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非得氣死我才甘願,是不是?」白錦川吼道,伴隨粗肥的右手擊上椅把的聲音。
內廳里除了彤弓滿臉的無所謂外,個個戰戰兢兢的。
「老爺,彤弓年紀還小,所以難免不懂事……」白夫人趕緊出聲為彤弓護航,卻被白錦川高聲駁回。
「年紀多小?五月一過,他都要十二了,可以應試、可以謀官職了!但他淨干些啥事?不是氣走老師,就是在外惹是生非,再這樣下去,他只會成了敗家的紈夸子弟。」白錦川的憤怒震得大伙噤若寒蟬。
唯有彤弓眼一抬,從容神色為自己辯解︰
「我可沒有氣走任何夫子,是他們自個兒能力不足。那些什麼四書、五經的,我倒背如流,還用的著他們的八股講解嗎?論下筆行文,他們不見得寫得出比我高竿的文章。所以趁早請他們回家吃自己,不是更好嗎?省得在這里丟人現眼。此外,我從來沒有惹是生非啊!我教訓的都是一些流氓莽漢,他們欺凌婦孺弱小,我不過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教他們做人的道理罷了。」
「你敢頂嘴?還自以為頭頭是道?」白錦川目皆盡裂,掄起的拳頭已在半空中,白夫人趕忙上前一擋。「我花錢請夫子不是教你目無尊長、背長違師的,讓駱老頭傳授你拳腳功夫也不是給你在外頭打架用的。你知不知道?」
彤弓掏掏耳朵,狀似有听沒懂。
「爹,說完了吧?我可以走了嗎?」一天之內接受太多無聊的言語可是會令人倦累不堪。
「你……好,今天我不教訓夠你,我就不是你爹!白忠,家法拿來!」喝令一下,總管白忠焦急地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除了老爺和那些眼高過頂的夫子外,小少爺根本不會如此倨傲應對。他平常多親和可人,連待下人都像自家人般。他實在不願見老爺有拿出家法的機會。
「老爺,您別和彤弓一般見識。小孩兒嘛!思慮話語總欠周詳。」白夫人勸道,眼色忙朝彤弓使弄。「彤弓,快向你爹賠不是,以後別再惹你爹生氣。」
「為什麼?我又沒有錯。」彤弓置白夫人的暗示于不理。
「你看,你教出來的好兒子!」白錦川至此已听不得任何勸。「白忠,我叫你拿家法,你耳朵聾了是不?」
就在白忠猶豫間,一位年近七旬,頭發斑白、身體健朗的老者快步走進內廳。他的出現使白錦川的怒氣有了轉移的目標。
「老爺,吳老板現下于大廳等侯,請您盡快過去。」爽朗的嗓音,與他自得的面容頗為相襯。
「哼!駱老頭,你來得正好,我要問問你,彤弓你是怎麼教的?教得他在外生架滋事!」
「爹,我鬧架跟駱爺爺八竿子打不著,何必發怒于他?一人做事一人當。」
駱老頭大手制止了彤弓的反駁,他必恭必敬躬身回答︰「都是老駱管教不周,望老爺息怒,給下人和少爺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駱爺爺……」彤弓緊蹙眉頭,駱老頭瞪了他一眼,他咬唇,無可奈何。
見駱老頭卑微反省的態度,再加上大廳有人俟候,白錦川也懶得多作計較。
「好,以後彤弓再出什麼亂子,我就唯你是問。」語畢,偕同白忠至大廳洽談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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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惡!」彤弓忿忿不平地踢去腳前的小石子,此刻偌大的後花園灑下溫暖的陽光。「真夠殺風景,好天好日的,卻無緣無故被責罵。」
其實彤弓受責是家常便飯,他真正生氣的是,駱爺爺明明沒錯,卻因他被牽扯進來,無端挨罵。他那個爹難道一點明是非、辨黑白的能力都無嗎?
