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死都不肯讓她步出月閣小築的丫環用繩子綁在柱子上後,娜娜滿意的看著鏡中的自己。一頭烏絲般的長發已被梳起藏在藏青色的帽子下,姣好的臉龐看不到平日的美麗胭脂,清秀得讓人憐惜。
她拍拍身上的黑色布衣,再次系緊腰上的衣帶。假若她混在人群里,誰也看不出來她就是梅家小姐。
再次巡了遍臥房,把藏在棉被下用枕頭疊起的假人再調整了下姿勢後,听到了屋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那鼎沸的人聲中隱隱約約夾雜著她爹的笑語和眾人的道別。
糟了!再不快走就來不及了!
娜娜乍然意識到這一點,把沒帶多少東西的包袱往瘦削的肩上一背。
「嗚——嗚——」被綁在柱子上的丫環還被人以手帕捂著嘴。
娜娜回頭對她笑了笑,「放心,晚上就會有人來救你了。」
丫環拼命地搖著頭。
「你別再勸我了。我已經打定主意要到英國去看看,順便找薇薇安老師玩。我爹不讓我去,我就咽不下這口氣。我才不管什麼「羊入虎口」的借口,反正只要我女扮男裝,誰都看不出來。」娜娜信心滿滿的笑道。
丟下可憐的小丫環,娜娜拿了把梯子往月閣小築的後門走去。聰明的她知道大門一定出不去,所以繞個彎把梯子架在牆上,像曾經做過不下百次,熟練地爬上梯子,翻身踩在樹干上,然後跳下牆,成功地從梅家大宅月兌逃而出!
等站定了腳步,遠遠地就瞥見前往天津的隊伍已經收拾好貨物,準備出發了。
太好了,時間剛剛好。
她垂著頭,快步地朝浩浩蕩蕩的隊伍走去,然後趁著沒有人注意的時候,把身子往兩個走在外緣地帶的男人中間一插,就這樣混入了人群中,誰也沒去留意何時多了個人出來。
她把帽子再壓低點,蓋住了她竊喜的笑靨。
浪漫又極富危險的海上生活!美麗且不可知的另一個大陸!我——梅娜娜就要來了!
天津港
一艘又一艘的龐大蒸氣船停靠在清朝惟一對外開放的通商海港里,岸邊的倉庫上插著各國的國旗。
娜娜圓瞠了眼楮看著她從未見過的繁華景象,移動的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站在她後面的男人不耐煩地推了她一把。「快走!」
娜娜回頭瞪他一眼。「急什麼!讓我看看故鄉的最後一眼也不行嗎?」
蓄有八字胡的矮小男人譏笑了一聲,「這有什麼好看的?」
娜娜不想和這種男人唇槍舌劍,貶低了自己的身價,從鼻子里冷哼了一聲,也不再理會這猥瑣的男人。
他們正向一艘美輪美奐的大船走去。娜娜咬著下唇,急忙把頭垂得更低。因為她不僅在船身看到自己的名字,船上還站著那天在梅家大廳見過一面的中年男人。
她知道自己的成功與否全在這一瞬間。
男人的視線往她掃來,她急忙撇過臉去,佯裝幫忙另一個人抬起沉重的木箱。
幸好等娜娜偷偷回過頭時,已經沒有見到那男人的身影。她放松地吁了一口氣。
「快點,船就要開了!」站在木板上的健壯水手吆喝著。
抬著裝滿茶葉的箱子,娜娜腳步沉重地向甲板走去。好重喔!讓一個從小就沒抬過比自己手臂還重的東西的小姐做這種勞苦的事,想當然耳,走沒幾步就走不動了。
「喂,才這麼一點東西就抬不動了啊!」甲板上的水手哈哈大笑起來。
愛面子的娜娜咬了咬下唇,使出吃女乃的力氣,企圖拖著箱子上甲板。
「梅老爺的貨品會被你弄壞的。我來吧!讓開。」水手一把推開她,輕輕松松地就把箱子扛在肩上。
娜娜見狀,只好急忙跟在他身後上船。
一名手上拿著船員名冊的男人看見了他們。
「喂,他跟你上來的,是不是?」他指了指低著頭的娜娜對水手問。
水手聳聳肩。
「可能是船老大臨時雇的廚房雜工。算了,多一個人我們就可以少做一份事。」說到這里,他咧嘴大笑。
「只要能少做份事你就高興了?好吧,把他帶去廚房旁的那個房間,讓他睡在那邊。」男人這樣吩咐。
水手轉頭對娜娜努努嘴。「听到了沒?」
娜娜急忙點頭。「知道了。」只要能讓她上船,要她做什麼事情都沒問題。
隨著水手走進位于蒸氣船最底層的廚房,娜娜蹙著兩抹秀眉看著髒亂不堪的小空間,還有一簍又一簍裝滿蔬菜水果的竹簍子。
