「你們所說的那一間中國式客房,是不是有何不妥之處呢?」琴娜見兩人都不說話,情況顯得有些僵持,于是開口問道。
侯爵和管家交換一個眼神之後說道。
「總不至于比我昨夜所待的地方更糟。」
麥斯投給她一抹帶有警告意味的眼神,「有人覺得它門窗關不緊,老是有風從隙縫中吹進來;暖氣的動作不甚可靠,時有時無,而且,常常會有一些惱人的聲音。」
琴娜微微一笑,「以我目前的狀況而言,一旦入睡之後,只怕就算是地獄來的合唱團都無法將我吵醒。」
避家突然倒抽了一口氣。
「衛小姐,」麥斯的神情神為不悅,「你的用字遣詞也許只是巧合,不過,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有人認為那間客房鬧鬼。」
「小姐,這是真的。」管家接口說道,「爵爺,甚至連令堂生前也曾如此認為。」她的目光轉回琴娜身上,「鬼魂似乎特別鐘愛那間客房,所以我們一直將它維持在良好狀態。不過,話又說回來,對于不介意與鬼魂為伍的人而言,那的確是一個很不錯的房間。」
「衛小姐,」麥斯的語氣里有著幾許戒慎的意味,「這下子你算自權威人士口中得到確認,布拉德園的確鬧鬼。」
「爵爺,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很樂意暫借那個房間一住。」琴娜的眼眸中透露出挑戰的神情。
麥斯轉頭對管家說道,「你去把那間客房稍事整理一下,順便叫女佣將熱水和干淨的繃帶送來收房。衛小姐扭傷了腳踝,需要靠熱敷來消腫。」
「是,爵爺。」管家行禮後離開。
來到樓上的書房,麥斯將她放在一張皮沙發上,並且突然笑著對她說,「你已準備好,要和我的先人們斗一斗,是嗎?」
「那倒不盡然。」琴娜一面說,一面動手月兌下對方裹在她身上的外套。「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鬼魂之說,畢竟,我從未見過他們。但是,我並不排斥有神鬼存在的說法,對他們更沒有敵意,因此,我相信他們應該不會故意來找擾我好好睡一覺。」
「你這種不無畏的精神實在令人欽佩。」他淡淡地說道,「我只希望你不會輕易便嚇破膽,已經救過你一次,我可不願意再度扮演渾身又濕又髒的救美英雄。」
琴娜听出對方有譏諷之意,但並未加以理會。「爵爺,我想請你幫個小忙。」
「夫人,我相信自己已經幫了你不少忙。」
琴娜挑高一道柳眉,「據我記憶所及,侯爵,我從來未開口向你要求過什麼。」
這話說象不輕不重,但卻很有分量,麥斯不禁莞爾。「好吧,你請說吧。」
她以相當謹慎的語氣道,「我的要求既不會佔用你的時間,也不會耗損你的體力。」她抬起頭,神情里有著幾許祈求,「請不要讓露薏小姐知道我其實並非‘衛小姐’。」
「為什麼呢?」
「你知道的,我才新寡;來丹佛夏,是為著能一個人靜一靜,因此不希望有人知道我的身分。」
他面露詫異之情,「伯爵夫人,你是在躲藏嗎?莫非,你偷了伯爵府的珠寶?」
「小人之心!」琴娜月兌口而出。接著,她想到自己這麼做並不能促使他答應幫忙,因而勉強忍住怒火,改以較為平穩的語調說,「你在談話間不提我已婚的事,並不會造成任何人的損失。難道,你會存心要傷害一名弱女子?」
「我從來不愛管別人的閑事。」麥斯繃著一張臉說道,「我和你一樣,都喜歡保有自己的穩私權。所以,你放心,我保證不向任何人提起你已婚的事。」
「包括露薏小姐在內?」
「你的婚姻、以及後來所發生的丑聞,並不適宜讓一位未婚小姐知道。」麥斯回答說。
一听話,琴娜頓時火冒三丈。她不要與和他的未婚妻為伍;麥斯自己呢?莫非,他過去幾個小時里的行為便毫無瑕疵可言?
「閣下,你行事可不真的謹慎小心啊!」
「我沒有!」麥斯氣呼呼地說道,「但是,夫人,我可不是那些平日和你為伍的人。」他故意以貪婪的目光射向她的前胸,「你丈夫在女人方面的品味,一向總……比我們低俗太多。」
琴娜氣得緊抓沙發椅的扶手,指甲都深深陷進柔軟的皮革中。忽然,她耳邊傳來一個好輕微的聲音,像是某位女士在她耳邊輕聲細語,所說的內容卻是一句足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駁斥之語。琴娜未經思考便沖口而出,「爵爺,勸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我若真有心勾引你,你此刻哪有機會站在這里大吹大擂!」
麥斯朝前跨一步,「夫人,你可別逼人太甚!」
「我對你毫無興趣,何來‘逼人太甚’這說!」
麥斯長這麼大,從來還沒有被人如此硬踫硬地頂撞過。一時間,他只能氣鼓鼓地瞪著對方,連一句話都不出來。
琴娜也被自己的言行嚇環了,她不敢相信,如此大的話語竟是出自她的口中!她雙頰發熱,手心微微滲汗,呼吸也稍覺有些困難。好一會兒之後,她才意識到對方在等她先開口,于是,她鼓起最後一點勇氣又洽直,「爵爺,對不起,是我失言。我絕不會再冒犯你,而且,我在府上只待一晚,明天便會立刻離開。」
麥斯其實想不出該說什麼,但卻又不甘心被她比下去,于是勉強擠出一句話。「若想這局戲能演得成功,我建議你最好把結婚戒指月兌下來收好。我去看看女佣為何還沒把熱水和繃帶送來。」說完之後,麥斯隨即轉身朝門口走去。
身後傳來一名女子輕笑著低語的聲音時,麥斯並沒有回頭去後。然而,他抬一下腳步的剎那,忽覺似乎有人自他身邊匆匆走過。回頭望卻,只見琴娜一言不發地坐在沙發上,臉上毫無表情。接著,他眼角好像瞄到某位女士的裙邊剛剛掃過房的門。但是,等他來到門外邊道上,卻發現四下連個鬼影子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