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風雪,威斯康辛的陌生地。
OliviaNewton-John的「IfYouLoveMe,LetMeKnow」仍在錄音機里播送出來,蕩逸在房子里的每一個角落︰
「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如果你不,讓我走……」
壁上的時鐘,顯示著中國同學音樂晚會快要結束了。
我仍舊站在窗前,呆望窗外。白雪,無聲地、輕柔柔地灑滿一地。
「鳳姿,」昨晚,為杰和我從圖書館走向巴士站時,他那半懇求、半失望的眼楮一直望著我。「你真不能答應明天來參加中國同學音樂晚會麼?」
「我很抱歉。」
巴士從對街轉過來,停在我們面前,幾十個座位只有幾個沒空著。可不是,誰不趁寒假回家走一趟。就是留下來的本地學生,也犯不著一定要在華氏表零下二十度的天氣里往外跑,只有我們(也許只該說我,為杰不是因為我,大概也寧願躲在家里看書),這些家在十萬八千里路外,又不得不盡快在生活費用光之前,把論文寫好的中國留學生,才不能不冒著夜深雪重,冷得滿臉發痛的往圖書館里鑽。
「你不是說過喜歡听人彈結他嗎?」為杰還未放棄對我游說。
是的,我喜歡听人彈結他,從我十歲開始,就喜歡听人彈結他。
「我知道明晚自己的表演不會精采到哪兒去。」為杰微微垂著頭,眼楮看著鼻子說︰「但,我的確是誠心誠意,認認真真的學了一整年結他。」
那聲音低沉得似乎只預算讓他自己听到。但,已足夠使我的心驀地濃縮抽搐起來。我別過頭去,滿眼是車窗外飛馳而過的靜悄悄、冷清清、寂寂寞寞的景物,像我十五年來的心境。
「別誤會,我不是勉強你。」為杰以為我的沉默意味著不悅。
「沒有,為杰,你知道,什麼人都勉強不了我。」我顯然帶點歉疚,很自然的在他手背上輕拍了兩下。
「那麼,你是考慮改變心意了?」沒想到一個這樣細微的安慰舉動,也能使他再雀躍起來。
「沒有。」我慢慢戴上手套,車子快到家門了。「你也該知道,我不輕易改變心意,有時,甚至自己想改變也不能呢!」這回是我的聲音低回得只有自己听到,剛放寬的心又收緊起來。
為杰望著我,默默無言,永遠是那張沉郁而滿懷心事的臉。自我認識他以來,兩道不夸張的濃眉,總是黏結在一起,難得的分開幾分鐘,又聚攏回去。這也許是我該負的責任。
本來,初認識他時,為杰方方正正的臉龐上,洋溢著的是年青人應有的光彩,嘴角總帶半點笑意。一雙適中的眼楮,透視出定量的自信與滿足,這是自然而肯定的——家境富裕的醫科留學生,有的是可見的光明前途,有的是痴痴地跟在背後的漂亮女孩子。如果他沒有遇上我或遇上我而在動情,他應該是幸福愉快的。可惜,上天不知是專愛作弄人,抑或是有意顯示公平,似乎並沒有輕易放過為杰的打算,正如沒有準備放過我,甚至在遙遠一方的霈一樣。
能怪我嗎?是我的不是嗎?每當我欲為此自疚一點兒時,總會立即聯想到自己來。迢迢千里,獨個兒飄飄泊泊的留在異邦,為的是那見鬼的博士名餃嗎?我能不冷笑?
我站起來,伸手拉了拉叫停站的繩子。
「好好彈你的結他,我相信你會贏得很多掌聲的。」我最低限度還是應該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反正明晚的掌聲大抵不會屬于我的。」他苦笑一下︰「這學期新來的一位藝術系教授,也要參加我們的音樂會,听說他的結他棒極了。」
「是嗎?」我不經心的應著。巴士再轉一個彎,便是我家門口了。
「你沒听過同學說起他嗎?人師得很,鋒頭也蠻勁,名字叫什麼傅若文的。」
車子猛地轉了一個彎,我雙腳一軟,差點沒跌撲到為杰的身上去。下了車,腳踏在地上時,軟綿綿、輕飄飄的,滿腦子白茫茫一片,像這兒的雪。
漫天風雪,陌生地,又一夜。
「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
壁上的時鐘是九時多了。
我拉開衣櫥,伸手取下一件米白色的裙子,換上了,再披上我那唯一的半舊深藍色大衣,拿起母親最近織好寄來的紅羊毛領巾。母親的手工多精細,就跟機器打出來的沒兩樣。紅色的冷領巾,她心里的我,還總是逗留在孩童時代,沒有小女孩不愛紅色,我又豈能例外。
那年,我十歲。大年初一的早上,鞭炮在小巷上此起彼落的響著。我從起床後一直躲在房里,折好在三大值抽屜里的衣服都給我從上而下,自底至面的翻弄出來,穿穿這件,試試那套,總還不能使我完全滿意。
「孩子,你比十八歲的姑娘還難侍候了。看,扔了滿床滿地的衣服,還沒選上一件。」媽媽站在房門笑著埋怨我,「反正我們不是要上哪兒特別的地方,只到隔壁傅家賀賀年便回來,隨便一點兒成了。」
我沒好氣的瞥了媽媽一眼。爸爸不是整天在贊她聰慧會看人心,怎麼就連自己女兒的心意也不知道一點點?
