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伐由遠漸近,嗚咽聲因為距離的拉近由小漸大。
「嗚……」斷斷續續的抽泣聲惹人心煩。
他跨過門檻的第一步抬起,含著遲疑凝在中途,最後還是和著嘆息落進屋里。
屋里的人將他費盡心力替她打理好的衣衫扯得七零八落,弄出一副狼狽模樣,不停滾落珠淚的眼就像放在燭火中觀賞的水鏡,幽幽浮動的焰火穿過透明水鏡,折出艷異的魅紅。
他懷疑她體內藏了多少水,為什麼只要一眨眼就能擠出豆大的滾圓滴淚,而且似乎源源不絕。
「你、回……」他沒有不見。唐婉兒笨拙的揉揉眼,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我回來了。」本想坐在凳子上,卻不知為何在決定之前已經坐上用茅草鋪設的床板,放下劍,不多想地便接住投向他的身子。
「回來了。」觸著暖和的身子讓唐婉兒抿唇淺笑,學著他剛說的話。
「沒錯,回來了。」冷焰小心翼翼地調整她在他懷中的姿勢,好讓她坐得舒服點,指月復輕滑過她臉頰、拭去她一臉的狼狽。
尚且無力的小手學著他緩緩爬上他的臉、他的眼,最後停在第一次踫觸的頰邊,再一次確認他是真的,不是幻覺。
冷焰握住她老是偷襲他的手,並沒有用力,唐婉兒卻痛得凝眉。
經年累月被囚在寒玉房,不曾運用過四肢的唐婉兒,光是一個抬起的動作就花盡她全身力氣,也因為從不曾動過,更沒有承受疼痛的能力,雖然身形是黃花閨女般的縴細曼妙,擁有的卻是可能比嬰孩還脆弱的軀殼。
冷焰並不明白這其中原因,但他知道自己握痛了她,松開五指,他托住她的手在自己掌中。
「我問的每件事,你要老實回答,懂不懂?」
她點頭。還記得他們之間一問一答的方式。
「你叫唐婉兒?」
火紅的眼綻出喜悅。他知道她的名字!她點頭,拼命地用力點頭,盡避這會讓她的頸背如針扎般的痛,還是藏不住雀躍。「婉兒。」是她的名,她惟一能說得流利的就是自己的名字。「婉兒!」
「你是閻羅令,對不對?」他必須確認,心底始終有著不信,不相信她竟被唐門當成藥人般使用,過著非人的日子。
如果那夜在寒玉房所見情景是她每日的生活——
我死……求求你……
那她說出那種話也不會讓人意外。
閻羅令、閻羅令,深深烙印在心里、在腦海的名字怎麼會忘?她是唐婉兒,可是有好多人,輪流來到她面前的那些人都叫她閻羅令。
她是誰?婉兒?還是閻羅令?
「你是不是?」冷焰再次開口。
緩慢點下頭,唐婉兒便不再抬起臉,頭抵在冷焰胸前,不知在想些什麼。
直到溫熱的濕意滴上冷焰橫在兩人之間隔開彼此的手。
「不準哭,懂嗎?」
她點頭,冷焰手背上的濕意仍在。
「你答應我的。」命令的語氣出口變成無可奈何,連他也不知道為了什麼。明知她不會停止哭泣卻一定要她停又是為了什麼?
因為他看了礙眼,不舒服。
沒錯,他就是覺得她的眼淚很礙他的眼,讓他很不舒服。
「再哭,我走。」
此話一出,他看見她抬起的臉上淨是慌張神色,雙眉蹙起猶似白色的雪峰,銀白的眼睫掛著剔透水珠微亮,眼簾下的紅瞳噙著淚不敢再滴落。
她努力地抬起臉,將淚留在眼眶里,不讓它竄出。
卻也意外的,略微回復血色的唇滑過冷焰下顎。
他如遭雷擊。冷焰推開她,跳離床板,黑瞳中有著不敢置信,感到錯愕的看著困惑不解的雪顏,映入迷惑如幽火,燒灼著他。
一切的一切似乎在寒玉房初相見時已悄然變調,只是這時的他並未察覺。
痛!好痛。被推開的唐婉兒渾身疼痛,迷惘的表情像在問︰為什麼?
轉過臉看著他。她不懂,她沒有哭啊,為什麼他還是要走?
「我不哭,走……」
愣了愣,冷焰試著重新排列她想說的意思,這才明白她在質疑他為什麼還要離開。
難道她不知道男女有別?