「你要做的事很簡單,只要負責船上的三餐和消夜,其他時間就到船上去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事;如果沒有的話,你就可以到處去逛逛。」水手粗嗄的吩咐。
「那本小——我要睡哪里?」娜娜壓低了嗓音問道。
水手走到廚房的另一邊,打開嵌在牆上的門。
「你就睡這里。」
定楮一看,娜娜只差沒有吐出來。小小的房間里雖然有一張單人床,可是那床單卻是黑漆漆的顏色,看起來好像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清洗了。
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之下,只好把自己的隨身物品塞在看起來似乎還比較干淨的床鋪底下。
「好啦,沒什麼事吧?最好不要有事啊,我告訴你。」水手臨走時,惡狠狠的丟下這句話。
娜娜回頭再瞥了眼注定要和自己相處上一段時間的廚房和房間,虛弱的無力感在這時冒出來,無情且殘酷的打擊著她。
她微嘆一口氣,認命的把袖子卷起來,抬來一桶水,開始拼命地刷著積了層陳年污垢的地板。
就連船要離港的鳴笛聲傳來,她也渾然不知。
刻著她名字的蒸氣船緩緩地駛向大海。
藍天和碧海一眼望去似乎是無窮無盡的,而那夾雜著魚和海水味道的風正直撲著娜娜的臉頰。
她站在甲板上,贊嘆地看著面前的一切——天空、碧海與白雲……她實在沒有辦法形容那種廣大無邊的美,仿佛連人都變得渺小。
遠處的天際與海連接在一起,似乎分辨不出來哪里是天、哪里是海,只有偶爾飛翔過的海鷗才知道。
她的心跳得好快,一雙翦水瞳子急于吸收眼前所見的一切,貪婪而且急促地眨動著。
這樣的美景,她一輩子說不定只能見上這麼一次了。就算要她馬上死,她也無怨無悔。
沒有錯,看到這一幕絢麗的美景時,已經一掃她沒有看到故鄉最後一眼的難過心情。
這會兒,她完全遺忘了北京,還有梅家大宅。她整個腦子里都溢滿了好奇感,以及對新世界的向往。
她也忘了自己因為和地板奮斗的渾身惡臭,直到突然有桶水往她頭頂上潑下。
她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哈哈,你們看這一只落湯小狽!」男人的譏笑聲從她背後毫不知節制地傳來。
娜娜這才記起憤怒,霍然轉身面對他。
「喂,你們看,廚房里的小狽生氣了!」男人繼續他的侮辱,伴隨著一群圍觀水手們的大笑聲。
「閉上你的臭嘴!」娜娜反吼回去。
男人仍然在大笑。
「干嘛,想打架啊?這是給你的一點小教訓,叫你下次飯做好吃一點。」
「你想吃好一點的,不會到客棧去啊?!」娜娜也不甘示弱的頂回去。
她是千金大小姐,要她打掃就已經夠倒霉了,還要叫她砍柴煮飯,張羅她從來沒做過的事情,能弄給他們吃他們就要偷笑了,還嫌不好吃?更是一群不知感恩的臭男人,
她瞪他們一眼。
「喂,你們看,那只小狽竟然在瞪人!那只小狽想找死,是不是?」男人老羞成怒。
娜娜從鼻子里冷哼一聲。
男人見狀,怒不可遏,意欲朝娜娜沖過去。
幸好一名水手及時拉住了他。「算了,小心讓船老大知道,那就麻煩了。」
男人狠狠的瞪了娜娜一眼。「這次就饒了你。」
然後一大群男人相繼離開了。
娜娜厭惡地跺了下小腳,甩著濕答答的袖子往廚房走去。她滿月復委屈,可是沒地方訴苦,只有把自己關在自己的小房間里,月兌下又黏又濕又臭得要死的衣服,倔強地忍住豆大的眼淚,開始洗起自己的髒衣服來。
海面上的天空終于暗了下來。
娜娜忙完水手們要吃的消夜,整理好廚房後,也累得整個人快虛月兌。她腳步蹣跚地走回自己的房間,然後把衣服月兌下,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膚和一條里著胸部的白色布巾。
她把布巾解開,兩顆渾圓的展現在面前。她為綁了一整天終于重獲自由的胸部重重吁了一口氣。
可是輕松的時刻並沒有維持多久,她馬上又將重新藏在布巾下面,然後在腋下打了個結。听著甲板上水手們喧嘩的吵鬧聲,她也累得忘了要保持淑女的姿態,不文雅地打了個大呵欠之後,穿上外衣上床,不一會兒就沉沉地睡去。