「你不如就穿那紅襖子吧!」媽媽有點不耐煩地給我出主意了,「你皮膚女敕白,配紅色的蠻好看。」
結果我真的穿了一身紅色到傅家去。
花紅懊子,配紅褲子,腳上踏白襪,穿進過年前爸爸買給我的紅鞋兒,再加上搖晃在腦後的兩條辮,辮上的紅色蝴蝶結,活潑得像真要飛離我的松辮。
暗家,大清早便堆滿了一屋子的叔叔嬸嬸、姑姑舅舅、堂兄堂姊、表弟表妹,十分熱鬧。媽媽說我們早把傅家當作自己人看待,遠親不如近鄰;從爸媽結婚不久,我們便和傅家當了好鄰居。
暗嬸娘一見我,照例把我擁在懷里,親親我的臉,還是那使我百听不厭,越听越有味的老話︰
「多可愛的小寶貝,又甜又逗人開心,看將來誰個哥兒有本領討了做老婆,誰家婆子積福聚了作媳婦。」
我臉上熱烘烘,怪舒服的,不禁看了坐在一角的傅若文一眼。
深藍色的長褲,僕僕實實的配件白襯衣,沒打領帶,即使在大年初一的今天,依然一派滿不在乎,愛理不理的神態。他根本沒注意我,或是任何人的出現、存在。只撫弄著自己心愛的結他,琴音婉轉,輕輕地,不經不意,不疾不徐,從他指縫中溜溢出來。如果我有根魔術棒,可以任意把自己變成什麼的話,我大抵會毫無考慮的把自己變成他懷里的結他。
「若文,別只顧一天到晚玩結他,這麼多小朋友來了,總該帶他們到後園去玩玩。」傅嬸娘揚起聲,從客廳的另一角吩咐兒子。
看他把額前的一綹垂下的頭發往後摔,站直了身子,一對修長的腿配合著適中的腰和寬闊的胸膛。十四歲的他,那份顯明的英挺俊拔,夾雜著眉宇間的靈秀氣質,開始曉得如何咄咄逼人了。他,左手挽著結他,右手插進褲袋里,走前兩步,就從我的身旁擦過,正眼也沒有望我一下。
「走,我們打球去。」他對站在門旁,滿手糖果的男孩們說,從不改那有力的、決定性的語氣。
「她們怎麼辦?」顯然其中一個男孩子還想到要照顧一下那些同來的女伴。
「她們?」傅若文的眼光這才第一次認真地接觸到站在他周圍的女孩子,最後把眼光停落在我身上。頓時間,我感到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收縮、緊張。本該大大方方地抬起臉來迎接他的目光,卻反而死盯在腳上那對新鞋子,雙手不知往何處放,無奈地搬著弄著短懊子的衣角。
「隨便。」聲音很冷,冷得我不期然的打了個寒噤,頭揚起來時,只看到他成熟而修長的背影。
「別走!外面冷,該套上你的風褸。」傅嬸娘扔下一屋子客人,趕忙把一件紅色的風褸送到兒子手上去。
「紅的!」傅若文微微提起嘴角,出現那一貫的、帶黑不屑的微笑,「俗!」隨即把風褸擲還給他媽媽。
垂首看看自己的一身打扮,我呆在那兒不知有多久。
我呆在這兒不知有多久。深藍色的長西褲,沉實的白襯衣,沒有打領帶;手中的結他,指縫中飄溜出來的抑揚樂音,一臉不屑一顧、漫不經心的老表情,額前輕垂的幾綹倔強的散發——十五年,他,不改的模樣;我,沒變的心。
我呆在這兒不知有多久。
一陣狂熱誠懇的掌聲把我從迷惘的回憶中喚醒。台上的他,站起來,修長的腿更美,緊緊里在剪裁適度的褲管里,顯得有力、踏實而又穩健。微一欠身,嘴角又掀起那永遠教人忘不掉的謙恭,卻帶半點狂傲的微笑。他還是左手提結他,右手插進褲袋里,走下舞台。
音樂會在成功的壓軸表演後結束了,觀眾魚貫離去,都在我身旁擦過,不期然投下個莫名其妙的目光。這才使我意識到自己如呆雞般站在禮堂門口,帶著滿臉的興奮、激動,卻又躊躇、落寞的矛盾表情,一眼的失神、惶恐與緊張。
十五年,我等的是這一天?我冒冒失失的一定要往美國來,為的是這一刻?我手心冒汗,背上陣陣發冷,我把圍緊在頸項上的紅色羊毛領巾圍得更緊。
懊走了,心想,卻恨透了那雙釘在地上,動彈不得的腳。我簡直又恨、又急,本就不該把我帶到這兒來,為什麼還是要在音樂會結束前急著跑來?跑來了,怎麼又跑不回去?呆在家里不是很好嗎?反正論文等著我去做……真是活見鬼的。誰會比我更清楚,我不像他們,出國是為那頂炫目又夠闊氣的博士帽,我從來沒有黃金夢,也不喜歡循著大眾愛走的路走,我……可恨的該不是兩條腿,而是我這不中用、早熟而不易忘情的腦袋,我恨得用手搥著頭,搥著,搥著,竟沒有注意到黑壓壓的一群人就停在我跟前來。
「沒想到你來了。」是為杰興奮的聲音,「怎麼?你頭痛了?」
「啊!沒有。」我極力鎮靜,因為我看到人群中有那雙穿了深藍褲子的修長的腿。