重新坐回床沿,唐婉兒果然又自動爬進他懷里,皺起的狼狽淚顏舒開釋懷後的松懈。
由此看來,她的確不知道。冷焰終于說服自己接受這個結果。
「你在那里待了很久?」
她點頭。「久。」
「很久?」
「很、很久。」
「是嗎?」所以才無法順利成言。冷焰上身微傾,一手在後撐住兩人加起來的重量,一手環住縴細肩膀免得她身子滑落挨疼,腦海里遙想很久是多久的問題,環肩的掌在圓潤的肩頭安撫似地來回。
「是嗎?」她學著,努力記住每一句他重復過的話,想盡快讓自己能說出流利的話。
她想跟他說話,他是好人,不像唐堯,不像那些在她面前來來去去的人,只想著閻羅令,只喊她閻羅令,他救她,救她離開冰冰冷冷的寒玉房,所以她好想跟他說話。
冷焰回神看向她。
「呵。」
一抹飽含信任、依賴,混雜著雀躍的笑容讓他忘了方才想開口說的話。
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更不清楚他的目的,為什麼要這樣信賴他?
「沒用的混帳!」
原本跪在堂前的人突然往大門飛去,背部狠狠撞上合起的門板,直接飛出堂外,口吐鮮血,身體顫了幾下便再也沒有動靜。
「是、是屬下無、無能,請、請門主恕罪!」另一個跪在堂前的人抖著聲音求饒。「屬、屬下再去找,一定要找回小、小姐。」
「該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踢飛下屬,又立刻回坐在堂上的男人一拳捶上銀制扶手。
一臂輕揮,衣袖因他揮舞的動作揚起青綠色的粉末,俯首在堂下的人沒有看見,無知地抬起頭想再求主子饒恕時——
「啊!」三聲慘絕人寰的淒厲哀號過後,是雙唇發黑、口吐白沫地倒地不起的景象。
舉手投足間便能致人于死,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唐門現今當家——唐堯。
盛怒中的唐堯,陰毒手段連辦不了事的門人也不會放過。
「門主請息怒。」坐在堂側一處的青衫男子起身向主子一揖。「夜行人帶著婉兒是逃不遠的,您大可不必這麼急躁。」
「青衣,你不懂。」唐堯降了火氣,揮手斥退門人後,才對惟一還留在堂內的男子開口︰「能進出的除了我沒有別人,這個人能進出寒玉房,他的內力絕對不下于我,否則不可能抵擋得住房內的寒氣。」
「大哥。」私底下才兄弟相稱的唐青衣皺起劍眉。「照您的意思,來人是武林高手?」
「要不,怎麼斬殺駐守在莊里的人?」莊里不但死了二十五個人還弄丟了她。唐堯想起這事又是猛力一捶。「該死!江湖上誰有本事擋住寒玉冰氣!」
「江湖上多的是奇人異士,若說除了大哥之外,無人能進出寒玉房實在不能確定。」唐青衣輕搖手中摺扇。「小弟一時也無法想到有誰,但絕對有人能。」
「廢話!」他這個弟弟什麼時候開始愛說廢話來著?「你有什麼辦法可以找回她?有就快說!」
唐青衣垂了眼睫半遮去眸光,許久才抬起。「恕小弟駑鈍無能,還沒有想到什麼法子。只是關于懸賞一事,小弟在想……」
「想什麼?」
「昔日大哥接管唐門會宴請數十位武林中人觀看閻羅令,這一懸賞下去,萬一引起那些人的覬覦,想乘機搶走婉兒得到閻羅令,那……」
「這正是我的用意。」唐堯的目光閃過一絲冷冷的奸邪笑意。「那些人想動也得看看自己有沒有本事,貼出告示,一來可以增加耳目盡快找到她的下落,二來可以考驗那幫人,看誰是真心向我,誰又是虛情假意想乘機奪取閻羅令,第三,是要逼出那個盜走她的人,偷走我的藥人還想全身而退,沒那麼簡單!哼,就讓那家伙被全天下人追殺,讓他知道招惹唐門有什麼下場!」
「萬一誤傷婉兒那該怎麼辦?」
