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華兒絲毫沒有疑頓。「如果我是他,為了我深愛的人,我一樣也會毫不猶豫將匕首刺向胸膛。不能為他而生,至少為他而死。」
晴天霹靂擊中莫堯皇的心坎,他強忍住打擊,裝作面無表情。
「他呢?你深愛的人也能這樣對你嗎?」表情可以假裝,但語氣全然泄了底。
「我不知道。」莫堯皇也能如此待她嗎?她不敢想。
「不知道?」莫堯皇大吼,怒氣騰騰。他握住她的肩膀,搖晃著。「你深愛的他究竟哪點好,值得你為他付出?你是我的妾,為什麼還愛上別人?為什麼不給我機會?」
他也愛她啊!縱使將自己生命交托予她,他都不在乎地愛她啊!
華兒訝異地凝視這雙邃秘的黑眸,雖然焦急憤躁糾結其中,依然不改它的魅惑。
他這話的意思是……不是她自作多情?
算了,即使是她誤會都無所謂了,她不想再隱藏自己的感情,深愛的人近在咫尺,她不願再把情感扔到天涯去。
華兒伸手撫上莫堯皇的臉頰,似乎要確定他的存在。
「請你告訴我,你也能像江仲雲對待采葛那般待我嗎?」
莫堯皇錯愕,腦里迅速思考華兒言中之意。
「沒有什麼深愛的他,自始至終,我愛的只有你。」華兒笑著流淚。「進門前、進門後,我愛過的男人唯有你一個。」
莫堯皇僵若木柱,神情呆然。
華兒自嘲地搖搖頭。她果然是自作多情。別再丟臉了,回去吧!
她轉身,倉卒邁開步伐,莫堯皇急忙抓緊她。
「別走!」這是狂喜里摻點不安的請求。
華兒抬眸迎上莫堯皇欣喜若狂的目光,還來不及思索,就被牢牢擁入懷。
「不要離開我,我需要你!」卸下所有的偽裝,莫堯皇將自己最真的感受全盤托出。「沒有你,誰來陪我吟詩談詞?沒有你,誰來教我信任?沒有你,我的生命、我的愛要投注何處?華兒,唯有你,我的孤獨才能停泊。唯有你,我才能相信至死不渝、天長地久。」
似串串珍珠的淚水滾落華兒兩頰。
她深愛的人,終于在她觸手可及之處,鴻溝再也不是跨越不過了。
迷人的夏日,正當爛漫……******
紅惜百無聊賴地往莫堯學房里探頭一看,里頭正廝殺起勁。
「等等,讓我再思考一會兒,這步棋我要回。」莫堯學手按「馬」就要退回原處。
「堯學少爺,你沒听過起手無回大丈夫嗎?」呂老總管笑咪咪地。
「棋子尚未離手呢!我還有機會不是嗎?」莫堯學嘟嚷著。
呂老總管大笑。不管怎麼走,總而言之,他是贏定了。
「啊——你們下棋怎麼不找我?」紅惜不滿地問道。
「你會這玩意兒嗎?」莫堯學瞥了她一眼。
「你少狗眼看人低。我可跟著我家小姐十多年,棋藝不見得比你差。」莫堯學雖也是主子,但個性使然,與紅惜的相處總像朋友一樣。
「對了,華兒堂嫂呢?你沒跟著她?」
「小姐跟少爺出門了,說要到鄰縣賞花燈。少爺不許我陪,害我快無聊死了。」
紅惜索性坐下來。「少爺最近變得好奇怪,老是往蘅蕪樓跑,帶著小姐四處逛,還說要將小姐遷到別香院,可小姐不肯。也對,蘅蕪樓雖小,住久了也有感情。」
「我也覺得堂哥近來變了許多,不再是愁眉深鎖,待人的態度明顯柔了些,笑容也不再是以往的皮笑肉不笑,反倒給人一種溫煦的感受,仿佛又回到從前的他。」莫堯學偏著頭,困惑道︰「老總管,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嗎?」
呂老總管玩著棋子,高深莫測地一笑。
「奇跡出現了,不是嗎?」
莫堯學與紅惜面面相覷,如墜五里霧。
呂老總管仍是笑,再補充道︰「命中注定的真心人終于重逢,如此而已。」
******
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里。
「看這天色,再半個時辰就可以抵達靖安了。」莫堯皇朝同坐馬車的華兒說道。
「少爺,您怎不讓紅惜跟來呢?她一個人一定很無聊。而且你只帶一個車夫,萬———」
「華兒!」莫堯皇沒好氣地瞅了她一眼。「我只想與你一同賞花燈,要那麼多閑雜人等干嘛?還有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少爺、少爺地叫了,也不要再用敬稱了,我們的距離仍然如此遙遠嗎?」
「習慣了,沒辦法……」華兒低首囁嚅道。
「我不管。」莫堯皇將她攬進懷,「我是你的丈夫,你當然得喊我名字,什麼‘少爺’,以後一律不準從你口中出現。」
「名字?不是喊相公嗎?」華兒抬頭,疑惑道。
「只有你能直呼我的名字。」他故意不看華兒澄澈的褐眸,揚起的嘴角蕩漾著些許羞澀。「懂了嗎?」
華兒偷偷抿嘴笑著,原來他也有這種表情。
自從明了彼此的心意後,他幾乎天天留宿蘅蕪樓,有空時還會帶她四處游玩,以前養在深閨的她,這才知道天地的廣大。
有他的陪伴,無疑是幸福的。只是,這份幸福能持續多久呢?
他或許不在意,但是她相當清楚人們投射而來「關注」的眼光有驚訝、有譏嘲,也有羨慕與嫉妒他貌比潘安、衛價,而她卻丑似無鹽,如此極端的搭配,怎不引人注目?
