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八○○年秋天北丹佛夏的沿岸,正刮著強而有勁的海風,海水直撲峭壁,行激出朵朵白色的浪花。在此狂風的吹襲下,本地人無一不自覓藏身之所暫避風頭。
一輛小小的馬車正沿著岸邊毫無人煙的小徑奔馳,車內坐著新寡的安斯自瑞伯爵夫人——凌琴娜。此時,任何人見到她,都一定會以為她正因生命面臨威脅而感到恐懼萬分。然而,事實上,她的雙眉是因怒火而蹙起。
冷得像一座冰山,絲毫沒有一點女人味。
這是婆婆對她所下的評語。她認為琴娜是一個頗富心機的騙子,為著貪圖錢財下嫁凌哈利——也就是安斯瑞伯爵。如今,伯爵身亡,琴娜不肯將名下的遺產交還婆婆,後者更加肯定原先的看法。
「哼!」琴娜不由自主地冷哼一聲。一個星期前听到婆婆如此指摘她,琴娜一肚子的氣到現在都沒消。婆婆憑什麼這麼樣說她?他們又憑什麼威脅她?就算琴挪真的變成一個騙子,那也是因為她別無選擇。
她並不想結婚。打從一開始,便是舅舅逼著她接受這樁婚事,而她只不過是游戲中的犧牲品,自己撈不著一點好處……一直到現在。事實上,琴娜視頭餃如錢土;丈夫已故,對她而言,簡直是一大解月兌。凌哈利死時,他倆才新婚剛兩個星期不到。他的死,令琴娜獲得一樣她夢寐以求的東西——那便是由自己掌握命運的力量。
得知凌哈利于成婚後修改遺囑,指定她為唯一的繼承人時,琴娜的震驚實非其他任何人可以相比。通常,這一類的遺囑中會預設一些條款,以限制年輕新娘直接獲得遺產;然而,凌哈利卻沒有這麼做。伯爵死于突發心髒病;如今,他所擁有的一切,全都成為琴娜的。
想起宣讀遺囑後婆峻的勃然大怒,琴娜情不自禁打個哆嗦。她當場便令琴娜簽署切結書,要媳婦將一切的遺產全部讓渡給她,並逼著她收拾行李,趁夜離開伯爵府。然而,琴娜並未被她嚇倒;相反地,她這麼做,反倒激起琴娜的反抗力量。老伯爵夫人一定沒能想到,一個來自意大利修道院、年方二十一的小女生,竟然敢挺身爭取自己的權益。
不過,琴娜心里有數,自己這份繼承權也許未必完全合法,時日一久,她可能會被婆婆擊倒。因為這層考慮,所以琴娜才于兩天前匆匆離開倫敦。丹佛夏是她幼年生活的地方,理所當然地成為她此刻的避風港。八年前,她由此被送往意大利修道院;八年後,她來引此尋求片刻安寧。然而,她耳邊卻不斷響起婆婆那一聲聲冷酷的詛咒警告。
「我要親眼見到你走上絕路!我要傷害你、讓你毫無招架之力!你听見我所說的話了嗎?你這一輩子都要活在對我的恐懼之中,直到你斷氣的那一刻為止!你若是哀求我的憐憫與同情,我只會以吐痰做為答覆!」
這些絲毫不帶一點感情的話語,深深刻印在琴娜心中,其效果更是令她完全無法釋懷。她因而舍棄伯爵府的豪華馬車不用,改以租來的簡陋馬車代步,一路上尤其不敢在公眾場所逗留,唯恐稍後有人會記起來,或加以描述。她必須馬不停蹄的趕路,唯有回到位于伊凡康的小木屋後,琴娜才能稍稍喘口氣。狹谷里的小木屋,是當年父親教育鄰近漁村子弟所攻得的報償,如今只怕早已傾塌凋敝,但卻是琴娜在這世上僅有的藏身之所。
琴娜的冥想為馬車突如其來的煞車所打斷,她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向前行,耳邊傳來車大的詛咒聲、另一對男女的怒喝聲,隨即便是一聲槍響。琴娜懷著萬分恐懼的心情,眼睜睜的望著車門被人推開。