「要是為杰知道你今天晚上來,剛才應該彈得更出色。」那該是華珍的聲音。
我仍然微低著頭,雙手托額,只消頭一揚,十五年魂牽夢縈的一張臉就可映入眼簾了。
「噓!少廢話。我的結他怎麼也比不上傅教授的。」
心想,他回報的應該是那個不在乎的笑意。
「鳳姿,你們還未認識吧?」
這該是個多大的笑話。
「讓我們來介紹。」
介紹?介紹?應該怎麼介紹?這個是隔壁穿了一身俗紅色衣服,拖著兩條土氣辮子的丑小鴨;這位是不改俊朗英挺,心高氣傲,眼里沒有旁人的年青教授。
「這位是……」
多不爭氣的嘴巴,為什麼不就大大方方的說,我們原就認識的,然後報上一個甜甜的、友善的,甚至乎迷人的微笑。成長後的恬靜嫻雅,修養得來的雍容氣度,往哪兒跑了?干麼在他面前,總是徹頭徹尾的一名土包子,笨丫頭?
「不用介紹了,我想我們是認識的。」是那個聲音,像來自遙遠家鄉,依稀難辦,卻又始于如音的震透心弦。
我緩緩的、勇敢的抬直了眼,正視著他。再不是夢里迷糊的影像,再不是那褪了顏色,始于保存在我抽屜底的兒時舊照。眼前的,是活生生,真實到可以觸模抓牢的一個血肉之軀。
「你們早認識了嗎?」顯然,同學們有的是微微驚駭。
「是的,早就認識了。」我竭力聚斂心神,使自己的聲音如常平靜,不能再放過一個表現風度的機會,「你好,沒想到你還能認出我來。」我淡然一笑。這一笑,有多苦!
「沒想到會在這兒踫到你。」他用手指把額前的那綹散發擺到後面去,現出好看的額,再跟著秀氣的眉毛往上一揚,像要讓我看清楚那闊別經年的眸子,深遽的明眸,比清溪還淨,比晴天還朗。
「你,比小時候變得多了,我差點沒有把你認出來,要不是他們提起你的名字……」
這回是我微微提起嘴角,有意無意的顯露著我那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他的話語,我的笑意同樣是那麼諷刺。難道在你心目中,我永遠是土頭土腦,只會抿著嘴,瑟瑟縮縮站在後園牆角,或躲在街頭柳樹底看你打球的鄉下姑娘?當我煥然一新,把豬尾辮、長馬尾,變成了微鬈的垂肩秀發;月兌去了火艷的紅裳,穿上淡雅的米白衣裙,襯托出醉人的一個笑靨時,你就差點沒把我認出來了?要不是為了我的名字,我那個平凡而帶點俗氣的名字……
(二)
零度以下的天氣,走在回家的路上。真不明白我怎會早了一個站下車。一雙手直在手套里發抖,陣陣寒意透過沉重的雪靴涌上腳心。
今夜無雪,路旁積著一堆堆灰暗的、骯髒的泥沙鹽雪,相隔丈來遠的一支支孤寂的路燈,勉強地散發出一度度殘弱淒惶的燈光,冷得真沒意景,也最易使人心直往下沉。我不怕嚴冬,只要冷得有景致;正如我不懼人生有蹂躪,只要苦得有意義。
十五年無處傾訴的衷曲,無法斗量的摯愛,無人與共的幽情,何嘗不是折磨。然而,我總還覺得踏實,心里始于有個寄托。只懂吃甜的,豈是食家?只有坦途,算什麼人生?十五年,在我的生命中還能有多少個十五年?我不知道。我只肯定在往後的不論多少個十五年里,我還是甜的、苦的、酸的、辣的一起嘗。只願歡樂時別忘形高歌,悲苦時休灰心惆悵便好。
我沒見他兩個多星期了。我知道他常到圖書館的地庫,常出沒于藝術系大樓,我就絕跡于這兩度熱門地方。他知道我慣常到學生的合作社午膳,我偏跑到麥當奴食店去。
雖說是不怕澀,我還只願默默地躲在自我的天地里承受,正如這十多年來一樣,又何必一定要在那比清溪還淨,比晴天更期的眸子里抖擻。
我承認自己有多矛盾,還記得赴美前,霈緊握著我的手,不置信卻又無可奈何的問我︰
「難道你遠涉重洋,跨山越嶺,為的只是看他一眼?悠長的歲月不能使一個人什麼也沒變,更何況……」
包何況我未必找到他,也不知如何去找他。縱使找著了,又如何?我們之間沒有金玉的盟誓;縱使有,又如何?像他這樣的人,得著他的女孩子除了感恩,難道還能自私嗎?但,當時,我還是對霈的問題認認真真的點了頭,然後說一聲再見。
咬了咬下唇,別過年邁的父母,頭也不回地走了。踏長雲,過山岳,人海茫茫,插著美國旗的土地有多廣,我的心志有多堅,就只為尋著他一見?三年時光流逝,今天,我尋著了,跟著就是躲著、避著。誰說人生不是奈何與矛盾的交織。此際此時,還能要我如何?難道還奢望他背著妻兒為我營上金屋一所?我們之間沒有金玉的盟誓,縱使有,又如何?又如何?