這一夜天上的月光很美,可惜她沒有精力欣賞。
在海上的這段日子,娜娜學會了很多事——水手們粗魯的用字遣辭,還有煮飯和燒菜。
她已經不像從前的梅家小姐,而是和男人們稱兄道弟的伙伴。
這一天,她早早就把午餐準備好,閑著沒事干溜上甲板去玩。
「喂,小狽。」現在船上的人都這樣叫她。
「做什麼?」她習以為常的回了一句。
男人嘻嘻哈哈的朝她走了過來。「小狽,你現在煮的飯還不錯喔!」
娜娜瞪他一眼。「干嘛?又要我幫你偷偷藏一份消夜,是不是?」
男人大力的拍著她的背。「聰明。我的第二份消夜就全看你了。」
「知道了。」娜娜沒好氣的說。
「別這樣嘛,我知道船上的伙食有一定的分配,可是肚子會叫就是會叫,這也是沒辦法的。大不了,我借你一本‘養眼’的東西——」說到這里,男人賊賊的笑起來。
娜娜是個聰明人,而且和他們相處一段時日下來,當然知道他口中所謂的「養眼」東西是什麼,馬上搖著手推說不用。
「真是怪胎,要給你好東西養眼,還說不要。」男人一邊不解的搖著頭,一邊走開了。
娜娜向他吐了吐舌頭。拜托!要她一個女孩子去看男女間姿勢的書籍,有沒有搞錯啊?再說她也沒有饑渴到那種地步。
舉步欲往廚房走去時,一名從船長室走出來的男人叫住了她。
「等等!我有事要你做。」
娜娜皺著眉回頭看他,不看還不打緊,一看就快嚇掉了魂。原來站在面前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江海!
江海狐疑地盯著面前的男人直看,他怎麼那麼像梅娜娜?!
娜娜情急之下,也忘了那招打死都不承認的計謀,心虛地拔腿就跑。
江海更加確定他的猜測,一個箭步搶在她前面,擋住她的去路,逼得娜娜只好連連後退。
「娜娜小姐?」他臉色凝重。
「不!我不認識什麼梅娜娜,我只是廚房的小狽,我要回去煮飯了,再見,江伯伯。」她掉頭就要跑。
江海眼明手快地捉住她的領子,不理會她的抗議聲,把她拉到甲板的一角。
「你怎麼會來這里的?!」他一開腔口氣就不好。
娜娜噘著小嘴,怨恨地瞅著江海看,「江伯伯,你可不可以當沒看到我?」
她的計劃還是失敗了。
江海一副沒得商量的樣子。「給我解釋清楚!」
「好啦,我招了嘛!我是趁著你不注意的時候,混入要去大不列顛國的隊伍中。江伯伯,你就讓我跟這麼一次好不好?我已經過煩關在大宅深院里的生活。我不要像姐姐她們一樣,只能等著王公貴族上門提親;我要享受刺激浪漫的生活,我要去看看不一樣的世界。」說到這里,她已經悠然神往。
「你是梅家小姐,怎麼可以這樣任性呢?而且如果你的身份被發現的話,我很難擔保不會發生什麼事情。」他一副憂心忡忡。
娜娜對他綻出「你可以放心」的一笑。「江伯伯,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嘛!再說,我這身打扮不是連你也幾乎看不出來?」
江海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現在船已經快到大不列顛國了,要送你回去也太遲——」
一听到他這麼說,娜娜的一張小臉乍然亮了起來。「是嘛。就讓我留下吧!你總不能把我丟到海里,叫我自己游回去吧!」
「只好這樣了。」他沒法子的說。
娜娜的一顆心簡直要飛上天去。
「謝謝、謝謝江伯伯,我知道你人最好了。我會祈求上天保佑你生意興隆、賺大錢,還有子孫滿堂」。她只差沒跪下來舌忝他的腳趾。
江海微微一笑,「娜娜小姐,你江伯伯沒結婚呢!」
娜娜調皮的吐了下舌頭。
「娜娜,不!在船上還是要謹慎一點——那麼我叫你梅公子好了。你現在住在哪里?」
「廚房里的小房間。」娜娜一笑,「我管船上伙食的。」
「是誰叫你住廚房那種地方的?把你的東西收一收,搬來上層住。還有,你這身衣服也不能穿,待會兒我拿幾件袍子過去。你必須要穿得像梅家少爺,知道嗎?」
他一輩子都在為梅家工作,即使梅老爺拿他當自家兄弟看待,但感恩梅家的知遇之恩使他像忠僕一樣,連帶把娜娜當成主人看。
娜娜知道他的好意,在不好拒絕的情況之下,她也就答應了。
