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圓圓的月亮,靜悄悄地移動蓮步,升上了黝黑的天空,星羅棋布,青雲侍側,愈襯出皎月的麗質豐姿。
今天是席德夫五十二歲的生日,他一反過去的奢華慶生酒會,反而選擇在家中與女兒一起用餐。
銀色的月光照在院子里的幾株椰樹上,淡淡的陰影撒落地面,被風吹拂的枝葉緩緩搖曳著。
席雅穿著一襲白色洋裝,把雪白的肌膚襯得更晶瑩剔透,長發如絲綢般飄逸動人。
席德夫望著自己唯一的女兒,她已不再是個任性的小女孩,現在的席雅已變成一個窈窕美艷的女人,看著她,仿佛看見了他去世多年的愛妻身影。
「爸,HAPPYBIRTHDAY!祝你身體健康,事事如意。」席雅舉起酒杯,愉悅地向父親敬酒祝賀。
「謝謝。」席德夫微微地笑了。
「這樣才對嘛!好久都沒看見爸爸笑了。」席雅知道父親這幾個星期以來,一直悶悶不樂的。「爸爸笑的時候比較帥哦!」她又說。
「別糗爸爸了。」席德夫笑得有些靦腆,畢竟很難得被女兒夸獎「帥」。
「對了!小雅,听老陳說你已經簽下好幾份合約了,真的嗎?」
「嗯!爸,你放心,那幾個日本人想斗垮咱們家族企業還早得很呢!現在我絕對會卯足全力,將所有合約廠家都搶回來。」席雅自信滿滿,似乎有十足把握。
「小雅……其實……其實你沒有必要這麼做。」席德夫茫然若失地望著女兒。
「有什麼不對嗎?爸爸。」她看得出父親面有難色,她的心情也跟著不安起來。
「唉……」席德夫仰頭凝視星空,沉默了好一會兒,心中似乎有著難以啟齒的千言萬語。
「爸,你……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跟三井家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席雅終于鼓起勇氣打破沉默,並且提出自己心中最大的疑惑。
想知道答案就去問你那個父親吧!她記得三井真一是這麼告訴她的。
然而,席德夫先是錯愕地看著她,最後又長嘆了一口氣,他的心仿佛被撕裂般劇痛不已。
「小雅,該來的事情還是來了。」席德夫緩緩說道。「爸爸這一生中只做錯了一件事,然而這件錯事就足足令我悔恨了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以來,即使我獲得了一切,卻沒有一天是真正快樂的,因為我的良心譴責我,一天又一天地煎熬著我。」
月光下,席雅那張天使般的臉龐也出現了不忍的神情。在她的印象中,父親永遠是那麼自負、耀眼,然而現在的他卻顯得蒼老、孤單,究竟是什麼事情令他如此耿耿于懷,痛苦不已呢?她突然開始害怕去了解真相。
「爸……」
「你先听我把話說完,好嗎?」
「嗯!」
席德夫欣慰地看著她,然後說道︰「三十年前我只是個平凡的貨運小堡,因為友人介紹的關系,我順利地成為三井家雇用的司機,我的工作便是跟隨在三井昭日少爺身邊,接送他與夫人上下班。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年之久,漸漸地,我受到三井少爺的器重,他讓我代理三井家的許多貿易生意。」說到這兒,席德夫顯得有些哽咽。
席雅不可思議地看著父親,她沒想到父親曾在三井家工作。
「三井少爺和夫人對我視如己出,甚至給我合資的機會,在大阪開設一家船貨貿易公司。輾轉又過了幾年,我們的生意愈做愈大,而我也由一個受雇司機晉身為三井企業的合伙股東……」席德夫說到這兒,不禁心傷淚涌,他頓了頓,強忍住欲奪眶而出的眼淚,繼續說道︰「沒有三井少爺的幫忙,根本就不會有今日的我,厚道的少爺是那樣的信任我……而我……我卻……」
「爸爸,你到底做了什麼呢?」席雅的心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焦急。