咬牙切齒地,彤弓踩著重重的步伐,似乎把所有的不滿都發泄在地面上。走了幾步路,赫然發現不遠處桃花樹下的人兒。
微風輕撩,一樹桃花沙沙作響,在午後寧靜處,顯得悅耳無比。
樹下人兒發絲隨風飄揚,白晰的臉龐與桃花相襯,竟透露出一股虛幻的哀愁。桃花人面本該互為掩映,然而蒼白的膚色、純白的衣裳,卻使她宛如不食人間煙火、錯落下凡的仙子。
她雙瞼低垂,薄唇半啟,背靠在桃花樹上。一瞬間,彤弓幾乎以為他看見了桃花精……清麗月兌俗,讓人難以轉楮……
直到對方感覺到灼灼的目光,視線才迎向彤弓。
彤弓心頭不由得震了一下,卻佯裝鎮靜,筆直朝她步去。
仔細一瞧,她的打扮並非女子,臉上也無脂粉,不過,想當然耳,因為她的年紀與他相仿,沒有女孩兒這麼小就施起胭脂的吧!而她額間一抹英氣,使得她趨于中性,雖然清美依舊。
「你是哪兒人?怎麼會站在我家的桃樹下呢?」彤弓問。
她清澈的瞳眸有些不安,環顧左右,似在佇候某人。半圓的唇想說些什麼,卻又開不了口。
彤弓疑惑地挑挑嘴角,望著她的惶然局促。
她該不會跟二姊一樣,是個啞巴?
「你不能說話嗎?」彤弓挑明了問,遞給她一塊石頭。「那你可以用寫的啊!喏,用石頭在地上刻字告訴我。」
她搖首,眼角余光怯怯地打量面前與她個子差不多高的男孩。
「我……我在等人。」好像鼓足了勇氣才逼出這句話。
「等誰呢?」
女孩抬眸,正好踫觸到彤弓的凝視,一時間失了神。
彤弓被瞧得相當不自在?雙頰淺赭,兩手扠腰,忘了自己也盯著人家,硬是問了句,「你看什麼看?我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你……你長得好漂亮,所以我才……」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可是為什麼你穿男孩衣服呢?」
彤弓杏眼圓睜。
她把他當成女的?沒搞錯吧?他……好吧!他承認確實有許多不知好歹的家伙將他誤認為女孩,但是對于那些人他都好好「說明」過了,難不成這個柔弱的女娃兒也要受他幾拳嗎?
他想他可能下不了手。
「因為我是男的。」彤弓字字清晰地宣告道。
女孩驚訝不已,不可置信地問道︰「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彤弓故意趾高氣揚地反詰。「我告訴你,我既是男的,就可以將你娶回家,你就等著做我的媳婦兒了。」他直接的有點過頭,雖然他確實對她具有好感。
「媳婦兒?」女孩更加詫異了。「我怎麼可以當你的媳婦兒?」
「為什麼不可以?」
「因為我……」
「彤弓,你怎麼也在這里?」駱老頭迎面走來,打斷了女孩的解釋。
女孩一見到他,興奮地跑上前,
「爺爺,你讓我等好久。」
「對不起,我同老爺談些事情。」駱老頭慈愛地模模女孩的頭。
「駱爺爺,她是你的孫女?」換成彤弓訝異了。
「啊?」駱老頭怔了會兒,隨即恍然大悟,開懷大笑。
女孩頗不是滋味,扯扯駱老頭的衣襬,要他明白澄清。
「那就太好了,駱爺爺,你就把你的孫女許配給我,我們就可以親上加親了。」彤弓徑自決定多年後的終身大事。
駱老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女孩氣惱地沖到彤弓前。
「誰要做你的媳婦兒?我看你嫁給我還差不多。」