雖然他大而化之的態度稍稍撫平她自卑的心靈,然而,她的不安仍舊強烈。
她能擁有這個男人多久?即使有海山般深高的承諾,她依然恐懼。這也是為什麼她始終不願告知他十六年前的事實,她不能把握他們兩人之間會有長遠的未來,那麼至少讓這段回憶保持美好的狀態,就算將來有了變卦,相信他也不會忘了它才是。
相信地久天長、至死不渝的地,卻無法堅信眼前得來不易的愛情。她實在可悲……就在華兒思緒愴仲中,馬車到達了靖安縣,正是璀璨燥熱鬧之時。
將行李放置客棧後,兩人就相偕至大街。
長長的街道,雖非元宵,卻張燈結彩,各式各樣的花燈、燈謎、民俗雜技、小吃……應有盡有。
突然間,天空綻放出五彩繽紛的煙火,繁華耀眼,好生迷人,讓華兒暫且忘卻心中的煩悶,臉龐露出燦爛的笑。
而一旁的莫堯皇卻忘了抬頭觀賞難得一見的煙火,目光炙熱地鎖住華兒側臉,一時看傻了眼。
煙花光彩映照于她開心的臉容,一抹深切的吸引自莫堯皇心湖蕩開,層層漣漪晃動著他的自制力。他徐徐靠近她的耳畔,正拍手叫好的華兒興奮地轉過頭,「堯皇,你看,那形狀像不像——」
猝然,朱唇貼上他的。
褐眸張得圓大,她反射性向後一退,卻教莫堯皇大手一環,退無可退。
溫熱潤濕的舌頭相互纏綿著,極其所能地考驗彼此的自制能力。
直至無法呼吸,兩人才挪開距離。
華兒垂首,手指有意無意踫觸著自己的嘴唇,眼角余光拚命審視周圍。
幸好眾人都專注于天空的絢麗,他們又站在人群之外,接近黑暗的角落,應該沒有人看見。
「你擔心什麼?」莫堯皇早就看出華兒的顧慮,促狹地笑問。
「堯皇,大庭廣眾的,你怎麼……」一接觸到他深邃晶亮的眸子,華兒不禁添上幾分嬌羞,眼波流轉不定。
「沒辦法,誰叫我的娘子如此令人著迷?」莫堯皇攬住她的細肩,笑得真切。
「別開玩笑了,我有什麼迷人之處?」華兒尷尬地別開臉,莫堯皇卻托住她的下巴,四目相對。
她難道不知道嗎?她真摯的笑靨、善良單純的心思、體貼的性情,是多麼使他著迷與沉醉!
「華兒,絕美的容貌我閱過萬千,我也曾經以為這張面皮代表女人的一切,可是,若真如此,為什麼我始終找不到幸福的入口?後來我才明白我忘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他柔情豐溢地凝視她。「那是因為你的出現,我才真正了解的……再美的容顏也經不起歲月的摧殘,再動人的外表也贏不了內在的久遠……華兒,是你無塵的心吸引了我,讓我這個缺角的圓,能尋著圓滿的幸福。無論你臉上是否長有胎記,在我心里,你都是最美麗的女人。外人如何以世俗的觀點打量你我不管,我只知道……我愛你。」
一束曙光射進了原本因自卑、不安幾要關閉的心扉,華兒盈著淚水,釋然笑著。
莫堯皇見狀,倒是手足無措。
「怎麼哭了?我說錯什麼了嗎?」每一句都是他的肺腑之言啊!
華兒搖搖頭,淚珠沿著頰旁滑落。
他知道她的心結。她的憂愁,他沒有坐而不理!
這次華兒沒有在意四周,她雙手緊緊抱住莫堯皇。口中不斷重復著,「謝謝你……」
******
遠處的喧鬧聲依舊,回到客棧房間的華兒倚在窗前,似乎對那彩光十色仍然眷戀。
「舍不得嗎?我們明晚再逛一回,反正這燈會會持續個三五天。」莫堯皇自她身後環著她的柳腰。
「怎行?莫府的事不用管嗎?出來太多天不好吧!」華兒蹙眉說道。
「府里自有老呂打理,不用我煩惱。」他將頭埋入她的發絲里,汲取她每一分味道。
這個動作令華兒身軀不自覺燥熱起來,她閃躲開,笑道︰「會癢的,別弄了!」
「是嗎?」莫堯皇眯起笑眼,瞳眸含著澎湃的愛戀。「原來你怕癢啊!那我得好好‘伺候’你一番!」
莫堯皇直搔著華兒癢處,笑得她手腳並用,四處躲擋。
「不要鬧我了!像小孩子似的。」華兒柔嗔道,臉頰泛著淺赭。
「這是你教出來的啊!能怪誰?」莫堯皇耍賴地辯解。
看到華兒開心,他也跟著喜悅。以往情緒是屬于自己的,如今卻深深被她牽動,隨著她而起伏。
曾經以為一個人海闊天空,想如何就如何,不必受誰制約,是最大的享受;
可是華兒闖入他的生命後,他才明白真正的享受為何。
相知相伴,如此一生,就算要他舍去現有一切,他都願意。
「咦?這是什麼?」華兒腳下踢到一物,拾起一看。
打開囊中物,華兒神色頓時改變。
「這是我的。很漂亮的石頭,對不對?」莫堯皇拿起在她眼前晃了晃,淡藍色的光澤歷經十多年後,未曾稍減。
華兒吸了一口氣,心回怦然。
「它對你很重要吧!」
「嗯!」
「跟十六年前有關嗎?」華兒忍不住問,想徹底明白他的心情。
莫堯皇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她。華兒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心想自己是否問了不該問的話,啟他疑竇?之後,莫堯皇收回目光,臉上掠逝一抹嘆息。
「這顆石頭是我十六年前和一個女孩約定的信物。」
「你們約定了什麼?」
「你不知道嗎?我以為你應該知道。」莫堯皇視線牢牢鉗住華兒,等待她的反應。
華兒心跳漏了數拍,扯開嘴角弧度,試圖掩飾本有的慌張。
「我怎麼會知道?我又沒有另外一顆石頭。」他不可能看出來的,她和十六年前差太多了!
莫堯皇眸光一閃,了然藏于心田。
「我的意思是,你讀過詩經不是嗎?石頭上刻的這首詩你應該明了涵義。」
「當。當然了!」華兒松了一口氣。「它的意思是︰無論死生或距離遙遠與否,都不相忘棄,相與執手,以期白頭偕老。出自邶風擊鼓篇嘛!」
「不錯,你的詩經底于打得頗穩。」不知怎地,莫堯皇此刻的笑容令華兒頭皮有些發麻,感覺好像泄了什麼底似的。可是,她應該沒露出馬腳啊!
「這就是我跟那個女孩子的約定,要與她一同白頭到老。」莫堯皇目光柔情似水。
華兒突然羨慕起十六年前的她,居然能讓他有如此溫柔的表情……「可惜,從南昌回到宜豐後,不管怎麼找,都沒有她的蹤影。十多年了,物非人也非,再怎麼強烈的思念,終究改變不了事實。所以後來我才會把采葛當成她的影子,因為她同在河中救了我。不過影子畢竟是影子,並無真實感。我倒覺得——」他湊近華兒面前,十幾年來的相思傾覆全身。「你比較像她,那股熟捻幾乎只要稍稍靠近你,都可以感受到。」
華兒怔住片刻,腦子里倉卒搜索任何可以反擊的話語。
「那個女孩臉上不可能長有胎記吧!所以我怎麼可能會是她呢?」
莫堯皇深思地抿著嘴不語。許久,他頷首。
華兒回以不自然的笑臉,內心無可避免地悵然若失。
如果他知道她就是十六年前的她,會是什麼表情?失望?無奈?還是讓回憶保持在最美的模樣吧!
