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井梧寒獨自一人坐在戴家客廳。
這里他雖然來過幾次,但仍然感到陌生。
戴耀輝多年前曾將整棟房子重新裝演,設計師將這個已有多年歷史的建築物,改裝成具現代感的居家實。
他對房子的過去沒有印象,但客廳里還懸掛著幾幅老舊相片,可以看得出來其差別之大。
坐在黑檀木與金色系調交織成的沙發里,孤寒的月光透過巨大落地廣,微淡地投射在黑色地毯上;井梧桐疲憊不已,精神與已消耗到極點,卻始終無法合眼。
自從將人用直升機送回戴家,已經超過四十八個小時,井梧寒整顆心依然緊繃著。
他怎能讓這種事發生呢?一向擅于掌控所有事務的他,怎會犯下如此大的錯誤?
實在是太大意了!他早該猜出來所有事都是預謀的。
戴耀輝的意外事件尚未水落石出,甚至連人影到現在都還沒找到,還不知道究竟只是單純的飛機機械故障,還是人為蓄意謀殺,他怎能疏忽了戴星月的安全?
差點造成了三條人命,而其中一個還是他惟一的弟弟。
井梧寒不斷地自責,為了自己的失策而感到生氣。雖然梧桐僅僅只是手足骨折,部分撕裂外傷,愛玫奇跡似的僅受到皮肉外傷,但卻讓戴星月在鬼門關前走了一趟;雙腿骨折,頭部撞傷,經過手術取出血塊救回一條命。
他一面責備自己,一面又感謝老天爺重新給他一次機會。
很顯然,這件意外是沖著戴家而來;依據梧桐告訴他的事情經過,幾乎可以判定是預謀設計的,也因為如此,更證明了戴耀輝的飛機故障絕不是意外那麼簡單。
想到這里,不免讓人心寒。
究竟是誰要奪走戴家人的生命呢?
目前他並沒有答案,而如今他能做的除了積極調查外,就是要好好保護戴星月,幫她渡過這個難關,然後將公司完整地歸還給戴家。
這是他應該做的。
無論如何,他絕不會再讓戴星月受到半點傷害。
井梧寒低嘆了口氣,步出房門,輕聲向樓上移動。
為了方便照顧與保護,他將三人都送進了戴宅;梧桐和愛玫被安置在二樓右邊的客房,戴星月則獨自住在三樓自己的臥房里,戴宅的四周則安排了保全人員。
他直接來到三樓戴星月的房間,醫生正在替她做例行性檢查。
戴星月躺在床上,四周圍繞著一堆醫學儀器,手臂上插滿管子。她的臉如一張潔淨白紙,有些浮腫;額頭纏著層層白紗,原本體態就很嬌小的她,陷在柔軟的棉被里更瘦小。
原本在她臉上展現的活力光采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慘白與虛弱,眼前的情景讓他更加自責與慚愧。
等醫生做完檢查出去後,井梧寒抓了把椅子坐在她旁邊。
注視著她蒼白的臉龐、脆弱的身軀,井梧寒不知怎麼的又想起溫室里的水韭。水韭是一種很特殊的蕨類植物,雖然本性堅韌,但仍需人關心呵護才能生長。
戴星月是這樣的人嗎?他不知道。
或許因為覺得有愧于她,井梧寒竟不再覺得她是個被寵壞的小孩,或是睥氣頑劣的大小姐,而只是一個平凡人。
他替她撥弄耳際旁的發絲,讓頭發服貼在耳後;替她整理額頭、手臂的繃帶,並且調整點滴的位署。夜晚有些寒冷,他將薄薄的棉被往上拉一些,剛好蓋住她的胸前,僅露出淺藍色的睡衣領。
有一種好奇特的感覺在他心里流竄,井梧寒一時也說不上來。他像著了迷似的注視著她,先前覺得她是個危險人物的念頭全俏失了。
他不記得還有誰給過他這樣迷惑的感覺,他向來無論對人、對事,總有一套條理分明的判斷標準,什麼樣的人適合與他一起工作、什麼樣的人只能當一般應酬朋友!什麼樣的人可以永遠不必理會,在他心中早已分得清清楚楚。
一旦分類好了,就不會輕易更改。
但是戴星月……卻好像不屬于他過去經驗法則內的人。
插滿點滴管的手安靜地放在胸前,縴細柔女敕的手指上也有好幾道擦傷,已經轉變成咖啡色的顆粒傷痕,在白色皮膚的襯托下更顯眼。
井梧寒專心注視著她,完全沒听見有人走進房間。