伊凡講演侯爵秦麥斯與生俱來的好耐性,他度量頗大,不但能包容異己,而已常常為他人著想;他博學多聞,視閱讀為一大樂事。同時,他亦精騎術,而巴還是健身房常客;他待人誠懇親切,對下人尤其溫和,社交圈中最流行的風言風語卻自始至終沒有沾上他的身。
這麼一位毫無暇疵的標準男士,卻在今日面臨了所有可能的考驗。首先,天氣惡劣得無以復加,再加上隨行的是自己的未姬妻;這一路上走走停停的情形,可是麥斯從未經歷過的,以往,他獨來獨往,這一段路只消兩天便可走完,而今天已用去整整五天,卻連布拉德園的影子都還沒見到。
兩個鐘頭前,車夫未能準確判斷路上一處小坑的深度,代價便是一根折斷的輪輪。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候爵的耐性可真是行將用盡。
「爵爺,那個蠢東西究竟還要多久才能來解救我們?」問話之人,正是侯爵的未婚妻黎露薏小姐。
「很快吧!」侯爵捺著性子回答說。由于出事的地點不在大路上,他們被過往車輛發現的可能性不高,侯爵因而令隨行的僕從步行前往求援。看情形,天黑之前恐怕無法抵達布拉德園。「至少,我們都眼沒有受傷,運氣還不算太壞。」
「這麼說,我們還應該感謝上蒼,沒讓我們摔在泥地中、或是腳斷手折!」露薏的伴護羅太太氣呼呼地說道。在露薏呱呱落地前,羅太太便已受雇于黎家,因而有時不免倚老賣老。「馬車摔成那個樣,我們居然還能保住命,真稱得上是奇跡。」
一旁的露薏听這話,頓時忍不住再度落淚。
「好了,好了,小姐,別再哭了。」羅太太輕輕拍著露薏的手,「小寶貝,這一趟下來,你若沒有累病來,那才真叫奇績呢!」說到這里,她以帶有譴責的眼神望向候酸,「爵爺,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何堅持要我家小姐在這種時候出門旅行?天氣不好、地點不好,再加上……」在候爵一雙黑眸的注視下,她忽然閉上嘴,想必是察覺到自己的言詞太放肆。
「洗個熱水澡,吃點東西後上床休息,我相信露薏小姐不會有事的。」候爵以不帶任何情緒的口吻說道,同時稍稍挪動一下肩膀,以便露薏能靠得更舒服一些。「我府里的管家和廚師都具有一流的水平,保證能令大家賓至如歸。」
「我只知道自己接下來幾天之中,恐怕情緒者不會太好的。」露薏以硬咽的嗓音說道。
候爵輕拍一下她的臉頰,「露薏,你這幾天一直都表現得很好。我保證,明晨醒來,你將會有一個晴空萬里的天氣,那是上蒼獎賞你多日以來的好耐性,說不定我們還可以一起去釣魚呢!」
露薏心想︰釣魚?虧你還想得出!為什麼不說要送她一條珍珠項練呢?和露薏其他的追求者相比,侯爵確實顯得過分的保守。他既沒有寫過熱情如火的詩歌贊美她,也沒有在她和別的男士共舞時露出吃味的表情。從認識到現在,他倆一共只跳過兩次舞;星期天時和她的雙親一起喝過茶;接著,在參加過一次晚宴後,他表示要和露薏的父親討論一件「敏感」的事情。父親道明原委後,露薏欣然接受這椿婚約;一方面是因為候爵為社交圈中最有身價的單身漢,能獲得他的青睞,堪稱殊榮;另一方面,露薏已然芳齡二十有二,再拖下去只怕會無人問津。
「爵爺,我們折回巴斯玩幾天,好不好?我好喜歡那里的溫泉呢!」