「刷」的一聲,一輛汽車煞地停在我身旁,差點沒有把沐浴在沉思中的我嚇個膽碎。頭一抬,觸著了剛把頭伸出車窗外的他。架了眼鏡的,稍為顯得老成,但總還算是個使人近乎難以置信的年青教授。那挺直的鼻梁承托著眼鏡的重量,益發覺得筆挺、有力。醉人的笑意蕩漾在嘴角唇間,襯托起清亮的嗓子,教我頓時呆住了好一陣。
「要上車來嗎?」他重復著問話。
「不,謝謝了。還只有一會便到家門。」我的笑容定是僵硬得像冷凝在冰雪底下。
「外面很冷。」他好象沒听到我的答復,把車門打開了。
我那雙永遠不會跟自己合作的腳,很快地便踏進汽車里。
原只是兩分鐘的行車路程,在我的感覺上像兩個世紀,尤其是誰也沒開口說話,車廂內的空氣不覺得比車外溫暖多少。
「最近很忙嗎?十多天沒有踫上你。」本來是關懷的問候,但經過他的嘴,永遠顯得那般隨意、無奈和不經心。
「還是老模樣。」我笑笑,眼角觸到他優美的側面輪廓。
「漂亮的女孩子應該是忙碌的。」他把車子停在我家門前,回過頭來,摔去額前那綹松散散的頭發。
我無言。從心底綻出了多年來少有的微笑,真真摯摯的甜笑。
「你小時候真不是現在這樣子。」他定神的、毫無回避的、任情的在我臉上瀏覽,「那時,你眼楮很小,瞇縫起來,很難看,而且總難得笑一笑。」
「就像天要塌下來的緊繃著臉,是吧?」我的笑意更濃。
「你不怪我這樣無禮的肆意批評?」
「那是對現在的我的恭維。」
「為什麼到美國來?」
好狠的一個問題。我的笑意隱埋了。他那深沉的眼神像穿透眼鏡玻璃般要穿透我心深處。要我向他撒謊,我不忍;要我從實招來,又教我如何啟齒,何必在今天、今時。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拿起了放在膝上的書簿。
「你不請我到尾于里坐坐?」
「太晚了,改天吧!」」
「那麼,明天中午我在學生會的合作社和你午膳。」
看看他把車子開走後,回到屋里來,過我那慣常的、無眠的夜。
(三)
學生會的飯堂座落在湖邊,每年五月到十月,樓下露天的座位,準不愁空著,縱不是午飯的時刻,也可以清茶一杯,或是咖啡一壺,坐在那兒,仰藍天,浴和風,對碧湖,看泛舟。何處不是美景,舉目盡是閑情。嚴冬,桌椅就只得蕭條孤寂的躺著,帶了滿身白雪。誰不往屋子里鑽?三文冶夾雜雪片,算什麼味道?熱湯掙扎在寒風中,送到肚子里時,好難受的半涼不冷的滋味。
二樓飯堂的靠窗角落是我午膳的小天地。幾幅中古時代歐洲帝王的暗色油彩畫像掛在瓖牆的木板上,襯托著天花板垂下來黑鐵色的舊款吊燈,這兒有它的韻味。熱騰騰的湯端到自己跟前,才啜了一口,對面椅子上也就不出所料地給人坐了下去。那一口湯,滾流在脾胃之間,溢出一股柔然暖流,溫熱熱的從小腸直冒上胸際,再凝聚臉龐。
「你快要瘦得剩下一把骨頭了,每天都只一小碗湯,難道除了它,你不能吃些什麼其它的?」少見他眉峰相聚。
「像你吃得這麼豐富,」我瞧瞧放在他面前的托盆,托盆上有一碟燒牛肉伴薯泥,雜色的蔬菜沙律。加上一片厚厚的朱古力女乃油蛋糕,旁邊是一杯加了女乃的咖啡,「還不見得長上一身肉。」
那正要往嘴里送的沙律停在半空,骨碌碌的眼珠兒瞟了我一下,滿含善意的懊惱。
「我只想證明體重與食量不一定成正比,甚至不一定有關連。」我吃吃笑,像打了一場勝仗。
「你小時候嘴笨得很,撈撈叨叨好半天都不知所謂。沒想到大了,一張嘴比鋒刃還利。」
「你沒想到的事情可多著……」
「真的嗎?可否請教?」一點不含糊,嘴角一提,笑得醉人,笑得狡猾。看著我征了一下,他便學著我輕咬下唇。雙眼一眨,散發出熠熠光芒,織成一度無形天網,豈容帶著隱情的我輕易逸去。