「不過……」莫堯皇似要反駁。
「什麼?」華兒再度緊張。
「沒什麼,我們該就寢了。」
其實他想說的是,不管她長相如何,不管她是否是十六年前的女孩,他對她的愛絕對不會有所改變……******
今日的燈會比昨日更為熱鬧,天際的絢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水面的燦然。
「今天人潮好像比昨晚多了許多。」華兒說道,與莫堯皇並肩走在人群里。
「這是當然的,因為今晚是壓軸。」莫堯皇自自然然地牽著華兒的手。
「什麼壓軸?」華兒掩不住好奇與興奮問道。
莫堯皇故作懸疑地淡淡一笑。「你有沒有發覺周圍的人們不是一對一對,就是夫婦同著小孩兒?」
華兒聞言,左右張望。「真的唉!為什麼呢?」
莫堯皇點點她額頭。「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他們逛完大大小小的攤子,最後停在賣水燈的攤前。莫堯皇選了個鴛鴦水燈。
「你想放水燈?」華兒似乎也興致盎然。
「不是我,是我們。」他拉著華兒穿越人潮,走到街市盡頭,潺潺流水聲悠然縈繞耳畔。
盡頭一轉,不消一盞茶的腳程,映入華兒眼簾的是她從未想過的景象。
繁星點點,飄浮于水面,而當微涼的南風輕拂起,繁星霎時搖身一變,宛若眾仙下凡,婆娑起舞。
「好美……好像夢境才會出現的畫面……」華兒感動得無以名狀。
「那我們就同游夢境吧!」莫堯皇輕輕執起她手,步向河畔。
兩人默契十足地放下水燈,燃燒的火焰隨著河水漂流,燦爛奪目的美麗仿佛在祝福這對夫婦。
「你知道此地放水燈的習俗嗎?」莫堯皇凝視著光芒閃閃的褐眸,撥開她肩前散落的青絲,為她情不自禁。
「不曉得。不過看起來好像得要兩人合作才行。」華兒觀察了一下沿岸人們的舉動。
「水燈本是祭河神之物,為的是討它喜悅。不過靖安放水燈有著更深一層意義,相傳只要彼此心儀的兩人一同放水燈,河神就會降下祝福,兩人就能白頭偕老,永不分離。」柔婉的言語自他口中發出,像添了一層又一層的蜂蜜。
華兒害羞地低著頭,內心默默地祈禱著這份祝福的降臨。
「其實之所以帶你到靖安,除了欣賞花燈、游逛外,還有另一個目的。」莫堯星認真的模樣令華兒不由自主緊張起來。
他這種表情,並不多見。
「我想迎娶你。」他的語氣是堅決的。
華兒一愣,靜止了足足半刻。
「你不是娶過我了嗎?」還是如娶正房的禮儀呢!
「那時娶的是白小昱,並不是你啊!我希望給你一個名分。」
「好啊!不過既然是娶妾,就用不著那麼多繁文褥禮了。」反正一切就如他的意,她也想當個名副其實的如夫人……如夫人嗎?跟別的女人分享他?
華兒有些黯然。
「誰說我要娶妾?」莫堯皇握住她的雙手,熱烈的情感借由溫度傳輸到她全身。「我要娶你做我的正房、莫府唯一的女主人。」
「什麼意思?」華兒訝異地注視他嚴肅的臉。
「我會休掉袖琴和采卿,從此之後絕不娶妾。」
華兒吃驚地退後一步。她看得出來,他不是在開玩笑。可是,這麼突然……還要休掉她們……「琴姐與三姨太並無過錯,怎麼可以隨便休掉她們呢?」
「我就料到你會反對。」莫堯皇無奈地說道。「可是你願意與她們分享我這個丈夫嗎?」華兒遲疑了。愛情本身就是一種獨佔的情感,再怎麼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能抹煞這個事實。
是的,其實她自私,她想霸佔。她愛他啊!但是……「沒有理由休掉她們吧!無緣無故的,她們會受到傷害的。」
「如果我不休掉她們,才是對她們最大的傷害。」天底下大概找不出第二個像華兒這麼愚蠢的女人了,竟硬是要與別的女人分享丈夫。問題是,她這份單純地近平愚蠢偏是他所鐘情的。
「怎會?」華兒不解。
「華兒,你應該明白,沒有愛的婚姻對彼此都是折磨,而我這樣折磨自己和她們已經好幾年了。我娶妾,圖的是一時的享樂,未曾付出真感情。放了她們,就像放了采葛,我希望她們能尋到屬于自己的幸福,而不是一輩子鎖在冰冷、沒有未來的莫宅里。」莫堯皇情深義重地表白。「我愛你,我的愛只能給你,我沒有辦法再分給別人了。」不僅是因為他的摯情,還為他的體貼感到欣慰。他願意為人著想、為人付出,他已經從以往「不信任」的桎梏里解月兌了。
「你同意嗎?」
華兒望著他,半晌,回答——「答應我,你要為她們尋到一條最適合她們的路,千萬不能傷害她們。」
U身拚命搖晃她的身體、然而何采卿毫無反應。
她傻傻地拔下短劍,以為如此可以減輕何采卿的痛苦,想不到門口突然一聲尖叫,她猛地站起,無辜地望著門前那一群人。
莫堯皇怔怔地注視華兒沾滿鮮血的雙手與手中的短劍。
看著眾人的眼神,華兒立即領悟到自身立場的尷尬。她扔下短劍,使勁地搖頭。「不是我!不是我!我來的時候就是這樣!」
「什麼不是你?」劉袖琴搶先開口,如花似玉的容顏蒙上一層陰險。「你未免太狠心了,采卿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非得這樣害她?」
聞言,莫堯皇一挑眉,斜視著劉袖琴,但她完全沒發覺,只顧著繼續痛責華兒。
「你居然將她的腦袋砸個稀巴爛,你還是不是人啊?」
莫堯皇的神色更陰郁。
「真的不是我!」華兒沖到莫堯皇面前,伸手想抓住他,卻驚黨兩手的骯髒。
「堯皇,你相信我,我不可能做出這種事!」誰都可以誤會她,但她無法承受堯皇不相信她。
下人們竊竊私語,目光幾乎都不具善意。地上躺著個死人,而白華兒持著沾滿血的劍,任誰看了都會懷疑。
然而,仍有人站在華兒這邊。
「少爺,華兒姨太性情敦厚,不可能殺人的!」呂老總管急忙替華兒辯解。