「什麼?」這麼凶悍!彤弓覺得他要重新考慮看看才好。
「我是男的!」女孩用盡力氣喊出這個不變的事實。
彤弓嘴巴從一字型變成0字型。
「彤弓,很抱歉,言嘉他的確是貨真價實的男子漢,要成為你的妻子,恐怕有待商榷。」駱老頭拭掉笑得過久的眼角殘淚。
「怎會?」彤弓一下子從雲端跌到了地面。
「沒關系,做不成夫妻,也可以當朋友啊!我跟老爺提過了,言嘉從現在開始,就是你的專屬書僮,也是你的玩伴了。」駱老頭笑呵呵地望著這兩個面面相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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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宅的流水小橋上,兩個男孩並坐相談。
「咦?駱爺爺不是你的親生爺爺?」雖然兩人都將彼此錯認,但基于男孩子豪爽的個性,迅速解除了這個不愉快的誤會。
甚至,駱言嘉向彤弓談起自己的身世。
「我是爺爺九年前在江邊撿到的,後來他把我交給我現在的爹娘扶養,不過每個月他都會來看我,送我好多書本,他知道我喜歡讀書。」憶及過往種種,言嘉臉上不自覺浮現喜悅,然須臾內轉成陰霾。「但月前我爹娘因為不慎落水都走了,我世上的親人只剩爺爺……」
原來桃樹下乍見的哀愁其來有自,彤弓也感染到他的悲傷,于是輕按他的肩,拍胸脯保證道︰
「放心,不僅駱爺爺,我也來做你的親人,你就把我當作哥哥吧!」
望著彤弓信誓旦旦的堅決,言嘉不禁展開嘴角的弧度,將憂思拋至腦後。
「論年歲,我該長個幾歲,所以哥哥該是我當。」
「是嗎?你幾時生?」
言嘉掏出頸間泛著紫光的麒麟玉佩。「這背後刻的就是我的生辰。」
彤弓湊身過去,一看到日期,大叫︰「咱們同年同月同日生欸!」
巧合令二人既驚詫又欣喜,不過,言嘉隨即記起身分的隔閡。
「我想……手足之稱恐怕不適合,爺爺說我是你的僮僕……」
「你說什麼渾話?」彤弓不悅地皺起眉頭。「你可是我的玩伴,哪是什麼僕人?算了,也別管誰出生在前在後,我就叫你言嘉,你喚我彤弓,咱們做一生的朋友,如何?比親人還親的朋友喔!」彤弓豪氣干雲地伸出手臂。
言嘉看看彤弓的手掌,心里是感動,卻攙雜些許猶疑。不過,望進彤弓眼里的堅定,他最終還是握住了手掌,做為兩人友情的證明。
他在白宅第一個朋友,也是終生割舍不掉,也舍不得丟棄的牽絆……
突然,彤弓瞧見言嘉身後的人影,他開心地大聲招手。
「三姊,你快過來,我介紹我的朋友給你!」
一名與彤弓年齡相仿的女孩,懷里抱著書,雖听到彤弓的叫喊,卻置若罔聞、視若無睹地同他們擦身而過。
彤弓強力拉回她。
女孩幾乎面無表情,容貌出奇地平庸,黑發任其散落肩前,不若一般女孩扎起髻辮。因此,使得原本陰沉的臉容更加暗然。
而且不僅長相,她是那種只要稍稍接近就會讓人感到冷意恐懼的人,尤其是觸及她的雙眼。
但言嘉毫無知覺地注視她。
「三姊,他叫駱言嘉,我的朋友。」彤弓興致勃勃的介紹,卻換來白無衣眸中冷光一閃。
淡得近乎蒼灰的眼眸,雖非不正常,卻也讓言嘉楞了片時半刻。不是害怕,而是好奇,她瞳眸里有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魔力,但背後,言嘉讀到了深切的痛苦。
為何?
