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鑼鼓喧天,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行經石斛鎮。
街道旁擠滿了圍觀的群眾;熱熱鬧鬧,多的是不知江湖為何物的平民百姓在高揚的鼓樂聲中,興致盎然的討論這不關己事的場面。
「哎呀你看你看!那是寒玉莊迎親的大紅花轎,里頭坐的據說是白楊莊最美麗聰慧的三小姐呢。」
「是啊,明明以前兩家是世仇的,這年頭竟能聯姻了,你說奇不奇?」
「听說這是寒玉莊提出的。真是可憐了那楊三小姐,家族勢力不如人,就只好被犧牲……傳言寒二公子雖年輕俊朗,卻氣虛體弱,新娘這一嫁過去……可惜哪!」
「哈,不過看這奢華的排場,寒玉莊倒也是誠意十足……」
楊柳陌端坐轎內,路人閑談之語自是飄不進她的耳朵,只是自從親事決定之後,江湖上揣測的紛紛耳語,她也听了不少。
紅蓋頭已被她摘下放在膝上。此時她正輕撫著右手腕上的翠玉手鐲,那是她上轎離家前,母親親手給她套上的。
「陌兒,此一前去,妳要萬事小心……」方開口,娘已流下淚來。
「娘,女兒知道。」輕揚唇角,她笑著安慰︰「您不必為我擔心。我會很好。」
「想不到那寒家如此狠毒,這一要求,分明是要我們親手葬送妳的一生……」
「娘,別這麼說。說不定我也會得到幸福啊。」
她雖說著安慰話,心底卻是再清楚不過。想起離別場景,楊柳陌眼底閃過一絲陰郁。寒江月,妳會後悔利用權勢逼親的。
她不知道寒家為什麼會主動提出這樣的要求,但那日與父親在密室中商討許久,為了長久之計,白楊莊必須在此事上讓步。
洗華莊主日前猝逝,莊內奪權者眾,紛亂一時。聯姻之後,寒玉莊願意配合白楊莊,削弱洗華莊的力量,這對父親來說,是個東山再起的好機會。
而且,她也可以將計就計,一探寒玉莊……
「妳是我最看重的女兒,也是最聰明的,千萬不要負了爹的期望。」
當父親語重心長地將手放在她肩上時起,她便是寒家的新娘,卻也是楊家的眼線。
她不是沒有期待過自己的終身幸福。在春雨霖鈴燈下讀詩的夜里,她也曾手捧醇墨,想著是否能在這濁世里覓得知音……
但是,只要想起父親的掌溫,為家里所做的一切,她都心甘情願。
一轉念,三年前那場短暫的緣會又浮現腦中。沒料到那白衣青年竟會在日後成為她的丈夫……她還依稀記得他溫和的笑意,有些慘淡的容顏,還有那誠懇卻不失敏銳的眼楮,一個沒有什麼江湖氣味的少主……
她的丈夫。
一個看似天真卻又強取豪奪的人。
楊柳陌斂下眼中恨意。這不是她應該表現的。不知寒玉莊要求這場婚事的原因為何?但不管怎樣,她都必須十分小心。
她該如何取得他的信任,以及她要的東西……
隊伍在她默想時出了鎮,楊柳陌微微掀開轎簾,她瞧見遠方的天漫布烏雲,突然,傳來一聲悶雷,轟地,讓她心中乍起一種不安的感覺……
要下雨了吧?不知這趟行程又要因此而耽擱多久--
正想著,轎外鼓樂突然一停,取而代之的是丫鬟喜娘的尖叫和迎親護送隊伍侍衛的刀劍聲。「有刺客!來人啊!小心新娘子!」一片鬧哄哄。