「是啊!堂哥,華兒堂嫂的個性你應該最清楚,她不是這種人。」莫堯學也著急說道。
紅惜則哭哭啼啼的,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誰曉得她是什麼女人?」劉袖琴的大嗓門壓過了求情的言語。「搞不好你們都被她的外表騙了,其實她骨子里惡如蛇蠍也說不定!」
「不會的!」紅惜高聲否定。
「什麼時候輪到你這個下人說話了?」劉袖琴一巴掌就要甩下,卻被莫堯皇怒聲喝止。
「夠了!」
劉袖琴咬牙,忿忿地放下手。
莫堯皇站在原處一動也不動,冷漠的目光直直射入了華兒眼里。
好一會兒,他才干澀地開口,「來人,把她關進柴房,不準任何人接近她。」
「少爺!」
「堂哥!」
mpanel(1);呂老總管與莫堯學同時喊叫,但莫堯皇置若罔聞。
當下人鉗制華兒雙臂時,她全然不掙扎、不喊冤,清澈如鏡的眼楮定定凝視莫堯皇。緊接著。一絲安心的光芒在她瞳里閃過。
華兒被帶走後,莫堯皇遣離了閑雜人等,只留下莫堯學與紅惜,並命呂老總管前往衙門報案。
莫堯皇走近尸體,看清她的面貌後,悲戚地合上眼。
半晌,他忍住悲痛,察看尸體的狀況,赫然發現有一個香囊掉落在旁。只消一眼,他即明了香囊的持有人為誰,他不動聲色地放入懷里。
此刻,押守華兒的下人來報。「少爺,五姨太說有件事定要稟告您。」
「說!」
下人簡短陳述後,莫堯皇攢眉吩咐紅惜,她腫著眼點點頭,便盡速奔回蘅蕪樓。
接著,莫堯皇又在何采卿半握的手中發現一張紙,上面扭扭曲曲寫著「白華兒」三字。
「堂哥,你不會以此就斷定是華兒堂嫂所為吧?」莫堯學緊張地問道。
莫堯皇將紙張湊近鼻前,心頭的假設漸次成形。
「少爺……我、我……拿來了……」紅惜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邊揮舞手中的信封。
莫堯皇接過信封,同樣聞了聞。
丙然……「堂哥,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莫堯學揣測道。堂哥那種嚴厲中蘊涵憤怒與悲傷的神情,是他未曾見過的。
「堯學,我問你,我們為什麼會聚集在采卿的房前?」莫堯皇寒著嗓音道。
「當時你和我在書房里討論事情,然後老總管來報告了些事情。接著琴姨太來了,沒多久,三姨太的一個丫鬟也出現,說三姨太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和大家商量,要我們全部過去。」莫堯學將過程詳細說了一遍。
「你不覺得奇怪嗎?采卿有事,商量的對象應該只有我才對,為什麼是全部的人?」
「我當時也覺得怪怪的。不過,也許她真的有什麼重要事想告訴大家。」
「在她的房里,這不是十分可笑嗎?」莫堯皇指出疑點。「還有,剛才站在門口時,你看到了什麼?」
「華兒堂嫂持著短劍,血跡沾了滿手,而地上躺了個人,只看得見下半身。」
莫堯皇心痛地垂眸,按著額頭道︰「我和你看到了相同的景象。」
他可以感覺到,他將要再次承受某種「背叛」了。
******
大廳里,氣氛低迷。
捕頭率領衙差們偵查完現場,隨即返回大廳,準備收押涉嫌最重的華兒。
下人將華兒帶進,捕頭正要接手之際,莫堯皇出令喝止。
「慢著!」
「莫少爺,您可別妨礙辦案!」李捕頭不悅地道。
「我不是妨礙,而是凶手根本不是華兒。」
此言一出,眾人瞼色大變,劉袖琴趕緊反駁,「相公,你在說什麼呀?大伙兒親眼看見的,白華兒殺了采卿。」
「我們只看見華兒拿著短劍,可曾看到她行凶的過程?」莫堯皇注視劉袖琴的目光,幾乎是深惡痛絕的。
劉袖琴呼吸一窒,游移的眼神顯露出恐懼。
「話雖如此,」李捕頭說就事論事,「白華兒仍是嫌疑最大的人。」
「她不會有嫌疑的,我知道凶手是誰。」說完,莫堯皇無法避免地心頭一陣酸楚。
在場每個人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莫少爺,空口說白話是沒用的。」李捕頭警告道。
莫堯皇不理會他,逕自站定劉袖琴的面前。「袖琴,自首吧!」
劉袖琴愀然變色,其他人則是瞠目結舌。
「相公,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誣賴我是凶手?」
莫堯皇神情冷峻,唯有華兒能看穿他心中的哀傷與淒涼。
「並非誣賴,而是肯定你就是凶手。」
「笑話!你有證據嗎?」劉袖琴倉皇問道。「為了袒護你的白華兒,你連我都狠心拖下水。」她特別加重「你的」二字,仿佛在提醒他的移情別戀。
「那我請問,為什麼我們聚集在采卿房前,房門尚未踏入,你就知道里面躺的是她?」莫堯皇尖銳地問道。
「我……我有說嗎?」劉袖琴明明心虛,卻又硬撐地反詰。
「有啊!我听得清清楚楚。」莫堯學做第一證人。
「我也是!你還劈頭就罵了我們家小姐一頓。」紅惜趕忙回應。
其他下人紛紛交頭接耳,回憶當時的狀況,沒有人能否認曾听到劉袖琴說這樣過的話。
「就算有又如何?那里是瑟錦院,我會認定倒下的是采卿,有何錯誤?」
「是啊!你說的沒錯,不過,連尸體全身都沒看過,還能馬上判斷出她是頭部被砸得稀巴爛的,恐怕就只有你了。」
此言一出,劉袖琴頓時血色盡褪,身子也開始顫抖。
「我只是……猜測。」
「華兒手持短劍,一般人看見了,都會認為采卿是被劍刺死的,你的猜測未免過于神機妙算。」莫堯皇步步逼近她,鐵青著臉孔。