白無衣唇畔奇跡似地漫起淺淺的笑意。「難得遇到一個不怕我,又願意看我的人。不過,可別把我的情緒讀得太清楚。」丟下莫名其妙的話,她徐徐離去。
彤弓吃驚地說道︰「言嘉,你好厲害!」
「怎麼說?」言嘉視線從白無衣背影挪回彤弓身上。
「三姊很少對人笑的,況且是初次見面的人,可見她對你很有好感!」
「她是自家三小姐?那你……」
「我排行老麼,上面三個全是姊姊。」
聞言,言嘉嘆息地垂首。
「真好,有這麼多親人陪伴……」
見他又顯愁思,彤弓忙抓住他手,興致高昂說道︰「走吧!我帶你去認識認識我其他的姊姊們。如果連三姊都對你具好感的話,大姊和二姊絕對也會喜歡你。」
凝視著彤弓的笑靨燦如春花,怔忡間言嘉不免懷疑……他真的不是女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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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
宜豐縣郊外一條淙淙的小溪,溪旁樹干上綁著一黑一白的兩匹健馬。而一名少年卷起衣袖、褲管,跣足立于溪中,彎腰,蓄勢待發。
「彤弓,天氣好像要轉變了,我們還是趕快回去。」岸上另一位少年觀察天際的烏雲漸次逼近,口吻頗急迫。
「不行,今天撈了半天,居然一點收獲都沒有,我不甘願!」清麗的臉龐沾著水珠,不知是汗液還是濺起的水花所致。
言嘉沒好氣地瞧瞧眼前的魚簍,他的已經裝滿三大條,而彤弓的卻空空如也。
「我分你一條好了……」
「不要!」彤弓馬上拒絕。「東西自己掙來才有價值。」
這是駱爺爺教他的觀念,因此他從不以白家獨子而自滿,產業是他爹個人創建,與他何干?
在彤弓身邊千百個時日了,言嘉豈會不知他不認輸的個性?三年來,府里的夫人、小姐甚或其他的僕人們都待他十分親切,讓失喪爹娘的他,沒有太多傷心的機會,尤其是彤弓的存在,更使他甘心樂意一輩子為奴。
他雖名為他的僮僕,隨侍他左右,然而他未曾視他為下人過,即使在凶厲的老爺面前,他還是與他稱兄道弟的。為此,老爺不知責備過多少次,但彤弓就是不為所動。
朋友就是朋友嘛!避別人怎麼說!承諾過的承諾,彤弓從未違背。所以他生病時他衣不解帶,比爺爺還擔心;陪他清理馬槽,毫不以為怨,反倒自得愉悅;市井流氓無故找上他時,立即代他出頭的一定是彤弓。
得此友……夫復何求?
「可惡!」一尾魚正從彤弓兩手間巧妙逃離,他泄憤地擊打水面。「怎麼又溜走了?」
言嘉忍住笑意,彤弓懊惱的模樣實在相當可愛。本來他打算挽起袖子幫忙,但彤弓肯定會不高興,他只好在岸邊靜靜觀賞他的愚拙。
自小與溪河一同長大的他,抓魚技術怎可能輸給彤弓?偏偏彤弓不服,硬拉著他來此一較長短。
半個時辰就捕獲三大條魚的他,如今經過兩個多時辰了,彤弓還是半條都見不著。
言嘉雙手撐在腦後,優閑自在地看著水中人兒的各式表情。
其實迄今為止,他仍然藏有一絲絲的懷疑。
初次于樹下相遇時,彤弓仿若花精一般闖入他的視線所及,他的美自然而然吸引周圍任何人事物,包括那個無法挪移目光的自己。
男生女相,自古有之。如同他自己,小時候也常常被認為女娃兒,算來和彤弓同病相憐。
年歲漸長,照理外表的改變是必然,現在已經很少會有人把他當成女孩。但是,彤弓卻像停滯似地,面貌依然,似玉如花。無怪乎走在路上,總是避免不了無聊人士的輕薄。
他如果是女兒家,一定非常有趣……不過,若真如此,恐怕他們也不會有成為朋友的機會……
忽然間,一聲尖叫響破他耳際,彤弓踩石不慎,整個人跌入水里。
言嘉即刻跳起身,二話不說躍入溪面,所幸水流不甚湍急,彤弓迅速被救上岸,兩個人頓成兩只落湯雞。
彤弓意識還算清醒,按著胸口直咳,意欲把多喝的幾口水統統還出來。
「還好吧?要不要看大夫?」言嘉焦急如焚,自後攫住彤弓雙肩。
彤弓虛弱地搖動右手。「拜托!我沒那麼沒用。只不過喝了幾口溪水,死不了!」
言嘉喘下一口氣,緊繃的心弦松了些。
和彤弓在一起,有幾條神經都不夠用,每次得為他各種博命演出捏一把冷汗,哪天搞不好還得賠上自己的性命!