「我本來可以知足過日子,但是利欲薰心之下的我……卻恩將仇報,只為了除掉少爺,使自己攀上高峰……我串通外人在船貨中放了一箱毒品,然後嫁禍給少爺……」
「天啊!爸爸……你、你怎麼會……」席雅的聲音顯得顫抖,她根本無法想像自己敬愛的父親會是一個陷人于不義的卑鄙之徒。
「三井少爺一生清白磊落,他當然不會承認販毒之罪,最後不堪獄中折磨,死于牢中……而他的妻子也跟著自殺,那時的三井真一才七歲,就變成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被送到親戚家中……至于我則擁有三井所有股權,于是回到台灣開創了席氏公司。」昔日一幕幕光景仿佛又在他的腦海中一一上演。
「我不相信!」席雅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她雙手捂耳,直搖頭。「不會的,爸爸你不是那種人!」
「對不起,小雅。」席德夫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爸爸決定把這一切都還給三井真一,包括……我這一條老命。」
「爸!」席雅再也克制不住滿腔淚水,她投入席德夫的懷中痛哭。「不要這麼做啊!爸爸,我已經失去媽媽了,我不想再失去你。」
「當年的三井真一只有七歲,我卻殘忍地害死他的父母……」席德夫的眼角也滴落下淚水,內心掙扎使他痛苦疲乏。「我錯了,小雅,這個錯太大了。」
「爸,我們把錢都給他,房子、車子也全給他,我們可以什麼都不要,一切重新開始啊!我可以賺錢養你,即使失去了大房子,失去了奢華的一切,我都不在乎,只要我們可以很快樂的一起生活……奸不好?」席雅抬頭看看父親,盼望他能點個頭,點一個頭就夠了。「爸!你回答我呀……」
「小雅,他不會善罷干休的,這全都是我自己欠下的債啊!」席德夫模模女兒的長發,嘆了口氣。「唉!你記住,日後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要怨恨三井家的人,畢竟這一切的錯誤全是我一手鑄成的。」
此刻的席雅早已哭成個淚人兒,她的恐懼與無助也在嚎啕大哭中流露,令人心疼。
四周空氣顯得沉悶,院子里樹葉墜落的聲音,像是自殺者臨死前的最後嘆息,使這幢豪華的別墅失去了往日的氣派與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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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園子的玫瑰禁不住朔風濃霜的摧殘,已經凋謝枯萎,而樹枝椏也是光禿地在寒風中不停地顫抖。今天的風似乎格外淒冷,發出「噓……噓……」的呼叫聲,吹過席家華麗的洋房別墅。如今這幢房子里只剩下席雅、老陳、管家尤嫂,以及幾個來憑吊席德夫的客人。
席德夫過世了,在他生日常晚,當所有人都沉醉在夢鄉之中、萬物一片寂然之際,他選擇服藥自盡的方式,結束了自己叱 商場的一生,並將所有遺產全部歸屬于三井真一所有。這樣曲折謎樣的商戰結局,引起所有媒體大眾的猜測;但除了席雅與三井真一本人之外,沒有人知道真正原因。
「席雅啊!你要節哀順變,別把自己累倒了。」一位素衣打扮,娥眉淡掃,薄施脂粉的中年女子,柔和著嗓子輕聲安撫還在喪父之痛中傷心的席雅。
「我知道,白姨。」席雅淡淡地說。眼前的這位白姨曾是她父親的紅粉知己,如今席德夫過世,她也將離開台灣,遷居加拿大生活。
「真不好意思。我真的不能再留下來陪你處理德夫的後事,你不會怪我吧?」
「不會。」席雅低下頭去。
她能怪誰呢?自從父親去世的消息傳開之後,所有親戚朋友對她是避之唯恐不及,怕她上門借錢要債,連家中的佣人也跑得只剩下老陳及尤嫂兩個人而已,她又怎能奢求眼前這位「白姨」能給予她任何協助呢?