坐在輪椅上的井梧桐望著哥哥的背影許久,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里。井梧寒注視戴星月的眼神異常溫柔,並且宛如情人般地守候在她身旁,這令井梧桐很訝異。
「我從沒見過你這樣。」
沒想到會有人突然出現,井梧寒反射性地將雙手收了回來,原本柔和的臉部瞬間緊繃起來。
井梧桐用雙手推動著輪椅,繞到他身旁,質疑地盯著他。
「你在替她擔心嗎?我以為你向來關心植物勝過人類。」
他沒有直接回答弟弟的問題——
「梧桐,你需要多休息。」
「死不了的。」井梧桐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拍著胸脯,「我就像打不死的蟑螂,會重生的蚯蚓,沒那麼輕易被擊垮的。」
「哪有人把自己拿來和蟑螂蚯蚓相比的。」他搖頭,強迫自己擠出一絲笑容,「我送你回去休息。」
「喂,老哥,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沒什麼好說的。」
他故意避開梧桐的眼楮,他討厭被人這樣盯著瞧,更不喜歡被迫回答不願意提及的事。
「你沒有話說,我倒是有話想說。」井梧桐將輪椅又繞到他面前,兩眼直視著他,「如果沒有別的理由,請你離星月遠一點,我不喜歡看見你和她這麼接近。」
瞧梧桐一臉霸道的模樣,他不免覺得好笑又好氣。
「我想你並沒有資格跟我說這種話,你不要忘了她的身分,她可是你的嫂嫂。」
「老哥,少來這一套,我們心知肚明。我只能保證在你和她簽約的這一年當中,不會催她提早解除婚約,但一年過後,要怎麼做是我的自由。」
梧桐的語氣與表情都相當認真,使他不得不嚴肅緊張起來。他不希望梧桐有這種想法,在這個節骨眼上,誰要是靠近戴星月,誰就會有危險,他不能讓自己的弟弟冒這個險。
「我勸過你離她遠一點,為了大家好,請你收斂一點。」
「為什麼?怕她愛上我嗎?如果你不愛她,這樣又有麼損失呢?」
「你不需要知道太多,總之,我要你不要靠近她。」
井梧桐悶氣地說︰「真不懂你到底在想什麼。我看我們真的沒辦法溝通。算了,我們還是和以前一樣,各做各的,互不干涉。」
「不,沒辦法和以前一樣了。你過去的行為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這一次不行,我管定了。」井梧寒半命令半威脅地說︰「等你的傷好了,立刻到洛杉磯分公司上班。」
梧桐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見的。
「你來真的?」
「你知道我從不隨便開玩笑。」
他寧願弟弟恨他,也不願讓他像這次這樣受到傷害。
井梧桐緊咬著牙,不懂這個頑固老哥到底在想什麼,只覺得哥哥的不通情理讓他火冒三丈。
「隨你便!」井梧桐氣沖沖地推著輪椅出去,「你管不到我的,因為……我辭職!」
井梧寒知道梧桐說的是氣話,等他冷靜下來,過幾天後就會反悔。戴氏企業給他的薪水與獎金是其他公司做不到的;他很快就會明白,離開公司是一件多愚蠢的事。
只是,剛剛兩人的大聲爭執好像吵到了戴星月。
他听見一陣低沉的申吟,立刻又來到她身旁。
原本一直沉睡中的戴星月雙唇蠕動低喃著,他擔心地緊抓著她的手,立刻湊過身去,靠近她的唇邊,想听听她在說些什麼,但都只是模糊難以辨認的話語。
他只好輕撫著她的臉,以溫柔的撫模安慰著她︰
「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一整晚,她就這樣,時而安靜沉睡,時而噩夢連連;井梧寒沒有離開,而她的手也始終緊握著他的。
她醒來的時候,整個房間都是橘紅色。
晚霞余暉透過落地窗點綴著四周。戴星月的神智還有些模糊,掙扎的眨著眼楮,當她發現眼前一片黃橙橙,以為自己身在天堂。
啊?不會吧?