「親愛的,恐怕不行。」秦麥斯稍稍閉上眼,以免被對方看見其中的慍色,他們兩天前才到過巴斯的呢!這一路來,麥斯真是受夠了!他想盡一切辦法讓露薏覺得舒適,即使是現在,露薏靠在他身上,而他卻是坐在窗口,雨絲從車頂裂縫飄下,淋得他半邊身子都濕透了。老天,麥斯只覺自己的忍耐已經達到了極限;可是,偏偏這趟行程卻尚未抵達終點。
忽然,候爵坐直身子,並伸手撐開車窗。側耳听半晌後,他微微一笑,隨即一擰門柄將門推開。
「爵爺,你要做什麼?」露薏詫異地問道。
「露薏,我听見車聲,我們很快便將月兌困了!」一邊說著,他又輕快地縱身跳出車外。
「救援的人來了!」麥斯對車夫大吼道,「快把馬拉開!」
麥斯以手掌擋在額前極目向前望,只見一輛馬車正于雨中朝這個一方向駛來。于是,他來到路中央站定,兩臂不斷揮舞,一心以為對方定會停下來相救。
然而,疾駛中的馬車未曾稍停。車夫經驗老到,識得搶匪的慣用伎倆,因而快馬加鞭地拚命向前行。
候爵大驚之余更意識到對方非但不想停車,甚至還打算從他身上輾過去。他的怒火于瞬間爆發出來,拔出佩槍,未加瞄準便朝迎面而來的車夫頭頂上方射去。
馬車一個大偏轉,繞過了麥斯,而車夫亦伸出全身力氣使車停了下來,以免行出路邊。
麥斯走上前用力打開車門,卻萬萬沒有想到車里是一名雙膝著地的女子。
「可惡!小姐,我可不是這麼就被打發的!」
听見這滿含怒意的聲音,琴娜抬起頭來。兩人目光相接觸的剎那,麥斯的感覺是愉悅摻有幾絲懊惱。這這真是他生平所見過最迷人的一對綠眸。
☆☆☆
琴娜的第一個反應,便是行向另一邊的車門跳出去。然而,瞥見對方手中的槍,她渾身的勇氣于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
「你是誰?想要做什麼?」
「我是誰並不重要。我要做什麼,你馬上便會知道。小姐,請移到一邊去。」他的音量之高,好似對方身在千里之外。
琴娜驚嚇過度,只知道盲目地照著他的話去做她站起身坐回椅子上,並且拚命地朝里縮,一心想盡量離他遠一些。
他鑽進車里在琴娜對面坐下,瞪著兩只大眼楮看著她,琴娜出于本能地也回忘著他。
「你的車夫差點壓死我!」他的聲音絲毫未見減弱。
「只可惜,他沒有成功。」琴娜反駁道。自己才剛剛擊敗哈利的母親,當然沒有理由向這種盜匪示弱。
「你應該小心挑選蓖用這人!」他雙眉緊蹙,然後向四周望望,「小姐,你一個人旅行?」
「不錯。」
「真是愚不可及。在這荒郊野外,你極有可能被匪徒盯上啊!」
以眼前的情形而論,琴娜完全同意他的說法。如果對方的目的是在劫財,琴娜願意讓他輕易得逞,她于是動手解開手套。「閣下的示範演出著實令我印象深刻;不過,你找錯了對象,我除了一枚金戒指以外,一無所有。除非,你想把女人家的換洗衣服也列入戰利品之中。」
他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戰利品?小姐,我看上去像是個沿路行搶之人嗎?」
「當然像!」她據實回答,同時急忙想月兌下戒指,奈何顫抖的雙手卻硬是不听指揮。
「你想干什麼?」他大喝一聲。
琴娜嚇了一大跳;不過,膽量卻也被嚇出來不少。「你有重听毛病不成?為什麼說話總是大吼大叫的?」
自從懂事以來,侯爵便是為人稱道的紳士君子,彬彬有禮一直是他最顯著的注冊商標。此時,他經歷到一份罕見的難為情。
「小姐,對不起。」他緩緩說道,「剛才的幾個鐘頭里,我的耐性真是全被磨光了。我向你保證,我生平從來沒能劫持、或是行搶過路上的車輛。」