「可是——」另一個沉默的訪客開口了,他是白姨的哥哥,鼻梁上架著一副玳瑁框眼鏡,唇上留著髭須,他仔細打量了席家這幢華美的大別墅,搖搖頭說︰「听說︰「這間別墅也歸于三井真一名下,是嗎?」
「嗯。這是爸爸的遺願,我也沒有異議。」席雅根本不願再與三井家有任何瓜葛,該是他們的東西,就全還給他們吧!
「真是的,難道德夫都沒有替你留些生活費用嗎?他人走了,叫你一個女孩子家怎麼生活啊?」白姨不滿地抱怨,其實她更不滿的是席德夫沒留半毛錢給她吧!
「白姨,別怪我爸爸,他的用意我明白,況且我也不是小女孩了,我可以自力更生,活得很好。」
「是這樣嗎?」白姨不大相信,像席雅這種自幼嬌生慣養的干金小姐能過得了苦日子?哼!別說笑了。
「我看哪,你最好是找個名律師替你上訴司法庭,多多少少也可以爭取蚌幾千萬回來吧!」白姨說。
「不用了,我不想這麼做。」
「你這個女孩子怎麼這樣固執啊!」白姨的大哥說。「那你今後住哪兒啊?一個女人家想在外頭一個人生存,簡直是折磨自己。」
「而且你身邊還跟著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婆呢!」白姨刻意瞄了瞄兩旁的老陳及尤嫂。「帶著兩個一腳都踏進棺材的老人,你怎麼活啊?」
「我們會照顧小姐,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的。」尤嫂連忙說。
「是啊!我們不會拖累小姐。」老陳也說。
「哼!就憑你們這兩個老不死?別笑掉人家大牙了。」白姨冷笑著,犀利的眼神極不屑地掃過老陳及尤嫂。
「你……」尤嫂很生氣,卻又無可奈何。
「白姨,你別再說了。尤嫂從小看著我長大,就像我的親生母親一樣,至于老陳,更是爸爸最忠心的助手,即使在我一無所有的時刻,他們仍然義無反顯地選擇和我一起生活,我已經夠滿足、感動了;不管日後我們所要面對的是什麼樣的苦日子,我相信我們三個人一定會努力克服,可以過得很好,所以請你不用再費心我的事。」席雅既堅決又充滿自信。
她的這番話也使得尤嫂和老陳感動不已,不過,白姨的臉色就不好看了。「哼!既然你不听勸,那就算了,我也懶得理你。大哥,咱們走吧!人家可不把咱們的一番好意記在心里呢!」
白姨話中帶刺,語氣酸溜溜的盡是傷人。臨走前還不忘補上一句︰「以後沒錢可別找上我啊!」
「他們欺人太甚了!」老陳氣得渾身發抖,胸脯起伏。「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愛落井下石的人呢?」
「是啊!他們罵我也就算了,竟然對小姐也這麼不客氣!以前老爺還在的時候,他們哪敢這麼猖狂呢?」尤嫂實在心疼小姐受委屈。
「算了,沒關系。」席雅柔和地說。「至少他們不會再找上門來打擾咱們的生活,這就夠了。」
「小姐,搬家的事情就交給我和老陳去處理,您這陣子吃沒吃好、睡沒睡飽,人瘦了一大圈,再這麼下去怎麼得了呢?」尤嫂擔心地說。
席雅微微地笑了。「我沒事的,只是很累,過一陣子就好了。」
「小姐保重啊!」老陳也十分擔心她。昔日的小姐笑容燦爛,現在卻很少說話,更別說是笑了。
「我真的沒事嘛!對了,搬家的事情就麻煩你們了,我想愈快愈好,三井真一似乎打算來接收這幢房子了,我們也不好一直待在這里不走。」
「好的,小姐。」
「謝謝。」席雅欣慰地看著他們,即使她再落魄、再淒涼,上天仍然留給她兩個最慈祥可親的寶物,不是嗎?她又何必怨天尤人呢?