但他清楚,即便如此,他仍然甘之如貽。
「這附近有間破廟,我看我們先去那兒將身子弄干,否則以我們現在這德行回去,鐵定少不了一頓罵。」
「不需要了!」彤弓馬上拒絕,神情局促。「反正被罵就被罵,這又不是第一次。」
「可是不烘干衣服,萬一染上風寒……」
「不會的,我身體健壯如牛,小小的落水能奈我何?」正說話間,豆大的雨滴殺風景地傾盆而下,瞬間叫人措手不及。
反射性地,彤弓和言嘉跨上馬急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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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被溪水浸透的兩人,一場驟雨使得他們更為狼狽。
幸虧破廟旁有一簡陋草檐,可供馬匹遮雨,言嘉、彤弓則躲入廟里。
言嘉動作輕快地生起火,將身上濕透的衣服一一褪了下來。彤弓左顧右盼,觀察廟內的情形,轉眼間,不意言嘉上身已一絲不掛。
「彤弓,你也趕快把衣服月兌了,好烤干它。」言嘉邊說邊靠近火堆,手掌朝著火堆取暖。
「你……」看著打赤膊的言嘉,彤弓霎時退得三舍遠。
「怎麼了?」言嘉不明白彤弓此舉動的意義。「快月兌衣服啊!染上風寒就不好了。」
「你……你干嘛手腳這麼快?」彤弓覺得自己目光都不曉得該放在何處。
記得幾年前言嘉還比他壯不了多少啊!想不到如今已經如此壯碩,漸漸像個男人了……而他自己……
「是你在東張西望浪費時間吧!」言嘉挑了撓柴火,讓它燒得更旺。「過來啊!你不冷?你……你的臉怎麼熟透似地?」
「有嗎?」彤弓反詰,垂眼,暗恨自己的倉皇。
言嘉似乎看出些端倪來。「你該不會是因為我的果身而害羞吧?」他失笑。「咱們可都是男人,有什麼不好意思?」
「我才沒有!」被點中心事,彤弓依然死下承認,硬著頭皮朝言嘉望去。
「好、好,你說沒就沒。那快,把衣服月兌下,你若生病的話,可會讓許多人傷腦筋。」見彤弓不動,言嘉干脆上前替他解衣。
「等等!」彤弓直往後退,深吸口氣。「雖、雖然我們都是男人,但該有的禮教還是要遵守啊!袒裎相向,成何體統?」
言嘉懷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一向視禮教綁手綁腳的彤弓,今個兒卻說出這可笑話?