听完這幾句話,琴娜睜大的雙眼,「你模仿紳士的話調還真像呢!她的語氣絲毫不帶矯飾。
侯爵卻被她的話氣得牙癢癢的,「小姐,我說話像紳士,那是因為我本來就是一名紳士!」
「所以,你持搶攻擊一名手無寸鐵的女子?」她以略帶嘲諷的口吻說道。
候爵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手里竟然依舊捏著那柄槍,于是連忙將它放入口袋中。「小姐,很對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琴娜謹慎地說,「你若是真心想要改變我對你的印象,便請下車去,好讓我繼續趕路。」
可惜,他卻文風不動。不過,他似乎已將琴娜的責備記在心里,因為,他的音量確實比方才低許多。「小姐,你要去哪里?」
「與你無關。」琴娜說,「如果你意不在搶劫我,就請讓我繼續趕路。我希望能在天黑之前找到歇腳的地方。」
「小姐,我也有此希望。而且,我需要你的幫忙。」麥斯伸手一指窗外,「你自己看吧,我攔下你便是為著這個理由。」
琴娜不情願地前傾上身,「我沒看見什麼啊!」
「那是因為你根本沒能看!」他一把抓住琴娜的臂膀,將她拉到窗邊,「現在,你看見了嗎?」
琴娜當然看見了,那是一輛陷在溝里的馬車。
「我的車軸在幾上小時前折斷了。」他說,「與我同行的,還有一位比你嬌柔千百倍的小姐。我們希望能搭一程你的便車。」說完之後,他松手放開對方,目光卻不吼自主地停留在她臉上。
說也奇怪,他總覺得面前這個人有些眼熟;然而,麥斯相當確定自己從來未見她。也許是那一對碧綠的眼眸吧!麥斯在其中看見憤怒、傲氣、迷惑,以及一點點的縴弱。他先前為何未曾留意到她竟是如此年輕?自己只怕是嚇壞了她了。可是,道歉的話,麥斯如何說得出口呢?
他一手握住門把,硬邦邦地說道,「我和同行之人立刻過來。小姐,我們很快便可上路。」
他說完之後旋即離去,琴娜一面湊向窗邊,一面自言自語道,「野蠻人。」
幾秒鐘後,她的車夫在一名陌生男子的「陪同」下,來到車門邊。他表示對方這群人不放心由他駕車,因此,馬車將由對方來控制。迫于無奈,琴娜也只有勉為其難地接受。琴娜望著剛坐進車里的這名女子,立刻察覺出對方定是一位大家閨秀。
「你一定就是搭救我們的人了!」那名女子以甜美的嗓音說道,並熱切地朝琴娜伸出雙手,「真感激你好心答應順路載我們一程。秦候爵說,你不僅心地善良,而且還是個大美人。」
琴娜只覺得有如青天霹靂,秦候爵!竟會是他!只不過,當年他還只是麥斯少爺。兩人最後一次相見時,他年方十九,而琴娜才十二歲。然而,琴娜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天的情景,更不會改變自那天之後自己對他所生出的厭惡之意。
「你不舒服嗎?」露意問道。
「喔,沒有。」琴娜輕聲回答說,「只不過——有一點疲倦罷了。長途跋涉確實很耗體力。」
「對呀,我也很討厭出外旅行。」露薏說,「我自己都搞不懂,怎麼會被候爵說動來此一趟。」她朝窗外看一眼,隨即搖頭,「這地方落後貧窮,他若以為我會在布拉德園長住,那可是滑天下之大稽。」
此時,車門再度打開,侯爵本人登車入座。
「爵爺,你來了。我正在對這位小姐說,待在你那棟位處荒郊外的莊園里,日子一定會無趣極了。」露薏說道,「布拉德園!人們不是稱它為血腥之屋嗎?听這名字便令人想到吸血鬼和惡夢,我可不要將它當成我們永久的住所。」