頭一垂,我一口氣喝下剩在碗里的蕃茄湯,好酸,真是自侮失言。
再度微抬眼,無語,四日交投,誰也沒逃避。窗外,蕭瑟的寒風卷白雪;室內,滿目生輝,意態柔然。
「我沒有打擾你們吧!」留了一頭差點兒齊肩長發的佐良,捧著一大杯可樂,把鄰座的一張椅子挪過來,就坐在我們中間。
「沒有。」我收回凝注的目光,收回奔馳浮蕩的心神,「我正好用過午膳,你來跟傅教授聊聊天。」我正要站起來告辭,佐良一手搭在我肩膊上,把我按下去。
「慢慢來,我來找的是你。」他慢條斯理,有氣沒氣的說,又啜了一口可樂。
我扭動一下,坐直了身子,趁勢把他逗留在我肩上過久的手輕摔下去。
「華珍對我們說,你看完劇本,退了回來,說怎麼樣也不能替我們演出這出中國同學會的賀歲「名劇」!我們都很失望,希望你重新考慮。」佐良是中國同學會的會長,他很賣力,但不一定討好。
「華珍不是給你說了,我無論如何也得辭謝你們的盛意。」
「為的是什麼?」
「劇本跟演員的問題!」
「那才怪。多有意義的劇本,道出我們這一代的心聲,外國留學生盼望早日學成回去中國人的社會服務,字字真情,句句激昂……」他演說式的昂著頭,挺起胸,差點沒噴了若文滿托盆的口沫,「至于演員方面……」
「我還有下午的課要趕著去呀。」我站起來把大衣穿上。
「別跟我們鬧弩扭,好嗎?找演員很難,找好的演員更難,像你這般美,又是一根眉毛兒都能演戲的更少……」佐良不遺余力地鼓其如簧之舌。
「如果你一定要演出這出話劇,我相信還有很多女同學會欣賞你這篇台辭。」我圍上領巾,撇下佐良張大了的嘴巴,和若文一臉的敬佩與疑惑,頭也不回的走出飯堂。
(四)
開學後的四個星期,天氣突然反常的回暖,柔和陽光取替勁疾的寒風,不用穿笨拙「拍克」的學生們都顯然變得輕盈瀟灑了。
竟想不到的可愛二月天。
由突然的意外相逢,變作相見曾如不見,再發展到這些天來似是無意的密密聚首,還只不過是一個多月的光景,心頭卻承受著從未有過的悲喜跌宕,迷離撲朔。
我們又一次的在湖邊堤岸踫上,他手里拿著炭筆和畫簿,我懷中是厚厚的一疊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書。
邊常的,我走下兩步石階,坐到最低的一層。把書翻開,平放在膝上,吸引我的卻是含笑遠山,一列列隱現的平湖對岸,懷情的是淒疏禿樹,一排排伴在兩旁。湖平如鏡,照得見稀洛的三五個溜冰小孩,穿紅著綠,點綴了過分蒼涼的白雪。
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挺起胸膛,我重重吸了一口仍嫌寒冷的空氣,渾身清新可喜。回頭望正在堤邊聚神描畫的他,那深深的眸子,豈只比春天,比碧海,縱然是旭日初升,抑或夕陽西下,映成天邊五彩雲霞,投映在清明透澈的鏡湖之上,怕仍要給比了下來。
「別動!」他看我回轉頭,不由輕喊。
「畫我嗎?」
「嗯!」
「我臉圓,側面難看死了,別畫成嗎?」
「一定要美的東西才可以上我的畫簿?」他放下筆,走到我身旁坐下,「美的界線如何定?實質能佔多少分量?我想最主要看欣賞人的標準尺度,是嗎?」
「你看來不只是個藝術家。」
「告訴我,女孩子們都這麼緊張美丑嗎?」
「是男孩子太緊張女孩子的美丑之過。」
「何必一定要為人而活。」
「毋須一定要為人而活,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恆古常理,無可厚非吧!」
「你也不能例外?」
「別把我看得這麼不平凡。」
「不見你這麼多年,你不是出落得與眾不同了嗎?」臉上兩度男性的優美弧線隨著笑意呈現。
我怠倦地緩緩站起來,他把手伸過來拉住了我。