楊柳陌心中疑雲頓生。兩大莊的聯姻,何人膽敢攖其鋒?數得出來的,怕是不多,泰半是仇家了。
此時轎身一陣震蕩,花轎跌落在地。楊柳陌心知情況不妙,雖自忖武藝不弱,然而眼下沒有她出手的余地,就不知寒玉莊派來迎親的人功夫如何了。
「閣下攔截花轎,是何用意?!」
說話之人正是此次寒玉莊派去迎親的要人,陶飛光。
「既是攔截花轎,用意不是很明顯嗎?你這話問得多余了。」
一聲低沉、帶著森冷的嗓音繼之響起。
「哼!既然你存心與我們寒玉莊過不去,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語畢,陶飛光的劍光疾閃,已向來人招呼過去,連帶激起風中的氣流旋動。
楊柳陌心中關切戰況,可是僅憑軟轎里的小小翦窗,根本瞧不真切。礙于新娘子的身分,她不能輕易離開花轎,唯有靜候戰果。
她計量著,要是寒玉莊的人都被殺了,那她也就無須再掩飾、顧忌什麼了。
但事情的轉變比她料想的還要快。外頭交戰的聲音還沒停止,她所乘的花轎便又動了起來。她心底有譜,這抬轎之人,絕不會是寒玉莊的迎賓使。
花轎一離地,便飛快馳前,依這速度判斷,轎夫恐也不會是什麼泛泛之輩。
楊柳陌的思緒逐漸沉穩下來。她倒想見見這個膽大妄為的搶親者。
想要令父親與自己的謀定功虧一簣,是必須付出代價的。
半晌之後,花轎停落在近郊的一處破廟之中。楊柳陌掀開簾帷,離開了紅帳彩轎,昂然與來人相對。
「程寰?」楊柳陌沒想到會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容,不由得一愣。
男子原本沒有表情的臉孔,因為這一聲飽含舊日交情的低喚而涌現了釋然的欣喜。「妳也跟我一樣沒有忘記。」
他愉快的語氣令她心中浮動。她當然記得他。
因為他在白楊莊的那兩個月,她無時不提防著,以免家人知道她院落里多了一個陌生人。
只是,那兩個月的君子之交,她原以為此後便是橋路山遠,各自天氣。
筆人重逢的驚喜在她臉上漸次隱去。她恢復如常的客氣,不冷不熱的笑容。「我的記性雖然不是很好,可也不算太差。要忘記一個相處兩個月的人並不是那麼容易。倒是……你為什麼會出現在搶親的人當中?」
身形挺拔的程寰,如今衣著體面,與當日竹林相見時大大不同,她隱約察覺到程寰不尋常的身分。卻模不定真實。
她仰望他的面容,不肯顯露一絲屈居人下的弱勢。
「這是為了報答妳當初在竹林里救我一命的恩情。」
「報答?我何曾向你要求過?」
「利益聯姻,不言而喻。」
「程寰……」柳陌心頭一軟,感激程寰的設想。但是這個局,已不是最初的寒家逼親那樣單純。如今,還摻進了父親的綢繆,而那是她必須去完成的部分。
她施禮稱謝,卻是婉拒的言詞。「程寰,我感謝你的心意,但我還是必須嫁進寒玉莊。請你送我回迎親隊伍那兒吧。」
「不行。一樁沒有幸福的婚姻妳無需回去。」
「有沒有幸福可言,在真正經歷之前誰能夠去論斷呢?」她柔言微笑。
「不。妳不必去試,因為妳將會有更好的選擇。」