麥斯皺者眉,「這個問題在眼前來說並不重要,更何況,這位小姐恐怕不會對別人的家務事感到興趣。」
「你們是夫妻?」琴娜月兌口而出地問道。
「訂了婚。」他說完之後便以手帕拭去臉上的污泥及雨水。
「而且,我有伴護人隨行。」露意笑著說道,「噢,爵爺,羅太太呢?」
「車里坐不下四個人,所以她暫時留在此地。」麥斯說,「到家之後,我會差人來接她,並把我們的行李運回去。」此時,馬車開始啟動。
「我很驚訝你竟然沒有要我下車,以便空出車位供閣下使用。」琴娜話帶譏諷地說道。
麥斯將目光轉向她,心頭發覺自己滿喜歡她被激怒時的模樣,「早知道的話,我應該讓你的車夫留在原地才對。」
「麥斯!」露薏愕然地大叫一聲,接著便堆出一張笑臉對琴娜說,「請原諒他語無倫次,他今天真是累壞了。」她再度轉向自己的未婚夫,以近乎乞示的口吻說,「爵爺,個不告訴這位小姐,說你剛才只是在開玩笑。她對我們真的很好呢!」見麥斯沒有任何反應,她又轉頭面向琴娜,「請你原諒我們,好嗎?」
「小姐,我接受你的道歉,反正致歉並無花費任何本錢。至于其他的嘛……」琴娜看一眼坐在對面的侯爵,「眼前,我只能慶幸自己沒有淋成落湯雞。」
「太好了!」露薏像個孩子似地拍著手,「我們大家都是朋友了,喔,我們都還不認識彼此呢!就由我開始吧,我叫黎露薏。」她朝琴娜一伸手。
琴娜輕輕一握對方的手,但目光卻停留在侯爵身上。「我姓衛。」她以娘家的姓氏介紹自己,並暗暗慶幸侯爵似乎這個姓不甚有反應。
露薏笑一笑,接著說道,「這位是伊凡康候爵秦麥斯先生。你既是本地人,想必早已听說過他。」
「你為何以為我是本地人呢?」琴娜訝異地問道。
「當然是因為你的口音。我對方言素無研究,但卻非常確定你沒有倫敦的口音。事實上,你說起話來,似乎有點外國腔。你認為呢,爵爺?」
「那並不是丹佛夏地的腔調。」麥斯簡短地回答一句。
露薏卻興致勃勃地繼續問道,「衛小姐,你來丹佛夏是作客嗎?」
「是的。」琴娜回答得不甚熱中。
露意絲毫不以為忤,「這麼說的話,如果你住在附近,找們以後還會見面接。」她以眼角瞟向自己的未婚夫,「在丹佛夏,我沒有一個女性朋友;事實上,我根本不認識任何人。我們會在此停留一個星期。歡迎你隨時來布拉德園少坐。」
「是兩個星期。」麥斯以糾正的口氣說道。「衛小姐或許不介意,但我們不應該太麻煩人家。」說完之後,他便將臉朝向窗外。此次回到故居,麥斯並不希望邀請任何外人。他說服露薏前來布拉德園,是希望能藉此遠離倫敦的人群及繁瑣,讓彼此培養一份對婚姻的共同期許。
琴娜卻誤將他的沉默,認為是不贊同未婚妻的此項邀約。剎那間,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他自以為是王公貴族,像她這等升斗小民當然不夠資格到爵府用餐、或許是拜訪。
「你會來的,是不是?」露薏急切地問道。她從未見過侯爵如此無禮地對待任何人,因而認定是自己誤解了他的意思。
「露薏小姐,謝謝你的邀請。」琴娜以十分正式的口吻回答說,「可惜,我恐怕無法接受。」
「為什麼?」露薏微微一蹩眉,「我向你保證,候爵和我都歡迎你來。」
「不是這個原因,是因為……」琴娜頓一頓,腦中浮出一個念頭,「露薏小姐,不是我故意喬或是為難你。只不過……呃,候爵有沒有告訴過你,布拉德園為何被稱為血腥之屋呢?」