「我……反……反正不是我,采卿手里不是握著紙張,上面不是寫著白華兒嗎?」劉袖琴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
「你沒有接近尸體,為什麼知道紙張的事?」
劉袖琴呆滯而無力地跌坐于地上,宛若听見那個計劃了好久的幸福未來,在頃刻間破滅的聲音。
「這張紙與你送去華兒房里的信有著相同的脂粉味,華兒從不用脂粉,采卿則是最討厭薰衣草的味道,所以這兩樣東西絕不可能出自她們之手。」莫堯皇痛苦地攫住劉袖琴,搖晃著她。「為什麼?!采卿和你有什麼仇恨,你為什麼下此毒手?為什麼?」
「為什麼?我也想問自己啊!」劉袖琴空洞的雙眼泛著淚光。「為什麼你從來不肯愛我?為什麼你總是需要這麼多女人在你身邊?我對你忠實,你連感激都不施舍給我;那些女人一而再、再而三背叛你,你卻仍然流連不去。為什麼?你告訴我啊!」
莫堯皇垂下了手,巨大的悲切正以極快速度啃蝕他。
「所以,我要殺了那些女人。」劉袖琴倏地露出魑魅般的笑容,黑白分明的大眼凶光閃閃。「二姨太、元采葛,還有何采卿,她們該死,她們全都背著你偷漢子。尤其是那個何采卿,真是蠢得可以,才三兩句話就嚇得她遣走了所有婢女,還乖乖照我的吩咐請你們觀賞她死亡的好戲。妓女就是妓女,永遠改不了的下賤,哈哈哈……」她的笑聲回蕩在大廳,刺耳而淒厲。
「她們……不是自殺?全是你一手安排好的?」莫堯皇的聲音顯得虛幻而遙遠。
「相公,我都是為了你,你要感謝我才是。」劉袖琴臉上已失去正常人的光彩。「現在只剩下一個人了,只要她死,我們就可以一輩子幸福地在一起了。」
莫堯皇當然知道她指的是誰,他牢牢抓住她的手臂。「華兒沒有背叛我!」
「我知道,但是她阻礙了我們。」劉袖琴理所當然地笑道。「所以,死路一條。」
話聲甫落,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朝華兒撲去,而華兒居然不閃躲、不逃開,任由劉袖琴扼緊她的脖子。
「華兒!」莫堯皇拼了命拉開劉袖琴,被她抓傷了臉孔。
李捕頭和衙差合力制住了劉袖琴,莫堯皇則以身體擋護華兒,生怕劉袖琴再有瘋狂的舉動。
「為什麼不逃?白華兒你這麼想死嗎?」劉袖琴披頭散發地大喊。
華兒淚流不止,「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愛他……比任何人都愛他……」
劉袖琴停止了掙扎,表情在一瞬間凝住。「我早該看出來的……我早該看到你的心,而非你的外貌,我早該阻止相公愛上你的……」
劉袖琴就這麼被押離了生存許久的莫宅,華兒哭倒在莫堯皇懷里,淚水似乎怎麼也流不干。
******
睽違已久的景象依然存在,只不過……荒涼了。
沿著湘紅池漫無目的地走著,不曉得何時何地才會是終點。
倏地,有人從身後牽住他的手,莫堯皇回頭,看見華兒擔憂的臉龐。
「怎麼了?」他問。
「我覺得……你好像快要消失了一樣……」微風撩起華兒的青絲,同時也撩動她內心的憂思。
「怎會?傻瓜!」莫堯皇揉著她的發絲,給她一個安撫的笑容。
然而,華兒心里太清楚了。他一直強忍著,把所有的自責、傷痛全往肚里吞。
劉袖琴帶給他的打擊,也許超乎他所能承擔。
不知不覺中,華兒視線模糊,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堯皇,不管發生什麼事,我一定在你身邊守護你。我知道我沒有什麼能力,但是只要你需要我,天涯海角、刀山油鍋,我都願意追隨承受。」听起來如同老掉牙的承諾,卻是她最真誠的心意。
「這是你說的,千萬別忘記。」莫堯皇斂起笑意,嘴角肅然抿成一直線。
「那麼我要你答應我,不準故意再將自己置身危險中,知道嗎?」
華兒淚眼微垂,頷首。
「袖琴的事已成過去,我不希望你把它當成你的責任,更不希望你用你的生命去交換。當袖琴掐住你脖子時,我的心髒幾乎要停止了。我沒有辦法想像失去你的生活,我可以不要任何人事物,但絕對不能沒有你。」莫堯皇的聲音在發抖,一思及可能失去華兒,他害怕得幾乎發狂。
「我也是啊!」華兒哽咽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我不想看著你痛苦。
我知道琴姐帶給你的打擊很大,可是我卻不曉得該怎麼辦,我第一次這麼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如果能夠,我多盼望你所有的負面情緒都由我一個人承受就好。」
「我不要你一人獨自承受。」莫堯皇緊緊地擁她入懷。「所有的情緒,不論喜怒哀樂,我們都一同分擔。」
「那麼讓我陪著你,你的憂傷就是我的憂傷,你想在湘紅池畔走多久,我也要跟著走下去。」華兒認真地說道。
「不用走了,我已經找到終點。」莫堯皇托住華兒的臉龐,含情脈脈。「曾經的傷害和背叛在你出現後已化成灰燼。對于袖琴她們,我有深深的愧疚,但是我不會再將自己鎖在悲傷的塔里,因為我們的情緒是共有的,我不要你因我而傷心難過。」
華兒綻放欣喜的笑顏,莫堯皇俯身貼近她的臉龐,薄唇尚未印上,華兒腳尖輕踮,環住他的頸子,主動送上香唇。如何都無所謂,只要他不再心傷,只要他快樂,她就心滿意足了。
「你不會怪我將你關在柴房吧?」莫堯皇在她耳畔低問。
「你打一開始就不相信我是凶手,所以才將我囚在柴房,而非立即把我送進官府;你當時的眼神早已說明一切了。謝謝你願意相信我。」毋需言語,單憑彼此的心靈契合,就能洞察彼此的心思,這就是信任的魔力。莫堯皇終于更深一層地體會到了。
想。事實太明顯了,況且小昱才是「正主兒」,一切都合理之至!