「你吃錯藥嗎?難不成你發燒了?」言嘉趕忙要量量彤弓的體溫,卻被彤弓一手打回。
「我好的很!」彤弓不由得慍道。
無緣無故收到彤弓不明所以的恚怒,言嘉沒有回以任何不滿。他拉開彼此的距離,柔聲歉道︰「對不起,如果你不想烘干衣服,那就穿著吧!」
彤弓最怕看到這樣的言嘉,總是忍、總是讓,對他各種無端的情緒全盤接收。深深的罪惡感纏住彤弓。
「算了,我不喜歡在別人面前袒胸露背。」彤弓瞟瞟身後。「這廟後還有個房間,我進去里面自個兒生火烤衣,你……你可不要隨便跑進來,不然我會非常不高興。」彤弓言罷,抓起火堆里燒得通紅的一根柴,徑自離去。
人難免有些奇怪的執拗,言嘉不會不懂。
只是沒想到彤弓對自己的身體特別在乎,也對,打從他進白府以來,沒見過他赤身露體過,他沐浴也從未令婢女或其他人服侍過。
言嘉走回火堆處,過了好一會兒,猛然瞥見地上一瑰玉珩。
「彤弓真是的,這麼重要的東西不戴好!」綠里透亮的玉珩,是彤弓剛滿十三時白夫人贈予的禮物,彤弓相當寶貝,從不離身。
忘了彤弓的吩咐,言嘉毫無知會便走進後房。
「彤弓,你的--」
旋即傳來的,是驚慌失措的喊叫。
玉珩緊握在言嘉手心,他想,這一輩子大概找不到第二個令他驚詫若此的情景了。
他沖出房外,心髒狂跳到他無法呼吸。
彤弓……不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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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于廟外嘩啦嘩啦的大雨,廟里氛圍沉重得窒悶。
餅了半個多時辰,彤弓與言嘉的衣服都干得差不多。
火堆兩邊,各坐一人。
彤弓始終冷著臉,不發一語。
言嘉余光不時瞥向彤弓,燃燒殆盡的火焰,淡淡地映在彤弓的雙頰,有種深切的悲哀和憤懣。
「彤弓,我……我……」言嘉不知自何啟口。
想不到他那一丁點的懷疑居然成真,可為何偏偏在這種場面下掀開事實?
他怕……自己是否傷到彤弓的自尊……
「你覺得很可笑,對不對?」彤弓眼神幽邃,唇畔帶著慘然。
「啊?」言嘉注視他的側面,不明白。
「我是女人啊!這不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嗎?」彤弓咬牙,神情盡是痛恨的哀傷。「你會氣我欺騙你、會瞧不起我吧?我根本不夠格和你稱兄道弟……」
「為什麼?」言嘉不懂他的邏輯。「因為你是女的?」
「不是嗎?我也不想當女人!小時候我一直以為我和一般男孩兒沒有兩樣,說要娶你做媳婦也確實是真心話。但是隨著時間,身體產生的變化我根本無法預料控制,也無法抵擋事實的得知!」彤弓哽著聲音,撇開臉,盡量不讓言嘉看見她在眼眶里打轉的淚水。
「是誰這麼做?好好一個女孩,何必當成男孩養?」言嘉一股氣往心門沖。
「我不在乎當男當女,只要能保護我娘和姊姊們就夠了。當年娘如果不生下繼承白家煙火的子祀,爹就要休了她,並且將姊姊們趕出白家,另娶他房。」彤弓還是抑制不了眼淚滾落,她袖子一揮,胡亂擦拭。不自覺黑眸一側,原以為得到的會是鄙棄的目光,然而言嘉溫煦如故,輕柔望著她。
「這件事還有誰知道嗎?」
「我娘和三個姊姊。」
聞言,言嘉低首沉思。彤弓霍然站起,以一種不願開口卻又不得不開口的語氣警告道︰「言嘉,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為了我娘和姊姊們,這件事你千萬不要告知任何人。否則,我絕不會饒過你。」
言嘉抿著嘴,嘴角一抹無奈受傷的笑意。不知怎地,彤弓心頭一陣刺痛。
「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這就是你所謂的朋友嗎?比親人還親的友情?難不成當初的承諾也是欺騙?」
「不!」彤弓立即否認。「我是真的想當你的朋友,把你視為我最親的友人。」
「那麼你應該明白,我也是同樣心情。」言嘉視線牢牢鎖住彤弓。「我不值得妳信任?」
彤弓心房一震,做不出任何回應。
「我記得當初要和我做朋友的是白彤弓,其間分了男女嗎?你就是你,朋友就是朋友,性別為何皆無差別。除非你不要我這個朋友,我無話可說。」
泛紅的眼梢有了笑意,彤弓內心充滿感動。事實上,男或女都無所謂,唯有這段友誼她不想也不願失去。
「你會替我保密?」
「廢話!」
「我們仍是朋友?」
「當然,一輩子。你想賴也賴不掉。」
廟外的雨勢漸小,終至停止。天邊的彩虹出現在剎那間,卻輝美無限,深深烙印在兩人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