露薏不甚確定地笑著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呢?當然是因為‘布拉德’剛好和‘血腥’同音嘛!」
「當然。」琴娜故意表示贊同,但語氣卻十分曖昧。
「如果是因為別的理由,」露薏似在自言自語,「想必其背後定然有一段故事或是傳說。」
琴娜等了五秒鐘後才開口說道,「露薏小姐,傳說固然美麗,但有關丹佛夏的,卻非孩童、或心髒脆弱之人所宜听聞的。」」
「心髒脆弱……」露薏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你說,布拉德國有過恐怖的故事?」
「全是胡說八道!」麥斯轉過頭,臉上露出笑意,「只不過是本地人茶余飯後閑得無聊故意瞎掰的一些話。」
「什麼話?」露薏毫無就此打住之意。
候爵並未正面回答她。相反地,他對琴娜說道,「衛小姐,以一個外地人來說,你居然听說過這段傳聞,我著實覺得很意外。」
「爵爺,只要是皇家的子民,都听說過康威爾鬼魂的事。」
「康威爾是兩個世紀以前的人。」露薏略顯失望地說道,「我還以為你們說的是現在的事呢!」
「人死後,時間又算什麼?」琴娜以充滿哲學意味的口吻說道,「一百八十年的光陰在靈異世界中,或許只不過是眨眨眼罷了。」
「靈異世界?」露薏喃喃說道,「怎麼說?」她忽然兩眼一亮,「你該不會是指鬼魂吧?」
「當然不是!」麥斯以斬釘截鐵的口吻說道,「衛小姐,請不要再說這些荒誕不經的話題,以免嚇著露薏小姐。」
「我什麼也沒說,而且,我並不準備說什麼。」
露薏卻仍不肯罷體,「你的意思是說,有人認為布拉德園鬧鬼?」
「傳說中,園里有兩個鬼魂,對不對,爵爺?」琴娜故意裝出一副甜而膩的嗓音。
「听說是一對戀人。」麥斯從齒縫里擠出幾句民「據說有一名年輕女子為了愛而違反社會道德,也因此付出慘痛的代價。」
如果神情也能殺人,琴娜此刻只怕早已尸骨無存了。然而,面對侯爵陰沉的臉孔,她依然鼓足勇氣說道,「爵爺,別忘了她那位痴心的情郎哦。他隸屬反國王的丹佛夏,是康家派來佔領秦氏領地的大將軍。秦家歷代效忠皇室,這位將軍卻愛上了秦家的千金。我常常在想,這名女子究竟有多大的魁力,竟能令英武的將軍陣前倒戈。爵爺,你認為呢?」
麥斯兩眼盯著她,感覺到心跳正在加速。在自己的未婚妻面前,他不該會對別的女人動心才對呀!這個有著一雙綠眸的小妖精,她究竟有何魔力?
「歷史上有不少男子都笨得被一個根本不值得的女人所左右。」麥斯說。
「爵爺,我倒比較欣賞有獨特的人才最為可貴。一般的凡夫俗子,不僅眼光短淺、見識有限,而且常常欺負一些無力保護自己的人。」
這些知自琴娜口中輕輕吐出,麥斯卻听得大有感觸。他可以察覺出對方話中有話。
「衛小姐,我們以前見過嗎?」
「我們正在談鬼的事。」琴娜說。
「喔,是的。」麥斯只得如此附和。「衛小姐,你口中所談的鬼魂,事實上是我的祖先。不錯,那位男士是康氏一族的戰士,而女方則為秦家的掌上明珠。不幸的是,身處敵對的雙方竟然家上彼此,也因此見棄于各自的族人和家人,最後甚至落得雙雙被押至布拉德園大門砍頭的悲慘下場。」
「鮮血自他倆頸部激射而出,染紅了園中的每一塊石板!」琴娜回憶起幼時所听到的故事,「從此以後,那個地方便被稱為‘血腥之屋’。」
一聲極其輕微的驚呼之後,露薏整個身子搖晃著向前傾,然後便昏了過去。
「看看你做的好事!」麥斯一面將露薏摟到胸前,一面極為憤怒地說道,「最毒婦人心!」