「這位是……」莫堯皇瞟瞟華兒,尋求答案。
「她……」華兒不想多做隱瞞,深呼吸後啟口,「她是我的二妹,白小昱。」
小昱慌張地扯扯華兒衣袖,華兒朝她安撫一笑,然而笑容中蘊藏著不易察覺的落寞。
莫堯皇並不怎麼感到詫異,他挑挑眉,頗具興味地說道︰「原來你就是白小昱,果然有出水芙蓉之貌。」
華兒雖然盡量避免揣測莫堯皇的言外之意,可心頭的窒悶卻怎麼也揮不去。
mpanel(1);「堯皇,小昱想同我住段時間,可以嗎?」
「可以啊!怎麼說她也是你的妹子,想住多久都不是問題。?」莫堯皇豪爽答應,眼里浮起不懷好意的光芒。
「還有,這件事千萬別讓其他人知道,尤其是白家。」如此要求,華兒沒有把握莫堯皇不會追究原因。
出乎意料地,他竟微笑點頭,什麼也沒問。
「唉!看來我這紙鳶是白拿來了,你們姐妹倆一定有許多話要聊吧?我不打擾了。」走出房門時,莫堯皇特意回頭瞥了小昱一眼,唇畔洋溢著別具深意的笑。
那臨別一眼,華兒看得比誰都清楚。
******
蘅蕪樓前石桌上,兩杯花茶發散著清香與熱氣。
「這是我特地吩咐紅惜泡的,你最愛喝的花茶。」華兒說。
「謝謝。」小昱拿起,聞了聞這熟悉的味道,神情滿足。「對了,這里似乎不見有什麼下人在。」
「平常就只有紅惜,今兒個我讓她跟老總管下棋去,反正我們姐妹聊天,她在一旁也怪無趣的。」
「莫少爺沒安排其他婢女給你使喚嗎?」小昱有些打抱不平。
「是我自己不要的。我已經習慣只有紅惜,再多出些下人,反倒不自在。何況,我根本不需要那麼多人來服侍我。」華兒理所當然地答道。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點都不像千金大小姐。」小昱沒好氣地笑道。不過,正因如此,才像她最愛的大姐。
簡單、樸素、無欲無求……「大姐,你真過得幸福嗎?」小昱突然轉移話題,神情凝重地看著華兒。
「超過我所求所想。」華兒嘴角一揚,盡可能不將心頭的失落表現出來。
「他愛你嗎?」無法言語的小昱,比平常人擁有一顆更為敏感的心。她察覺得出來,他們之間流動的情感,是毋需一言一語即能明了的。她問得如此直接,華兒反而不知怎麼回答。
「我相信你們兩人的答案是一致的。看來這個莫少爺並不如外頭傳聞那般苛刻蠻橫,最起碼他對你是真心的。」小昱實在非常開心。原本她在山中听到代嫁消息時,擔憂得差點昏倒,因為柔弱溫順的大姐哪承受得了莫堯皇這種紈褲子弟的凌虐?幸好事實並非她所想像。華兒垂首,無奈與嘆息交織于她的眸中。
「我愛他,我知道他也愛我。可是你不覺得他應該有更好的選擇嗎?我現今這個位子不是我的,所以這份幸福不應該屬于我。像你就比我適合他,無論是才、貌、藝,你都出眾,最重要的是,他要娶的本就是你,所以……」華兒無法控制這種想法蔓延。雖然堯皇曾給她許多承諾,但她不希望堯皇後悔,不管怎麼講,他有權利得到更好的,小昱比她優秀太多了!
「大姐,你在說什麼?」小昱听得莫名其妙。「雖然進莫宅以來我只看過莫少爺幾眼,但我十分清楚,他眼里只有你。就算我想要,他也不會看上我。」
「不,他一直看著你,你沒感覺嗎?」
「沒錯,可是那個眼神絕對不是喜歡我的眼神。」小昱手語愈打愈快。「大姐,幸福不是必然的,也不是可以隨便頂替的。你不相信自己,也該相信自己所愛的人啊!」
無聲的語言提醒了華兒——信任。可她不是不信任,而是……為了他好。
「兩位頗有閑情雅致,在此飲茶談心啊!」莫堯皇雙手置于身後,臉上的笑容似是居心叵測。
「你今天上午不是要去李老板家嗎?」華兒挪出位子,下意識地讓莫堯皇坐于她們中間。
「事有輕重緩急,有些事情非得先解決不可。」他朝小昱微笑,弄得小昱一頭霧水。
華兒胸中一疼,局促地起身道︰「我去吩咐廚房一聲,教他們送點糕餅過來。
廚房的朱老頭做的糕餅最好吃了。」
「等等!」莫堯皇捉住華兒手臂。「我跟你一起過去。」
「你不是有話跟小昱談嗎?」其實她是害怕才想逃,她害怕自己的猜測成真。
「要談的人不是我。」莫堯皇轉向花園方向大喊︰「你可以出來了,再不出來我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隨著他的呼喚,一名高壯男子徐徐步至樓前。他皮膚曬得黝黑,配上一雙濃眉大眼與結實的四肢,身著粗布衣裳,一眼就知道是名山野村夫。然而,從他全身自然而然散發的堅毅與權威來看,又不像個普通粗人。
小昱驚詫地自椅子上跳起來,隨後扁扁嘴負氣地別開頭,壓根兒不願注視來者。
男子看到小昱的模樣,只能搔首踟躕,不知從何開口。
「艾老哥,事情辦好了,我可不欠你人情了。」莫堯皇拍拍他的肩。
「知道了,少嗦!」男子不耐煩地白了他一眼。
「走吧!」莫堯皇逕自拉著華兒離去,留下這對氣氛沉重的男女。
******
「等一下,放開我。」華兒使勁抽回被莫堯皇抓得發疼的手腕。「你那麼用力,我的手很痛。」
「我的心更痛。」莫堯皇愁眸鎖住她。
「你說什麼啊?」華兒故意忽略他的凝視,惶惶然地環顧左右。「那個男人到底是誰?你怎麼留他們兩個單獨相處呢?萬一小昱發生危險怎麼辦?不行,我要回去。」
莫堯皇只手擋住她的去路。「他比任何人都要擔心你妹妹的安危,我相信你妹妹也很期盼他的到來。」
華兒靜下心思忖。莫非他就是那個保護小昱的人?