回到自己的艙房後,把隨身的物品收拾了一下,在一種因為相處很久而有了感情的不舍心態之下,她把廚房里的每一樣東西都模了一遍,然後眼角噙淚的離開了。
在離大不列顛國還有幾天旅程里,娜娜搖身一變成了梅家的小少爺。那些原本與她勾肩搭背的水手們在看到她一身華麗錦衣羅緞的裝扮時,全都傻了眼,個個突然正襟危坐了起來,不敢再和她鬧著玩。
娜娜一方面覺得松了一口氣,一方面也很懷念那段打來罵去的日子。那種有點可惜但又覺得慶幸的矛盾滋味,她還是第一次品嘗到。
這天,她站在甲板上,看著遠處蔚藍的天邊。濕熱的海風拍在她臉上,淡淡的掃出一抹教人看了臉紅心跳的絕麗艷色。
一名走到她身旁的水手頓然看得痴,半天說不出話來。
娜娜轉頭看見了他。「有事嗎?」
水手急忙搖頭,把腦子里的下流念頭丟入海中。雖然長年在海上禁欲很久了,很想舒解一下,但是他可不會對男人出手。「船長請您到船長室用餐。」
以前是「小狽」,現在卻變成了「您」。娜娜不知道為什麼的苦笑一下。
「少爺?」水手遲緩的叫了一聲。
「我知道了。對了,現在廚房是由誰管理的?」娜娜滿想念她的老地盤。沒辦法,誰教她是個重感情的女人呢?
男人回答︰「是另一名水手。」
娜娜正想要說什麼時,突然,站在了望台上的水手大喊一聲︰「陸地——」
幾乎是立刻地,整艘船的人全跑到甲板上來,雙眼瞪大的看著天際那條遙遠的黑線。
每個人都目不轉楮,每個人都憋住氣息。
就連娜娜也害怕一眨眼它就會消失似的,一雙翦水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直盯著遠方。
緩慢的,天際的黑線逐漸放大、放大——
「大不列顛國到了!」江海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來到她身旁。
「大不列顛國……」娜娜輕聲重復一次。
他們看著夕陽西落的大陸,一直站了很久、很久……
終于到了!
薇薇安老師,娜娜終于來到你的故鄉了!
梅娜娜雙腳不听使喚地哆嗦著,幾乎要站不住的跌坐在後腳跟上。她雙手扶著甲板的欄桿,迎著英格蘭的微風。
船緩緩地進港了。
水手們拋下錨,將木板架在久違的陸地上,開始搬運遠從中國來的茶葉和瓷器等貨物。
娜娜好想下船,將腳踏在英國的土地上,到他們的城市里感受不一樣的異國氣息。可是就在她要溜下船去時,江海無聲無息地出現,而且還擋在她面前。
「江伯伯——」娜娜哀號一聲。
「不行。」他知道她的企圖,一開始就拒絕了她。
娜娜不依的噘起兩瓣朱唇。
江海微嘆一口氣,「不是我不讓你上岸去,只是因為你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很容易發生危險,如果你有什麼萬一的話,我要怎麼向梅老爺交代呢?公子啊——听我的話,乖乖留在船上,等貨品搬運完之後,我們馬上就起程回中國。」
娜娜不耐煩的跺著小腳。「讓我上去逛一下就好了。」
江海還是搖著頭,不肯妥協。「公子,我這是為你好。」
娜娜無計可施,只有咬著下唇,忿忿的甩著袖子轉身離開。
江海又嘆了口氣後,轉身去忙搬貨、找買主的事。
娜娜回到了她的艙房,氣呼呼地往床上一坐,床墊彈了幾下。
「可惡,我才不要乖乖听話呢!坐了那麼久的船到英國,卻不讓我下去,那我還算來過英國嗎?!而且一回中國後,我就可能被迫嫁給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紈褲子弟,忍受一生相夫教子的既定命運!我才不要這樣呢!我要為自己爭取自由,即使只有一下子也好。」她對自己這樣說。
可是要溜下船去也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尤其在光天化日之下更是「不可能的任務」。所以——她只有趁月黑風高的時候了。
主意一打定,她也忘了剛才的憤怒,開始興匆匆的打包起隨身物品來,並且藏在江海不會發現的地方。
等一切準備妥當之後,娜娜高高興興的站在窗戶前,滿心期待地看著日正當中的英格蘭太陽,等著它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