「那就是她命該如此。」唐堯無情的話語比起寒玉的寒氣更甚。「找回她是因為我不想再花時間煉藥人,如果找不回來,大不了再煉一個;只不過要找到像她那樣的人很難,呵,很難。」
「大哥是指?」
「別看她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很嚇人,她是個煉藥的好材料,沒有人能比她的身子更容易吸附藥性,哼,再找一個,有誰能比得上她呢?」
唐青衣暗地里莫名打了個寒顫。
唐堯垂眼望了一下胞弟。「怎麼不說話了?」
「婉兒,是我們的妹妹。」
「婦人之仁。」唐堯嗤哼︰「我們唐家沒有那種怪物,看看她,自出生就是白發紅眼,能見人嗎?做藥人是她的命!」「大哥!」
「你要替她求情?」
「不,要求情早在十年前就求情了。」唐青衣笑著理清兄長的疑心。「只是替大哥覺得可惜,畢竟是煉了十年的心血。」語畢,他低頭,雙肩微微下垂,目光落在腳前的地面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是啊,煉了十年。」唐堯低聲喃道,眸里閃動復雜的流光,讓听見他聲音回神抬頭的唐青衣難以分辨其中隱含何種意味。
餅了半晌——
「青衣!」唐堯捶桌而起—步下高堂。
「大哥有何吩咐。」
他頭也不回地踏步離去,只是撂下命令——
「提高賞金,將她送回者賞黃金一萬兩。」
季千回冒著冷汗捎來的信息,雖然說冷焰極度不願听,想當作馬耳東風,但為了不誤事,他最後還是決定當真,刻意避開大道,轉走荒野小路,一來,不容易被發現,二來,不必因為要過城越鎮,得額外再花費心力隱藏唐婉兒異于常人的外表。
前幾日共乘一馬,冷焰發現她非常怕痛,幾乎只要小小的顛簸就能讓她痛得掉下礙他眼的淚,哭得像每年必犯濫的黃河河汛;為了免于礙眼心煩,他索性買了馬車,在里頭鋪上層層柔軟羽被,以防她又因為馬車顛簸踫撞挨疼,她也不必再戴著紗帽遮掩外貌。
他這麼做不是出于疼惜之意,只是怕麻煩。她每回只要挨痛就會想爬進他懷里,用眼淚沾他一身濕,很煩。
坐在外頭駕車的冷焰心里正在估算到達杭州還需多少時日,沒注意到身後布簾悄悄掀起,露出冰雕似的雪白人兒,紅艷的瞳正沉默地盯著佔在駕座上擋住視線的寬背。
其實,身後布簾被掀起時他已經知道,但不想回頭,不想理睬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唐婉兒。
他開始明白遇上不會說話、無法閑聊,卻又得日夜相處的人是什麼滋味,也難怪鳳驍陽那票人從不和他閑聊,只在有事的時候才會找上他。
在他們眼里他是悶葫蘆,在他眼里,身後的唐婉兒更是悶葫蘆一把,悶得他心煩。
因為她的悶和一般人不同,一般的問是像他,不開口、不說話;而她的悶是話說不清楚又愛拼命說話,吵得他氣悶的特異種類。
紅眸好奇地左顧右望,過了幾日正常人的生活,唐婉兒的四肢較先前靈活,也比較有力氣,才能分心在周圍她從未見過的事物上。
「花、很漂,草、香,我心,開。」
唉,他已數不清是第幾次嘆息。「花很漂亮,草很香,我很開心。」他糾正,同樣是不知道第幾次糾正她說話。
像之前的每一次,唐婉兒興奮地重復他更正的話,一遍又一遍,好讓自己能牢牢記在腦子里。
然後,又開始她的胡言亂語︰「前,沒見,關我,在很冷。」
冷焰頭也不回,直望前方專注于路況,卻不自覺地分心跟她說話︰「你想說你以前被關在寒玉房沒看過花草。」
「你、想說、以前、被關、沒看……」
「你想說你以前被關在寒玉房,沒看過花草。」
「你想說、以前被關、花草。」
「關在寒玉房沒看過花草。」
「在寒玉房沒看過花草。」
「很好。」這是她至今所學最長的句子。回頭簡短贊賞一句,望見她朝自己揚起的笑容,冷焰轉回頭正視前方,然後嘆氣。