相信她的父母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他們三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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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喂!你們這是干什麼啊?喂!」尤嫂慌慌張張氣急敗壞地追喊著一群不速之客。
他們非但大搖大擺毫無忌憚地進入席家大廳,甚至完全不理會尤嫂在後頭大呼小叫,仿佛不把她看在眼里。
「你們這些人到底是誰?再不表明身分,我可要報警了!」尤嫂左手才拿起電話筒,一把銳利的匕首就抵在她的眼前晃著。
「巴卡。」那個持刀的大漢子口操日語,一臉凶神惡煞地看著尤嫂。
尤嫂年紀一大把了,看見一把鋒利的刀子在她面前晃啊晃的,差點沒把心髒嚇停止。她直發抖,連尖叫救命的本能都嚇忘了。
「住手、住手!」一旁的老陳想沖上前去協助尤嫂,但年邁的他立刻被兩名男子架住手臂,動彈不得。「你們……你們到底是誰?為什麼無緣無故闖進別人家里?」老陳氣急敗壞地掙扎著。
「閉嘴!糟老頭。」終于有個會說中文的人了,老陳仔細看他。
咦?他不是秋本健司嗎?難道這群凶神惡煞是三井真一派來的?
「你家小姐人呢?」秋本問老陳。
「我們就要搬離這里了,和三井先生再也沒有任何瓜葛,請你們不要打擾我家小姐。」老陳理直氣壯地說。
「搬出去?」秋本皺起眉頭。「三井先生允許嗎?」
「奇怪了,我家小姐高興住哪兒干你們三井先生什麼事啊?你們未免管得太多了吧?」尤嫂也鼓起勇氣來替小姐說話。「你們這群日本人簡直跟流氓沒什麼兩樣,先是逼死了我家老爺,難道連小姐也不放過嗎?」
「少廢話,死老太婆,我可沒有閑工夫跟你鬼扯,快點告訴我,你家小姐人呢?」秋本不耐煩地吼著尤嫂。
此時,被吵鬧聲驚醒的席雅已經下樓來了,只見眼前這一幕令她難以置信,竟然有人在她的家中動刀恐嚇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快說,席雅人呢?」秋本尚未發現席雅已經下樓,還凶悍地逼問尤嫂。
「我在這兒!」席雅說。「你在這里耀武揚威什麼?欺負一個老婦人很有成就感嗎?還需要動刀?你算不算是個男人啊!」
秋本揮了揮手,示意要那個拿刀的男人把刀放下,然後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席雅。「沒想到你的伶牙俐齒還是這麼在行啊?」
「找我有什麼事嗎?」她才懶得跟這種沒品的人閑聊。「如果是搬家的事,請告訴三井先生,我們明天就會搬出去。」
「你挺聰明的嘛!我的確是為了搬家的事前來找你的,不過……」秋本笑了。「三井先生並沒有要你們搬出去的意思,相反的,他要咱們弟兄好好地將你留在這兒,沒有他的允許,誰也不準搬離這里。」
「什麼?」席雅不解。
「唉!說明白一點就是三井先生要你和他一起住在這里,懂了沒?」秋本不耐煩地說。「反正你今後的自由全掌握在三井先生的手中就對了。」
「他算什麼東西?我父親都已經過世了,難道他連我也不放過?」席雅甚是激動。
「我只是奉命行事,其他的都不知道。我看啊!你就安分一點,乖乖留在這兒吧!反正一切也由不得你決定,不是嗎?」秋本的嘴臉實在令人想痛扁他一頓。
席雅心灰意冷地看著秋本。難道她失去了一切之後,就連最後的自由也不可求嗎?爸爸要她別怨恨三井真一,但她真的能辦到嗎?她既然忘不了三井真一逼死了她摯愛的父親,又怎能與他和平共處于一室呢?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怎樣,肯留下來了吧?其實留在這兒有吃、有住的,有什麼不好呢?」秋本又說。「何況我們三井先生又是個單身大帥哥,你……」秋本話未說完,只見她若有所思地轉身離開大廳,根本不把他的話當成一回事。
「這麼自傲,哼!」秋本自討沒趣地咒道。「我看你以後一定沒有好日子過,等著瞧吧!」
秋本相信,依她這種不可一世的孤傲個性,一定會很快惹火三井先生的,到時侯她就準備天天以淚洗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