「更好的選擇?你嗎?」柳陌輕笑。程寰的獨斷雖令她不悅,但不悅的情緒卻被她的溫柔層層包圍,一絲不漏。「據說我的丈夫寒山碧溫文爾雅,將來更是一莊之主。一個女人求的,不外是這些。」
「溫文爾雅的一莊之主?哈!」他濃黑的眉一揚,流露出些許輕視。「與他每日下棋讀詩彈琴作畫嗎?不,或許其它女人願意,但這絕不會是妳要的。」
「是嗎?」听見他篤定的言語,楊柳陌不做正面響應,她垂下臉,仍是一派溫婉。「可這是兩莊講好的事,你我都沒有能力改變。」
「三小姐!」程寰忽爾動情道︰「我們可以的!苞我走吧,妳是屬于江湖的。他日功成名就、燈火輝煌,有妳與我並肩共賞。」
她聞言一怔。「程寰……」他的一番表白讓她驚訝,沒想到他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她思量著,軟下語氣︰「今日你這樣為我,我很感激,但我不能跟你走。兩世家聯姻,你若把場面弄得難堪,後果將不堪設想--」
「妳不必為我擔心。」
「你--」見他執迷,她無意再與他周旋。「你再不送我回去,我可要自己走了!」
他不答話,楊柳陌瞥過眼,望見破廟外已下起蒙蒙細雨。
守在門旁的轎夫正聚精會神的注意著內外,不過,看來若沒有程寰的命令,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她沉吟片刻--
「程寰,那麼你我就在此別過了。」
「柳陌!」見她要定,他出手攬住她的手臂,忘情的稱謂卻惹她蹙眉。「妳真的不必如此,若要嫁一莊之主,我--」
語未歇,廟外平空飛入的竹葉凌厲地打斷了他的話。
他一凜神,輕巧避過,將楊柳陌推至身後,目光迎視來人。
那是方才迎賓使中發號施令的陶飛光。他長劍在手,由門外迷離煙雨中飛身而入,跟在他後頭的,還有幾名隨從。
一旁的轎夫原要出手相搏,卻在主子的一個眼神下退至一旁。
「洗莊主好興致,搶著看新娘哪。只是這一鬧,會不會太過火了?」陶飛光冷冷開口。
洗莊主?听見陶飛光的話,楊柳陌心中頓感驚疑。她看著陶飛光直視的目光,一陣愕然。然而她的疑惑並沒有持續太久。
「很好。既然你已經知道我是誰,」洗塵寰笑,看來是隨從被寒玉莊的人認出了身分。但他也沒想過要隱瞞。「回去告訴寒山碧,就說我比他更適合楊三小姐--」
「荒唐!此次聯姻乃兩家明媒約定,豈是你一個半途殺出的人可阻攔?」
洗塵寰正要答話,身後卻響起清脆卻冷淡的聲音︰「搶親不是一莊之主該有的作為。洗莊主,你是要世人看洗華莊的笑話嗎?」
「我不在乎。」低沉的笑意夾雜幾分狂放。他側轉過身,凝視女子的眼里有著幾縷平常不易顯露的深情。「柳陌,到洗華莊來。」
「那就休怪我不客氣了!」不待楊柳陌回答,陶飛光一聲低喝,身後隨從也與洗塵寰的人交起手來。一陣刀光劍影,在煙靄蒼茫的破廟內外此起彼落。
「三小姐,妳快跟我走!」陶飛光直躍楊柳陌身旁。
「沒那麼容易!」洗塵寰一反掌,回身擋住楊柳陌。「她今天會是我的新娘!」
楊柳陌在兩人交手中不動聲色的退出戰圈;她表面雖鎮定,內心卻仍是吃驚于眼前男子的身分--
三年前從竹林里救回的人,竟是洗華莊新任莊主洗塵寰!