他又在不知不覺間教她說話,唉,麻煩。
他是冷焰,江湖上人稱索命閻羅,但踫上她唐婉兒,他覺得比踫上季千回那老鴇還頭痛,唐婉兒那無人可比的天真、無知,比起面對武功高強的對手,還讓他覺得難纏。
季千回是一開口就嘈雜得像只不知道「閉嘴」兩字怎生書寫的麻雀;這唐婉兒也一樣愛說話,可卻說些讓人听不懂的話,逼他得說更多來糾正,一天下來和她說的話比和鳳驍陽那一群人認識這幾年說的話更多。
他不知道該怎麼應付像唐婉兒這樣的人,獨來獨往的他也從沒想過會有遇上這種人的一天。
但吊詭的是,他想殺季千回好消了耳邊的雜音,卻不曾想過要殺唐婉兒好免掉這個麻煩。
他給自己找到的理由是因為鳳驍陽要她,所以不能殺,只能忍。
「焰!那、那是什麼?」背後一只小手揪住他的衫子,另一手越過他肩頭,不小心滑觸過他的臉頰指向前方上空。被她觸踫的頰留下一道像被抹上黃磷引起的灼熱,很痛。
冷焰厭惡地甩頭,試圖甩開那奇異的燙熱,直到唐婉兒又扯了他一下,才知道自己方才怔忡失神了一會兒。
這種情況愈來愈多見,他感到非常、非常不痛快。
「焰!」
尤其是在她永遠只會叫他名字,而始終學不會連名帶姓的時候。
「焰?」得不到回應,唐婉兒再次扯動他衣衫。「焰?」
他又不理她,「嗚……」
「鷹。」冷焰嘆息地道出她方才所指,盤旋在天空中的鷹。
接著,他听見背後抽氣的聲音,一會兒才听到她重復這個字。
然後,一切又回到聆听她胡言亂語,他得一句、一句糾正的場景。
一路上,馬車緩緩行進在鄉野小路。
鳥語,花香;人煙稀少。
到了夜晚,更讓冷焰頭疼的事再度來臨。
不知道唐婉兒是白天睡多了還是怎的,到了夜晚,她精神挺好,清醒得像一大早方睡醒的人,完全不知道駕車人的辛苦,硬拉著他東扯西扯。
但如果說她精神好,其實又不然。
紅眼楮底下兩處漸深的黑眼圈是久久未睡足眠的人才有,她到底是睡過還是沒睡過?
「天上的星星,漂亮。」已經會流利說些簡單字句的唐婉兒,興致勃勃指著天空閃爍的星子。
冷焰生起用來取暖的火隔開了彼此,隨風輕擺的火減輕了夜里的微寒,也烘得唐婉兒的頰泛起兩團鮮艷的緋紅。
「月很圓。」
「今天是十五。」冷焰掐指一算,只剩一個月又十天,照這樣下去,他必須日夜趕路才能趕在時限前到達杭州。
沉陷在該走哪條路比較快,哪里有野店可以買些干糧上路,還有要怎麼在必經的城內不讓唐婉兒被發現的思緒中,腦子里的盤算突然像陷入泥坑的馬車停滯下來,頓住在做出結論之前。
一直盯著地面沉思的他直覺地傾耳,除了夜梟呼呼,再無其它。
他找到思緒中斷的原因︰少了唐婉兒的嘈雜。荒謬,他竟然習慣她在他身邊吱吱喳喳的聲音。
抬起眼望向左前方,唐婉兒正蜷著雙腿,臉貼在曲起的膝上,映照火光的白發遮去她大半容貌,只露出閉上的眼,和雪白的眉。
為什麼會是這副容貌?這個疑問在冷焰心底回蕩不下十次,她的身子除了白,就只剩眼與唇的紅,什麼原因讓她變成這模樣?
難道是唐堯將她當成藥人煉制才變成今天這樣子?思及此,一股潛藏在體內深處的怒氣倏地涌上,他明白,是不平她被如此對待。
人,被殺比被迫過得生不如死還來得痛快,他是殺手,會殺人、給人一個痛快,但不會折磨人,所以無法苟同唐堯的手段。
再怎麼陰險狠毒都該有它的極限,唐堯顯然沒有。
在他眼底蜷曲的身子忽然顫了顫,露出一邊的眉眼突然緊蹙,倒抽口氣的聲音響起,唐婉兒以令人意外的迅速抬起螓首回頭看了身後好一會兒,才轉回來抬起雙手拍拍臉頰,又開始不管冷焰听不听都要開口的自言自語。
一直隔火注視她的冷焰沒有錯過她一連串的動作。
那模樣仿佛她剛做了惡夢似的。
如果是這樣,那她眼下的黑眼圈就說得通了。
但,為什麼?
不是在寒玉房!