「他們的事他們自己會好好處理,現在應該來談談我們的事。」
「談、談什麼?我們有什麼好談的?」華兒心虛地露齒而笑。
「為什麼逃避我?」莫堯皇的語氣摻雜絲絲慍怒。
「我有嗎?」華兒不敢直視他的眼楮。
「自從白小昱來了之後,你總是有意無意在逃開我,適才連位子都幫我安排好了。你這麼希望我和她在一起嗎?」
華兒訝異地抬頭,迎上莫堯皇忿忿的目光。
「你以為我剛才要解決什麼事情?你以為我和她能擦撞出什麼火花?拋棄你娶這個原本該娶的女人,這就是你認為的我嗎?還是你根本不愛我——」
「當然不是!」華兒握緊拳頭激動地否定。「我只是認為你可以有……」
「更好的選擇嗎?」莫堯皇替她接完話。
華兒愣住,好一會兒才回神。「你偷听我們講話?」
「不用听也曉得。你的心思我看不出來嗎?我真搞不懂我自己,為什麼偏偏愛上你這種女人?別的女人是盡全力守住自己的丈夫,而你總是把我往外推。對你而言,我究竟是什麼?」酸楚流了莫堯皇全身,眼楮、鼻子、嘴唇、手腳……不斷侵蝕他。
「我的生命里,沒有人比你更重要了。」華兒輕啟朱唇,柔和哀傷的語調真誠訴說她的感情。「因此,我希望你有更幸福、更美好的未來。小昱出現後,你的眼光總在追逐她,假如你喜歡她,我絕對沒有第二句話,你有權利做更佳的抉擇。」
「你這個笨蛋!」莫堯皇都不曉得要哭還是要笑。「誰的眼光在追逐她?那是因為剛才那個男人拜托我尋找白小昱,結果她居然在蘅蕪樓出現,我看她只是要確定她的身份。艾老哥是我在南昌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為了償還人情,我才懶得趟這淌渾水。做了媒人,反倒被自己的妻子誤會,我冤不冤啊?」
「媒人?他和小昱………」
「他們可是兩情相悅的佳偶,難不成你還希望我去拆散他們嗎?」這消息來得太突然,華兒只能木然地搖首。
「你呀!教我信任,卻不信任我的感情;信誓旦旦說要在我身邊守護我,而今卻想將我送給其他人。這樣對我公平嗎?」
「對不起!對不起!」她一定傷到他了,她真的是笨蛋,笨到家了……「以後我絕不放開你的手,無論面臨什麼環境,絕不放開!」華兒緊緊握住莫堯皇的雙手,以證明自己的承諾。
莫堯皇心滿意足地回以擁抱。「我不會有什麼選擇的,因為我只要你。」
承諾如此真實,心意如此坦自,為什麼她老是傻傻地被自卑絆跌呢?
「咱們走吧!」
「去哪里?」
「我不是說有事情要解決嗎?該是時候了,馬車在外等候,讓我們回到最初的相遇之所吧!」
******
窗外風景一幕換過一幕,一個轉彎,馬車進了羊腸小道,遠方是潺潺的流水聲。
華兒側頭瀏覽景色,困惑加驚訝的表情在臉上輪番出現,直至馬車停在一棟老舊的宅邸前,她才忍不住叫出來,「這里是……」
「你到過這地方?」莫堯皇直視著她的側臉。
「我……」華兒不禁結舌。這個地方是十六年前他們一塊兒游玩之處啊!堯皇為何特意帶她來到這里呢?他……該不會發現了吧?
「下車吧!」車門開啟,莫堯皇主動扶她下車,她的心跳漏了兩拍,耳根子不由自主發燙。「你好像非常緊張?」他饒富興味地觀察她。「臉都紅了。」
「有嗎?大概是天熱,火氣大。」華兒可以想像自己的神情有多麼不自然。
「喔?那我們到附近的溪邊逛逛吧!近水的地方會比較涼快,走。」他不由分說拉著華兒走向宅邊的小徑。
小徑的盡頭是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流,正值夏秋之際,水流量特別充沛。
「這條溪包含我十歲以前許多的回憶,我常跟堯學在這里抓魚、戲水,每每弄得全身濕答答才肯罷休。」陶醉在回憶里,莫堯皇容光煥發。「有一回,正好是我十歲之時,堯學在睡午覺,我貪玩,一個人跑來這里,想不到腳沒踩穩跌入溪里,偏偏又遇上水流最湍急之處,眼看我就要到閻羅王那里報到時,一個小女孩奮不顧身、冒著也可能被激流沖走的危險救我上岸。因為她的出現,我的生命添了無限光彩。她沒有心眼、沒有城府,世界在她看來都是美好的。我不知不覺愛上她,愛了十六年。」
華兒心弦隨著他的敘述逐漸繃緊,熟悉得無以復加的回憶也隨之打開。
當時只想救人,顧不得水流是否湍急。好不容易將人拉上岸,卻發覺周圍竟無一人,她年紀小,堯皇昏迷不醒,她急得放聲大哭,本可回頭找人幫忙,卻又怕林中野獸將他吞吃。
後來仔細想想,他應該是被她的哭聲弄醒的,安然無恙。
「那個女孩非常幸運,能得你如此痴心愛著。」她有預感,堯皇什麼都知道了。
「真的嗎?也許我愛的只是記憶。」見華兒不甚明白,莫堯皇伸手取下她腰際的香囊。
至此,華兒也不否認了。她嘆氣道︰「失望吧?你愛了十六年的人竟然是我。」
「是的。」這回答令華兒無奈地閉上眼,但他還有下文,「我非常失望你為何不主動表明,若非老總管的暗示和我自己的猜測,我或許什麼也不會明了。」
「因為我已經變了,再也不是十六年前面容姣好的女孩。」
「我當初喜歡你是因為你的臉嗎?」
簡簡單單一句反詰,令華兒不自覺綻放出燦美笑顏。
「我和你一樣,」莫堯皇取出石頭。「一直在等待。不停的等待。但是當我不由自主愛上你的時候,我才發覺,這段回憶對我來講,真的成了回憶。你是不是這塊石頭的擁有者已經不重要了,即使不是,我還是愛你。不過,‘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個承諾我要重新給你。此生此世,絕不改此志。」他將香囊遞還華兒。
華兒鼻頭一酸,握緊了香囊。
「對我而言,也是如此。我愛你,不是因為回憶、身份、權位,而是因為你就是你。」莫堯皇執起她的手,兩人眼底盡是彼此的身影。「就這樣一起走一輩子吧!」
******
華兒注視面前的男人許久,粗擴的外表掛著和煦的笑顏,她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消化完他的言語。
「你說我臉上的胎記……不是胎記?」
「是的。」艾虎自信滿滿的頷首,小昱溫柔的眼波隨著他,先前的負氣似乎未曾發生過。