塵寰,程寰,她早該想到。只是這名字在他離去之後,便在她每日會見不知凡幾的江湖人士中遺落……
不行。沒有人能破壞她與父親的計畫。她絕對不能跟他走。
「三小姐,趁陶總管正跟洗莊主交手,我們快走!」她的陪嫁丫鬟眼見機不可失,忙拉著柳陌要離開。兩人趕到廟門,後頭的戰意已追至。
「柳陌!」洗塵寰警覺,追趕而來,
楊柳陌卻在他的手臂攀住自己之前回身,迅速抽出丫鬟身上的配劍,劍尖直指洗塵寰心房,不及細想,鮮血已然從他的衣襟上汩出。
她的眼神掠過一瞬的冰冷,隨即替換上軟弱的驚惶,手一松,放開持握劍柄的手指。看他赤手抵在劍刀之上,腥紅由他的掌心開始向指尖擴張。
洗塵寰在她的劍下持平站定。
傷口雖只在皮肉,但是此舉已足夠令他執著的信念里滲進了錯愕。
「妳寧可殺我--也要追隨寒山碧?」陰郁的嗓音撞擊著殘破的廟宇。
「他是我的丈夫,我們有過納彩、問名這些個三書六禮。就算尚未拜過天地,我也只能認他一個了。」
「哈哈哈……」听到楊柳陌似幽帶怨的響應,洗塵寰忽地笑了出來。「所以……要怪就怪我洗華莊的聘禮去得太遲?」
洗華莊的聘禮到過白楊莊?這些事,她從未听父親說過。
「柳陌,如果這就是妳要的--我會成全妳。」
他松開手,從她的劍尖下退開。鮮血與長劍同時墜跌在地。
揚著帶有悲意的笑聲,洗華莊一干門眾追隨莊主洗塵寰飛縱而去。
待洗塵寰離開,她軟倒在丫鬟懷中。
待她醒轉過來之時,窗外天景已墨,燭火晃微。
原本在破廟中昏厥,只是為了盡一個柔弱女子的職責,誰知道她一上花轎,竟真的懈怠下來,睡得不省人事。
迎親之日變量橫生。
她可以預想這件親事的前景,也將如同它的開始一樣暗潮洶涌。楊柳陌面容貞靜,她隨意梳著發,投映在鏡中的容顏宛如一則謎語。有時候連她自己也不是真正明白,哪一副面目才是自己;什麼時候她是真正的開懷或者悲傷。
她把隨著她陪嫁到寒玉莊的丫鬟叫進來問話。
「回小姐,這兒是寒玉莊的東廂房。寒家大小姐說了,請小姐在這兒委屈一晚,等明天行過禮,就能跟姑爺見面了。」
「嗯,我知道了。」
楊柳陌走進寒玉莊為她安排的院落。這院子倒是清幽,舉目所見是一片竹林,不知源頭、不見河道的水聲在耳畔湲湲低回。
天涼也如水一般。
楊柳陌坐在竹里亭中,忽爾有了拂琴的興致。
若要真照她的心意,這時候舞劍是最好的了。只是離開了自家的跨院,她對劍的心情將成為一種禁忌,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茱兒,替我拿琴來。」
丫鬟回到屋內,將封在琴匣之中的古琴取出。這琴名叫「焦尾」,是三小姐十五歲那年,莊主送的。琴身看起來歷經了不少年月,琴尾還有一段焦痕,以致于丫鬟茱萸始終不明白為何小姐對它愛不釋手。
琴音裊裊。隔著燻煙,她看不真切三小姐的笑顏,只覺得三小姐雖是笑著,可怎麼又像是在傷心呢?她認識劍法比琴音要多,可今晚三小姐彈的曲子,卻任她這個門外漢也覺得沉重……
江山隱映,落明月于弦中;松風颼颼,貫清風于指下。一曲《陽關三疊》在楊柳陌縴指的往返滑動下,樂音飄逸而空靈地在這夜里流瀉開來。
西出陽關無故人……她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惆悵,感到切切的孤獨。
斑低有致的聲韻緊扣,逐步上行。忽地,一聲悠揚的笛聲意外卻又不顯突兀地和進了琴曲中。
楊柳陌一怔,並未停下。她右手撥弦,左手按弦的手指向下滑動數個音位,一個走手音便將琴曲帶進更深緲的幽韻之中。