唐婉兒梭巡身後,沒有人,這才安心地喘了口氣。抬手輕拍臉頰振作精神,現在的她可以用手踫到自己的臉,白天不會被綁在床上,夜晚也不會再被懸在寒玉房吸納至寒之氣。
背後也不會再有被人躲在暗處窺視的恐懼,不會再有。
數不清第幾次確認自己已離開唐門,唐婉兒拍著惶惶不安的胸口,安撫夢魘醒來的心驚膽戰。
不敢睡,她從離開後就不敢睡啊!
害怕一覺醒來又像過去一樣,而這些天像正常人似的走動著、生活著,原來只是一場夢,也許是在莊里的床上睡著夢見的,也許是在寒玉房。
總之,她害怕這只是夢一場,不敢睡,怕一睡,這夢就醒了。
必須說點話讓自己別睡著。唐婉兒告訴自己,雖然她仍然無法把話說得很流利,但她知道,身邊這個人會听,就算表情再怎麼難看也會听,而且還會教她說話。
他是個好人,雖然她不知道他為什麼帶她離開唐門;但是他對她很好,雖然總是對她皺眉,說話的口氣也很不耐煩,可是大多時間他是很照顧她的。
她很清楚,十歲之後自己就再也沒有過過正常人的生活,以至于身子和一般人不同,很難照料,被輕輕踫一下都會痛得難受;但他二話不說為她安排一切,因為她長得怪模怪樣、還刻意走沒有人的地方以防嚇到人。
他是好人,真的是個好人,對她皺眉不是因為她長得像妖怪,而是因為她愛說話,除了第一次的訝異之外,他對她的樣子一點都不在意,光是這件事就可以看出他是個好人了。
再加上他知道她是閻羅令,唐堯說是每一個人都想要的東西。他知道,卻沒有露出那些人看她的可怕眼神,也沒有唐堯、恐怖的唐堯看她時的目光,完全沒有。
在他面前,有時候她會以為自己和一般人無異,真的,以為自己長得跟大家都一樣。
一樣……唐婉兒黯下目光,不知道正在想著這些事的自己,早不知何時便停止自言自語,更不知道正在想事情的模樣,清清楚楚落入冷焰的眼中,她陷入自己的思緒,籠罩在她無法明白說出也不能明白,卻知道讓自己很沉重的愁雲慘霧中。
她和大家是不一樣的。那些一到夜里便會為她纏里在沾滿藥汁的布綾上的婢女,個個是黑發、黑眉、黑眼楮,只有她是白色的頭發、白色的眉毛還有紅色的眼楮。
妖怪!唐堯都是這麼叫她,那些跟著唐堯到她面前的人也這麼叫她,從有記憶以來大家都這麼叫她,不是叫她閻羅令,就是叫她妖怪。只有他沒有,冷焰也沒有,雖然他們也沒叫過她的名字……
但他們還是她見過最好的好人!尤其是冷焰,他會听她說話、會教她說話,也會準備東西給她吃,雖然總是擺著臭臉。
想到冷焰常對自己擺出不耐煩的表情,唐婉兒覺得心里沉甸甸的,但很快又因為想起其他事漾出淡淡的微笑。
其實他也有對她笑的時候啊!
就像每一次她把很長的句子說得很流利的時候,他會笑著點頭,雖然只有一點點笑,可是她看了就覺得好開心。
從沒問他們要走哪兒,也沒問他為什麼救她,這些問題都不重要,就算她現在已經學會怎麼說了她還是不想問。
她只希望能一直走下去,冷焰能一直教她說話,能一直照顧她,希望這條路沒有走完的一天。
如果是夢,也千萬不要有醒的時候,她還想夢久一點,久到能在冷焰面前說出流利的話,能看見他對她露出更好看的笑容,然後一直、一直夢下去,不要停,也不要醒。
「不繼續吵?」
遠遠的聲音緩緩流進唐婉兒魂游天外的思緒。
迷離的目光回眸,冷焰的臉就在唐婉兒眼前。
冷焰已經移坐到她面前有好一會兒了,只是失神的她一直沒有察覺,依然一會兒笑、一會皺眉,表情多變,比起在寒玉房的面無表情,冷焰還真有點不相信,這個表情百種千樣的人是他從寒玉房帶走的人。
啊,是他。唐婉兒抿唇輕笑,笑意直達眼底。
沒有害怕,沒有恐懼,她不知道為什麼,但在第一眼的時候就不怕他,就一直想靠近他。
因為他人好,因為在寒玉房里他抱著她,好暖和。
想著、想著,一只雪白似的小手無聲無息抬起,不自覺地貼撫在冷焰頰邊。
啊,他又對她皺眉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