麥斯輕拍未婚妻蒼白的臉頰,但後者並未睜開眼。
「露薏……露薏……親愛的。」麥斯喚道。
琴娜自手提袋中取出一只小鞭,「這是嗅鹽,我從來沒用過它。」她一面硬邦邦地說道,一面將小瓶湊到露薏的鼻前。
露薏在一陣急咳後醒來,「唉!真難受,我好想吐!」’「現在不可以!」麥斯的口氣有點嚴峻,「地方太小。」
露薏頓覺委屈無比,突然之間便哭了起來。
「親愛的別哭嘛!對不起,你有權利生我的氣,是我不對。來,把你的頭靠在我肩上,好好休息一下。」他替露薏除去軟帽,並輕拍她潤濕的臉頰,「這樣是不是好都了?你一會兒就沒事了。很抱斯,我們所談的事令你感到不舒服。」
「那個故事好恐怖!真的好恐怖。」露薏哽咽地說道。
「親愛的,我保證,我們從此再也不談這件事。一個字都不說。」
「一個將要做為家的地方,竟然有那麼一個令人毛骨聳然的名字。」露薏已平靜不少,「爵爺,你一定要替它換個名字,而且必須是在我們結婚前就換妥。」
「好,親愛的。」麥斯說話的語氣顯得有些無可奈何。
他用力呼出一口氣,轉眼望向窗外,只見雨勢已然暫停,午後的陽光將天際的雲朵全瓖上一層金邊。遠處矗立雄偉的,便是他已睽違達十年之久的故居。那一堵堵的石牆、一座座的煙囪,令麥斯心頭忽然涌起一股感情。剎那間,他心中雪亮,不論未婚妻怎麼說,他永遠都不會改變這座莊園的名稱。
目光轉回車內的琴娜,只見她雙臂抱胸、一言不發地坐著。麥斯從她方才說話的語氣中感覺到,她和布拉德園有著某種關聯。她究竟是誰?
☆☆☆
馬車突然停下,琴娜從瞌睡中驚醒,發現侯爵和露薏正低著頭在小聲說話。
「親愛的,別擔心……我保證羅太太在晚餐前便會趕到。來,我們得下車了。」
「我寧可回去。」
「親愛的,那是不可能的嘛!不論發生什麼事,我一定都會在你身邊保護你。我這麼說,是不是能替你稍微壯壯膽?」候爵的語調很溫柔。
露薏靠過來輕輕一踫琴娜的手臂,「謝謝你,你真是難得一見的大好人。答立我,你一定會來看我,好嗎?」
琴娜刻意避開候爵的目光,「露薏小姐,只怕我得辜負你的美意。不過,」眼見對方即將再有堅持,她連忙加上一句,「我保證一定會考慮。」
麥斯開口時,聲音出奇的平靜。「衛小姐,我和露薏都非常歡迎你來,我相信我們後會有期。」他稍稍停頓一下之後說道,「為著不再耽擱你的行程,我的車夫會繼續送你到目的地,至于你的車夫,我會命人好好照顧他,直到馬車送回他手中為止。衛小姐,祝你晚安。而且,謝謝你。」
「爵爺,說得好。」露薏笑著說道,「我們走吧,鬼魂還在等著和我見面呢!」
馬車開動後,琴娜將車窗推開,不在乎窗外的絲絲涼意。就在車道轉彎處,她不經意望見主屋右側的花園有一扇門半掩著。令她感到訝異的是,園中映出燭光,一對男女正在翩翩起舞。他們的服裝相當怪異,女的穿著一襲約于一百五十年前流行的蓬蓬裙;男的則是一身中古武士打扮。琴娜心想,爵府中定是在舉行一場化裝舞會。她還沒來得及再看第二眼,馬車已轉道向前駛去。
琴娜關上窗靠回椅背上,忽然想起自己方才所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首先,不會有人在花園里點蠟燭;其次,深秋的暴雨過後,人決不可能在戶外舉行舞會。
一定是她疲累過度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