遠方的吹笛者似能解她的心意,明亮而溫暖的音色彷佛要在這淒迷的琴曲中傳達一絲關懷。
好似……她並不只有自己一個……
心中好象突然被笛音滲進了什麼,一種細微卻又惶然的感覺襲上心頭,讓她有股沖動,想要就這樣中斷琴曲。
然而她終究不是沖動之人。平穩地將曲彈至尾聲,楊柳陌手指浮按弦上,遏了琴音,笛聲也在同時歇下。沉默半晌,她抬頭,望著那方向,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爹的叮嚀,要謹記啊……
一切都在預期之中,只除了那日搶親的小小插曲。隔日,她披上鳳冠霞帔,在紅蓋頭之下,由侍女攙扶,轉轉繞繞,扮演了稱職的新娘角色,拜了天地成了親。
成親。她一直以為自己會是麻木的,然而在夫妻交拜,微微欠身的那一剎那,她發現自己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了。
終究做不到完全不在乎吧。就如同現在,她正坐在新房內,等著她的丈夫來為她挑起紅蓋頭。想起今日從蓋頭下瞥見的隱約身影,她發覺自己的手心竟微微泌出了汗。
咿呀一聲,門被推了開來。
她感覺來人並未立即靠近,反而站在門邊默默地看著她。楊柳陌數著自己的心跳。平穩,平穩。
然後,是他腳步走近的聲音,終于立在她面前。
楊柳陌低著臉,遮面的紅巾忽地被他以秤尺挑起,她垂下眼簾,看著自己身上的紅衫裙。
「三小姐。」一聲輕喚,是禮貌客氣的稱謂,出乎她意料的。
她很快地抬起頭來。
眼前仍是記憶里那個文雅的青年,只是今天他換下白衣,面色也顯得紅潤許多。
她還來不及說話,門外便又響起第三人的聲音--
「請新郎新娘喝交杯酒。」說話的是一名中年婦人,她走進房里,遞給兩人兩只用彩絲綰成同心結、相連的酒杯,然後斟上兩盅花雕。
「明月當窗花並蒂,新人臨鏡燕雙飛。祝公子與少夫人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楊柳陌端著酒杯,本著新嫁娘該有的嬌羞,她沒有看向身邊的男子,只有從眼角瞥見他輕啜了一口酒。
她亦順從地飲了一口。接著,中年婦人再把這兩盅酒混合,又分為兩盅。
這回兩人雙手相環,她不得不望向他。見到他溫和的面容,還有那深邃的眼陪也正端詳著她。但她卻判斷不出他喜悅與否。
兩人將酒一飲而盡。
中年婦人後來說了些吉祥話,便滿臉笑意地與身後丫鬟掩門離去。
見閑雜人等一走,楊柳陌稍稍松了一口氣。現在只剩他們兩人,她反而沒有先前那種緊張的情緒了。
兩人對坐在鋪著大紅錦被的喜床之上,燒紅的燭火照映著容顏。
宛如他們是一對璧人。所有珠聯璧合、天造地設之類的頌詞都將在兩人日後的人生里成就真實。
氛圍令理智昏茫。她為自己一瞬間的失神而自嘲。
「三小姐,我想……」
她的所謂丈夫,一身紅蟒袍、看似喜氣洋洋的寒山碧欲語又止。
即使他與她之間經過三年的相隔,他那與大紅一點也不相稱的蒼白膚色,也始終沒有呈現太大的變動。
她正視他,等候他未竟的字句。
「三小姐,這兒已經沒有旁人了,所以我想要勸妳一句……」寒山碧正襟危坐,沉吟著如何把話說得婉轉。「這婚事雖然是楊家提的,不過妳應該不知道吧,我的身體……」
楊柳陌皺眉。「婚事不是我楊家說要辦的。」
「咦?」
「你在開玩笑嗎?寒家大小姐把三書聘禮一口氣全送到我家里來,可沒給過白楊莊說不的余地。」口氣盡量雲淡風輕。
「這、這件事跟我大姊說的不同……」
她笑容燦爛。「那麼,今天的事情走到這兒,是寒玉莊一時興起的兒戲嘍?」