「告訴我,為什麼不答應他們演那出話劇?」
「我不會演得好。」
「我相信你的演技。」
「何以見得?」
「觀察。加上,有靈黠的大眼楮,應該懂得演戲。」
「缺乏真摯情感的交流,空有秀慧的眼楮。」
「這話怎講?」
「你難道還不懂藝術嗎?他們好高昂的志氣,好偉大的心靈,出國為的是充實自己,學到了西洋文化,便趕緊回去為中國人服務,造福社會,效力人群。私底下,畢業證書還未拿到,急著的卻是多方設法,用盡手段,哪怕是跟沒感情,卻有居留證的人談婚論嫁,抑或是一年又一年的念下去,腦海里不是學海無涯,原是蹉跎歲月,直到把一張美國永久居留證拿到手。口里念著人材不應外流,寫方字的該回去寫方字的台辭,心里直為隨時可至的時局變遷而發抖。你想,跟他們一起演那出戲,成功是對自己的諷刺,失敗是意料中事,何苦。」
「我能不能說你與眾不同?」
「哪里,還不是個庸俗人,不能超月兌自在的平常人。」
「難得的知己知彼,可能只差有點偏激。」
「我無意為自己的缺點辯護,我只是盡可能不唱高調,對嚴肅的事物,更不想放松。」
「包括愛情?」
我,放眼前望,山遠天高,歸鳥翱翔,想著故園,紅葉,黃花,秋意,千里行客。回轉頭來,眼前故人,眉峰緊緊,無語,含情瞳眸,含情相覷,一片蒼涼,周遭靜謐。
(五)
窗前吊蘭,柔垂著蒼翠新枝,兩旁伴著幾盆非洲紫羅蘭,綠油油的厚葉中央綻放出女敕紫微紅,細瓣重聚的小花,細致可愛。滿屋芬芳,一室皆春,小綁樓像從未有過如此郁郁蒼蒼,生氣勃勃,哪怕是一時錯覺,還是值得珍惜。
炖好了冬菇雞湯,捧出了青菜牛肉,簡單的家庭小菜,好一個小妻子的模樣,心底漾開柔情,腦際展呈幻想。一頓晚飯在輕柔的燈光下,和著娓娓音樂與笑語中用畢。茶香撲鼻,我們相對。他從不在我面前提起傅太太,只偶然給我說說小兒子的頑皮相;我也沒問他能逗留多久,直到他欠身告辭。
「我送你。」
「要嗎?車子就停在門前。」
我把衣櫃拉開,素色一片,明顯地掛著一件紅裳。
「你也有紅色的衣服?」
「我從小就愛穿紅的,記不起來了嗎?」我賭氣地咬咬下唇,「俗,是嗎?」
他雙手放在我肩上,把我扳向他,臉兒瞧臉兒,迷惘。
「什麼時候開始,你不再穿紅的?」
「你沒有知道的必要。」
「我看了你的詩。」
我的詩?
「自君之出矣,濃抹成淡妝,思君如檐滴,日夜淚成行。」
我的詩?我的詩?怪道夾在書中的詩箋掉得無影無蹤。
眼眶一陣溫熱,我強忍著要流下來的淚水,氣派凜然,無所逃避的望向那瞳眸深處。雙臂一陣疼痛,他驀地把我握住,緊緊擁在懷里。
「為什麼不能讓我早點知道?」低沉的聲音發自喉間,絞痛了我的心。
為什麼不能讓你早點知道?這該是個天大的笑話。
十五年前那一天,你走,沒有道別,一聲不響的就跟著你父母舉家遷美。十月初涼的天氣,天才泛著魚肚白,橫伸到窗前的樹枝輕敲著玻璃窗,逼卜逼卜,跟豎立在牆角的古老大鐘配合著,滴答滴答,一下又一下敲痛我的心。躲在被窩里哭濕了半邊枕頭的我,知道分分秒秒接近分離。披衣下床,伏在窗前看你離去。紅了的楓葉滿山,新浴在初升旭日中,映入紅了的眼簾。寂寞小巷,階旁楊柳,枝枝葉葉盡是離情,對戶檐前燕子,開始振翅高飛。眼看著你提了心愛的結他,踏著輕松的腳步,離家門,繞楊柳,出小巷,遠去,遠去。留下門前草淒淒伴我滿臉悲惶失意。多少回金風楓楓,多少次燕子翱翔,飛雲過盡,歸鴻無信,我們與你家失去聯絡。
五年後,我們搬家了,我還是偶然回去,躑躅于兒時一起玩耍的小巷,徘徊在你我舊居的門前。屋後小溪,流水淙淙,似說著人生聚散無常,何須悵惘!何須淒惶!餅盡悠悠十五載,今天你來問我怎麼不能讓你早知道。我要不能縱聲狂笑,就只能惘然悲傷!