她想起身看看,卻發現身不由己。移動身體產生的疼痛讓她恢復了神智,清楚地看見自己躺在熟悉的房間里。她慢慢想起了發生的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是如何回到這里的,那段記憶像是平空消失了。
從小看著她長大、猶如女乃媽的張嫂,首先發現她醒了過來,興奮地喊著︰「小姐,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接著連管家、司機……還有一大群不曾見過的僕人爭相擠在房門前,吱吱喳喳地說著。
「醒了,真是太好了!」
「我們可以松一口氣了!」
戴星月的頭還有些痛,他們的聲音就好像蜜蜂在旁邊嗡嗡地叫著,讓她覺得更不舒服。她有氣無力地說︰「張嫂……請……我……」
張嫂將所有人全都趕走,關心地守在她身旁。「噓,不要說話,好好休息,我等會兒請人去熬碗粥來。」
她根本沒有胃口,于是搖搖頭。「我不想吃。張嫂,告訴我,我是怎麼回到這里的?還有,其他人呢?」
濃濃的刺鼻藥水味,以及無法動彈的身體,讓她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腦海中一連閃過無數個事發前的畫面,這令戴星月驚慌不安,想抓住張嫂,雙手卻使不出力。
「其他人都平安無事,你放心,好好休息。」
張嫂替剛她蓋好被子,剛听到她醒來的井梧寒,一口氣從後花園跑上三樓,進了房門仍喘著氣。
「她還好嗎?」
張嫂邊流淚邊笑著點頭,「沒事了,星月醒過來了,我就知道,一切都會沒事的!」
井梧寒的出現讓戴星月很訝異,尤其是他滿臉倦容、黑眼圈、未刮的胡渣,狼狽的模樣令她不解。
他擔心她嗎?
一閃過這個念頭,戴星月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她听見自己的心髒怦怦跳動的聲音,越來越快。
繞過張嫂,井梧寒跪在她身旁,眼底充滿了著急與擔心,他心疼地注視著她,卻遲遲不敢握住她的手。
井梧寒溫柔問著︰「你覺得如何?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好奇怪,原本對他的反感至一掃而空。看見井梧寒,自己竟會覺得很高興,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呢?
車禍撞昏了她的頭嗎?