「不、不!妳誤會了……」他忙不迭地否認。「不過這樣也好,既然妳不是自願,我們不如就暫且以禮相待,等明天我再跟大姊把話講清楚,送妳回白楊莊。」
「看你的模樣,應該也讀過幾年的聖賢書吧?難道沒听說過女子乘回頭轎,對名節的損害有多麼嚴重?」她語氣轉而沉重。「好吧,如果你不願意,我也不想強迫你……」
「我不是不想!只是,我怕會耽誤了妳。」
寒山碧眼楮晶亮,彷佛在這注視的一刻投注了他全部的真誠。
她被他的專注震懾,于是收起過度張揚的挑釁。「不管事情是誰起的頭,白楊莊既然答應了,就沒有毀約的道理。我都跟你一塊坐在這兒了,你還怕什麼?」
「江湖上流言不斷,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故意瞞妳……總之,今天的寒玉莊之所以會改變傳子不傳女的習俗,由家姊執掌,那是因為我病犯先天心疾,是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的人。如果妳做了我的媳婦,那無異是半個寡婦。」
「生死由命。我不是個會強求的人。」楊柳陌一笑置之。「再說,你能活到如今,甚至還能練武,這一路上應該是經過許多人的照料調理,我想我雖然不算是才德兼備,但照料人總還是可以的。」
她說得理所當然。如果她真是沒有一點意願,何需這樣說話?
寒山碧只覺得心頭受到一陣激蕩。
她是花樣的年華,如斯青春;這樣的佳人本該是他的南柯一夢,自三年前霍香城一別之後偶然激蕩在胸懷的志念。
如今她卻俏生生地走進了他的人生里來,說她願意做那個照拂他的人。
餅于龐大的幸福反而令他恐懼這一切的不真實。況且,像三小姐這樣的女子,他從未遇過,他完全猜不透她的心思。
他所熟悉的女子,盡是像大姊那樣英姿颯爽的俠女。她們有能力保護自己,見解與男子無異,也能大碗喝酒。但是柳陌,她柔弱得像是深宮里嬌養的名花,一踫就會受傷;可等靠近了才發現自己原本的認知全盤錯誤。她一樣帶刺,別人休想輕易擺布她。這樣的女子……到底是柔弱還是剛強?
他何德何能,可以做她的護花人……
寒山碧目光一黯。「我很感謝小姐的這番心意,」說出積梗在心中的另一個憂慮︰「但以小姐的才貌,就連洗莊主都為妳……」
提到那人,楊柳陌的笑容霎時消融。「我剛剛還以為寒玉莊的逼親確實與你無關,看來是我認知錯誤。洗莊主以強取豪奪的手段,將我視為可以搶奪的物品,原來就連你,我的丈夫,也認同這樣的行徑……」
「不!不是這樣!」見柳陌動怒,寒山碧知道是自己的口拙惹了禍。「我只是舉個例子,洗莊主的行為確實不可取,可他的能力卻是被肯定的……唉,不對!我是要說以妳的才貌,天下英雄哪個能不拜倒在妳的石榴裙下,不值得為我而耽誤終身……」他語氣轉急,忙著辯解,卻是更加亂了陣腳。
「好了,你不必再說,我都知道了。」柳陌眼睫半掩,偏過頭去不再看他,原先的怒氣似乎消了,可語氣還是不對勁。「總而言之,是你嫌棄我。說這麼多,也只是希望我知難而退。」
「我怎麼會嫌棄妳呢!我--」山碧有些急。冰雪聰明如她,怎會看不明白他的心?難道,她是想用言語逼得他承認--所有猶豫,都是因為怕傷害她……
自從知曉這樁親事起,他就睡不安寢。就算是楊家主動結盟,也是一段利益聯姻。他總想著︰佳人應該是迫于父兄才不得已答應的吧?原本他便打算在洞房花燭夜兩人見面時,開誠布公說清楚,畢竟,無論自己如何傾慕,也不願意勉強她。
尤其現在听來,這事竟是由大姊逼親!那麼她更不可能心甘情願留下來,陪伴他不知還剩多長的日子了。
把話說明,原是準備好要听她的拒絕,但是如今……她言下之意是?