「你教我如何表達?如何?」他輕輕放開了我,瞳眸無奈,無奈……
「為什麼?」胸臆中一陣難仰的激動,我緊握雙拳,手心冒汗,意氣激昂,「答復我,為什麼要在今天……」
又是那無言淺笑。
「因為我美?」我目不轉楮的逼望著他,「因為我聰明,有智能?因為……」我開始半崩潰地沖到他面前,瘋狂的搖撼他的手,「說啊!說啊!」
「因為你是你。」
沒有了忘形,沒有了奔放,我有如瑟縮在戰壕中戰敗待俘的士卒,渾身冰冷,血液開始在體內凝固,聲音從抖著的雙唇微弱地擴散出來︰「你早就認識我!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嗎?不是嗎?」
「從前我知道你,如今,我才認識你。」
我無力頹然地跌坐在梳化上,淚像崩堤的瀑布,毫無保留地一瀉千里。
「別哭,鳳姿,別哭。」他緊緊地重新把我擁在懷里,讓我埋首在他的小骯上,「別哭啊!你教我如何?」
教你如何?又教我如何?讓我哭盡年來的寂寞、淒苦,哭出今天的欣愉、慰安。
「我不甘啊,不甘啊!」我抽咽著。
「你在怪我?你能怪一個當時什麼也不知不覺,只懂打球和玩結他的小男孩嗎?」他的手輕輕地、溫柔地在我頭上輕捏,「如果哭了令你舒服些,你哭好了。」
淚慢慢的流,流出我的不甘與無奈,流出我的堅忍與摯愛。他在我身旁坐下,手仍放在我頭上輕輕按摩,良久良久,哭聲隱沒,房內回復了平靜,只隱隱約約徘徊著微弱的抽咽聲,我把手握著了他的。
「你的頭在痛了。」
「嗯!你怎麼知道?」
「我哭過。」
我駭異的望著他,心里一陣刺痛。
「這可能對我們兩人都是諷刺。一個曾經是我喜歡的女孩子離我而去,所以……」
「啊!」心里的刺痛實在了,加重了。
「所以別把我看得過高。」他苦笑。
「沒有。」我肯定的搖搖頭,「就像你說過的,不一定是全美的才能上你的畫簿,那要看欣賞的人的尺度。」
「為的是什麼?」
「為的是你是你。」
「鳳姿……」
「從前我知道有你,也認識了你。」
「鳳姿……」
筆園,楓樹扶疏,燕子回翱,窮巷,小溪,兒時同伴笑臉;異邦,明月,白雪,瞳眸無奈,長相憶。我倆從前沒有金玉盟。
(六)
我躊躇,不知是否應該叩門。門,分明是虛掩著,靜靜的,無聲無息的。半晌,我輕輕推門進去,不大的一間辦公室,觸眼就是斜靠椅背而睡的他。晚上十時多了,累了要睡,應該早回家去。
我靜靜垂注眼前這個熟睡的男人——默默的秀氣點綴著壓翠眉峰,眼簾覆蓋的瞳眸,隱埋多少深情,挺直鼻梁下向嘴角兩旁展開的柔和弧線,像我倆——調協、平穩、深摯,卻永不相聚,兩頁薄薄的略帶潤紅的唇,微微張開,還在呢喃訴念嗎?
睡得好酣好酣的一張臉,誰能說他是個年近三十的父親。那一臉的坦然、純情,還是個大孩子,十五年前在柳蔭屋檐下打球的大孩子。我差點按捺不住要把他吻醒過來。何必?好夢難尋,驚擾了它,只惹來夢醒的惆悵與握別的淒涼。我那麼不忍就此離去,心里從未有過的平靜,站著凝視了一會又一會,這張教我心折了十五年的臉,何日再相見?又一個十五年?也許,但願我們永不相見。
我垂首苦笑,咧開的嘴角嘗到掛下來的淚的微微咸味,觸到地面上一頁淺藍詩箋,拾起來,零亂的我的字跡,哀美的顧瓊的詞︰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火相尋?怨孤裘?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我閉了閉眼楮,把詩箋折好,放回大衣的口袋里。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相憶深。乏力的腳步,踏沉了我的心,踏碎了我的夢。那夜在我家門階前,我告訴了他我將離去。
「你恨我了,你要停止愛我了。」他那麼稚氣,那麼純真。
「要恨的早就該恨了,可以停止的也會停止下來,還會待到今天?」
「原諒我的自私。我從來未有過夢,如此美麗的夢,我……不想醒來。」
「放心,你一直擁有著,以往,現在,直到將來。」
我們手牽著手。
「我……是否得著太冬,而回報過少?」
「夠了,我要得著的都已得著了,不是嗎?」
「還好,你自負得可愛。」
「難得在你跟前,我還可以有自負的時刻。」
細細凝望,他吻在我的臉頰上。
「嘗試去愛我以外的人。」
「我但願我可以愛上兩個男人。」
「正如我希望只愛一個女人一樣麼?」
白雪輕柔,留下我步步清楚的足印。陌生地,漫大風雪,這最後的一夜。
(七)
一飛沖天的是坐在飛機上的我。
打開手袋,取出信箋,我寫上了這封信。
「霈︰