被人呵護的感覺真好!如身陷軟綿綿的糖枕,沉醉在柔軟的巧克力泳池里。過去一向獨立的她,以前老以依賴別人為恥,不過現在她嘗到了另種滋味,其實偶爾脆弱一下好像也不錯。
雖然身子還有些痛,但她咬著牙,凝視著他的眼,不自覺地搖頭。
「我很好。」
他松了口氣,原本一直擔心戴星月不會醒來,現在看到她露出微笑,眼眶竟莫名地濕潤起來。
井梧寒總算笑得出來,他輕輕撫模她的額頭,輕聲細語著說︰「那就好,一切都會沒事的。」
戴星月的神智慢慢清醒,四肢也不再麻木,從井梧寒口中得知愛玫與井梧桐只是輕傷無大礙,心里的大石頭總算落下。
她半開玩笑地說︰「你得訓訓井梧桐,別再讓他踫方向盤,開車技術那麼爛,還撞上山壁。」
他苦笑點點頭。
戴星月好像已不記得當時發生的事情,這樣也好,就讓她認為是場意外好了,井梧寒私下決定,不打算把事情更相告訴她,因為就算她真的知道了又如何,倒不如不知情還來得好過一些。
「會,我會轉告他的。」他說。
不過似乎有人並不了解他的想法。
井梧寒的話才剛說完,站在門口在視他們許久的井梧桐,再也按捺不住,推著輪椅進來;看見他們緊密相依,心中陡地升起濃濃的醋意,加上戴星月剛剛的話對他充滿誤解,立刻出聲表示不滿——
「喂,爸、媽沒教過你們不可以在別人背後說壞話嗎!」
「啊,是你!你在那里待多久了?」
「久到夠听見你們批評我的開車技術,事情根本就不是這樣……」
為了怕梧桐亂說話,井梧寒急忙打斷弟弟的話︰「你們肚子餓了嗎?我去讓張嫂把稀飯端上來。」
「省省吧,老哥,你以為這里是監獄,你可以隨心所欲的當上典獄長,控制我的行動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滿臉怒容、內心充滿嫉妒的井梧桐雙手拼命地轉動輪椅,擠進戴星月與他之間。
「我要帶她一起離開這里、離開你的監視、離開你的掌控!」
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的戴星月,訝異地看著井梧桐,有氣無力地說︰「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井梧寒沒有多做解釋,他只是鎮定地喊著張嫂、管家、其他人上來,不一會兒的工夫,他們便將井梧桐團團圍住。
「吃藥時間到了。一張嫂拍拍井梧桐的肩膀。
「不、不!」井梧桐拼命掙扎,手臂上的繃帶甚至月兌落了。「井梧寒,你不能這樣對我,太過分了!星月幫幫我,我不想離開你,我要和你在一起,他這麼做只是想拆散我們,不能讓他得逞……」
戴星月沒有多余的力氣阻止,她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對井梧桐所說的話也無法理解,只是疑惑地看著井梧寒,希望他能給她一個解釋。
但他依舊沒有半句解釋,緊抿雙唇,沉默不語。
當所有人都離開了房間,井梧寒用生硬的語氣說︰「你好好休息,剛剛的事就當沒有發生過。」
他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一張溫暖如陽光的臉孔,頓時成了嚴酷的寒冬,臉部充滿了緊繃的肌肉線條,雙眉緊蹙,雙唇緊閉。
原本溫柔體貼、細心呵護著她的井梧寒不見了,眼前的他又恢復到剛見面時的模樣,拘謹嚴肅、不解風情的井梧寒。
「怎麼了?」她小心翼翼地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要我當作沒有發生過呢?你到底隱瞞了我什麼?有什麼是我不該知道的嗎?」
戴星月心急,一連追問了好幾個問題後,仿佛身體中所有的元氣都用盡,她氣若游絲地躺在床上,最後連移動手指頭的力量都沒有。
但他仍是什麼都沒說。
牆上時鐘滴答作響,房間內彌漫著薰衣草的芳香。
井梧寒替她將窗簾拉上、關上窗,然後又回到她的床旁,以幾近公事化的口吻說︰「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此刻你惟一該在意的事,就是請你好好把身體養好。」
戴星月被他搞糊涂了,但很快就調適回來。
錯覺。
沒錯,一定是的,因為昏迷太久,清醒後所產生的錯覺,井梧寒這個人怎麼可能會「溫柔體貼」呢?
這場車禍可把她的腦袋給撞糊了。
身體的疼痛已夠她受的,她不想再與他唇槍舌劍。眼不見為淨,戴星月索性問上眼,不理會。
當听見井梧寒離開的腳步聲,她才又張開眼。窗外已是漆黑一片,他替她在房內留了蓋小燈,昏黃燈光感覺暖洋洋的。
戴星月心想︰等身體狀況好一點、有精神了,一定會把所有的事都弄清楚,才不管井梧寒到底願不願意讓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