華兒與莫堯皇面面相覷,僅有四人的內廳頓時靜謐。
「倘若不是胎記,會是什麼呢?所有看過的大夫都說是胎記……」華兒不能理解艾虎的認定從何而來。他看起來並不像大夫,即使眉宇間透露出不容忽視的堅持,她還是很難接受他的說法,畢竟臉上這個記號已經伴隨她十多年了。
「胎記在嬰孩出生後,有些會慢慢褪去,有些則會遺留。無論哪一種情形,癥結皆在嬰孩時代,又怎麼會發生在當時已經七歲的你身上?」艾虎有條不紊地分析。
「就算它不是胎記,也不能改變任何事實。這個記號始終無法抹去——」
「如果能夠呢?」艾虎充滿把握的笑容令華兒一愣,視線足足停留在他面容好一會兒。然後,華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請你別跟我開玩笑了,這是不可能的事。」她以為艾虎純粹說笑。
「一般大夫都會誤診為胎記,因為他們找不出其他更合理的解釋。但是我只消一眼,就看出你的問題所在。假如你願意,不出個把月,我保證可以讓你恢復成最初的膚容。」
面對艾虎從容卻蘊涵無限魄力的言語,華兒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而小昱朝她點點下巴,她在小昱眼里讀到「信任他」三個字。她側頭瞟瞟不發一語的莫堯皇,但見他低首沉思,艾虎的話仿佛挑不起他任何一絲期待或興奮。
他如此的模樣,教她更加不知所措。
話說回來,這個艾虎到底是哪號人物?為什麼能做此保證?她到現在都還弄不清楚他與小昱的關系,身為長姐的她,實在難放心將小昱交給這種看起來不怎麼可靠的男人。
雖然她不得不承認,因他的存在,小昱渾身散發著幸福的氣息。
「莫老弟,尊夫人好像在懷疑我的能力。」艾虎爽朗地笑道,華兒的猶豫他十分了解。「不必擔心,我絕對不是庸醫,凡我開口保證過的案例,從未有失敗的紀錄。」
華兒雙手緊握成拳,遲疑地回答,「可以……讓我考慮一下嗎?」
******
夏夜的腳步逐漸無所尋覓,溫濕的南風也漸被涼爽的金風取代。
朦朧月影自樹梢升起,華兒獨倚闌干,任由思緒散落,左手不由自主撫上臉頰,回憶一幕幕在腦海里播映。
「記號」能夠消除……這幾乎是遙不可及的痴人說夢,而今卻有人信誓旦旦的保證。
斑興嗎?她明明該有這種情緒的,可為何她的心思卻紛亂不堪?不是不相信艾虎的能力,而是不懂換回七歲前的那張臉,對她有何意義?
然而,無法否認的是,她心底確實留有冀望。
堯皇會怎麼想呢?他希望她回復嗎?雖然她深信他不在乎她的容顏,但「女為悅己者容」的心態卻纏繞她心房不休。
腳步聲踏近,華兒兀自沉浸思索,沒發覺來者膠著的眸光。
莫堯皇將手中衣裳輕輕披上華兒肩頭,華兒此刻才回過神。
「你專心什麼呢?連我上樓都不曉得。」他柔和的微笑霎時暖了華兒的心頭。
「夜涼如水,怎不多穿點?小心生病。」
華兒听話地攏了攏衣裳,經他一提醒,她才發覺自己雙臂的冰冷。
「對艾虎的醫術沒有信心嗎?」莫堯皇試著猜測她的心事。
「不……我不是……」華兒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莫堯皇沒有繼續追問,目光自她身上挪移到天際的一輪明月。
「你記不記得我說過艾虎是我的救命恩人?七年前我還在南昌的時候,為了多點財產月,那些偏房們處心積慮想除掉我,竟使出下毒一招,將我害得人事不知。老呂心焦如焚,帶著我遍訪名醫,結果找到艾虎的父親,可惜當時他外出雲游,只剩艾虎一人。艾虎外表雖然毫不起眼,但他確實繼承了他父親一身的好醫技,甚至‘青出于藍,更勝于藍’。我的病就是他治好的,所以你大可相信他的醫術。」
「你……你真的希望看到十多年前的我嗎?」或許,真正讓她矛盾紛亂的是恐懼——恐懼自己的深信會成灰燼,恐懼恢復後會在他眸里發現前後不同的感情。
「不是我希不希望的問題,是你,這件事的決定權在于你。」莫堯皇摟住她的細肩,手掌的溫熱借由肌膚的傳達滲進華兒心扉。「改變也好,不改變也無所謂,只要你的心始終如一就夠了。」
華兒望進他的黑眸深處——沒有閃爍,沒有謊言的影子。
「我可以相信你,對不對?」
莫堯皇溫柔地摩挲她的左頰。
「這是你教我的,當然。」
恐懼一點一滴地消逝了。
尾聲一個月後,莫府開始熱鬧起來,下人們紛紛張燈結彩,喜字貼滿內外,而宜豐人們茶余飯後談的盡是莫府少爺的婚事。
跋在中秋之前,婚禮盛大地舉行。
當日,莫堯皇幾乎無心招呼客人,拜完天地後,將新郎官對外的責任全丟給呂老總管與莫堯學,就逕自沖向新房。
穿戴鳳冠霞帔的新嫁娘安靜端坐床沿,紅蓋頭遮蔽住她的臉。
莫堯皇不禁憶起和華兒的第一次成親。幸虧老天爺垂憐,否則愚蠢至極的他就會失去深愛的另一半了。
他拿起秤尺,懷著多日來的思念,挑落紅蓋頭。
映入他眼簾的是潔白無瑕的臉孔、眨動的明眸和唇畔自然的弧度,他的妻正朝他盈盈笑著。
他沒有半分遲疑與驚詫,立即牢牢擁她入懷,好似怕她下一瞬就會消失無蹤。
「艾虎那個家伙真夠狠,居然無聲無息把你帶離我身邊!就算要治療你的臉,也用不著讓我一個月都看不到你。」
「你現在不是看到我了嗎?」華兒視線鎖緊他。一個月的相思煎熬她一樣難以忍受,可是艾虎說若要療愈,就得前往他在九嶺山的住處,且一個月內不準見任何人。
她迫于無奈只好答應,同小昱與他前去。
「你……習慣這張面孔嗎?」她怯怯地問道。
莫堯皇注視她,眼神的柔情與以往相同,並沒有什麼差別。
「我看到的還是原來的你,我愛的還是你。」
華兒霎時綻放笑靨,雙手環于他頸後。
除去臉上的記號,也許不是想消減自卑,而是想證明自己沒有愛錯人、信任錯人。
真正的愛情,不是一張面皮可以衡量——這是堯皇教會她的。
莫堯皇撥開她額前的劉海,勾人的黑眸貼近了她……夜幕低垂,新婚之夜正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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