抱歉,很久沒回你的信。沒有什麼值得動筆的。你問我,孟姜女可
好?生活和心情如何?正如你所說,茫茫人海,何處尋覓。孟姜女除了
依然故我,懷著一片永不灰心的誠信以外,生活還是平淡得無以寄筆。
你問我,美國如何?我更無辭以對,有的話,早在初抵異邦時已給你報
道過了。熱情、單純、年輕和富有,不錯是有令人欣賞的地方,只可惜
我才情有限,不懂如何運用生花妙筆去重復描寫美國的這些長處。兼
且,紅番帳幕怎比明清遺跡,更遑論悠悠四千載文化。我無意輕蔑,更
非存心毀謗。說實在的,寄人籬下的我,哪來這份心情,這番資格。
畢竟,今天我到底執筆了。為的是孟姜女覓到了萬喜良,故事算有
一個段落。
猶記得我出國時,機場握別,你真個把我握得好痛,也許為的是想
喚醒我這個痴迷愚憨的人。你硬了心腸罵我︰
「你這瘋子,你以為現在還可以當孟姜女?縱使你尋著萬喜良,只白
人家也不一定願意讓你陪著殉葬!」
霈,你可知你說這話時有多狠,我還是掉頭走了。
三年,時光荏苒,想不到一個偶然,我們見著了。你推測得對,他
已婚,兼且有子。但,我緊記著,我們沒有金玉的盟誓,他有充分自由
和權利去愛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正如我有充分自由和權利去愛他一
樣。業這一總橫豎在我們面前的可笑可悲的事實,不可能使我門忘情,
不可能轉變成痛恨,只平添著淡淡的愁哀與默默的無奈。
我曾夢想過當他的妻子,與他共組一個明月,好花,屬于我倆的小
天地,養一兩個像我又像他的小孩。私心里,更重要的只是希望彼此赤
誠相愛。婚姻原屬制度,夫妻本是形式。制度與形式的形成與可貴,在
于無變愛心的維系,我尊重源遠流長的禮制,卻不能為了得不著名義的
保障,而屈辱年來自我的感情,那才真是舍本逐末,輕重倒置。
重聚後,我們突破了桎梏,感悟出真情。我愛他,因為他是他;他
敬我,為的我是我。摯愛發于胸臆,敬重出自肺腑;無妄想虛榮,無濫
用。我們的故事不是電影中的「魂斷藍橋」,有踏實璀璨的愛情。
包非「羅密歐與失麗葉」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抵死纏綿。要說的話,只
如FrancoisTruffaut導演的一出JulesetJim。愛,無由無故,淡淡而
來,含真、著實。好比茫茫沙丘中的一顆小沙粒,渺小,不為人知,甚
或不值一提,但卻能與天地長存。
霈,相信你看到這里,已經想象出我寫封信的最終目的了。
我給你的最後答復,還是正如三年前給你的一樣,只有比那時更堅
穩、更確切。不要等我回來,縱使你等著我回來,我還只是個永恆心有
所屬的人。
人生價值因人而異,我沒有炫目的黃金夢,沒有成名的狂想曲,只
有他緊緊懷抱著我的一刻,只有他那句「你怎能怪一個當時只管打球和玩
結他的小男孩」,孟姜女千年以前能為一點婦道,從容殉夫。千年後的今
天,如果我還有半點點靈慧,一如你對我的恭維,我能不為那一刻,那一
語而堅守終生嗎?別以為我瘋狂,不切實際。剛相反,我只抓緊慢長人
生中難得的美好片段,多少人的生命能比我的更有付托?當然,如果你
仿以為我是瘋子,那就毋須再為我婉惜。倘若你仍相信我明慧如昔,那
包毋須替我難過。自己選定的路自己走,光明黑暗,歡樂悲苦,全都默
默款嘗。
信寫在飛赴英國途中,當在抵倫敦後寄出。我決然離美,為的是我
滿心充足,為的是讓他重過平靜幸福的家庭生活。我知道,再留下去,
只有玷污了一段純情,影響了一頭婚姻。我走得瀟灑,我走得暢快。抵
英後,再給你報道我的新生活,相信我,我會活得快樂的。
末了,我不想以要求你忘掉我作結,要忘掉一個人、一段情,談何
容易。似乎忘不了的始終無可奈何,我身在其中,豈能不律己而律人。
想著你上次寄來給我的你的新作︰
「人生不如意,遇事輒書空。屈子悲讒害,宣尼嘆道窮。浮名實魑
魅,閑樂抵王公。泛擢長歌去,滄波萬里風。」
頓覺滿心歡朗,你能夠開懷大度若此,情愛私心能影響你前程多
少?也好減我對你的擔掛與歉疚。我才真比不上你,浮沉于世途俗浪當
中,不能超月兌自解,想來鳳姿二字,豈是鳳凰之姿,原是天地間平凡一
鳥而已。
鳳姿」
窗外,不再是柔美白雪,卻是輕輕白雲,藍天無際,白雲凝聚、擴散、凝聚、擴散……懷著給霈的信,踏在米字旗的國土上。倫敦的霧,霧里的「希復」機場,機場內鬧烘烘的人群,人群中,平凡的我。
寫于一九七四年十月
美國威斯康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