她為何要這樣逼他?心中悄然滲進一股不確定的喜悅;是他曾經想過,卻從不敢真正去期待的。
楊柳陌別過的臉輕輕攏起眉,嗔怒著不理睬他。看來他听到的說詞與事實相違。但為什麼寒江月連自己弟弟也要瞞到洞房花燭?這是否表示,寒江月雖掌控寒玉莊,寒山碧的意願卻是她極在意或勉強不來的……
她思索著,同時也等著他的答案。許久,他終于開口--
「三小姐,」帶著些許遲疑,些許慎重,他問道︰「妳……真的願意留下來?」
楊柳陌回過頭,對上他凝視她的眼。他定定的目光彷佛追索著一個答案,她迎上他的視線,唇角勾起笑。「我和你天地也拜了,合巹酒也喝了,你說呢?」
「三小姐……」他低喚她的聲音忽地不穩,讓楊柳陌抓不住其中是否含有她要的欣喜。
「如果你還要叫我三小姐,那我就要走了。」她作勢起身。這是她的洞房花燭夜啊……怎麼她的丈夫卻生疏客氣,非要她剖明心跡不可?
看來,他比她想象的要理性多了……
不過即使如此--
「柳陌。」一聲輕喃生澀地自他嘴里溢出。見她又要生氣,他急急抓住她的手,盡避溫柔的嗓音仍是有些不確定。「我只是沒想過,會有與妳做夫妻的一天……」
「我何嘗不是呢?」見他主動拉她的手,楊柳陌柔聲道︰「這是注定好的緣份不是嗎?從三年前起。」
听她又說起那次初見,他臉上有幾分靦腆。「佳人贈劍,到現在還令我難忘呢。」
「我也與你相同。可不曾有人把我攬上駿馬馳騁飛揚啊。」楊柳陌眼眸含笑。
「啊!真的很對不住。」沒料到她又提起,寒山碧耳根又不禁赤辣辣地燙了。
「我一時心急,擔心妳……」
「所以你的確是一個我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啊。」
「柳陌,我--」听她這樣說,他頓了一下。沉默半晌。
她微笑等著他的回答。良久,終于听見他一聲輕嘆。
「但願我不會辜負妳的期望。」
聞言,她定下了心。想不到這場婚姻到頭來竟會是她極力說服對方。果然可笑不是?不過……她卻從中見到他眼里的深情,以及身在江湖所不該有的誠懇。
這樣很好。讓她的計畫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可以按部就班。
而他,沒有逃開的機會。
思及此,她內心怦然,輕輕掙開他握著她的手,起身吹熄燭火。
「你打算和我談天到天明嗎?」黑暗中,她的嗓音听起來格外輕柔。
寒山碧抬頭,她卻在他開口前走至他身旁,傾,在他的薄唇上印上自己的。
這一舉動出乎他的意料,他倒抽一口氣,卻沒有避開。
楊柳陌垂下眼簾,臉頰發燙,雙手輕輕地擁住他的臂膀,再次坐到喜床之上。
他仍不動,但她感覺到近距離里,他急促的呼吸像暖風輕拂在她臉上。黑暗之間,柳陌顫抖著手指為他解下衣衫,生澀地將頰貼上他精瘦、愈趨溫熱的胸膛。听見他如鼓的心跳,和自己的相同。
「柳陌……」在她將柔荑撫上他胸膛的同時,他發出一聲自喉頭深處的低喃,彷佛已在夢里喚了千百回,教她的心一震!
一陣酥麻襲上她,寒山碧伸手摟住她的頸項,纏綿的回吻在她臉上輕點開來……
她綻開微笑,伸手解下芙蓉帳,拉下他的身形。
以自己為他織就一張溫柔而綿密的網。